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路泞，去接父亲
来饮酒。
河水白了一块黄一块，
溢满还没有翻动的大水田，
首日开好的白桃花，
现在行人一样在擦脸。
父亲，居山而不离，
看见儿亲兴旺
但偏远。每带种子去山间，
未入仙境不曾种牡丹。
遇见熟人问我做什么，
我说去接父亲来饮酒。
上山，父不在，
墙上蓑衣，日渐衰；
院中柳树如神斧，
劈开大雨开小桌；
我问山中土地神，
他说已赴儿家去饮酒。
已到儿家，去饮酒？
辗转路上不思量。
已有香椿上新绿，
已有泥泞酿美酒。
村边熟人问起来，
已接父亲来饮酒！
（《拟桃诗》）
这是一首写于2003年或2004年的诗，具体日期不记得了。是作为《泊可诗》《山口道长》等一系列诗来写的。当时大的环境是期望一个改变，希望自己在风格上、写作有效性上以及自我形象上有一个大的改变。也就是渴望写出内心的追求又有中国人文之风的作品。是的，我喜欢“人文”这个词，当时就这么想。在写出一系列不同经验（如《行五郎中》《修女朱丽亚的一首诗》）的诗作后，目光又投向了乡野故村，隐隐约约的父亲形象。父亲一生好酒，酒量惊人，因为我们举家迁往南昌，母亲也我在南昌帮我们带孩子，所以父亲多数时间是在乡村度过的，他一个人在乡野，一个人在那里干着自己的事，一个人饮酒。是的，他一个人饮酒。
父亲一个人饮酒的样子镌刻在脑海里，于是有了小时候他让我去打酒的形象。小时候，他想饮酒，他就让我提着橡胶盖白瓶去大队的小卖部打酒，打那里纯白的烧酒，他只说“烧酒哇”，什么酒都称统称为烧酒。有时有伏特加，如果他知道有伏特加就会说“伏特加哇”。感觉有点喜形于色，当说到这款冠有俄罗斯名字的酒时。酒价从五角至一元每斤不等，多数是五角。那售货员卖酒、渡酒时的眼神就不说了，他似乎知道我父亲这个人，知道我父亲的爱好。
我提着酒，走在乡村窄小的泥路上，经过春天的田野。那时一点儿不觉得乡村的田野很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因为这是常年劳动的地方。涨大水的时候，河道汹涌，很多水是会被漩涡冲进田里的，即还没有耕种的旧年水田里。我喜欢看那河道里的漩涡，以及漩涡上的柴草和泡沫，觉得是另一种美，生机得很；有些田亩是没有被灌水的，被灌了水的田亩明黄、泥黄，也很生机。我记住了那样的景象，所以后来就有了“河水白了一块黄一块”的写法。
那样的乡村，村边或陡墈上三两枝桃花是常有的事。我在处理这首诗时也遵循了古典审美，将桃枝放进三月，将雨水放进水田，同时这也是乡村自然面貌的真实情况。我仿佛想做一件事，我可能做过相仿的但又没有真正做过的一件事，那就是请人、请父亲来喝酒。——不知道这种意识来自哪里，可能是我买酒后信心和快乐都满满，捧着它，仿佛不是替父亲去买酒而是请他喝酒了，或这酒是请回去让他喝。不知这种意识从哪里来，没有分析过，也没有自我觉醒。
我是说这种无形的潜意识，转化成了我的想象力。我将这一切塑造成了神秘，有点神话色彩的自然山貌，或者说是神话传统与孝悌教育，在自己身上有了濡染，使得我将父亲想象成在那座山上饮酒。实际上，他独自一人在家乡的那几年，只是在一座茅庐里饮酒，在一个山谷里饮酒。要知道，父亲是一个不会做饭的人，他能吃什么可想而知。我尤为喜欢第二节的 “未入仙境不曾种牡丹”，这是一句值得玩味的诗，每读至此，我真有点钦佩自己的意思，惭愧！而实际上，我写这句用的是反语，“未入”其实是指已入，“不曾”其实是指已经。正话反说，这是我第一次在诗中运用并起到微妙不言的效果。——这是永远的心念，在往后的旧房改造中，真的在那里种上了牡丹。
其实写这首诗时，脑海中还有少时看某电影烙下的印象，脑中总浮起那棵柳精的形象，柳精为救马兰（是吗？）快速带张开身体藏住小孩，而我这里演化成了在大雨中开桌吃饭，这就是诗的某“通化效果”（不同于通感），忽明忽暗的感觉在脑海中异化成另一个相似的情境。大雨能劈开吗？既然大家都是神仙了哪有劈不开的道理？那劈开自饮的效果就是我需要的。从艺术上看，这里又有父亲崇向自然或淡泊明志的意思。“墙上蓑衣，日渐衰”，这是小时候蓑衣挂在旧墙上的感觉。“我问山中土地神”，一直渴望的与山川、与自然、与神，对话的感觉，这回终于接上头了。
诗人颜溶说从这首诗中看到了《诗经》的风格，也就是说他认为有了《诗经》的格调，《诗经》的语言风格，我这倒没注意到，可能是誉词。诗人刘正辉说这是他喜欢的诗，经常让他女孩朗诵，而这是我唯一如此风格的诗。事实上，在写这首诗时是有诸多修改的。我记得不止是现在的六行每节，是七行每节，改时觉得冗长，便删去了一行。我觉得，此诗唯一的特点是诗有了复调的风格，诗义隐而不说，或只说了诗的旁枝。复调的用法体现在后三节的最后两句。像在与某人对话，又像自言自语。这种戏剧化的风格一方面增强了语言的舞台性，另一方面又仿佛自己与诗对话，与事物对话，那是我曾经和一直渴望的。复调中又含变化，即复调的变奏。换句话说，这三句虽语势相似而内容又有细微的变化，这样就产生了某种丰富性：
“遇见熟人问我做什么，
我说去接父亲来饮酒。”
“我问山中土地神，
他说已赴儿家去饮酒。”
“村边熟人问起来，
已接父亲来饮酒！”
大概是这三句，让颜溶有了那个说法。
２０２２年５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