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知网
主题 : 一首诗的旁注 ——读杜甫《夜归》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2-06-15  

一首诗的旁注 ——读杜甫《夜归》



夜来归来冲虎过,
山黑家中已眠卧。
傍见北斗向江低,
仰看明星当空大。
庭前把烛嗔两炬,
峡口惊猿闻一个。
白头老罢舞复歌,
杖藜不睡谁能那!
(杜甫《夜归》)


  有时候我很不能理解,一首明白如话的诗,为什么有人花那么大精力去考证。就不能好好读,好好理解这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吗?将每一个字、词都拿去考证,追根溯源,不是走了弯路或是曲解了杜甫的意思吗?譬如,杜甫的这首《夜归》,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完全明白如话嘛,几乎就是一首现代诗了,它还有值得抽丝剥茧,再考证的意义吗?
  就诗的气质和意境上来说,读完这首诗,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苏轼《夜饮东坡醒复醉》,苏轼也是写饮酒后未得家门而入,童酣如雷,于是在醉意中看见事物,不开门便索性听起周边的事物来。苏轼听见了附近的江水,他喻自己是江上的小舟,从此江海寄余生。苏轼是晚辈,说不定他是看了杜甫的这首诗后心有触发,因此写了类似情境的诗。只是,苏诗更为讲究,字词韵律更为平衡,且用的多是雅词。
  读完这首诗,想到的另一个人是陶渊明。他也是一个拙古、率性之人,也是如此的倜傥而不甚讲究。或者说,杜甫写诗其实是讲究的,最讲究的,但这一刻他不那么讲究。这一天,他夜饮归后归来,忽然任由起来,可能是趁着酒意,散漫开豁,不像之前那样“低眉、弄断数根须”了,自由了。因此,或者讽刺的是,这首诗被很多人说成最不像杜甫诗的一首杜诗了。
  我觉得,这可能恰恰是骨子里的杜甫。只是他做事(写诗)过于严谨、认真,做其他诗时也就写成别的样子了。而这首诗,我们看到了一个恣意的子美,一个高古的子美,同时也是一个原本的子美。像渊明笔下的子美。想必,陶公于子美也是影响颇深的。做一回渊明又如何?况且,又是在醉酒之后,夜深人静之中,无人之时放吟高歌一曲又如何?《夜归》就像这时候写出来的。写的是平和冲淡,无所欲求,应约酒后,赶了一点夜路,发现家人入睡、自己苍老,不禁挨夜坐下,放任起来。据考证,此诗为杜甫在夔州所写,那是在安史之乱他逃亡之后,在成都住了一段时日后又前往夔州定居的日子,具体地点可能在夔州的瀼西或东屯。他在那里购有果园,所以有固定的住所。是在那里的某一日,有了这番心境。
  说到这番心境,他也是有过许多次类似的表达了。他在夔州写了他一生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作品,如椽大笔的诗一大把,这只不过是并不起眼的一首而已。

夜来归来冲虎过,
山黑家中已眠卧。

  “夜来”就是夜里的意思。后边写到北斗星能在江中看见,可见这至少是夜了一阵子。并不是如某些文章中的所说天还没有黑,还可以借着天光走路。只是我们写诗最忌重复,此处的“夜来”与接下来的“归来”的确有不便阅读的感觉。不过明白他的意思后,也就剔除这番担忧了。既是大家,用词也就是看他心性了。李白也不常常打破陈规吗?于大诗人来说,诗是没有规则的,只有他会创造规则(标准)。
  “夜来归来”,不像是他办事后回去的心境,再说,他也没有多少求人的事。最有可能是与乡村野老喝酒去了,喝得半醉,要回家了。“冲虎过”,不可能是冲着老虎过,应该某个弯道或峡谷曾经有老虎的传说,他懵懂或勇敢地跨过去了,过的时候仿佛有个老虎在那里候着。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别说是老虎,哪怕是有一个神奇传说,当夜晚经过时,确然什么也没有,也会莫名地惊栗的,身后凉飕飕的。这是人的意识层面本能的反映,但同时又是诗的。我看见许多人在此考证,某人(自古以来)在哪里用过类似的句子,过分了。“山黑”,朴素的描写,不加装饰的描写。像陶公一样,又直又抵真。“家中”,家里的人,家里人睡了以后的状态。既然家里的人都睡了,那就是晚上九点以后。古人休息得早,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所以,晚上九点以后,能在江中看见北斗星,该是清辉几许了。刚刚天黑,是看不清北斗星的。回过头来,在若隐若现的星光中回家,看见山黑,能看清回家的路,是很正常的事了。所以,在这里,杜甫是非常准确地描写出了山庐的情境的。

傍见北斗向江低,
仰看明星当空大。

东屯那地方有山有江,并且是较大的山和较宽阔的江,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丘陵,山不像山,水不像水。“傍见”,应该是斜着看见,并不是杜甫斜着看见,而是指这个描写的视角是斜着看见北斗向着江水,或沉入江水。在幽微如许的夜晚,子美突然给你一个斜镜头,是不是有一种大美无言的感觉?联对就是这样,有下就有上,下一句立即来了,“仰看明星当空大”。“明星”,明亮的星,不是特指谁,北斗星或启明星,谁明亮就是指谁,因为谁亮一些或谁微弱一些,完全在于观察者的视角和位置,更在于有否云层遮蔽。“明星当空大”,越亮堂,越感觉中间的空间大,因为光亮刺穿的黑暗更多,这也是基本的生活经验。
  回到家里,没有立刻去睡,杜甫反而有心地将自己的家,端详了一番,这是作为诗人的留心与敏感。说实话,如果仅就经验而言,可能很多人都有这种体会,这种感觉,但不会去写,或者不会写,要写也写不出多大意思。这就是大诗人与普通人的区别,杜甫是有特殊心境才会这样观察,这样描写的。要知道,他从长安落魄而来,一个人(一家人)住在这榛莾山间,世事(界)纷乱,什么都未确定,他借境而生,这心境滋味可想而知。好在他还有另一身份,就是他有一颗敏感观照万物的心,观照他人人生和他内心的心。其结果是,他能将任何事物入诗——对世间万物,了然了胸。他对事物、对一切、对王朝、对命运,这些变故既惊心又笃定;对片刻的欢乐、对如明镜的静心、对惊天动地的变局、对浅尝辄止的语言,这些既惊奇又笃定。——你看,他经历大事就是大事的诗,经历小事就写小事的诗,没有事就写没有事的诗。可宏伟,可苍凉;可美艳,可悲苦;可大我,可小我;可家国,可私情;可高蹈,可喃喃自语。可写纯语言的诗,可写纯事实的诗。这首诗就是喃喃自语叠加事实的诗。

庭前把烛嗔两炬,
峡口惊猿闻一个。

回到家里,他还没有立刻去睡,反而在大厅点燃一盏烛火照着。“把烛嗔两炬”,“嗔”,怪,本是一盏烛火怎么有两个焰炬呢?我想,是映在墙上或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上,出现的两个焰炬吧?“峡口惊猿闻一个”,感觉他居住在一个峡谷中,就像我老家一样。我老家现在是不能听见猿声了,但每当夜晚中有猫头鹰的叫声,那也是相当恐怖。杜甫说他听了猿声,在他那个时代,是有可能的。他说听见峡口的猿声叫,说明他的家在峡谷内,如此我们简直可以想见他家的居住环境了。

白头老罢舞复歌,
杖藜不睡谁能那!

  这是他的一贯写法,他在很多诗中都将自己的老态写进去,不厌其烦地自喻,喻自己苍老,岁月不再。一方面,他的确老了,也多病痛,岁月蹉跎,有不服之意;另一方面,他在诗中喻自己老,也增添了诗中的沧桑与浩然之气,这与他的性情与题旨是融合的,是必要的。何况,这一刻,他在家中不睡肆意独坐,又跳又唱(可能是在心中),嗟叹余生,别人也无可奈何。也可理解为他处于豁然超脱之境。“杖藜”,拄着藜杖靠在墙边睡了,这世界要咋的就咋的,你要咋的就咋的;我的身体也不管了,要咋的就咋的。如此的出世,莫陶公所有,如此看淡功名气望,莫子美所是。其实,这样的题材,这样的诗境,今天的现代诗人,即便是外国诗人,如波兰诗人米沃什(《礼物》),也有类似的心境,不一而足。


        2022年6月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