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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访谈:“我文字的调色盘上是满满的天青色”(牧斯VS鱼小玄)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1-05-23  

访谈:“我文字的调色盘上是满满的天青色”(牧斯VS鱼小玄)



  牧斯就是一首诗的构成来说,你的作品大多都是动态的,都是以情节或细节来推动诗歌全篇,语言的鲜活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也即,按诗歌经验来说,你是怎样按住(找到)这些语言的龙头的?而我们知道,过分跳跃的语言往往是不大好掌控篇幅的,因为气力太满,会溢;气力不足,会亏。就拿《茶娘》等诗来说,后面使用了四五个排比句,这或许是诗歌节奏和篇幅的需要,但事实上就起到了“拦洪阐”的作用,创作时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鱼小玄:我觉得自己应该不能算是一位纯粹的诗人,我日常除了写诗,还同时进行着大量散文、小说的创作,所以我在写诗时会很注意文本结构以及内容的平衡。并且我从小就坚持绘画,我是手绘插画师,我写诗有时候是用一种艺术的视觉来完成它。
《茶娘》在我眼里并不只是一批文字,它是鲜活的,有色彩的,它应该是“她”,我在这首诗开头时我就知道要在我的文字调色盘上挤上满满的天青色。
天青色源于宋徽宗的一场美梦,梦中烟雨初霁,江白搭配着天青色,于是徽宗醒后,立马题词:“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有了天青色抹上去,所以我自然而然就写出了:“小小的茶村/披起了积雨的云裳/那云裳又薄又纱/系在层层梯田的/又纤又细的半山腰上。”

  牧斯赣南大地是一块神秘的土地,有许多诗人在书写他(即使同时代人)。在我眼里,作为客家文化的重要集居地,其特有的地理风尚及民众习俗构成了独特的风景线,因此,里面的“巫有之风”、思维的“巫”的气质、文字的“巫”的风格可能是外界的印象。我这样说,是因为读高行健的《灵山》以及你运用文字的方式,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你的诗歌一方面上是清高、明亮的,但另一方面思维方式还是有一股巫(妖)气的,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鱼小玄:我出生在赣州,这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城内保存着许多古城墙古石窟古窑址古码头古浮桥等宋代名胜古迹。从地理学上看,赣州位于武夷山罗霄山脉南岭之间,是一座宁静碧翠的南方小城。
  小时候开始学走路时,我就走在赣州城边那条延绵数公里保存依旧完好的,从北宋就留下的古城墙上。长满青苔的斑驳的城墙砖,上面刻着不同内容不同字体的古旧铭文,我小小的手常常触摸着它们,就这样我一点点长大起来。
  赣州被称为“客家摇篮”。客家人有着虔诚朴素的日常礼俗。比如赣州城区有许多百岁的古榕树,古榕树枝干庞大叶片葳蕤,垂着浓密的气根,那模样很像是须发苍苍的老翁。因此古榕树底下常常有那种小小不足一米高的土地祠,土地祠在古榕树密实盛大的树荫之下,里头供奉着各家送来的一尊尊菩萨。我从小就看着常有穿布褂子的本地阿婆,在土地祠前虔诚地拜菩萨。
  我还记得我奶奶,她是一位没读过书不认得一个字的旧时代的客家女人,但她却有一种天然虔诚的信仰。比如每逢了盛夏酷暑时,赣州这样的山区小盆地经常会忽然乌云密布宛如黑夜,这时候我那从小就是童养媳一辈子很少独自出大门的奶奶就像个紧张的小女孩,她一定会从家中米缸中抓几把米,往天上洒一边用客家土话念念有词,大概意思就是天公老爷收了米吧,不要下冰雹暴雨来吓人了。
  赣州城外有两条大江,沿江是一个个种田打鱼的小村子,每个村子都有龙王庙,端午节时这些江村都很热闹,村里的男丁都聚在一起去庙里请出“龙王”,其实龙王就是龙舟的龙头,这些江村岁岁代代千百年到如今依旧如此,端午去龙王庙看请龙王,看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吆喝着号子,抬着刷过彩漆的龙舟下江划水搏击赛龙舟,这些来自我故乡土地四季有序的乡俗民风,仿佛电影镜头一般,从小就刻印进了我写作灵魂的胶卷上。
  比如我在2009年获得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颁发的第四届未名高校诗歌奖中,有一首诗叫做《蚀月》:“锣声哐啷/天狗吞月/狐仙趁乱而出/它最喜香云裳/小烟熏妆/书生当即提不住笔/月桃叶须煎服/甘草三钱/祛除狐媚气/立时/它掩嘴偷笑。”写这首诗时我读大学二年级,是个才满19岁去了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读大学的中文系女生。那时候刚写诗没多久,笔下就自然流淌出这样的句子。它们来自我故乡赣州那些千年的古老书院、老街上的草药铺子、裁缝铺子,它们从遥远的故乡一步步走到我的诗里,成了我这首诗的韵脚。             
  又比如2021年我获得《诗探索》颁发的第十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的作品中有一首诗《晚夏》,里面有这样几句:“路过一轮月娘心里似乎搬进了什么人/路过一群流萤提灯笼又巡了几遍山/路过一只蚱蜢很是爱唱旧年的歌/路过一尊佛陀在林间无声敲打木鱼。”
  它们就是我小时候随处可见的场景:赣州老城一带的宋代古城墙上总挂着一轮柔美的月亮,萤火虫在城外的江边飞舞旋转,蚱蜢在青石板的旧巷子口吟唱,穿蓝布衫的老阿婆一脸虔诚在土地祠前拜着菩萨。
  不知不觉写诗十几年了,诗伴随我长大成人,诗已然成了我的一种信仰,这信仰就如同人对自己的故乡土地,故乡给了我巫妖之气,也或者是仙魔之气,其实是这片土地对大自然的最虔诚的敬畏。
  这种敬畏,这种信仰,也就是我对文学对诗歌最本真的心意。

   牧斯你的诗中有许多小说(儿童小说)的因素,你是怎么考虑这些的?与此同时,你在诗中还设计了许多人物,不同性格、特点的诗画般的人物,比如茶娘、小新娘、二姑娘、银匠、老哥哥等,这都是基于小说的安排吗?或者在你落笔写下这些诗篇时,是怎么想的,是有一个总体的构思让这些诗篇形成一个整体吗?还是仅仅发乎于情?
  鱼小玄:对我来说,写诗像酿酒,写散文是文火炖汤,写小说则是烹制一桌荤素俱全百味丰饶的满汉全席。
所以我写诗从来不仅只是发乎情,情是我写诗的酒曲,酿酒还需要挑选优质的谷物,需要时间的演化酵成。
  我擅长写情诗,这些年我写过各种题材的情诗,我获得第十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的授奖词是:“鱼小玄的组诗《浓雾村》植根于古典诗词谣曲的肥沃土壤,作品情感天真、烂漫,语言舒展、诙谐,她洒脱、新奇、恣肆的想象力,让她理解的爱情展露出质朴的模样。鉴于她这组优秀的诗歌创作,特授予她第十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
  在这首长诗《浓雾村》中,我笔下的主角是一位穿大红棉袄酿高粱酒的乡村小媳妇:“雾掠过最高的山梁/挂住了/迟迟不再动弹/倒是村口酒坊的老伙计还在忙/一不留神漏出那么浓郁/那么浓郁的高粱香/不知这次他将怎样回返/会不会趁她神情恍惚往梁上/挂一穗穗苞谷时/披着满身秋霜来护住她。”
  2020年6月的《作品》杂志上我也写了一首《梅子雨》,里面写的是南方酿梅子酒的习俗:“蝉声轻浅/不过三两声/小小的园子/教人不知春深还是夏浓/贪酒的爹爹不知在前院掌着柜还是吃得大醉/罢了/家中这满园的梅子一茬茬总也酿不尽/是上好的梅酒。”
  我很享受文学创作的过程,对于我来说无论诗歌散文或者小说,它们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我享受着从播下种籽、芽叶出土、抽枝开花、挂果采摘、烹制料理的每一道程序过程。我是一位很爱用文字去四季耕种的小农妇,也是很爱用文字去日常烹饪的小厨娘。
  这些年我写下的诗歌,令我逐渐给自己砌成了一座迷人且庞大的酒窖,我在这座酒窖中储满了各种粮食酒、果子酒、花酒,我用情去催化着它们,我如今已熟练掌握了酿酒的工艺。
  它们是情酒,是诗酒,是我自己用文字催化了光阴而成的岁月佳酿,我享受着让自己迷醉在里面,让读我诗的人们也迷醉在里面。

   牧斯就节奏上来说,你的语言借助了元曲的风格,同时也有其他古典诗词的风格,有明显的吟唱色彩,读起来琅琅上口且很有感染力,我的意思是说,你写诗时古典诗词在你的作品中起什么作用?或者说,哪些古典诗词给了你特别的营养,使得你运用起来得心应手。
  鱼小玄:我小学时学会认字后,就很爱翻看家中各种藏书,我记得那时候我一边认字一边就找到了汉乐府来读,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样琅琅上口的诗谣伴随我的成长岁月。
  文学少女时代迷上了婉约的宋词,柳永、晏殊、秦观、周邦彦、姜夔…… 无穷无尽的柔情万般构成了我的少女时代。婉约一词,最早见于先秦古籍《国语·吴语》的“故婉约其辞”。周邦彦有一阕词《苏慕遮》:“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真的就是我的南方故乡,我的少女时代,夜夜枕着古典词谣入梦的模样。
  后来我又读过大量元杂剧,读《西厢记》读《牡丹亭》读《桃花扇》读《长生殿》,这些年几乎将一切古典诗词谣曲都读了个遍,正如《牡丹亭》中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浩瀚无垠的中华古典诗词给了我太多给养,我已记不清从哪数起,我只知道自己现在创作诗文时,一提笔,我的情绪真的就一往而深。

  牧斯:汉语是有声音的,你考虑过语言的声音吗?又有人说,语言并不是词,或者从语言到词是有个过程的。那么,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脑海里常听语言的声音,但那还不是词,当你为诗句撷取词的时候,你考虑过这座语言的花园的声音吗?或更进一步,你是如何挑选这些可爱的花朵的呢?
  鱼小玄:我写诗的确会讲究音律,我自己从小学习过各种乐器,我自己本身就长期沉潜在曲乐之美中。曲乐是我生活中绝不可缺的日常。
  我写诗也许跟许多诗人不一样吧,我脑中常听到语言的声音,它们进入我脑中时就已经是金玉之声了。这些语言的花朵我不需要挑选,仿佛是诗神天然的赐予,我只需要根据我每一首色的色系,暖色系、冷色系、亮色系、暗色系,去挑选搭配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颜色的花朵来装饰它们。

  牧斯有人说,中国的汉语诗人有三个诗歌传统:一个是以中国古诗词为背景的中国传统文化传统,另一个是以西方文化和西方诗歌为背景的“拿来主义”传统,第三个则是我们短暂的才过一百年的现代诗的传统,你怎么看这三个传统,或者这些传统在你身上是如何体现的。另外,你对中国现代诗的发展有什么看法?
  鱼小玄:前面说过,我在中华古典诗词方面几乎都读遍,古典诗词必然是我写诗的精神故土。
  西方诗歌这方面,我也一直广泛涉及,比如我读小学刚认字时,就从家中藏书中找出一整套十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泰戈尔作品集》,这一套比我年纪更大的丛书,伴随我长大,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的枕边书。我现在还能随口背诵出里面的句子:“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呀/请留下你们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
  近代诗方面,活跃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日本童谣女诗人金子美玲,她那些晶莹剔透的语言,给了我很多关于童诗创作的灵感。我大学时曾受邀赴台湾访学过,那时候才十八九岁,很近距离接触了台湾文学,所以台湾诗人也对我影响颇深,余光中、席慕蓉、洛夫、郑愁予、痖弦……所以我后来的诗歌创作中,我也自然地融入了许多抒情与乡愁。
  所以在我看来,文学是并不会被岁月长河所分割的,也不会因为地域而偏差,它们丰沛地滋养了我的文学人生,它们构成了我的文学宇宙,我在这用文字构成的瑰丽无比的小宇宙中,每天都愿意绽出璀璨夺目的星云。

  牧斯你想成什么样的诗人?听说你喜欢绘画,绘画能带给你什么样的快乐?或者在绘画中会遇到写作中相似的困难吗?若不同,那么绘画与写作又有哪些不同呢?
   鱼小玄:我并没有特别想成为什么样的诗人,这个问题我从少女时代第一天写诗时就没有想过。我成长的环境本身就充满了诗意,写诗不是我的目的,它是我的灵魂生活。
  绘画带给我的快乐和诗歌一样呀,我还会做雕刻、陶艺、刺绣、裁缝等各种手工技艺,这都是我无限快乐的来源,它们构成了我繁花锦簇的生活。我也从没觉得写作或绘画有困难,为什么会有困难呢?它们本身就是人类才艺美智,千百万年来仿佛无数河流所汇聚成的浩淼海洋,我就是其中那条灵魂得到无限畅游的小鱼。
  对我而言,绘画是用油彩来创作诗篇,写作是用文字来染色世界。

  牧斯你一般什么时候创作?当代诗人中对你影响最大的有哪些?你饮酒吗?
  鱼小玄:我并没有特定时间创作,诗歌不是我的工作,诗歌是我的日常生活,我在任何时刻都可能创作。当代诗人的作品我日常都保持泛读,但没有哪位对我影响最大吧,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古老经典的文学作品。
  对我来说饮酒没有特别的意义,我喜欢做一些更有仪式感有意义的事情,酒对我来说,我更喜欢我自己亲手缔造它的过程。很多年来我都坚持自己酿酒,我根据一年四季节气轮回,应时应季酿制青梅酒、桑葚酒、枇杷酒、樱桃酒、杨梅酒、荔枝酒、野猕猴桃酒、山楂酒、玫瑰花酒、桂花酒等,我的老家赣南位于连绵群山之间,秋天时我会跟着本地擅长采药的药农师傅去大山深处采集金樱子、桃金娘这些药性的小浆果,它们都可以酿成有药效的野果酒。
  宋末元初有一位寓居杭州的词人、学者周密,他著有一本记载宋元之际琐事杂言、遗闻轶事、典章制度的史料笔记《癸辛杂识》,里面曾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叫李仲宾的人,家中有座山梨园,每年照例收获山梨两车。有一年恰逢丰收的大年,比往年增加了好几倍,卖不出去,于是李仲宾想出了一个妙计 ,将几百个山梨储存在一只大缸里,用泥将缸盖封起来。他的本意是想将梨藏起来,慢慢享用。没想到半年后,李仲宾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酒香,他循着酒香认真追寻,才知道酒香来自藏山梨的大缸。打开一看,缸中 “清冷可爱,湛然甘美,真佳酿也”。
  明朝人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蓬栊夜话》更有这样的记载:“黄山多猿猴,春夏采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十步。”《清稗类钞·粤西偶记》也说:“粤西平乐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到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
  诗是什么,就是这样流淌在文学的酒缸中,我用岁月之勺去盛酒,我日日都饮着这清冷可爱湛然甘美的佳酿,能成为一位诗人,一位用四季风物一生一世酿酒饮酒的女诗人,这是上天赐予我最珍贵最莫大的福分。
描述:鱼小玄
图片:鱼小玄照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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