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死在一张烂床上,他的理想和身体破灭,身体消停了,不久便破灭。他代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有人的价值观。先是少年大志,意气风发,奋不顾身,矢志不渝,而后理想破灭,一事无成,既未实现理想,也未尽到责任,以一个落泊、失败者的形象提前替我们死去。老王先是失明,可又不能像博尔赫斯那样思考;失明很多年,不是好转反而是加重,转而中风瘫痪。他停下了一生热爱的绘画、书法和作诗的事业,他有一颗热忱、激动的心,当谈到诗歌时;他自命不凡、个性十足,他我行我素、不屑一顾。他的人生有多段中间的那段我最熟悉。可怜的是他的发妻,生命的最后时光仍陪着他,之前的争吵也算不得什么了。人就是如此,于烟梦中无故地死去,每个人都是如此不情愿,如此匆忙、粗糙。我要说一句:死亡是粗糙的。现在他死在那里,下午会去看他。他躺在那里露出了生命的原形。脑袋只余脑袋的样子,骨架只余骨架的样子。只有这一次是真实的,其余的都肌肉掩饰,有语言、有情感、有形象作掩饰。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生命的描述。病痛算得了什么。病痛失算了,以为取得了巨大成功最后自己也将湮灭。老王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不管了,我们因为对他的情谊而促使我们去看他、去感动。我会看得非常清楚。每增加一次对死亡的疑视就增加一次对自己的想象,是对所有生命的排斥。
刚才去看了你。你果然油灯枯尽地躺在床上。像得道高德般只剩生命的木乃伊,或者说可制成一张高僧的坐化像。你的眼膜和嘴巴几乎全黑,像千年前出土的储存在博物馆里的干尸。去掉了身体里的营养和水分,主要是去了人类的一切和欲望,去掉了我们的风俗和文化。你陈述了死亡又霸占了全部死亡。我在想你有什么遗产,也许有,也许没有。有一个儿子,有若干诗。诗也是歌颂苦难,赞颂生命的。我在想你肯定去会文王了。在这么一个简陋和村子里。在这么一个青山绿和家乡,之后只剩下一缕传说。或者又多了一缕传说。今天万埠河的水异常清,万物照生长。而你躺一个简陋的篷屋里与其作别,都没吟上几句诗。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你。你的母亲辛苦,你的老妻也是辛苦的,仍在身边。今后,你有千万种可能而我们面临继续的折磨。你进入想象的境界而我们仍在苦海。老王,一切都是你的,你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