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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锦瑟》的另一种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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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2-05-21  

《锦瑟》的另一种读法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突然很想读一读李义山的《锦瑟》。因为我发现,之前,很少有人去分析它的逻辑思维,它的诗体结构、语言用词以及语言来源等作者最关心的事,或者说对写作最有用的东西,许多谈家没弄清晰。只是一味表面地解释诗的语义,巴不得每一个词都找出典故来。他们以为写诗真的就是天然得来的,虽然曾经有人这样夸口。但实际上,有过写诗经验的人就知道,世上的任何诗句都不可能是唯一的,尤其在写的时候,都可能是有别的句子,别的句子就可能遵守在旁边。作者的定稿,虽然是固定的东西,但在诗完成之前,还是精神物质的东西,它可触摸、可变幻,清晰、模糊都可感。  
  《锦瑟》被称誉为李义山诗歌的“难度之王”,自古解读它的人说法不一,莫衷一是。说到“难”,肯定是有很多人、常人不懂或不易懂的东西,肯定是有常人不懂的知识或内容,并且很多。那么,《锦瑟》是属于哪种难度呢?是典故的生僻吗?是逻辑的生硬吗?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典故再难、再偏僻,也可能被众人查证出来了吧?可为什么仍觉得它不好读呢?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读者出了问题吗?
  我有一个粗浅的看法。我在想——怎样读它才是正确的呢?或者说怎么读,才最符合《锦瑟》的原意,最符合作者的初衷?此诗主旨模是肯定的。人们很难定位它到底在写什么。似乎有多个方向,多重诗义。其实,我觉得,它究竟写什么并不重要——诗是可以多义的,可以任由复杂的语言主宰题旨。具体来说,我认为此诗最费解、最“莫名其妙”的地方就是中间两联,即“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联顶着“高深莫测”的帽子为难了很多人。
  此二联最大的谜是它的不明确,表达对象的不明确,诗意氤氲的不明确,感觉不完全从属于前句,有跳出的意思,似在华丽的外表下遮蔽什么。我们的学问家也怕犯错,不敢清晰地表态。“庄生晓梦迷蝴蝶”,就单句来看,有点像写想往的人的境界,因为化用了庄子的话。——这句诗是天才的,庄子和庄子的文章在此有了最佳的提炼。“望帝春心托杜鹃”,是某种寄寓吗?问题是为什么是“望帝”而不是别的,不是别的什么常见一点的人物。因为“望帝”本身就有神秘性,请他出山,是李义山想置身于此吗?“春心”是托寄本心还是发情的心?请“杜鹃”来说,一会儿就汪洋一片了。问题是此二联置于一起,衬托出什么意境呢?关联性大吗?是情绪方面的还是追求境界方面的?我在这里的理解是,它们虽然句型相嵌,意义和诗意却有独立散发的状态。也就是说,它们的诗意(诗事)是并没有完全呼应与融合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是通感转语的写法,“珠”和“泪”本就是相似之物,将它们混用、混通,有利于诗篇情绪的提升与渲染。何况,这本身就是典故的化用。“蓝田日暖玉生烟”,“玉生烟”的情况和“珠有泪”的情况相似,也是两种透明物质的混写,让人臆意出混同效果。当然“日暖”是因“月明”而出,这是古典律诗的要求。那么读完这两联,如果将它们放在一起,能构成一个完整的诗吗?或者说,它们能独立成篇吗?就诗歌形态来说,它们是工整的,然而意义上,它们虽有互证但又不全部粘连,它们无法独立成篇。此外,它们的诗境也不确定,不确定要将读者引向哪里,这是这首诗的魔咒。
  就像魔笛,乱人心绪。
  不管了,我们来读《锦瑟》的第一联和第四联。从诗的结构上看,第一联和第四联的形状像夫妻的脸,面似。仔细看,它们的语法结构与用词又有某种同一性,很显然,这两句的情感表达方式更为接近,有抒情的意思,意义明确且没有歧义。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果将它俩放在一起,像不像一首诗?像。一首气质上和情感上共通的诗,但也是一首未完成的诗,因为中间有中空的感觉,诗的内容显然没有填实。但不像第一联和第二联连在一起的关系,第一联和第二联连在一起让人感觉跳跃很大,思维跟不上,由此产生难度。第一联和第四联就像一首诗的两个盖,夹住了中间那两联。中间的部分没有填饱满,该填什么内容呢?我认为不同作者有不同的方法,即使同一作者处于不同的时间、心境,也会填上迥然的内容。这一回,李义山填的是众所周知的有难度的四个典故。这一下子难住读者,觉得很不好理解。我的看法是,李义山在此排除了诸多诗句,进行了语交和逻辑跳跃,他写这首诗时可能动过大手术。以当代人的写诗经验来产,应该能感觉到。
  我感觉到这"四个均有典出"的诗句,旁边还蹲着别的诗句,还有别的诗句随时替代上场。或者说,是李义山没有选取思维中的第一句诗,也没有选取第二句、第三句,我们常说当第一句诗写出时,不要轻易、快速地接上第二句,需要停顿、思考一下第二句、第三句。在符合第一句诗的逻辑下,如果选取第四句诗,会不会更好呢?较远的诗句可能叫你获得更高价值的诗的力量。我猜,在他那个时代,这样的诗的秘密没人会说,心里能感受到但不会在讲义里说出来。李义山在这方面走了很远。你看他的《无题》和《夜雨寄北》等,就明白他花了多少心思。李义山好用典,但选取的诗句并不是当然的下一句。他的逻辑思维能力或智商,比一般人高很多。
  我们今天读这首诗,这还不是我最想说的。我最想说的是这到底是一首怎样的诗。我不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也不大可能是以物(瑟)寄情诗。我觉得是一首赞颂诗。就像亚当▪扎加耶夫斯赞颂人类一样,就像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赞颂一柄剑一样,李义山在此赞颂的是一件古乐器:瑟,以及瑟中的音乐。具体来讲,是赞颂演奏瑟这种乐器所扬起的旋律。可能演奏者奏响了一首旷古之曲,诗句随着旋律跌宕,发生变化,有点儿像《广陵散》的那种苍茫与恢宏。你想,瑟,失传已久,它是一种与琴相提并论的乐器,常与琴相和。因此其音色、音调,是不大可能温婉曲转的,可能是直接低深、苍莽的。由于大家都没听过,只能这么想象。这一回,演奏者在李义山面前奏起了瑟,扬起了她和他都熟悉的旋律,她的技巧叫人激赏,她的身世叫人怜惜,她和李义山都想到一块儿了,心生感慨。就像白居易十多年后见到湘灵的心境。在我学习古琴的数个月,虽然没有学好,在摆弄听它的发音之时,发现古琴是一种苍凉的乐器,承担的是悲凉的角色,近乎一种哀音。像一位时间老人,它在战国时就失去一个朋友,它有一份天然的孤独。不但演奏者孤苦,古琴自己也有一份怆然之慨。换句话说,今人习古琴,是少了一个伙伴的,所以再怎么为其配上俗器,仍难和它的萧瑟、末世之音。这是题外话。
  我觉得李义山写的就是瑟被演奏时的情景。写了瑟的旋律、故事,演奏者的技巧、故事以及他自己对瑟的理解和情感。如果是写了瑟的故事,就不难联想他为何用“庄生”和“望帝”做典故了。庄生,逍遥之子,琴瑟玩家;望帝,古蜀帝王,暗喻瑟之来源。至于后面的语言修辞,那是诗家的玩法了,各有门道。“沧海月明”“蓝田日暖”,我觉得这是对瑟音的描述,或许这是演奏时的高潮,于是他喻如珠、如玉,如眼泪、如烟雾。瑟弦短促如急阵,瑟音隐匿如晦;瑟弦明亮如月,瑟音明净如玉。我觉得这都是李义山都对瑟和瑟音的赞美!
  如果按这个思路来看,《锦瑟》的开头就很好理解了。“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嗔怪。本来二十五弦怎么就变成五十年弦了呢?在演奏嘛。演奏时瑟弦振动,一弦就仿如两弦了。曲目流转,瑟弦律动,弦不是无限量,所以说“五十弦”。“五十弦”是虚指,多的意思。“一弦一柱思华年”,很好理解。有意思的是“柱”的使用,弦都是横卧的,怎么像“柱”一样竖起来了呢?我感觉这是通感,写诗的通感,诸弦在演奏到情深时,会像香柱一样一排排立起来。以弦拟香柱,也符合古代人对命运的参拜与祈祷。由于全诗并未确定某人,因此我认为此处指的是演奏者“思年华”,此女子在思量些什么。包括结合最后一句来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演奏瑟的女子和李义山两人的双重情绪纠缠,一方面是女子对自己命运的惘然,另一方面是李义山对演奏者(即女子)的同情以及对瑟的缅怀与追忆。诗就这样读完了。

    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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