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康士坦丁▪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
牧 斯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
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
只要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接触你的精神和肉体。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野蛮的波塞冬海神——你将不会跟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一直带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将他们树立在你的面前。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和兴奋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你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愿你走访众多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并继续讨教。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
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是伊萨卡赋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前来。
现在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
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
既然那时你已经变得很聪慧，并且见多识广，
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黄灿然 译）
我喜欢低调、隐忍的诗人，秘密用心灵说话的诗人，诗与文似灵魂的低语，当他独处的时候，像我一样孤苦无依。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生活中的强人，他是生活中的弱者，甚至是失败者，他有一颗敏锐而坚韧的心，善于捕捉世界发出的各种信息、声音和图像。他自有一套癖好，喜欢一个人干着自己的事，渺小于人生以及生活中的卑微。有一套自己理解世界的方法，一项热爱且不断精进的事业，他不在乎任何旁人，能处理好任何事，包括复杂的艺术。
所以，我对凡▪高、弗朗茨▪卡夫卡、费尔南德▪佩索阿、康士坦丁▪卡瓦菲斯等有着一份天然的亲切，像兄弟。他们写的诗文仿佛灵魂耳语，就连他们在人生低谷或情绪低落时，也感同身受，与他们的心房一同颤动。不是要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也要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他们那种说话的声音，一种从未改变的语调，仿佛遭遇到元音，令人沉迷。
据说康士坦丁▪卡瓦菲斯是现代诗的源头之一。初步印象，我觉得他的诗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从他的气质里、生命状态里。我觉得他是个胆小、怯弱的人，害怕发生一切。然而，他又是个在自己看似缺点的地方而后发展出优点的人。在他的诗歌中，能将句子像章鱼的吸盘一样处理得熨贴，附着所物。几乎在每一首诗中，都看见他敏感而谨慎的心。即使有某些专业知识，如希腊历史，他也不急于说出，而是谨慎地在尊重他人的情况下，说出自己的意见。他是一个谨慎、有学养而风度翩翩的人。
他的诗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处理了私人生活，另一部分是处理了他光荣、自豪的希腊历史。但综合来看，即使包括他处理希腊历史的部分，我觉得康士坦丁▪卡瓦菲斯也只是描写了内心生活，因为他的那个历史也是内历史，即他个人认为的历史。何况，那里面的人物和故事多数是虚构的，许多人只有一个名字，对不上真实的历史。所以我认为他只是写了自己真实的生活。他写诗几乎不夸张，克制地用形容词；不煽情，冷静而客观；不受干拢，他活在自己的形象里。据说，他社交活动甚少，每天的生活基本上是两点一线，当情欲高涨时，就秘密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如果家族里有某项安排，他也会立马遵从，从不表达反对的意见。
然而，就他的诗来说，我还有一个印象，就是让人想起地摊文学中低俗故事的讲述方法，“装”，大而泛，大规模地使用排比句。像地摊文学的前言，以那种“三阶式”的句子推进介绍主要内容。这两者——有某种相似的面目，相似的语调，但我不相信它们是一致的。当时我没有想到他是创造了最基本的语言单位，或者他使用的是一种最基本的语法来完成自己的诗歌艺术，我只是将这些当作最可亲的部分来看待，因为这样的语言在生活中最熟悉，也最容易学习，我看见了自己的投射。一般来说，他的诗歌都是在不露声色中带入言说圈套，即饶有兴趣地讲，可多数时候故事讲完了却不明白他讲了什么。有时候，他故意使用排比句，复式排比，让你产生迷糊，诗完结了并不启动下一个想法。当然，以今天来看，真实原因是他要在排比句中刻画故事和诗篇，这是最古老的技艺。也即在诗句中玩一个顿挫，不让一件事完全说透，让诗句顶着上一句推进，当这一句还没有说完，在重复几个字的情况下第二句就推进去。因此，康士坦丁▪卡瓦菲斯的诗里有很多复式排比句，据说这是一种元诗的写法。其实，有时候我认为这是一种懒式写法，他使用的是懒句。懒得雄心勃勃，懒得复杂。矛盾的是，他又很在意诗句的张力，会让心血灌注到每一个句子的神经末稍。他的诗句可以柔软，但句意必须充沛，他的句式可以简单，但整诗必须饱满。这有点像但丁的句子，当句意的闪电扩充到天空，诗歌的爆炸星云就显现出来。
另外，康士坦丁▪卡瓦菲斯还会温柔地使用虚词，不忌讳形容词，使用形容词时很直接，如他好用“俊美”一词，许多地方都用。但不觉得嫌弃。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觉得是他的诚实起了作用，他诚实、客观且尊重叙事主体。所以他的诗几乎都是经验，回忆和经验中的知识。他写的历史诗就是如此，满是经验或知识，如果他足够了解他的希腊历史的话。
康士坦丁▪卡瓦菲斯的诗最明显的特征是传奇性。即无论他写历史类的、家乡人物类的以及他私人生活类的诗，都具有传奇性。他的诗仿佛永远在讲一个传奇人物，哪怕是他写他喜欢男人的诗。主人公做过什么，有过什么荣誉和苦难，是遭遇不幸，还是幸而成功，都会当传奇诗来写。
他的诗总是以一种概括性的语言来进入，也就是说在梳理事件的龙骨时，主脉络并不拘泥于细枝末节，有时候提供一些，但不深入。由于写的人物具有某种相似性，就用不同的事迹或场景描述来弥补，取不同的着重点，以呈现不同的面目。从简式复句来讲，他的复句后跟有大量从句，他的诗的力量都是从句中获得的。他的从句能描述多种场景，提供诸多有意义的小径。就像扇形贝母，经脉外拓展的弧线产生了美。简言之，康士坦丁▪卡瓦菲斯的诗没有用更多的繁复逻辑和语言转义，而是用了直义或语言的表义来完成诗篇，诗意的构成是由事实和诗中人物的理想来完成的。我不好意思说这是事实诗意。但他的诗不是通过“兴”来表现是事实，如果仔细观察的话。
《伊卡萨岛》是他的名诗，然而这仍是一首传奇诗。
在《伊卡萨岛》，伊卡萨岛被赋予黄金万两，充满神秘的地方，世间人人向往。诗是这么开腔的：“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什么意思，去那里“为什么祝我道路漫长，不是祝我快速抵达才对吗”？有这有悖于常情。但第三句马上转折了，说原来是想“让我‘充满奇迹，充满发现’”，这么一个短句，就写出了传奇性。这样的起始是传统故事的起始，“当”字起头具不确定性的特征，只是知道你要去，但没有告知具体时间，这符合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就像“你吃饭了吗？”“你要去哪里？”这样的问候多数是虚指，也就是在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还故意一问。康士坦丁▪卡瓦菲斯在此列的是一个参考范围，听说某事，所以给你一个参考意见。而这意见是笼统的，康士坦丁▪卡瓦菲斯许多诗篇都是这样用笼统性的语言给出线索，至于你到底去不去，是你的事情。
第二句诗进入传奇故事，由神秘力量，尤其是没有听过的神——独眼巨人牵引。猎奇是读者最原始的本能，康士坦丁▪卡瓦菲斯似乎对心理学有深刻研究，他抓住了读者：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
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
只要有一种持殊的感觉，
接触你的精神和肉体。
虽然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和独眼巨人都是希腊神话的食人生番，但此刻出现在伊卡萨岛是真实的吗？会不会真的会出现？并不重要。作者也并不关心。作者是指此行可能并不顺利，困难和磨难将不可想象，两位神，暗喻的是挫折与困难将难以形容。如果此二神真的在此活动过，那么这一趟旅行，是什么时候出发的呢？是在古典神话发生之后吗？ 是谁，为何原因进行了这趟旅行？这些康士坦丁▪卡瓦菲斯都没人交代。大概是希腊人，所有想去往那里的人，任意一个人，包括今天和将来想去的人。所以康士坦丁▪卡瓦菲斯是一种预言式的写作，他渴望写下所有人的人和事，所以又是寓言式的。“愤怒的波塞冬海神”，这个大家熟悉，海上异兽，魔鬼，故事可能听过一二。“不要怕他们”，算作是良好祝福式的安慰。“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什么？既然不会遇见他们，为什么要在前面大张旗鼓地写到他们？这不是玩弄人吗？是不是有大人给小孩讲神怪故事的意思？故意夸大，让人害怕，然后说没有，那怪物没有来。康士坦丁▪卡瓦菲斯在此给我们玩了一个的“捉放曹”的手法，从而释放了叙述的魅力。“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 我的思想是什么思想？是只要坚定自己的意志吗？有这么容易吗？不想遇见他们仨就不会遇见他们仨？有点使诈的意思。“只要有一种持殊的感觉，/接触你的精神和肉体”，这句话不大好理解，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在明说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付出一点就行，也就是我的精神和肉体完全投注于它，伊卡萨岛，这事能成，只要全力付出了，没准能安全抵达伊卡萨岛，就不会碰见那三位大神。原来是意志决定一切，感觉这还是康士坦丁▪卡瓦菲斯祝愿的意思。
莱斯持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野蛮的波塞冬海神——你将不会跟他们遭遇
复调的用法，在音阶相同的情况下，此处产生变奏，同时诗意进入下一层，丰富前面的内容。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三阶式”复句，此为第二阶。第二阶的语义一转，“除非你将他们一直带进你的灵魂，/除非你的灵魂将他们树立在你的面前。”也就是除非你自己想请他们进来，除非你自己的灵魂需要他们，才会让你遭遇。说得很想同他们会面一样，渴望同他们会面。有意思的是，即便是这两句，也是阶梯式递进小复句。后面的“你的灵魂将他们树立在你的面前”又比前面的“你将他们一直带进你的灵魂”又有不同，后面有供奉的意思，而前面只是交朋友。
下面的诗句中出现三个“但愿”，这不寻常，这不仅仅是复调的问题。它不像前面那个“但愿”，这里出现了句式推动和语言祈使，出现了一个稳定的语言板块，仿佛通过这种简易方式可以获得更复杂的诗体结构，卡瓦菲斯完成了这一发明，也符合他的特色：元。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和兴奋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你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愿你走访众多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并继续讨教。
内容在祈使中呈现，然而，他也只是给出部分信息，其余的让读者想象。“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这个句子的结构肯定是非中方的，有人说是翻译体，我觉得不全是，像这样句意落在“早晨”的句子，没有前面的欧式句的修饰与限定，若直接用中式语言习惯翻译，会非常别扭与做作。而实际上，也就是这种看似限定、实际上是扩张的句子才使得诗意盎然。“当你无比快乐和兴奋地/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他告诉你看见了实地，海港。经历在海中的漫长旅行，看见海港当然是兴奋的，所以他写“无比快乐和兴奋”。
按多数人的处理习惯，或者诗歌中的自我意识，诗人会以肯定的语气来处理，会以义正词严，获得诗的正义的方式来处理。这固然是方法的一种，但也会令作者很痛苦，耗费巨大的内功，而卡瓦菲斯在思维放松的状态下，张弛有度地使用了轻松、幽默的语言。或者说他使语言获得解放，使用了诗中的旁句，在诗句晃动的时候抓住那晃动的句子，这是诙谐。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你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对海港的描写有纪录片的意思，异域风情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好似这就是发财之地，或者至少这儿很多人发财了。此句的描写关键在于“但愿”一词，作者用但愿推进却让读者在后边的描述中忘了前面的这词，后边的真实感使得诗中的旅行人忘了这茬事。精美的物件中有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以及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多么令人向往！
诗在继续探寻：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并继续讨教。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向当地有名望的人讨教或问路，表示自己仍是虔诚之子，去伊卡萨岛是永远的梦想。
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
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诗在这里突然起了转折，感觉康士坦丁▪卡瓦菲斯在这里变卦了，他希望旅行的人不要前往伊卡萨岛了，就地发财，或者旅行的人在前往的途中已经获得满意的回报（富甲四方），再去已是多余，去那里也只是财源滚滚，你现已经财源滚滚再去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文学的手法，或人生的意义，每个人都不是要奔赴死亡，重要的是在这奔赴的途中获得价值，找寻人生的意义。——对理想的劝导也是如此，有了目标之后最重要的是奔赴过程，不要太在乎结果。看来整首诗都是喻体，同时也是对人类精神不屈不挠的赞扬。“是伊萨卡赋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前来。/现在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作者直说了。
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
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
既然那时你已经变得很聪慧，并且见多识广，
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这几句仿佛给自己找借口，同时也给旅行人以安慰。艺术就是这样，只是要让你读完，读完就不负责。或者说只让你获得知识和能力，最终有没有进入那雄伟的宫殿，作者并不关心。康士坦丁▪卡瓦菲斯摆明懂得这一点，时刻带读者在他的话语逻辑中绕，绕成迷宫后他自己逃跑了，而这可能就是诗的意义。
２０２２年５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