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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泊可诗》卷一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15-09-16  

《泊可诗》卷一


泊可诗


我发现我能单独抚育一个小孩,
以我现有的爱心;
我发现大伙的良心,
恰似山中密集的植物学。
一根野藤,成精,
现身时成一婀娜少女;
满地的落叶,被孔子的几句话吹起、镂色,
泛出俗世的宪政理论。
洞穴是模糊的,
寺庙是不可住人的,
仿佛每人饲一小兽,
有人饲梅花,这不得而知。
峰回可探讨,
渔樵可为父!
天方日不待,半夜我狂人。
半夜,我就是你们。
我已经有六个月身孕?
我可以让一棵小树长起来,
在我半月形的腹中。
还可以让你们也想一想。    
*泊可诗,拟词牌名儿。





山口道长


没有事,
就到附近看看别人的墓碑,
很多人的墓碑,占满青山。
就像课堂上快速举手的孩子,
再也没给,放下去的机会。
每个人都在上面说了一句话。
(有的只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偏好在这话语中穿行,
我喜爱这上面的草。
(有点诙谐,它过于诙谐)
每到夕光西下,
就有一个人要与我说话。
我就得过去,就得过去。
多年来,
也差不多成了我的习惯。
这个人,诗人,
写下艾略特般的诗篇,
出版《多重逻辑》《正诗》,
他死后的每一粒泥土,
每一项与他有关的事,都通了灵性。
我时常听见有人转身的声音,
放眼望去,两棵树却成了遮蔽。
我听惯了人们荒凉的歌,
他们有的表现在一股小旋风,
有的表现在一个幽静的洞穴。
差不多,他们没有死。
我,是个倾听者,
也是个残忍的人。因为,
我已经把他们编号——
一有机会,就揪他们出来喝酒。
*山口道长,术士,守陵人。





河姆道人
总觉得有一个人往这边走,
我抱着成捆的大白菜,像基督。
我的风帽有一个小小破绽:
细心的研者发现,是1876年的饰品。
河川也可以是幔子,
朋友做了石头;
我们心中的愤怒、抑郁乃至欢乐,
用数字代替。
你就是这样的术士。
我渴望学到这样的残枝末节。
如果说,疾病就是忏悔,
那么永生实际上收留了我。
一口气平掉几十亩竹林,
只为乐趣。每年犁出一块水田,
当小镇里的人溢出讳莫如深的话语,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收集者。
——谁知,石的愤怒?
我知一只鸟的毒眼。
我亲眼看见一截病了的江山,
进入我的道中。
我把整片的生告诉大家,
人们用一只散了口的簸箕跟我说话。
从这边走过去,有一段俗世的路面尤其光鲜,
一个人从上面走来……
*河姆道人,传为八大山人之友。






行五郎中
我的四川口音,可以
拎起五六斤石子,
而不至于磨破口袋皮。
就像是一些穴居动物的毛色,
我的话意扣住对方的脉搏;
就像春天里河中翻动的小银鱼,
我这样比喻我的舌。
如果对面银杏树下有一丛阳光,
那么我认为我的生活是自足的。
我的三个儿女,相貌平平,
融于市集不能寓人以深义。
人或以公称,或以士鸣;
更多的是他人儿女的身份,
就像我,在他们的附近——
我曾想将邻人之间的快乐,
视为一种目标。
张八婶爱财是有名的,
她的染色粗布裙子是那么可爱,
仿佛有四个脑袋……
我想起她的四个儿子,
她的任性,就像她的四个儿子。
结一点怨如何?
仿佛清澈的水流滑过有苔藓的卵石。
我是说不妨结一点怨看看,
我们真的要一味驱邪避灾吗?
院落四平八稳,村子鸡犬升天,
村子里人物复杂,世象
尔尔。观音是我见过的一个人。
*行五郎中,辩士,哭丧人。







袁山居士
——给木朵
三公里外的一个市集小镇,
有你偏爱的水豆腐,小青菜;
一个木偶剧团在表演,
你认得他们中的几个。
民间艺术是活在群众中的艺术。
你会花上几小时在这之间走动。
好像还会购上一卷书,
兴奋得像一个孩子。
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为如玉的柜橱添加诚实的伙伴。
你自比松石,
有人已经在茅屋前种下松树。
别人养鸡你饲鹤。
有心得却不著述,
似乎是你的境界。
生病是件快乐的事,
因为又可在山中采药数日,
用不同的药草,
做好同一件事。
——你将柴扉虚掩?
只是这山仍是无名。
你虽熟悉,却不曾转述。
人们远眺,只见葱葱茏茏,
当时你墙边的马兰花,
与牡丹花开了一地。
你是个只看美丽风景的人,
同时也是个时间的解析者。
分拆成一小个下午,一处小光景,
一处断桥,一线涧水,一盆绿豆芽,
给一只小虫蛹,却给了它一生……






修女朱丽亚的一首诗


阔叶似干瘪的云朵
变了颜色,
我看见她时已是一年迈老妪;
邻家女儿晶莹似闪光之银鱼,
而她不再信任花以及书信。
早晨起来在长椅上坐下,
白色的长裙被草挂住。
看来她喜欢回忆,
准备了纸和笔,
这样可满足我们文人的虚荣心。
她没有说生活的繁文缛节,
没有写到她偷渡到南非、
在那做了四年矿工后又被转卖到摩洛哥、
土耳其的前夫的性,
有大腿一般的回力。
她喜欢那敲奶酪脆皮的白痴家伙,
一个二十年足不出户的神秘人。
每年只画同一幅画,
还有一生只卖一种水果的癫狂症患者,
每周梦游到她床上。
她的电视机脱口说谎,
玻璃一触即熔,
情人一梦即走;
她情感氤氲,
一生一句话如此相像。






树能作为诗人的个人生活


我隐隐听见一个人对我的诅咒。
我不嫉恨,更不会记挂。
山中阵阵松涛送来莲叶朵朵,
一棵树下有一个青年时期的朋友,
我这样数过去,其间有一丝快感。
青年时期的朋友,我记得,
他们头戴棕叶,女孩佩戴菊花。
所经历的那一段时光尤其明丽,
我想他们都很在乎这么一截肉身附体的日子,
这种特殊的情感,非人所能明示。
杉树极端地密,杉针坚挺而青翠。
我打算在这儿选一块地葬在这里。
刨开这儿的黄土,是如此新鲜,
顺势倒下睡在芦萁丛中,双耳欲闭,世间清寡;
一只绿蚁,精明小巧,且享其乐。
他们说每个人都面对一场劫杀,
我隐隐听见一个人对我的诅咒。
未曾获得荣誉是怎么回事?
可曾将大任放在心上?
一丛荆棘,一个招展女人的华彩。
黑土堆、豁口,一条茫然的小溪,
都可能是一个铭记。
我把我所看见的记下来,
没看见的它们也在。
山中阵阵松涛送来莲叶朵朵,
一棵树下有一个青年时期的朋友。
*袁州方言,一种蕨类植物。






爱林说


我们一起去死么?
山林并不见燃起大火,
也没有塌陷。千年檵木
分出许多枝柯。构成
另一种话题似的——岩层
漆漆,苔蔓也是胡须了。
此番密访,便像多余的问候。
就说我得了心脏病,
突然老得像移不动的红叶,
人生不是崎岖坎坷,而是眼前
什么都骤然。看山
不见那山了,毅然
踏过去,却终究找寻不着。
隐隐约约,有树,怕是海的倒影了。
就说我壮年不由志,
居民间,事稼穑小调。
阅情妇,多少禽兽不相爱,
偶有戏曲,却并不得技巧。
恍惚中,菩萨
见世,化掉真身与自我。
就像我们遇着了山鬼。
也曾想天一样长久,
学究毕生,在一个地方长住;
生火,炼丹,益于世情之爱,
哪怕还是青年,只想是过完全生了。
哪怕还是青青涩果,
就想到它成熟的样子。
风和山林,并不见副歌贯之。
对一片碧草说,
我们去死么?早有牛嘴
掀其被子。对一群鱼儿说,
我们去死么,揭开自己的鳞,
一个个当翅膀飞走了。
对着,这么一个空寂的山林,
我们去死么?早已
耳边风似的,还打算活得更老!







开字诗

两条花蛇像两条大花袄,
缠着我睡了一晌午;
没有人做梦,也没有人得道。
(坡上的葵花儿还没有结籽,
已嗅到浆液成熟的风暴)
花蛇像往常一样,
看了看后离开(似两位熟人,
恋恋不舍?)它知道
我这一刻不会跟它论道,
一旁的松树也没来得及化成人。
附近的小庙,似有人留宿;
(难道那泥菩萨现身为人?)
远处小镇,智慧星星点点。
(难道他们一律的清正廉雅?)
牡丹倒是牡丹了(蝴蝶入梦)。
又转眼,一头深色的豹子
对我又搂又抱(大约三个阳生
未相见?)豹子上的花纹
有些我认识。
(我的瞌睡一直未醒)
我盖着一件大花袄,
玉宇就像替身,寒气逼人;
清雅小舍不知多久
没人进来。亦无朋友来信。
懵里懵懂以为有人要与自己论道。







窳盛引


我喜欢山后有日光,
雪还没有化。
林中的潮湿
    可以出生烟火;永动机,
是这一年长大的小松鼠。
朋友似可爱的小天使
悬挂树枝。
我一个个数。
水也上去凑热闹,变成雕塑。
我猜想,木朵将成大器。
有人说我踩在脚下的,不是泥土
是卷心菜。
我说我一直在呼吸。
我喜欢雪的北山一面,
偶有松针脱落。
我不是种菜,而是踩在雪地里。
我不生火,天地即火。
我没有房子,但喜欢风吹长袍的感觉。
我还喜欢竹子是方形的,
光阴是我在山外的一寸照。
友情似石,四季如砚。
我喜欢山儿有名,每一个坳口都是我取的。






雨季


半月不会出门,
路上开满了泥泞的花。
树从头到脚,涂满了油脂,
它们的身心被彻底征服。
你大概什么也不会做,
像一个特地来看雨的人。
雨滴落在叶上,沿着弧形的
筋脉,组成水晶般的银链。
一棵树就像一口山泉。
向上喷水的雕塑,
喷完则往下跌落,
翻滚着,溢满又流失。
起初,还有些小虫
和植物的声音。
后来全是它们的欢唱和演出,
似行进曲席卷海潮。
一个山峰就是一个海涛。
房子有如暗礁,
雨:集中射杀这些房子,
似带尾气的银色喷气机。
你的榉木茅舍,被带走。
你的柞木窗户
太结实了,没有被撕裂。
而是随着河水冲向某处。
它们就像一场表演。
停歇之后,
有想象不到的宁静。
树上细细密密,钻石一样。
你还记得,
你曾在这枯叶的水塘里
游泳。那样一个年纪,
就如森林里的心。
当洪峰来到,
仿佛一张面膜被撑破。
缓缓地,仿佛可以
撑破整个地平线。







拟桃诗

雨大,路泞,去接父亲
来饮酒。
河水白了一块黄一块,
溢满还没有翻动的大水田。
首日开好的白桃花,
现在行人一样在擦脸。
父亲,居山而不离,
看见儿亲兴旺
但偏远。每带种子去山间,
未入仙境不曾种牡丹,
遇见熟人问我做什么,
我说去接父亲来饮酒。
上山,父不在,
墙上蓑衣,日渐衰——
院中柳树如神斧,
劈开大雨开小桌,
我问山中土地神,
他说已赴儿家去饮酒。
已到儿家,去饮酒?
辗转路上不思量。
已有香椿上新绿,
已有泥泞酿美酒。
村边熟人问起来,
已接父亲来饮酒!







我听闻


有一声鸟鸣
在这复调的虫鸣声中。
她懂得何时将自己的声音掺进去。
(每一样事物都用了自己最智慧的器官)
仿佛看见了优雅的丁香,洁白的百合,金色的忍冬,
热烈的紫薇,艳丽的牡丹,火红的玫瑰……
她们在我的园子里,加入这巨大的诠释中。






青苑书店


满是大师的言语,
满是大师言语垒成的墙。
一个告诉我这样说,同
一句话,一个又告诉我那样说。
大师们的悖论将一个孩子逗笑了,
将一枝夹在书里的花,逗乐了。
当然大师们的悖论将屋内的明暗
整理得更加有序,甚至起了涟漪。
当我再次走进,一位白净的书店管理员
是我的老相识,他告诉我:今天
卡瓦菲斯来了,准确说
是卡瓦菲斯的作品来了。
——卡瓦菲斯,希腊诗人,
崇尚奥登,塞弗里斯,米沃什和布罗茨基
擅长写人物诗(这与我的特点
如出一辙)诸多作品,就像是我写的。
我的这位老相识年轻而得体,自信而又
不乏骄傲。书店差不多是他的复述法,
书店差不多是一本书,一个人,一座城市,
擅长反讽、劝谕的他,想多说几句;
如此,我就从书店的石阶退下来,
一个声音在千百万的册页中说:
“浮世者可以告诉你浮世。”
我猜这仍是卡瓦菲斯说的。
*故意反向述写。






空房

我认识一个老头,
长年住在一幢房子的半空。
他的确住在半空中,
我这样说,是防止怀疑论者的误会,
动摇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他就是住。
住是他的根本和唯一。
就像我们的呼吸与睡眠,
我们,不能以常理去要求,
——不要去想,
他怎么活呀,怎么可以忍受呀等等,
这不是文学的任务。
的确可以看见他户外活动的剪影,
因为他会爬到一个阳台上浇水,
给花浇水,给晴空浇水。
一个小老头儿,那么朴实,
如果不是木头做的,
或好事者放一个假人在那里,
我绝对会相信我的眼睛。
他多年未下楼是事实,
他患下绝症也应该是事实。
或者,患下绝症的人,不方便的人,
有这种感受也是事实。
但是我宁愿相信,
他与这些猜测无关。
他还一度冲我笑笑呢。
最难堪的是我无法
复述他的观察。否则,
我有权说出一个结论。
——他在上面这么久,
就像一个临时的上帝的角色。





久病的老人

坐在公园的石板凳上
小憩;暂享阳光与安宁。
绵绵地望着一棵树,
目光如灼,身体佝偻如大弓;
花儿很艳,但勾不起他的兴致。
他会猛地看着你,
像看一头怪兽。深邃,可怖
细小的会转动的小绿球,铜丸一般,
目送你一小段。
你惊慌失措,却又无力争辩。
病痛损坏了他的胃。
倾情于时间,是他今生
唯一要做的。
他发现一枚叶子向他示好,
(可能是受到寒风的惊吓)
当一只甲虫,从他脚下经过,
永远——不会再见。
他看见景物稍纵即逝,城市不合理的做法,
他看见一个烧焦的年轻人,
赤裸着钉在树上。
他回想起国家给他的恩惠,
以及莽莽大地,他任职一生,
未曾冲出去的小城。
小城的全貌,至今是个谜。
他熟悉局部的艺术。
而自己似乎就要出局,
可能要多一块墓石。几处
人工设计的园景,没有廊坊,
却设了廊坊;没有
岔道,却分了一个岔道。
迎风而立。坚毅,平常,
远景是大野,也是天堂。
忽然腰间一阵疼痛,
他的脸色苍白,天昏地黑,
刚才的一切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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