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斯
弹蓝色吉他的人
Ⅰ
这人俯身他的吉他，
如持剪刀者中的一员。日子是青色的。
他们说：“你有一把蓝色吉他，
你弹奏的事物并非如其所是。”
这人回答：“如其所是的事物
被这把蓝色吉他改变了。”
他们又说：“但你必须弹奏，
一只超越我们却又是我们自身的曲子，
一只蓝色吉他上的曲子，
让事物如其所是。”
Ⅱ
我无法提供一个圆融的世界，
虽然我尽可能修补它。
我歌唱一个英雄的头颅，巨大的眼睛
和有胡须的青铜，但它不是一个人，
虽然我尽可能修补他，
通过他几乎抵达了人。
如果弹奏小夜曲几乎抵达了人，
由此却未能让事物如其所是，
那么是这只一个人的小夜曲
弹奏着一把蓝色吉他。
Ⅲ
哈，但是请弹奏头号人物，
将匕首刺进他的心，
将他的大脑搁在木板上
挑出辛辣的颜色，
将他的思想钉在门上，
让它的翅膀伸及雨和雪，
敲击他的生活，嗨，嚯，
让它滴答走动，让它变为真实，
砰砰地撞击它，在一种野蛮的蓝色上，
激响弦的金属……
Ⅳ
因此这即是生活，那么：事物如其所是？
它在蓝色吉他上选择它的路。
一根弦呈现了一百万个人？
以及他们存在于事物中的所有行为，
他们所有的，正确或错误的行为，
他们所有的，软弱或坚强的行为？
情感疯狂而狡猾地叫喊，
就像一只苍蝇在秋天的嗡嘤，
这就是生活，那么：事物如其所是，
蓝色吉他的嗡嘤。
Ⅴ
不要对我们说诗歌的伟大，
以及地底飘荡的火把
和一星光亮之上墓穴结构的伟大。
我们的太阳中没有阴影，
白天是欲望夜晚是睡眠。
处处都没有阴影。
大地，对我们而言，一览无遗。
没有阴影。超越音乐的诗歌
必须取代
空洞的天堂和它的赞美诗，
诗歌中的我们必须取代他们，
即使在你吉他的嘈杂中。
Ⅵ
一只超越如其所是的我们的曲子，
但没有什么被蓝色吉他改变；
我们自己在曲子中如同在空间中，
但没有什么被改变，除了如其所是的
事物的位置，因此，当你弹奏他们时，
只有位置在蓝色吉他上
被定位，超越变化的维度，
在终结的氛围中被领悟；
终结的一刻，如同艺术思考
终结了，此时，
神的思考是烟雾状的露珠。
曲子是空间。蓝色吉他
成为事物如其所是的位置，
一种吉他意念的构成。
Ⅶ
是太阳分享我们的劳作。
月亮什么也不分享。它是一个大海。
当我提及太阳，
说它是一个大海；它什么也不分享；
太阳是否就不再分享我们的劳作，
而大地与匍匐的人，
与毫无温度的装甲虫共生？
那么，我是否应站在太阳中，如同此刻
站在月亮中，称之为善，
从我们身上剥离，从如其所是的事物中剥离的，
洁净，仁慈的善？
不再是太阳的一部分？只是
远远站立，称之为仁慈？
蓝色吉他上的弦冰冷。
Ⅷ
湿漉漉的雷滚过
生动、华丽、臃肿的天空，
暴雨从清晨下至夜晚，
云层汹涌，明亮，
冰冷的和弦上沉重的情感
努力朝向激情的合唱，
在云层中哭泣，被空中
金色的敌人激怒——
我知道我慵懒、沉闷的弹拨
就像一场风暴中的理智；
而它却携带风暴去承受。
我弹拨它，遗弃它。
Ⅸ
在色彩中，在空中黯淡的
蓝中，蓝色吉他
是一种形式，被描述，却难以被描述，
我只是一个影子，伏在
箭一般静止的弦上，
一个尚未被创造之物的创造者；
色彩就像一个念头，从基调中
产生，演员悲剧的
长袍，一半是他的姿态，一半
是他的言辞，他意义的外衣，浸透了
他忧郁话语的丝绸，
他舞台的天气，他自己。
Ⅹ
举起最红的柱子。敲响一只钟，
拍打充满锡的空洞。
将文件扔在大街，死者的
遗嘱，在他们的封印中保持庄严。
而美丽的长号——目睹
他的靠近，一个既无人相信
又被所有人误认为所有人都相信的
异教徒，坐在蹭亮的汽车中。
在蓝色吉他上滚动一只鼓，
从顶端倾斜。大声叫喊，
“我在这里，我的敌人，
面对你，吹响敏捷的长号，
然而带着一点点苦楚，
内心，一点点苦楚，
你终结的永恒序曲，
这倾覆人和岩石的抚触。”
Ⅺ
慢慢地，石头上的常春藤
变成了石头。女人变成了
城市，孩子变成了田野，
而波浪中的男人变成了大海。
是和弦制造了假象。
大海交还男人，
田野诱捕孩子，砖块
是一株野草而所有的苍蝇被捉住，
无翅，枯萎，却仍旧活着。
嘈杂声只是变大了。
在更幽深的，时间肚腹的
黑暗中，时间在岩石上生长。
Ⅻ
咚-咚，是我。蓝色吉他
与我合而为一。管弦乐队
用脚步拖沓、高如厅堂的男人
充斥高大的厅堂。诸多旋转的噪音，
一切言语，减弱，
化为整夜无眠的他的呼吸。
我知道那胆怯的呼吸。我从何处开始
何处结束？当我弹奏事物时，
我从何处捕捉
那严肃地宣称
不是我却又
必须是我的事物。它不可能是别的什么。
XIII
沁入蓝色的苍白
是正在腐烂的苍白……哦，我的，
蓝色的芽或黑魆魆的花。满足——
扩张，传播——满足于
不谙世事的傻瓜的幻想，
蓝色世界纹章的
核心，一百个下巴蓝色的圆滑，
好色之徒燃烧的形容词……
XIV
一束，又一束，接着
一千束光放射在天空。
每束光既是星星又是球体；白天
是他们的盛大。
大海附加它的褴褛。
海岸是抑郁的薄雾之岸。
有人说起一盏德国枝形吊灯——
一只蜡烛足已照亮世界。
它使之显形。即使正午
它也在本质的黑暗中闪耀。
夜晚，它照亮水果和红酒，
书和面包，事物如其所是，
在一种明暗对比中，
有人坐着，弹奏蓝色吉他。
XV
毕加索的画，《累积的
破败》，我们自己的一副肖像，
现在，是否成为我们社会的写照？
我是否坐着，变形，一只赤裸的鸡蛋，
来得及告别，丰收的月亮，
却没有看见丰收或月亮？
如其所是的事物已被破坏。
我呢？难道我是一个死去的人，
坐在食物冰凉的餐桌前？
我的思想是一种回忆，并不存在于当下？
地板上的那个点，无论它
是红酒还是血，它都是我的？
XVI
大地不是大地而是一块石头，
不是人们摔倒时搀扶他们的母亲，
而是石头，而就像一块石头，不：不是
母亲，而是一个压迫者，而就像
一个压迫者，向他们抱怨他们的死亡，
如同抱怨他们活着的生命。
活在战争中，活着去战斗，
去终止这悲哀的古弦乐，
去修缮耶路撒冷的下水道，
去激发圣像的光环——
将蜜放在祭坛，然后死去，
你们这些内心凄苦的情人。
XVII
这人有一个模型。但不是
它的动物。天使般的人们
说起灵魂，精神。它是
一只动物。蓝色吉他——
它的爪子在上面提议，它的尖牙
诉说它荒凉的日子。
蓝色吉他是一个模型？是壳？
好吧，北风终究会吹响
一只号角，在号角上它的胜利
是一只蠕虫，正在一根稻草中创作。
XVIII
在一场梦中（姑且称之为一场梦）
我能相信，面对客体，
梦不再是梦，而是一种物，
如其所是的事物之一，如同蓝色吉他
被长久弹奏之后，在某些特定的夜晚
对感官的触动，不是手的，
而是感官，如同他们触动
风的光泽。或者如同白昼之光降临时，
悬崖镜像的光
从元初的大海升起。
XIX
我可以将怪物还原成
我自己，那么也许是我自己
面对着这个怪物，不止是
它的一部分，不止是怪物似的弹奏者，
弹奏着它怪物似的鲁特琴之一，不是
独自一人，而是还原怪物，成为它，
两种事物，合而为一，
怪物的弹奏和我自己的弹奏，
或者，更好的是，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弹奏，
而是那种物的弹奏，它的智慧，
是鲁特琴中的狮子，
在狮子被锁进石头之前。
XX
在生命中除了人的理念还有什么，
在生命中，除了好空气，好朋友，还有什么？
它是我信任的理念？
好空气，我唯一的朋友，信任，
信任应是一个满怀爱的
兄弟，信任应是一个朋友，
比我唯一的朋友，好空气，
更友好。可怜的，苍白的，可怜的苍白的吉他……
XXI
众神的一个替代者：
这个自我，不是高高在上的金色自我，
不是孤独的，影子被放大的，
身体的主人，俯视着，
如同此刻，号称最高的，
高居于辽阔天空的
彻科鲁瓦的影子，
也不是孤独的，领地的主人和居住在
领地之上的人主，崇高的主。
一个人的自我和其领地上的山脉，
没有影子，没有放大，
只有肉体，骨头，尘土，石头。
XXII
诗是诗歌的主题，
诗歌藉此提问并
返回此处。在这两者之间，
在提问和回归之间，有一种
现实的缺席，
事物如其所是。或者我们如此说说。
但这些可分吗？难道它是
一种为诗歌的缺席，在那里
获得它真实的外表，太阳的绿，
云的红，感受的大地，思考的天空？
它从中获取。也许它会给与，
在宇宙的交融中。
XXIII
一些最终的解决办法，就像
与送葬者的二重奏：一种声音在云端，
另一种在大地，一种是苍穹
之声，另一种是酒的芬芳，
苍穹之声占据上风，雪中
送葬者的歌声激昂，
花圈放大的呼告，云端的
声音沉静，终止，接着
呢喃的气息沉静，终止，
想象与现实，思想
与真理，诗和事实，一切
疑虑消散，如同有人
有节制地弹奏，年复一年，
触及事物如其所是的本性。
XXIV
一首诗如同泥泞中发现的
弥撒书，为年轻人而备的弥撒书，
学者极度渴望那本书，
渴望一整本，或其中一页，
或至少一句格言，那句格言，
一只生命之鹰，那句拉丁文的格言：
去领悟；为静观而写的弥撒书。
去直视鹰的眼睛，去畏惧，
不是畏惧眼睛而是畏惧它的欢愉。
我弹奏。但这是我所思考的。
XXV
他将世界顶在他的鼻子上，
以这种方式他给出一次投掷。
他的长袍和象征，哎-咿-咿——
以那种方式他转动事物。
阴郁如冷杉，液态状的猫，
在草地上无声走动。
他们不知道草地在旋转。
猫拥有猫，草地变灰，
而世界拥有世界，哎，这种方式：
草地变青，草地变灰。
鼻子是永恒的，那种方式。
事物如其曾是，事物如其所是，
事物如其将是，不久之后……
一根胖胖的拇指奏出哎-咿-咿。
XXVI
世界在他的想象中被清洗，
世界是一道岸，无论声音，形式
或者光，都是告别的遗迹，
岩石，是告别的回声的遗迹，
他的想象回到那里，
它从那里加速，空间中的一道障碍，
堆积在云端的沙，与蓄意谋杀的字母表
抗争的巨人：
成群的思想，成群的
不可企及的乌托邦之梦。
一种山间音乐仿佛总在
坠落，行将消逝。
XXVII
是大海染白屋顶。
大海在冬天的空气中浮现。
是大海被北风所创造。
大海存在于飘落的雪花。
这阴郁是大海的黑暗。
地理学家和哲学家，
如此认定。但对那咸味的杯子，
对屋檐上的冰凌而言——
大海是一种嘲讽的形式。
冰山背景讽刺
恶魔，他无法成为他自己，
他来回走动，变换着移动布景。
XXVIII
我是这个世界的土著，
像一个土著那样在其中思考，
老天，不是思考着我称之为我自己思想的
精神的土著，
而是土著，一个世界的土著，
而就像一个土著在其中思考。
它不可能是一种精神，一种波浪，
水草在其中流动，
却被固定为一帧照片，
一种风，死去的叶子在其中飘零。
我在这里吸入更深沉的力量，
如我所是，所说，所行走，
事物如我所想
即是说它们在蓝色吉他上。
XXIV
在大教堂，我坐着，独自一人，
阅读一份简洁的评论，说，
“墓穴里的品味
与过去和节日相对。
外部，在大教堂之外的，
用婚礼颂来平衡。
因此要坐着，让事物平衡
至静止的点，
说它像一种面具，
就要说它也像另一种，
要了解平衡不是绝对静止，
面具，无论多么相似，总是古怪的。”
形状是错误的，声音是虚假的。
钟声是公牛的吼叫。
而圣方济各会的宗师绝不会
比在这丰腴的玻璃中更像他自己。
XXX
我将就此提升一个人。
这是他的本质：古老的傀儡，
将他的围巾挂在风中，
就像舞台上被吹荡的某种事物，
他的支撑物被研究了几个世纪。
最后，不管他的仪态如何，他的眼睛
如同公鸡立在电杆的十字架上，
支撑着沉重的缆线，穿过
奥克西迪亚，平庸的郊区，
它全部的费用有一半被支付。
露珠明灭，板噼啪作响，机器上
带盖的烟囱口喷吐火焰。
瞧，奥克西迪亚是种子，
从琥珀色的荚中脱落，
奥克西迪亚是火的灰烬，
奥克西迪亚是奥林匹亚。
XXXI
野鸡将睡多久……
老板和雇员争辩，
斗殴，制造他们的滑稽事件。
沸腾的太阳将会沸腾，
春天闪耀，雄鸟鸣叫。
老板和雇员聆听
并继续他们的事件。这鸣叫
将折磨灌木。这里，
没有地方能容纳，被固定在精神中的，
天空博物馆中的云雀。雄鸟
依靠爪子安眠。清晨不是太阳，
它是神经的姿态，
仿佛一个迟钝的弹奏者领悟了
蓝色吉他的微妙。
它必须是这狂想曲，事物
如其所是的狂想曲，除此别无可能。
XXXII
扔掉光，定义，
说说你在黑暗中所见的，
这种或那种，
但请不要使用陈腐的名称。
对空间的疯狂，
对它滑稽的增殖一无所知，
你将如何在空间走动？
扔掉光。当形状的壳已被摧毁，
没有什么必须站在
你和你选择的形状之间。
你如你所是？你是你自己。
蓝色吉他使你惊讶。
XXXIII
一代人的梦，沦陷
在泥沼中，在星期一肮脏的光中，
它，就是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梦，
时间在它最后的街垒，将要降临的
不是时间，而是两个梦的争执。
这是将要降临的时间的面包，
这是它真实的石头。面包
将是我们的面包，石头将是
我们的床，我们将在夜晚安眠，
在白天遗忘。除了那些时刻：
我们选择弹奏
想象的松树，想象的松鸦。
（倪志娟 译）
中国诗歌发展到什么阶段了？或者就世界诗歌而言，中国当代诗人的汉语写作、诗人的写作意识和所表达的内容到了何种地步？有没有一个可资查证的线索？或者说，发生在中国诗人内部的事情有没有一个被充分证明的声音？又或，这样一种证明在世界范围来说，是否可靠？
朦胧中，听到“中国诗歌不输世界任何诗歌”的声音，听到“中国诗歌学习了世界最优秀诗歌而后成”的声音。他们的意思是，当代中国诗歌是一种泛流派和泛主义的诗歌，是一种消化了世界范围内各种流派和各种主义的诗歌，中国诗人的深邃和思考已经赢得不少赞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抑或，这里面有多少是自信，又有多少是自负？
这是题外话。也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并且，这显然是惹人唾弃与咒骂的问题，至少在当代——是最不好回答的问题。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虽然我们学习了不少，也可能浸淫着“两个传统”（黄灿然说的中国古典诗的传统和国外现代诗的传统），但就像中国经济一样，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原创的东西呢？又有多少诗人是在原创的领域中开拓呢？最近，读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弹蓝色吉他的人》，这种感觉尤其明显。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呼唤有开拓性或者是源头性的诗人，这比什么都重要。
0
有一段时间，我很不能理解华莱士•史蒂文斯为什么要改变风格，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改变自己的写作风格的？因为我认为，他早期的作品——那种写法——已经足够使他赢得巨大的荣誉。他的早期作品是哪种写法呢？我的感觉是他的作品智性、有活力，联想和想独特且新颖，语言活力四射、色彩丰富；或者说诗歌理性、优雅，音乐性超强，他的作品不但启人心智，还引人思考。这种思考是有边界的，是在满足了诗的诗性的情况下做到有尺度的思考。年轻时，读到这样的作品令人眼前一亮。不光是我，很多人都被他征服。那时读的是灵石译的《俄罗斯的一盘桃子》《二十四座桥》《火猫》等，后来也读到《坛子轶事》《十三种看乌鸫的方式》等这样一种偏理性与思考性的作品。这时的作品已经有一种观念性的引入，但还是有限度的。即当他说坛子置于山顶，就产生中心性视角观念。当事物围绕着旋转，是作者主观性观察。可能还不是主观性观察，是主观性想象。这时作者的想象（意识）控制了诗，给读者 “指出”中心。也就是说，当一件事物被注意到，被言说，它就是“中心”，一个临时的中心，其周边的事物以及后来发生的事物将服务于它。我猜想，华莱士•史蒂文斯之所以以“坛子”作为主体意象，是因为它具有历史感，具有文化象征意义。《对乌鸫的三十种观察方式》也是选定一个焦点，然后多方位观察（考察），最后描绘出一个事物的形象。这显然是方法论的问题，这种观察和视角与《坛子轶事》有某种相似，也阐述了事物的多面性。我是说，即使这样写下去，用他早期写作的方法写下去，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写作成果也会令人望尘莫及。可是他并没有。在他的中晚期，华莱士•史蒂文斯改变了写作方向——他的写作变得更加深沉、迷幻，哲学观念和宇宙意念混同，也和想象混同——这时期他完全以哲学视角来看世界了。在他眼中，世界就是一首诗，他的思考，就是进入诗的方式。或者可以说，世界窥见了他的诗，他的诗也窥见了世界。世界是现实的，又是意识的，他的诗几乎和宇宙密码相连，完全是世界观和认知论的阐述，在诗中提供论证、辩论以及观点，构成他中晚期诗歌的特色。华莱士•史蒂文斯已完全进入思考的世界，并越走越远。他的世界已经在他的“思之下”。或者说，当他选定某物，就是谋到一个言说的对象，至于如何言说，从哪里言说，全仗他自由的心境。——他的思考和思考能力几乎进入玄的境界，他的诗完全已是“超难度的写作”。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的作品丢失不少读者。然而，他的高度和作品的价值仍然巍峨，正如《弹蓝色吉他的人》中所描述的，他义无返顾、如入无人之境地看到诗歌的一种新的方向。
我的体会是，读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不必像读保罗•策兰的诗那样往时代背景上去靠。我们只要做到单纯地分析诗歌就是行。分析他对世界的思考、他对事物的认识、他对语言的精巧要求与讲究，他会留下独特的语言的思考模型。他的诗既有语言与事物产生的对应(冲突)，又有事物回应他的观念所以产生的校正偏误，更有语法上的偏误，以及上述条件所构成的语义证明所生产的他的智力的模型。我会说，谈论他的诗，以传统的技法、结构、思想境界已经不够用，需要更新观念和体系。他的诗已经超越同时代人。他中晚期的诗，以思想著称，就是像装了一个哲学钻头，沉浸得更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注。通常，这时候的诗是多梯队的，分多个层面、多方向共同构建或掘入。就拿《弹蓝色吉他的人》来说，这首诗的思考也是罗旋递队的，每一章都会散开，每一章都有掘进。有时候是下一章对上一章的呼应，有时候是下几章对前几章的补充，当然更多的是直接进入新层级，不断推进。《弹蓝色吉他的人》是有野心的，他想将这个世界所蕴含的意义和隐喻进行覆盖式书写，哪怕其外溢与语言的远亲，也要被归拢过来。这是一次关乎语言与智力、语言与思想、语言与语言的综合展示。是他思考了对这个世界的想法后的一次全面出击。阅读时需要聚精会神，不落一字，既不能在作者的思维中迷失，也不能让语言跑偏，需要正确理解华莱士•史帝文森的意思。
1
这首诗的一个明显特征是两行一节，下面就按两行一节的方式来解读，细细品味其中玄机。
这人俯身他的吉他，
如持剪刀者中的一员。日子是青色的。
全诗有一个概念的设定。也就是说，华莱士•史帝文森写在这首诗之前，他作为全知全能的一方，对书写的主题有一个基本框架，他设定有一个人在弹吉他或有一把吉他在那里，颜色的。他钦定为蓝色，可能恰好为蓝色。诗像一幅古典油画，或者是对一幅油画的想象（据说是毕加索的画）。但人的形象和动作都是模糊的。作者直接用“这人”俯身他的吉他，这里描写的是一个动作。这动作是说抱着吉他的人俯了身，还是人俯身去够他的吉他？这是一个模糊的想象，就像蓝色毛玻璃上的画。总而言之，这是诗的人物出场，属情境描绘，不管。“如持剪刀者中的一员”，为何是持剪刀？从词意上看，它们相互是“致盲”的，甚至还有冲突，可能作者另有深意。“日子是青色的”，也是个性的交代。这里既可以说是诗中的人（弹蓝色吉他的人）感到日子是青色的，也可以是作者感到日子是青色的。能将日子过成青色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管。这是艺术，允许他这样做。
他们说：“你有一把蓝色吉他，
你弹奏的事物并非如其所是。”
这里假装进入故事，虚拟对话的设计是表达技艺的需要。这样的好处是让读者借他人之口对主人公有一个了解，说主人公有一把蓝色吉他，说他弹奏的事物并非“如其所是”。华莱士•史帝文森一上来就拟定主人公弹奏的是所有事物，主人公有强大的气场，他弹奏万物及所有的事物，只是这一会儿，还没有完全弹奏出来。这里是交代一下，他所弹奏的事物并不准确，并不如我们理解的那样，即并不是事物的本来面貌或全部样子。“如其所是”，如箴言式的翻译钦定力量，也是为后面做准备。这都是了解的过程，诗尚在展开。
这人回答：“如其所是的事物
被这把蓝色吉他改变了。”
像极了古代经文的对话，一问一答，充满了智慧。难道华莱士•史帝文森看了佛家的《金刚经》？因为，在诗中，他几乎直接地用原句回过去了，但意义做了巧妙的转换。这是大智之人才用的思维模式，以彼之语，还施彼身，加上“如其所是”这个中国式的译写，更强化了这份感觉。主人公说如其所是的事物，你理解的全部的事物，是被这把蓝色吉他改变了，这里牵涉到观念和人类意识的问题，也就是你认为的人类意识，并不是你见到的人类意识，当你这样思考这人类意识，这人类意识就变了。这是永远不可追踪的问题。所以他强调，所有的事物被这把蓝色吉他改变了，这种改变是临时性的歇息，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临时性的人类意识安排。当然，这个意识就是指如其所是的事物。
他们又说：“但你必须弹奏，
一支超越我们却又是我们自身的曲子，
这是一个修养自身又想超万物的认知，主人公的弹奏是表达，是想告诉众人他有一份这样的理解，并且这种理解是超越自身又超越事物的理解，这首曲子中表达的就是他的全部。就像高僧，是留给世间充满智慧的顿悟。
读到这里，我更加明确华莱士•史帝文森观念先行的创作手法。也就是说，他对世界是有一个确然的看法的，而且这种看法是先验性的，独一无二、先于同时代人的，因此我认为，在后期，华莱士•史帝文森脑子里积蓄了大量这种看法。 至于他的语言，他早就随心所欲、水到渠成了。只是，此处，他借用的是吉他演奏者，他想借吉他演奏者弹奏的内容，吉他演奏者的技艺来完成他的想法。“一只蓝色吉他上的曲子，/让事物如其所是。”此处用了一个技巧的回旋，将前面犹豫不决的事物确定为“如其所是”，确定为蓝色吉他表现了它。
2
我无法提供一个圆融的世界，
虽然我尽可能修补它。”
圆融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是我说的他用强大的思考力想象出来的世界？他思考了这么多，仍未达到满意，由此他认为“无法提供一个圆融的世界”，而实际上，他已经有一个相当于圆满的世界。“虽然我尽可能修补它”，思考即修补，写作即修补。艺无止境，当然可以说是修补。我这样写这篇文章也是一种修补，一种对自我和对诗歌认识的修补。
我歌唱一个英雄的头颅，巨大的眼睛
和有胡须的青铜，但它不是一个人，
这里想刻画一个形象，并且作者亲赴战场而不是通过吉他手的乐曲来刻画了。同时也可以看见诗文合一、诗人与诗歌人物完全合一互通的功能。他看见“一个英雄的头颅，巨大的眼睛和有胡须的青铜”，似乎要刻画古代人物的形象。他强调不是一个人，大概是指那时全部优秀人物的合成，或者已将那些人的优质品格合于一身，华莱士•史帝文森大概是这么想的，他想写一部概括性的史诗。
虽然我尽可能修补他，
通过他几乎抵达了人。
进一步暴露他的想法，同时哲学价值的意味显现。只是这个“抵达了人”，是回到人吗？还是将所有人合成的那个人不看作是人，或者是通过原来的那个人（那些人）开源出人性？这个“人”，应有人性的意思。
如果弹奏小夜曲几乎抵达了人，
由此却未能让事物如其所是，
这里生出一个悖论，一方面是想让音乐抵达人，让人形象丰满，另一方面这样的抵达又形成一种局限，因此他说“不能让事物如其所是”。事物如其所是是他追求的境界，也是上一章他重点论述的，即观念的事物和实际的事物以及演奏的事物所形成的差别，但总而言之，让事物如其所是，是他的追求。“那么是这只一个人的小夜曲/弹奏着一把蓝色吉他。”第二章快要结束了，这是一种诗的收尾技巧，与前述做一个呼应。至于倒装句的使用，也是为了让诗句更加自洽，让诗句形成一个闭合的语言场。
小结：诗人亲自上场，表明自己是“让事物如其所是”的真正操刀人，这就明示了蓝色吉他手是他的替身。当然，也可反过来说，他即蓝色吉他手。这一章仍在观念的陈述中。
3
哈，但是请弹奏头号人物，
将匕首刺进他的心，
这是讲演奏的内容谈到了头号人物，并有匕首刺进其心。仿佛要讲的是一个传奇故事。作者可能是从以往历史故事获得的经验，因为那往往是王与王的关系人进行相互伤害的故事，是悲剧，更是喜剧。他的这个“但是”的使用，似乎暗示故事到了转折部分，作者只是取了转折的一瞬。这是一种文本叙述的需要，同时也拓宽了诗歌的叙事空间。
将他的大脑搁在木板上
挑出辛辣的颜色，
被斩首后的情景。“挑出辛辣的颜色”，是指被刺流了很多鲜血吗？“辛辣”一词既有血的颜色的意指，又有作者对这位英难人物死后的评价。“将他的思想钉在门上，/让它的翅膀伸及雨和雪，”是要捕获他的思想吗？为了他的思想而不惜破坏他的肉身？他的思想伸及雨和雪，是要还原他的思想的境界吗？或许作者认为他（英难人物）曾经主宰大地，他是我们最需要的，同时暗合作者自己的思想将征服世界。只有这样英雄人物的思想才可效尤，华莱士•史帝文森企图以雨和雪的形成来完成。
写到这想，通常有一个思考能力的问题，有时也是智力的问题，因为按一般的大脑皮层，思考两个小时后，大脑会处于缺氧状态，思考的力度和专注度会产生迷散，甚至对自己前面的思考（语言）会产生失思的情况。像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这种诗，又不是在激情的状况下完成，不是由情绪主导，因此思考的力量是需要非常强大的。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预先的构思，作者如果是自由写作，诗通常写到第三章，就会是快到结束的时候。不要说第三章，中国诗人通常写到第二十五行，就会打算结束诗篇了。可是，华莱士•史蒂文斯完全没有打算完成的意思，尽管诗已写了三个层次，也基本概括出他的思想的雏形，蓝色吉他手的形象和他的想法让读者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然而，对华莱士•史蒂文斯来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敲击他的生活，嗨，嚯，
让它滴答走动，让它变为真实，
还在追溯英雄人物的强大的思想。难道作者是想以他的思想代替己方所思？自己不是已经有思了吗？可能是对自己信心不全，也可能是他人的思更值得信任。“敲击他的生活”，通过他的思，回到他的生活中去。“嗨，嚯”，这个两个看上去的虚词，却构成真实生活的图景；有人评价，有人否定，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让它滴答走动，让它变为真实”，这就是他的所求，即诗人的所求。“砰砰地撞击它，在一种野蛮的蓝色上，/激响弦的金属……”这是要回到吉他手的意象上来，否则诗意滑得太远，无法收回。用对大脑的撞击跳跃到对吉他琴弦上的撞击，也是说得通的，作为一种手法，相似情景的置换，在艺术中经常被使用。
第三章请了一个英雄人物出场，诗人想偷盗他的思。英雄人物的思作为一种证明，是他的思的通行证。
4
如果是我，第四章便写不下去，不知诗歌往哪里发展，也不知哪里才是诗歌的真途。作为一个永远在抽象路上的诗人，不借助实景或不借助实际生活细节穿插的诗人，甚至不借助传奇故事来完成诗作的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在这里走得太远。但可能正是这种“远”，才成就了他的开拓，才使得他在美国诗坛有了独一无二的价值。——这里又联想到我们的创造，我们创造的使命似乎看到一丁点火花儿。
因此这即是生活，那么：事物如其所是？
它在蓝色吉他上选择它的路。
此章回到了吉他演奏所呈现的内容。——那个被砍下头颅的英雄人物的思，那是生活，那么这生活也就是事物如其所是的事物。这是一种猜测，也是作者的自我救赎，因为他不能滑出太远，那样会永远找到不到终点，更拉不住缰绳。于是，他暂且认为那英雄的思——是如其所是，这一会儿在吉他上演奏它。“蓝色吉他上选择它的路”，是作者与思，英雄的思与吉他的旋律的一种互映，吉他手或吉他选择追踪它，是暂且达成的一种妥协。
我没有将大家绕晕吧？我希望我的线索是明晰的。下面的两句是借用音乐的魅力，即即使弹任何旋律，也可以称为一个抵千万个，“一根弦呈现了一百万个人？/以及他们存在于事物中的所有行为”，仍是指音符与事物的关系。也即第一章呈现的音乐与事物关系的重置：一根弦的思呈现一百万人的思。英雄的思已揉在旋律里，旋律再弹出来当然是百万个甚至千万个思了。“以及他们存在于事物中的所有行为”，这么明白，无话可说；这么明白，天理迢迢。
他们所有的，正确或错误的行为，
他们所有的，软弱或坚强的行为？
我这里对那一区域思想的屈服。或者华莱士•史蒂文斯已钻入一小胡同，他只能做这样的分别了：“他们所有的，正确或错误的行为。”这个“他们”是指那个英雄之思里面的人物吧？他们形成旋律后的组合吧？理一下，就像一个地洞，下了几个层级？至少第五个层了吧。第一个层级是作者的思，第二个层级是蓝色吉他手的思，第三个层级是旋律的思，第四个层级是旋律中谈到的英雄人物的思，而眼下的思，是英雄人物大脑里幻想出来的人物的所作所为。嗯，大脑里幻想出来的人物的所有的正确或错误的行为，所有的软弱或坚强的行为。作者在细分和研究它们。
情感疯狂而狡猾地叫喊，
就像一只苍蝇在秋天的嗡嘤，
吉他手感到了它们，吉他手需要表现它们，吉他手倾注自己的情感。疯狂而狡猾地发声吗？有点疑问。就像一只苍蝇嗡嗡作响？也许作者故意这么做，总之，是它们在里面蠢蠢欲动，左冲右突，同时也是琴弦振动，作者情感炸裂，快要炸开。
这就是生活，那么：事物如其所是，
蓝色吉他的嗡嘤。
最后两句是我上述解释的强调。而“事物如其所是”的运用，是对前面诗句的呼应。“蓝色吉他的嗡嘤”是呼应苍蝇的嗡嘤？还是蓝色吉他的声音像苍蝇的嗡嘤？都是。
5
必须说，从文法结构上来看，华莱士•史蒂文斯遵循的仍是他写《十三种看乌鸫的方式》的写法，只是语言更为幽深，句法更隐蔽，其间转喻和暗喻丛生，大概是他将天地万物理解成一首诗了，一首无可替代的大诗。若需要，他只须从里面（一首诗里）拆解便行。此诗写到第五个章，他没有继续讨论诗与事物或事物与音乐的关系了，而是专门讨论起诗来了，以诗论诗。这样诗中的空间就无限拓大了，将原先可能引起窒息的言说，找到了新的语言空间，这是作诗的技巧之一，也是创作一首长诗的秘诀。
不要对我们说诗歌的伟大，
以及地底飘荡的火把
从语气上看，似乎有告诫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要以为诗歌可以伟大得撑破他的思想，还有大地深处的火焰以及光亮之上墓穴般结构的光亮，也很明亮。这两个意象通常是难以抵近的，说只有大师或天才的大脑才可完成不为过吧？据说，到中晚期，华莱士•史蒂文斯对美国诗坛盛行“实用（自然）主义”之风颇为鄙夷，他们写的都是简单的形容词（宾语）转折，而他决心另辟蹊径，孤绝地沉入事物内部和人的精神意识，找寻事物与宇宙、事物与人的言说，以及与诗歌和语言的关系。他最在意的是那结构的言说，将他知道的秘密说出来，恐怕是他最迫切的。从这里，似乎也可能找到他摒弃他早期写作方法的蛛丝马迹……这就更好理解他的诗学观念为何转变了。“和一星光亮之上墓穴结构的伟大。”他将光亮所结成的圆形之物比作墓穴，看作是墓穴的结构。从分子学结构来看，一粒光的光亮水晶一般，真的可以理解为墓穴，即光的墓穴。只是他还有隐隐赞颂吧的意思吧，所以他说“结构的伟大”。这样的陈述是为前述他所认为的伟大事物做铺垫，是服务于它的。“我们的太阳中没有阴影”，该是多么明亮，那光的结构般的事物。吉他手弹奏到的那事物，以及诗人所理解到的那事物，或者世界本原就存在的而你们总是够不着边的那事物。
白天是欲望夜晚是睡眠。
处处都没有阴影。
怎么说都可以。还可以说是“爱是扁的，是阴影的小网裤”呢。在此诗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观念（思想）的呈现。从字面上看，“白天是欲望夜晚是睡眠”，是白天像欲望一样，像欲望一样横行吗？而夜晚可以睡眠。显然，诗取的是它的引申义，或者是语言辐射出去的泛义。诗没有打算弄十分清楚。“处处都没有阴影”，延续赞美那光的结构的强大。可能是由智慧衍生出来的光。
大地，对我们而言，一览无遗。
没有阴影。超越音乐的诗歌
大地从来都是一览无遗，如果被观看。这里是上一句的补充，仍是他讲到的他认识的事物的绝对权威。而“超越音乐的诗歌”，是他要讨论的重点。也就是他的诗歌中所讨论的事物，变成音乐的事物而后被吉他手演奏出来的事物，这些也比不上诗歌。他所理解的诗歌同宗教一样——
必须取代
空洞的天堂和它的赞美诗，
华莱士•史蒂文斯用诗歌建立起一座天堂，事实上他已经建好了，所以他说“必须取代”。哪怕这天堂之前享有盛誉和赞美。华莱士•史蒂文斯的思考就是在做这样一项工作，在事物中建造另一座天堂，诗歌的宫殿已打造好，金碧辉煌。
诗歌中的我们必须取代他们，
即使在你吉他的嘈杂中。
如此铿锵。我分析时没想到下一句他就这么写了，“诗歌中的我们必须取代他们”。“即使在你吉他的嘈杂中。”马脚露出来了，之前他赞美的吉他声现在被他称为“嘈杂”的声音了。他在意的是“诗歌的宫殿，事物中的天堂”这一主体，华莱士•史蒂文斯真偏心。
此章以诗论诗，重建了诗之穹顶。
6
一只超越如其所是的我们的曲子，
但没有什么被蓝色吉他改变；
“如其所是”是指他讨论的事物如同本原的事物，“超越如其所是”，是指比本来的事物还真，而“超越如其所是的我们的曲子”等于又加了一个限定语，那么是超越的3次方了。这支曲子没被蓝色吉他改变，由此它是有多么强大的所在或基因。从这个侧面，可以看出他思考了一个什么思考，一个几乎难以描述又在描述中不断接近的思考。至少，华莱士•史蒂文斯是这样以为的。
我们自己在曲子中如同在空间中，
但没有什么被改变，除了如其所是的
这里的“我们”是指谁？是指那个思考吗？华莱士•史蒂文斯自认为与它们是一伙的，所以自称“我们”。不可能是简单的读者与作者关系吧？绝不是现实中的我们的。因此可理解为那思考如同在空间中，没有被改变。没有改变又觉得位置有些变化，于是他说“除了如其所是的事物的位置”。其实，我们也不应太关注它的所指，而可多关注它的句法以及此时回到音乐中来的运用。作者的这样思考有何目的，如果是自己会思考到这一层吗？这都是值得考虑的问题。我的理解是，上一章他专注讨论了诗，以诗论诗，在诗中建立了诗的空间，那么在这里又回到音乐，蓝色吉他所弹琴的音乐。只是，在这里，蓝色吉他的作用小了，甚至弹不出原有的曲子，即便有一支曲子在那里也够不到他思考的皮毛，华莱士•史蒂文斯在诗中是这样的明确的。关于诗中“位置”一词的理解，我记得海伦•文德勒就此有过一次专门的讨论，可以参考。
事物的位置，因此，当你弹奏他们时，
只有位置在蓝色吉他上
“因此，当你弹奏他们时”，这个“他们”是指刚才说的“我们”吗？应该是。诗中的角色或主语的快速转换，也是造成这首诗的迷雾之一。当弹奏他们时，
其实是在弹奏我们，并且位置在蓝色吉他上，若在其他的地方则不是。其他地方是它的（弹奏）亏，不能使自己饱满。
被定位，超越变化的维度，
在终结的氛围中被领悟；
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位置”和“定位”是指什么，因为作者被赋予绝对的权力，成为统领这一章的关键力量。我的理解是，这个“位置”是指他思考的最重要的关键部位，或关键段落，华莱士•史蒂文斯隐隐感觉到了，但不能明说。这明说不出的力量，是促使他思考下去的勇气。因此，借事喻事，是他将诗推进下去的方式，也是众多诗人进行诗歌创作的方法。“这个位置”，就是一个隐约的金属铝条扭结的球形物体的任何位置。可以在腰部，可以在其受力的位置。就像大脑的圆形物体，那个位置可感，却不明确，那个位置是他思考的事物的一个总体的点。
有了这个认识，接下来的理解或许会清晰一些，“被定位，超越变化的维度”。位置被定位，超越了变化。“在终结的氛围中被领悟”，他希望读者能领悟。但要真正领悟可能很难，哪怕曲子在某一刻终结了。
终结的一刻，如同艺术思考
终结了，此时，
曲也是思考。曲终结了，更是思考。思考中套思考，他套的是艺术的思考，思考那曲以及那曲中的思考即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强力思考 “终结了，此时”。
神的思考是烟雾状的露珠。
曲子是空间。蓝色吉他
为了让读者更明白一些，华莱士•史蒂文斯有意在此做了一个补记。他称自己的思考为神的思考，这种思考如（烟雾状的）透明的露珠。“曲子是空间。”曲子为它们建立或提供了空间。
成为事物如其所是的位置，
一种吉他意念的构成。
这两句感觉有点降维啊，他突然称可以演奏那物其所是的事物，之前多次强调是超出、高出它的。当然，诗就是这样，一番迷幻折腾之后，还是要回到手艺的。这个时候诗人的手艺就是弹蓝色吉他的人，因此他暂时认为，弹蓝色吉他的人弹出了如其所是的事物。“一种吉他意念的构成”，也就是一种将曲子、吉他以及作者的意念杂糅的诗性用法。
此章曲里曲外，事物的思考和他思考的事物数次进出，形成句节空间，成为作者强力之思的栖身之地。
7
是太阳分享我们的劳作。
月亮什么也不分享。它是一个大海。
此处的太阳应是指第三章中提到的那个太阳吧？即思考之中事物的太阳（而非指当下现实中的太阳）。只是这个“分享”的使用有点晦涩，感觉是太阳照耀的意思，因为下面有“月亮什么也不分享”，对应起来有 “照耀”的意思。可下面接着是“它是一个大海”，这三句显得毫无关联。说起来，这是读这首诗的第一个难关，诗旨和诗句出现多义，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理解的偏差，并且，你是以正义的名上出现的。
并且，这一章的言说方向与前些章明显不同，层次也不甚明确，感觉这是作者停笔之后的续写，因为诗旨和诗句阻塞的倾向十分明显，在我们一首诗写太久之后，也会出现语言错乱的幻觉，只会是一些模糊的意思在引导。此章仍保持和前诗的结构方式，短句叠加大的跳跃，而至于如何理解这种跳跃，真的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了。
当我提及太阳，
说它是一个大海；它什么也不分享；
太阳是否就不再分享我们的劳作，
而大地与匍匐的人，
仿佛在讨论大阳下共生的事物，如我们的劳作，我们作为匍匐在大地上的人。不知这里要不要延伸到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故事中去，或者绕到那里去扯一点文化上的事来，以示此章的寓意丰富、力量强大。但至少从字面上，没有这样的意思。我这样说是想调侃一下我们的古诗研究，他们往往会如此。
话说回来，约瑟夫▪布罗茨基和切斯瓦夫▪米沃什在写读书的文章时偶尔也会如此，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谈茨维玛托娃的诗时就是如此。不仅如此，有时还会从诗人的意识中去谈的，虽然多数意见我是同意的，但还是感觉有点主观的意思。我能从华莱士•史蒂文斯写作此章时的意识中去谈吗？如“那么，我是否应站在太阳中，如同此刻/站在月亮中，称之为善”，到哪里去找他的意识呢？这句话的主体意识应落在“善”中的吗？“月亮中的善”。问题是“月亮”为何世界通用，且能跟“善”扯上关系呢？仅仅是通感中的阴柔吗？或者当作者这样处理时，有没有强词夺理的成分？又或者，当我们读诗时遇到强词夺理，我们如何面对？是提出异议，还是将就作者？
与毫无温度的装甲虫共生？
那么，我是否应站在太阳中，如同此刻
站在月亮中，称之为善，
从我们身上剥离，从如其所是的事物中剥离的，
“从我们身上剥离，从如其所是的事物中剥离的，/洁净，仁慈的善？”仿佛是加以充分说明，同时这时也可看出他的一点点野心：就是从我们存在的事物身上，即人身上，剥离出一点高尚的东西来。这可能也是此章的目的。此章没有谈音乐，没有谈诗歌，没有谈与这样、那样相关的事了，而是谈这世间无论经历什么，最终都会有善和仁慈的出现。这才是人类最需要的，也是人类价值和艺术作品所重视的。因为作者说这是脱离太阳的一部分，是不一样的部分。
洁净，仁慈的善？
不再是太阳的一部分？只是
远远站立，称之为仁慈？
蓝色吉他上的弦冰冷。
从技巧上看，用“蓝色吉他上的弦冰冷”收住了。只是，他说“仁慈远远站立”是指什么？或者它的主语是什么？谁的仁慈？月亮的？还是人幻化出来的？抑或是这个世界保持善的那部分？我觉得大意是指，天地普照，万物如其所是，最终都会有美好的东西（如人性）溢出让人备受鼓舞。
8
章与章之间，既有联系又相对独立，是此诗的特点。我觉得此章写的吉他演奏的高潮部分，作者用了自然景物来做衬托，即自然中的风云变幻以及雨水，用它们来烘托琴音以及作者的情感，抑或是演奏者的情感。
湿漉漉的雷滚过
生动、华丽、臃肿的天空，
琴音有如雷声滚过天空，可见其琴艺之高、表现之丰富、感染力之强。“生动、华丽、臃肿的天空”，我觉得也是拒绝华丽词藻之后的准确描写。当然，作者在这里要表现的是琴技之高超。
暴雨从清晨下至夜晚，
云层汹涌，明亮，
以自然物象刻画音乐，表达情感，其实是种常见手法，在中国就有很多，大家都耳熟能详。其实，在这里也可做一些较远的联想，人类初始均遭大洪灾，无论东方的还是西方的，东方的有女娲补天的故事，西方的有诺亚方舟传说，于是，这里也可以说是刻画万物的最初形态。。
冰冷的和弦上沉重的情感
努力朝向激情的合唱，
自然中的雨和音乐中的雨相互融合，两种情感相互交融，它们都在激情中到达高潮。当然，作者将这些都归为蓝色吉他手的所演奏的。
在云层中哭泣，被空中
金色的敌人激怒——
就画面来看，很像神话中的影子。但“金色的敌人”是指什么？是太阳光最亮的云吗？是拟人化的敌方角色？我觉得是拟人化，而不是有什么典故。这是一次由情绪和情感引发的拟态，拟态可能的敌人。
我知道我慵懒、沉闷的弹拨
就像一场风暴中的理智；
回到诗的要旨，不然这词语的风暴难以控制。“慵懒、沉闷的弹拨”，是想形成一种对比吗？与强烈的暴风雨对比。由此他的“慵懒”反而变成一种“理智”。
而它却携带风暴去承受。
我弹拨它，遗弃它。
“而它却携带风暴去承受”，这时候就不是蓝色吉他手在弹奏了，而是华莱士•史蒂文斯在弹奏。他强调是他在弹奏。这种物诗合一、乐诗合一以及吉他手与作者合一的写作手法，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处理好这三者的关系，进出自如，很容易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
我觉得，此章为上一章的扩写，是为了读者更明白他讲的如其所是的事物是什么。
9
关于长诗写作，我觉得华莱士•史蒂文斯创造了一种新的形式与方法。就《弹蓝色吉他的人》而言，它是没有情节和故事的，主人公的身份也是变化的，诗中的主人公有作者、蓝色吉他手、作者脑中的思考和蓝色吉他中的旋律，但它们又是以碎裂的意念的方式出现的，是多种分身……实际上，这首诗就是以意念推进诗歌，完全仅凭作者的思考力。幸运的是，正是有了华莱士•史蒂文斯这样一类思考型的诗人，使得我们还有机会看到区别于《荷马史诗》《神曲》等以传奇故事为线索的长诗的另一种形态。关于此诗的文法结构和叙事方法，前面谈了很多，我想最令人耳目一新的，还是它的体例和所处理的内容。
在色彩中，在空中黯淡的
蓝中，蓝色吉他
写到这里，又进行了复调处理，回到了讨论蓝色吉他的内容。我想这种手法很多诗人也会使用，不同之处在于，因所叙述的对象而会有不同的语言基调。“在色彩中，在空中黯淡的”，意念中幻觉中的色彩。这时候诗就像一个万花筒，什么颜色的豆子都可以装，所以他从黯淡的蓝中，联想到蓝色吉他也是可以的。下面的“是一种形式，被描述，却难以被描述”，我想这是他难以认定的犹豫，全诗很多地方都不确定，在不确定中推进反而形成一种确定，形成一种文本的价值是现代诗的一大特色。“我只是一个影子”，作者虚化了自己，可能是想让位于他思考的事物。
箭一般静止的弦上，
一个尚未被创造之物的创造者；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分行。作者故意不将两句完整的话放在同一节，而是将它们拆开，我觉得，可能是为了制造一些阅读的空间感。“一个尚未被创造之物的创造者”，这句诗的主语实际上是变化的，不是作者“我”了，是回到了事物之“我”。
色彩就像一个念头，从基调中
产生，演员悲剧的
他仿佛在告诉读者，他说的那个蓝色吉他手，只是他的一个念头。“念头”“意念”，诗中真的出现了是这样的词，其实，我在前边将它们定义为意念的时候，是没有确定他一定会这样说的。这让我有些意外，也让人欢喜。他说蓝色吉他手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念头，但正是这些临时性的念头，即是永恒的镜头。“从基调中/产生”，这个基调是指哪个底色吗？是一切事物皆为蓝色的基调事实吗？“演员悲剧的长袍”，应该是指着长袍的演员仿佛悲剧一般。
长袍，一半是他的姿态，一半
是他的言辞，他意义的外衣，浸透了
这个“他”是指演员吗？仿佛不是。是指他要谈论的主体。这两句都是使“演员悲剧的长袍”意象的丰满，具有解释性的特征，也使章节的阐述更加完整。
他忧郁话语的丝绸，
他舞台的天气，他自己。
这两句仍是使阐述完整。不过话说回来，最后四句阐述性的话语其实有某种精美，格言一般，暗指弹蓝色吉他的人所弹的内容若演员一般演出。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来处理这首诗我会将它处理到哪里？我根本不知道。读这首诗的过程也不知道华莱士•史蒂文斯会写到哪里去。他这样写有什么考虑，可能就是让我们、让读者参与。我就有参与其中的感觉。看内容，诗仿佛脱离了前面对思考型事物的思考，走入一个神话传说般的改写故事中。
10
举起最红的柱子。敲响一只钟，
拍打充满锡的空洞。
这是宗教气息的描述，所营造的氛围有点像但丁《神曲》的氛围，难道所有大诗的源头都是《神曲》？有人说雪莱许多诗的源头是《神曲》，艾略特的诗的源头是《神曲》，卡瓦菲斯的诗的源头是《神曲》，现在难道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的源头也是《神曲》，那么蓝色吉他手代表谁，他是谁的象征？
将文件扔在大街，死者的
遗嘱，在他们的封印中保持庄严。
读《弹蓝色吉他的人》，还有一个感受，就是读者仿佛也参与创作，在读诗的过程中仿佛自己也可“吟呵”一两句。在还没有读到下一句的情况下，这种感受真的有。华莱士•史蒂文斯开源了他的写作密码一般，读者可以参与。但就这两句诗来说，完全迥异于之前旋律中所说的内容。“将文件扔在大街，死者的/遗嘱”，完后是后现代场景，或者是末世场景描写。
而美丽的长号——目睹
他的靠近，一个既无人相信
没得说，只能从《神曲》中去找对应。我猜是但丁穿过黑暗森林来到一个房子前的那段，他听见人的声音，是一种被误以为人的声音。所以作者说，“既无人相信，又被所有人误认为所有人都相信的异教徒”。
又被所有人误认为所有人都相信的
异教徒，坐在蹭亮的汽车中。
在蓝色吉他上滚动一只鼓，
从顶端倾斜。大声叫喊，
“蓝色吉他上滚动一只鼓”，是因弹奏激越而出现幻觉吗？如鼓般的演奏？
“我在这里，我的敌人，
面对你，吹响敏捷的长号，
这是音乐中的一个假声，或者吉他中的一个假声。假装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台词可以自选。“我的敌人”，此处的“我的敌人”是指谁？可能要去考证。
然而带着一点点苦楚，
内心，一点点苦楚，
哀调，情绪长升高。作者是想回到吉他演奏时的情境，他心中的“苦楚”可能是临时需要的安排。
你终结的永恒序曲，
这倾覆人和岩石的抚触。
我感觉这是漫无边际曲目的译词，或者已进入一种魔境的现形，更是诗进入乐曲时空的自由状态，语言和词语自由奔放，看似临时又合理。
11
诗和作者进入玄幻状态。物物转换、他物和人可自由转换。唯一坚持的只有语言，保持一致的弹性，保持箴言的性质。
慢慢地，事物在石化，一切亘古的变为不可能，或者原先以为可能的变为不存在，仅仅在蓝色吉他曲或他思考的演绎之下。诗句的误读被加深，仿佛进入科幻现场。作者写这首诗时科幻小说和科幻片远未盛行，看来华莱士▪史蒂文斯又先行一步。
慢慢地，石头上的常春藤
变成了石头。女人变成了
城市，孩子变成了田野，
而波浪中的男人变成了大海。
该是取的典型意象之一，“女人、孩子、男人”，具有一定的象征性，但也可以是别的意象，即此物变成彼物，当下的事变为想象的事，这样的转变既可能是沧海桑田，也可能是宇宙万物的本原之态。变与不变，都是看时空之序。只是，常春藤石化与女人变成城市、孩子变成田野、男人变成大海，似乎不是在同一个时空曲率中。我的意思是，如果常春藤变为石头，那么女人、孩子、男人不是变为石头？仅仅是作为人的特权吗？人高级于自然事物？可能这就是诗人表达的自由性与语境模糊性的需要。
是和弦制造了假象。
大海交还男人，
幸运的是，诗在自然中引向了音乐。或许华莱士▪史蒂文斯仍然忘不了这归功于音乐。它们是蓝色吉他所演奏出来的。在此不必在意意象，不必什么意象都可以交互。田野、孩子、时间，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他为什么要将这首诗扯这么远，想包含全宇宙的意义吗？通过一位小小的吉他手，和吉他手指下的音乐，通过他的思考，通过他的思考所赋形的语言？
田野诱捕孩子，砖块
是一株野草而所有的苍蝇被捉住，
“田野诱捕孩子”，我觉得这是反向描写，是因为孩子在奔跑而使得看上去像田野在追赶孩子一样。用“诱捕”一词，只不过是夸张的写法。或者这是超现实主义的写法，如此造句，便有了惊栗的效果。砖块何以变成野草，脱离了二元对立或对称的艺术审美，有失控或失重的可能。“而所有的苍蝇被捉住”，是苍蝇停留在野草上吧？又是反写。感觉这是一处作者童年镜像的征候。模糊、超现实主义，语言有一定的随机性。
无翅，枯萎，却仍旧活着。
嘈杂声只是变大了。
“无翅，枯萎”，仍是指野草，残酷的末日景象。作者要谈的与之前的，相距甚远，他要达到什么目的？
有一种说法，华莱士▪史蒂文斯很不屑二十世纪美国诗坛，认为尽是些情感与词语的小机巧，陈辞烂调不说，诗人们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而他之所以从原先的自己中抽身而出，也是为反对自己。反对那个曾经在词语中赋予强烈情感因素的人，在词性中赋予色彩的人，他要走向词语的反面。
在更幽深的，时间肚腹的
黑暗中，时间在岩石上生长。
华莱士▪史蒂文斯一骑绝尘，在时间深处走入更深。然而，话说回来，读者读到这里，已经感到疲倦，被他的语言或思考绕晕，早已绕晕。
12
咚-咚，是我。蓝色吉他
与我合而为一。管弦乐队
回到音乐与旋律的部分了，回到了演奏与事物的关系。就像旋律的臂旋，这一章在旋臂上的某一个部位上。作者的“我”，仍是全知全能，是事物的化身又抽身于事物。“咚-咚”，是宣告的意思吗？感觉是一种上下文的承合关系，也就是他从上一章来，上一章他是那一个我，这是告知读者，“我又回来了”。当然，“咚-咚”是象声词，有音乐属性，这可能是用它的原因。“蓝色吉他/与我合而为一”，再次强调，不是蓝色吉他主动在先，而是相对之前的部分，“合二为一”，这里主要的目的还是告之，为下面的诗句做准备。
但为何出现一支管弦乐队？在这之前蓝色吉他演奏的部分从未谈及。再说，吉他的演奏能弹奏出一支管弦乐队的效果吗？如果能，那也是诗人的一厢情愿，或者仅仅诗人的法令——令其有这个效果。
用脚步拖沓、高如厅堂的男人
充斥高大的厅堂。诸多旋转的噪音，
他将管弦学队的演奏想象成一个高大的男人。徐缓的音乐犹如空旷的厅堂，他想象一个吸着拖鞋的男人在其中走动。这是一种通感的转换。“充斥高大的厅堂”，这更加证明了“是”。“诸多旋转的噪音”，作者将这支曲子写成了变调，或者是又一次的通感转换。
一切言语，减弱，
化为整夜无眠的他的呼吸。
作者将这音乐转换成这个男人的呼吸，或这个男人的呼吸犹如这音乐的律动和变奏。“整夜无眠”，这个男人已入睡，而听的人无眠。
我知道那胆怯的呼吸。我从何处开始
何处结束？当我弹奏事物时，
回到音乐的部分，他更为驾轻就熟。他擅于利用音乐节奏的变化和旋律的起伏使得诗句跟着一起律动，擅于随着乐章的变化让诗歌波澜起伏，高潮迭起，细节部分运用得恰到好处，这让人联想到他写一只火猫的诗，那首诗的节奏也有突出的音乐性。
“我从何处开始/何处结束？”其实可从任何一处开始，也可从任何一处结束。因为他是诗和事物（此刻的）的主刀。按哲学命题来思考，也是“何处不是开始，又何处不是结束呢”？尤其是当作者或蓝色吉他手在弹奏事物时。
我从何处捕捉
那严肃地宣称
任何地方都可捕捉，现在就可捕捉。“那严肃地宣/称不是我却又/必须是我的事物。”必须是你，本来就是你，一开始我就宣称了是你。你是一切，你就是事物。
不是我却又
必须是我的事物。它不可能是别的什么。
你，华莱士▪史蒂文斯，你不是别的，你就是事物。
13
华莱士▪史蒂文斯的梦想是将宇宙万物写进诗中，或通过他的想象力再现宇宙万物的本相。物质与事物间的关系，都是他要呈现的；物质与诗的关系，物质与语言，甚至物质与音乐的关系，他通过各个关节去转换。一方面，他假定事物们如其所是；另一方面，又觉得它们混沌如初，于是需要他的语言重新组装。华莱士▪史蒂文斯强大的思考能力，科幻片般的纵深思考以及诗篇的控制能力，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他通过诗，再现了一个宇宙。此章他转到了对蓝的幻想，我猜是由蓝色吉他引发的对“蓝”的幻觉。
沁入蓝色的苍白
是正在腐烂的苍白……哦，我的，
诗句意义很直白。在此我们讨论一下诗句的分节。华莱士▪史蒂文斯此诗的分节很多都是技术上的分节。也就是说并不是诗句意义的停顿或完成——需要分节。它是技术上需要，使得诗篇看上去更节奏感和空间感。他特意让一句完整的话割裂——这样的分节达到了一种主观上的意图又使诗的章节或体态更加完整。我想到更多的是因为匀称，因为他采用的是两行一节的分割法。实际上，如果稍长一点的诗，写到这里，诗句并不会如开始那样表达得非常齐整，就有可能是径直心灵的话——又不好使它变形或重新用关联词改造——一个扎心的句子，有着原始之义，又不好直接改头换面，那么就不如保持它的原貌让它换行与换节。华莱士▪史帝文斯在此处的换节，一方面会彰显作者写作的自由，另一方面也使得诗篇的气息更开阔，一举而得。其实，这种分节法也可能引起混乱，需要强大的语言气场才行。否则，诗会耷拉下来。观察此章的分节法，会发现逼进、强突式的语调支撑全场。
蓝色的芽或黑魆魆的花。满足——
扩张，传播——满足于
由蓝色的幻觉引发的意念。或者就是意念状态下蓝色的芽状物被想象成了黑魆魆的花。芽与花，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物质。不仅是同一物质，有时就是同一件事。“满足——/扩张，传播——满足于”，词语或情感的幻写。由幻觉衍生出的盲视觉，语言披荆斩棘。不仅仅是披荆斩棘，还有词性的扩张。
不谙世事的傻瓜的幻想，
蓝色世界纹章的
“不谙世事的傻瓜的幻想”，难得看到他一句自谦。他自己也承认是幻想。他所描写的对读者造成的幻觉都是他的幻想。他的或模糊或清晰的宇宙世界，“蓝色世界纹章的/核心”，是指我们的星球的意思？他将蓝色作为主导……蓝色吉他、音乐、地球，某种程度上都是蓝色的。
核心，一百个下巴蓝色的圆滑，
好色之徒燃烧的形容词……
后面两句有点费解。是指合唱队的演唱者的下巴吗？因为他说“蓝色的圆滑”。这可能是演出合唱队的女歌手们给人的抽象印象。加上她们可能唱出的高吭的音乐，所以说“燃烧的形容词”是合理的，由是我上面的猜测也是合理的。只是，“好色之徒”这个修饰词，可能是他的私人体会，做何理解也不影响全局。当然，也可直接理解为华丽、奔放的唱词，华丽、奔放的演唱内容好色之徒般在演唱者口中狼奔豕突。
14
可能着重于思辨，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读着读着有时就会陷入凝重的氛围。诗的天空中全是他思索后留下的神秘暗紋，而这暗纹又无二致性，因此读者跟踪他的思维会非常吃力，甚至完全被甩开，只剩下不知何义的文字了。我尽量跟着他的思路，我知道上一章他又回到了音乐部分，这一章又可能要游离，又要去遨游其他思绪的天空了。可能是仅仅是遨游，应该是呈现他理解的音乐内部以及内部事物的样子，或内部事物与大脑里相似的样子。
一束，又一束，接着
一千束光放射在天空。
宇幕穷尽的天象描写。按宇宙学观点，光即时间，是事物间的摩擦或大脑皮层的摩损所产生的放电效应。我相信这些光就是作者大脑放电所产生的映照效果，即他思考时大脑皮层所产生的摩擦。这也因应了他事物即诗，事物是蓝色吉他所要演奏的内容的观点。
每束光既是星星又是球体；白天
是他们的盛大。
光是事物，但光又是星星又可能是别的。当我们谈论光是星星时，可能只将其理解为一粒星光，而事实是，星星本身就是一个球体。但我们理解华莱士▪史蒂文斯这首诗时，他在此谈论的光又是球体应就是指光的外观或直观感受，只是一个表面发亮的圆形焰体，它所照亮的一个巨大的空间。而这个空间我们恰好称其为“白天”，诗句中“白天是他们的盛大”，我想这是事物的反向推测，因为他是从事物的源头述来，不然，如果以今天的在场，作为观察的出发点，就不会用这样的倒装句。
大海附加它的褴褛。
海岸是抑郁的薄雾之岸。
这两句似弃屐，语气中略带嫌弃。不过就诗行来说，是两句还算体面的暗喻。这两句的出现是为了营造一种地界模糊的气氛。因为就诗的空间学来言，前面写了空中的事物，下面就要写一下地界。
有人说起一盏德国枝形吊灯——
一只蜡烛足已照亮世界。
德国枝形吊灯要么是一个典故，要么是他私人化的视角经验，我的理解倾向于后者。是光束的神通之物，它是一种意识对具体物象的转换，因为从意识上来说，它们是相似之物。“一只蜡烛足已照亮世界”，这是一个朴素的箴言，许多国家都有，但如今都不大算警句了。（诗）在此传递了一个聚拢的意识，归于个体，并且这个个体很可能就是作者自己了。转喻用微弱的光，照亮了世界。
它使之显形。即使正午
它也在本质的黑暗中闪耀。
你看，是他用思考的光使德国枝形吊灯现形，它照亮它，在即在明亮的时候。包括全章，都是那蜡烛的光芒所照亮的物品，而这蜡烛的光芒是华莱士▪史蒂文斯思考的结果。
夜晚，它照亮水果和红酒，
书和面包，事物如其所是，
他思考到了的，以及没有思考到的，终将如其所是。“如其所是”又是对前面所谈事物的一种呼应，我觉得同时也是文学技巧的呼应。
在一种明暗对比中，
有人坐着，弹奏蓝色吉他。
最后，将这一切收归为蓝色吉他所弹奏出来的内容。或者弹蓝色吉他的人此时是一个暗喻，白驹过隙、世如苍狗，弹蓝色吉他的人对着冥冥万物，他既像个演奏者，又像个局外人。
15
阅读过程中，脑中总有一层意识，问这首诗要包罗万象吗？真的有这可能。可以将作者对世间万事万物所有的理解放进去。下面是他的反思，反思这首诗的诗。
毕加索的画，《累积的
破败》，我们自己的一副肖像，
将超现实主义名作引进来了。不过就诗的情境来说，引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绘画都可以，都有可及物的谈论。这就是这首诗的综合性或开放性。而他，在毕加索的一幅画中看见了自己的肖像。
现在，是否成为我们社会的写照？
我是否坐着，变形，一只赤裸的鸡蛋，
第一次让诗有了社会属性或社会思考。读到这里，其实也可以思考华莱士▪史蒂文斯为何这时让诗“落地”，不再凭空想象，这种或技巧或目标上的安排是否有借鉴的意义？当然，有一种说法是，这首诗的灵感直接来自毕加索的画。诗句进入蒙太奇式的跳跃，处处有理。“坐着”“变形“赤裸的鸡蛋”“丰收的月亮”？像病句，但允许他这么做。
来得及告别，丰收的月亮，
却没有看见丰收或月亮？
诗人有时可以胡言乱语，或除了清晰，混沌也是诗的一部分，我们要认识到这一点。华莱士▪史蒂文斯给我们呈现了混沌为何物，是一种结构清晰下的混沌，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混沌。
如其所是的事物已被破坏。
我呢？难道我是一个死去的人，
“如其所是的事物已被破坏”，被谁破坏？被我们的社会破坏？被我们的社会性破坏？或今天的我们将被这些破坏？早已被破坏？“如其所是的事物”本来是他思考的一种状态，或他的诗要描述的一种状态，已然描述的状态。现在被破坏，唯一的原因是将诗引入了社会属性，当他在社会中反思，就使得他原先的思考不再“纯良”，他的诗遭到“破坏”。“我呢？难道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死与未死，是一个状态。是后现代式的一个追问。
坐在食物冰凉的餐桌前？
我的思想是一种回忆，并不存在于当下？
诗人突然对之前的思考完全怀疑起来。其实，这种对思考的怀疑也是诗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思考的一部分。思考即怀疑。没有怀疑，何以思考？“我的思想是一种回忆”，作者也将自己的思考上升到思想的位置，看来我的解读没错。“并不存在于当下”，存在于将来，存在于天地迢迢，存在于之前和思考中的“如其所是”。
地板上的那个点，无论它
是红酒还是血，它都是我的？
任何一个奇点都是你的，都是你造成的。也就是说，周边所笼罩的，都是你的思考之物，由此找一滴血、一滴红酒又算什么，何况，它们也只是奇异于一个点。
我认为是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反思招致诗歌的毁灭，虽然他借用的是社会的毁灭和他的思考的毁灭。
16
这“大地”似乎讲的是地球，地球是一块石头。万物复归其原始之义，原始之状，如今虽有所物，那也只是偶然之附。作者大概想将事物还原其本来面目。诗有时候有这项功能。在诗人的主观意愿之下，思考的状态中，或者就以科学的认识来说，事物都可能存在原始之义。其大意是，当下，现在，事物是被我们的观念和文化污染了，诗带来正义。
大地不是大地而是一块石头，
不是人们摔倒时搀扶他们的母亲，
诗似乎有意消解原先的高尚，拆散又重建。也不是完全消解，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当看反叛的观点时，通常都会认为这是另一种看法，尤其是文化类的。即本原的世界还在，你提出的观点只不过是另一方面的自圆其说，是自我表现的自洽圆满。作者说大地不是母亲，提出一个否定的观点。
而是石头，而就像一块石头，不：不是
母亲，而是一个压迫者，而就像
“而是石头，而就像一块石头，不：不是”，这一句作为诗歌的过渡，从技巧上说我觉得很有意思，这句既是证明以上观点，又是语带模糊的浑水摸鱼。有点像我们平时说话的支吾现象，此间用在诗里，别有风景。作者将母亲定为“压迫者”，我们暂且悉听他如何辩解。
一个压迫者，向他们抱怨他们的死亡，
如同抱怨他们活着的生命。
看来作者也是犹豫的，他用了连词“而是”“而就像”，且“就像”放在后面，可见他还是有所保留的。大地抱怨他们的死亡，是大地抱怨“附着之物”的死亡吗？进一步，还是“抱怨他们活着的生命”？这仿佛是反语，我相信是反语。这可“抱怨”，可能是怜悯的意思。
活在战争中，活着去战斗，
去终止这悲哀的古弦乐，
果然是怜悯的意思。因为在这里他坦陈“附着之物”（人）活在战争中，只要活着就要战斗。“去终止这悲哀的古弦乐”，又巧妙回到音乐演奏方面上来，只是这“古弦乐”有点疑问，吉他上的音乐，算得上是古弦乐吗？可能作者想这万物运行之状，刻画得高古一些。
去修缮耶路撒冷的下水道，
去激发圣像的光环——
这里取的应是当下世间的两个典型意象，即耶路撒冷和圣像，可能与政治暗示和宗教暗示有关，因为就人类世界，近六个世纪，或是近两个世纪，人类冲突之源都和它们有关。作者想通过这样的暗示，传达“大地抱怨人子和活着和死去”都是正义的这一观点，或“怜悯他们活着或死去”都是他们同情的对象。
将蜜放在祭坛，然后死去，
你们这些内心凄苦的情人。
果真是怜悯的心态，诗要获得原始正义，所以你们的一切，都是值得怜悯的。由抱怨至怜悯。
17
诗进入不真实的真实。在他此刻的笔下，人也只是事物的一个建模。从事物绝对的观点看，真的可以这么看。只是没想到，华莱士▪史蒂文斯将诗引到哲学、科学和数学的语境，而这里哲学的语境尤甚。如果万物都只是一个装置，人或动物，当然只是里面的流体。艺术可能只是这流体上的薄雾，就像前面说的堤岸也只是宇宙空间的一抹脏物。
这人有一个模型。但不是
它的动物。天使般的人们
“这人有一个模型”，我直接理解为人就是一个模型。“不是他的动物”，他就像是动物。在语气中，我这么理解。“天使般的人们/说起灵魂，精神”，大概是指从但丁哪里开始，我们喋喋不休谈起的内容。
说起灵魂，精神。它是
一只动物。蓝色吉他——
“它是/一只动物”，“它”是指那个作为人的装置吗？所以人是一只动物。去掉人性和人的特权，我同意！一切目标是复归本原，或以本来面貌来理解。
它的爪子在上面提议，它的尖牙
诉说它荒凉的日子。
“它的爪子”，人的爪子。人在吉他上演奏，提出建议。可能还有演唱，于是说“尖牙诉说荒凉的日子”。
读到这里，华莱士▪史蒂文斯将人的一切功能褪去，企图复归为原始事物的样貌。人为一种可耻的动物，做了一些莫名其妙也毫无价值的尝试。人干的活，末世又无价值。哪怕是弹的所谓音乐，用蓝色吉他弹，企图提出建议，企图以思考构建世界，或企图以思想来瞭望，而这一切是多么徒劳。
蓝色吉他是一个模型？是壳？
好吧，北风终究会吹响
如此这般，蓝色吉他当然是模型、是壳，甚至模型和壳都算不上。之所以提到，是写作上的需要，这也是一种体面的方法。“北风终究会吹响”，暗指一切又将毁灭，无论之前的思考，还是现在的建模，“北风”是暗喻。
一只号角，在号角上它的胜利
是一只蠕虫，正在一根稻草中创作。
最终回到物之本源。最原始的、最卑贱的很可能万物的开始，作者举例蠕虫，就是我们现有的物之本源的认识。因为一切生物的发展，都可能从它那里找到生命之母，最后又可能会发展出一个类似于现在的空间世间。
18
在华莱士▪史帝文斯诗中，引入哲学思考并不新鲜，但将完全以哲学思考、事物世界来构模诗，并如此深入，却甚少见。他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他晚期的诗晦涩难懂的原因是这个吗？他以诗代哲学之言，仿佛找到了另一个说哲学的方式。——他不用之前的传统哲学家一样找案例、观念，然后提出一个根本看法。是的，华莱士▪史蒂文斯也提出了一个根本看法，但他似乎找到了诗的捷径，使得诗更机智、狡猾，他也写得更为轻松。
在一场梦中（姑且称之为一场梦）
我能相信，面对客体，
他称世界的一切如梦，都在梦中。我想这么描述下来，没有人会反对。问题他还会用诗的方法绕。果然：
梦不再是梦，而是一种物，
如其所是的事物之一，如同蓝色吉他
“物”啊，看到这里我喜出望外。因为之前就感受到了他的观点是“物”。虽然可能读了后面的诗，没有完全记住前面的内容，但通过细读，也只有通过细读，才感到这份默契。“如其所是的事物之一”，跟我的谈论一样。读他的诗会幻觉于自己也是一位创作者，除章节的安排外，许多地方仿佛可以自己动笔。回到蓝色吉他，是因为它是全诗的象征，因此每隔一章或两章，就要回到这个“主题”上，要不然诗会飘太远，不好收回。
被长久弹奏之后，在某些特定的夜晚
对感官的触动，不是手的，
所弹奏的内容不用解释，要的是这情景。“对感官的触动，不是手的”，是思考的吗？还有更盛大的举证吗？
而是感官，如同他们触动
风的光泽。或者如同白昼之光降临时，
我觉得这两句复述什么都可以。我的意思是说，这两句旁边的句子都可以。“风的光泽”“白昼之光”，是转喻，是通感。
悬崖镜像的光
从元初的大海升起。
当“元初”一词出现，我再一次微笑，因为我在前面概述了他就是这个意思，描写的就是这个状态，这番景象与这些意识。但“元初”是什么东西？一切万物初始之貌？
19
我始终关注诗的走向，当被分章，还哪些内容是华莱士▪史蒂文斯没有描述的？作者脑海中宏大的结构是临时性的还是早已规划？这是否给我们的创作带来启发？诗歌史要发言吗？面对这样的创作。美国诗歌史是怎么说的？我们的翻译史要发言吗？就《弹蓝色吉他的人》而言，我见过的就有李景冰版，马永波版，西蒙、水琴版和倪志娟版等。他们在浸淫华莱士▪史蒂文斯的思想的同时，更带来了汉语之光。但写到第十九章时，如果猜想一下下面的内容，我想仍十分茫然。一方面，觉得什么都可能是他发挥的对象，另一面，对可能的具体方向又捉摸不透。
上一章写了万物思索归结为“物”，他的那些由思索结构出的诗句，那些思考的穹顶，大概就是那万物之“物相”。并且，这是带有华莱士▪史蒂文斯烙印的“物相”。
我可以将怪物还原成
我自己，那么也许是我自己
此处所称的怪物，不知是不是指华莱士▪史蒂文斯所思索的“模糊之物”，即他理解的的未定的物相。因为不确定，我认为是可能的。因此，当他将那物比喻成自己时，也是可成的，是相通的，因为这些物相都来自他的思考。其间以不确的语气来驱使，大概就是笃定的了。从另外一层，这里也发现一个人与物自由转换的问题，也就是说，当发现这种自由意志与成物的自由转换，那是物与诗的转换吗？或者它的通道就是诗吗？仿佛是。只是这一刻，他称之为“怪物”。
面对着这个怪物，不止是
它的一部分，不止是怪物似的弹奏者，
他觉得自己比那个思考之物更庞大，“不止是它的一部分”。“不止是怪物似的弹奏者”，这个“怪物”是词性的借用，并非之前那个“怪物”之义。这句仿佛也有弹奏者似怪物的意思，弹奏者何以不是那人了？全是象征，全变成抽象符号了吗？
弹奏着它怪物似的鲁特琴之一，不是
独自一人，而是还原怪物，成为它，
继续以“怪物”驱动，却不是那意义。鲁特琴应该也是吉他的意思，何以变成怪物？可能是指视觉和感知上的不确定。此处，鲁特琴应该是泛指能演奏起音乐的乐器。诗进入了语义上的曲径之岔，像钻入山洞。也像中国式的园林山水，众多秘密的小径使得语言自由出入。“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还原怪物”，弹蓝色吉他的人弹的不是音乐，而是还原怪物了，他思考的“怪物”。“成为它”，是因为高超的技巧而演奏出全部的内容成为它了吗？
两种事物，合而为一，
怪物的弹奏和我自己的弹奏，
人神相通，人神合一，思想遁入自由之境。像中国的“天地合一”，物事合一。“怪物的弹奏和我自己的弹奏”，怪物是思考之物，二物同奏天地，同奏一首诗，仿佛生出宇宙大同。
或者，更好的是，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弹奏，
而是那种物的弹奏，它的智慧，
其实作者的弹奏与思考之物的弹奏，又抑或是天地之物的弹奏，都是同一个弹奏，只是需要通过思考之物和意识去认识它。当看见了，也就合流了。它们指的是同一物。因此作者说那种物的弹奏，它是有智慧的。
是鲁特琴中的狮子，
在狮子被锁进石头之前。
上述的思考过于迷幻，于是他统领到一把像吉他一样的鲁特琴上来。这是一个具体的象征。“鲁特琴中的狮子”，可能是指演奏起这种琴来厉害的东西上，厉害的表现力或厉害的人，或者是厉害的可成化石的远古先人。只能这么理解了。
20
在生命中除了人的理念还有什么，
在生命中，除了好空气，好朋友，还有什么？
我喜欢这种接近生命本体的探讨，或者这才是华莱士▪史蒂文斯要说的。可是他为要“绕”一个这么大的弯呢？绕，或许不是本意，只是呈现生命本身。当他在追问生命中人的理念时，就知他有念念不忘的理念与理想。这一章回到“人”的气息，感觉全诗落地了，接近我们平常写诗的本真。或者在一首普通的诗篇中，我们也可能出现类似的句子。“在生命中，除了好空气，好朋友，还有什么？”，我觉得这既是人生一问，也是人世一问，大概要说人是孤独的，总而言之是孤独的，终有那样一段旅程。但谁不是孤独的呢？
它是我信任的理念？
好空气，我唯一的朋友，信任，
是的，生命是我们唯一信任和理念。没有生命，一切从何谈起？即使有如华莱士▪史蒂文斯这样的思考，如果没有第一起始的生命，又如何知晓你有这样的阅历和思考？空气成为朋友，可能是指能供人呼吸，能让人活着，所以说可值得信任。
信任应是一个满怀爱的
兄弟，信任应是一个朋友，
又是一番缠绕，语言和意义的缠绕。每次，华莱士▪史蒂文斯都会抓住一个短句的语义做其他联想，或做意义、做物的转换，然后使其意义充沛，使其扭动如绳。此处是又做了一番信任与人、与自己的缠绕，搞出复杂又明朗的关系。
比我唯一的朋友好空气
更友好。可怜的，苍白的，可怜的苍白的吉他……
什么“比我唯一的朋友好空气/更友好”？是信任吗？还是指后面的吉他？这种上下文都可接通的处理是诗的常用手法。我是说，这里的模糊性是不重要的，实际上是可以通过人的理念和意识来转换的。转到一个在心灵上稍微明白的平台，但又不点破，若点破就可能产生犹豫的意识，这可能就是诗的玄幻之处吧。
21
诗人准备将他提到的任何细节做深入刻绘，此章瞄准的是前二章提到的那个“我”，他分析和提升这个自我的价值。
众神的一个替代者：
这个自我，不是高高在上的金色自我，
他将“自我”提升为众神的一员。根据诗的描述，这个自我的确担得起神的角色，因为他创造了万物，或创造了一个和万物一样强大的愿景。从写法上，这是跳出了原先的诗篇的，这种跳出与游离，的确是一种好的处理方法，即以机智应对机智，生成诗篇。“这个自我，不是高高在上的金色自我”，这里将“自我”进行粉饰与涂抹。“不是”也可能就是“是”的意思，至少是有了“是”的形象，这是一种语言的映衬效果。
不是孤独的，影子被放大的，
身体的主人，俯视着，
“不是”的用法还有别的解释吗？他由“不是”推进，显然言不由衷，虽然不敢说绝对“是”，但也是那高大的思想堆砌而成的，所以他说“不是影子被放大的”，实际上还是“是”。
如同此刻，号称最高的，
高居于辽阔天空的
前面是虚幻的，现在要来一次实写，所以他举身边的高山，即下一节提到的彻科鲁瓦山。这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座高山，按他的描写，也是高耸入云、高出天际。
彻科鲁瓦的影子，
也不是孤独的，领地的主人和居住在
其实说的是他思想上的高大、强劲，有如巍峨的天神，用“自我”来表达时仍不满意，还请神和彻科鲁瓦山来补充。他所描绘的那个思想，那种思考力，那图景或愿景，是可比肩世上任何经典的东西的。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讨论，也构成诗篇的一部分。“也不是孤独的，领地的主人和居住在/领地之上的人主”，这些物事其实是构成他思考之物里的“形状”的。
领地之上的人主，崇高的主。
一个人的自我和其领地上的山脉，
外在的山脉又虚化为内在的山脉，这个“自我”又拿出去以第三方视角来观察。诗在不断剥诗的壳。被剥的过程既产生诗的叨唠，也产生诗，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观点有点像我佛的观点，即看事物，不是你看见的那个事物，也不是你说的“不是你看见的那个事物”，更不是你说的“也不是你说的‘不是你看见的那个事物’”……事物在变身，或永在那个你看不见的看见中。诗也是。
没有影子，没有放大，
只有肉体，骨头，尘土，石头。
这一节是诗歌的收回。是技巧上的，也是意义上的。目的是更为贴近实际。至于这些硬词，我想在其他诗篇中，作者也会手到擒来。
22
又是以诗论诗，很期待这一章的出现，也曾想他可能会这么做。的确，这也是他的思考与万物与诗需要解决的问题，不然，那弹蓝色吉他的人消失了是为何？
诗是诗歌的主题，
诗歌藉此提问并
诗给诗提问，诗给诗回答，但诗又不给诗答案。
返回此处。在这两者之间，
在提问和回归之间，有一种
也就是探讨诗与现实的关系，诗与万物的关系。这种选取与依存、寻找词语与对接意念的关系，有时就是回归元初的关系。我想，写诗的人都会有一个“元初”存在的。我二十年前就感到这个存在，尤其是写思考性较强的那一类诗时，时刻感知是那一个“元初”在召唤。实际上，这是一种意识，这种意识越思考越会加强，越刻画越清晰。
现实的缺席，
事物如其所是。或者我们如此说说。
那个“元初”，华莱士▪史蒂文斯用了“如其所是”来刻画。不过此处他探讨的主要还是诗与现实的“在”还是“不在”的问题。通常来说，诗中的现实是不存在的，因为，无论诗人如何刻画，现实中的那个“在”是永远对不上诗歌中的那个“在”的。因为，诗是想象或抽象出来的，是意念和意识的一部分。
但这些可分吗？难道它是
一种为诗歌的缺席，在那里
我将华莱士▪史蒂文斯这样的思考理解为思考的一极。因为，在写诗时，现实无论如何无法赶来，尽管它有心，也无法跳入诗中。毕竟，诗是思考的产物。所以，他想分开理解诗与现实，是可能也是不可能的。现实作为一种诗歌的缺席，自古便是。现实在现实中获得的外表，到底什么颜色和形状，都有主观意识，而现实在诗中获得的外表，则是一种可感的、临时性的色彩和形状。
获得它真实的外表，太阳的绿，
云的红，感受的大地，思考的天空？
这都是非现实的词，或者不符合人在其他精神状态下感受到的。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在诗中感受到的。只不过当诗出现“感受的大地，思考的天空”，我又笑了起来，因为我时刻在这样描绘，追踪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追踪，描绘华莱士▪史蒂文斯描绘。
它从中获取。也许它会给与，
在宇宙的交融中。
姑且一说，可以这样演绎。因为宇宙也可视为现实的一部分。
23
就诗的开放性和开阔性而言，《弹蓝色吉他的人》并不仅仅是思想的、哲学的，实际上它还是诗的，因为作者无论如何自由飞越，飞多远，总是不忘回到诗的本身。这章又有收回的意思。
一些最终的解决办法，就像
与送葬者的二重奏：一种声音在云端，
“一些最终的解决办法”，他似乎想解决他思考的黑障问题。他的那些思考，前面那么多思考的方向——触及的领域——所延展的诗的可能性，不但会形成诗意的语言障碍，还会形成思维的窒息与黑障。我是说，这会像聚光灯一样，就像阅读一部哲学著作一样，当在后面阅读会形成后面的清亮，而前面的某些部分就会坠入黑暗。如果不做笔记，只凭记忆是很难记住《弹蓝色吉他的人》的全部内容的。“与送葬者的二重奏”，他是想葬送它吗？或者隐喻送葬什么？二重奏的分法我想是便于述说：天与地，这种强烈的对比有利诗句的演绎。正如他说的两种声音，一种在云端，另一种在大地。但这是什么声音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吗？
另一种在大地，一种是苍穹
之声，另一种是酒的芬芳，
华莱士▪史蒂文斯说是苍穹和酒的声音（芬芳），但我怎么觉得不是呢？我想这声音肯定是有讨论的内容的，那么我想，这内容必定是关于他的那思想等待评价或已有的评价之声。要不然，他为何说“一些最终的解决办法”？这句话有感叹的意思，也有最终归结为这个的意思。
苍穹之声占据上风，雪中
送葬者的歌声激昂，
“送葬者”有具体的意含吗？仿佛没有。它只是一个符号的可能性大。它要哀泣运行的天地之律吗？要哀泣如其所是的事物吗？仿佛不是。所以只从整体上来判研：作者可能需要这样一种天地而哀的气氛，或者“物其而哀”是一种大悲悯的境界。华莱士▪史蒂文斯写到这里便有了。
花圈放大的呼告，云端的
声音沉静，终止，接着
天地悲凉，物其而哀。继续烘托。以花圈做呼告，这已经是明喻了。词性和手法的变化就不说了，华莱士▪史蒂文斯游刃有余。
呢喃的气息沉静，终止，
想象与现实，思想
议论的仍然是诗与它们三者间的关系，作者试图澄清它们。他这样写就是一种澄清。想象、现实与思想，大概所有诗人都必须过好这一关。
与真理，诗和事实，一切
疑虑消散，如同有人
作者假定自己处理得很好，达到一种和谐。或者他的确处理得不错，自信中有一份骄傲。于是他说“如同有人有节奏地弹奏”，诗回到了弹蓝色吉他的状态。
有节制地弹奏，年复一年，
触及事物如其所是的本性。
“年复一年”，这一次是时间在弹奏。时间是个绝佳的选择，它远比具体的人，那个弹蓝色吉他的人，更有力！更像个弹奏高手。或者也可说，前面的那个弹蓝色吉他的人就是时间的隐喻，因为这触及本性，那如其所是的事物。
24
从“诗是诗的主题”那一章起，诗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诗的跳跃性不像前边那么大，仿佛诗人有话要说，需要快速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种直接而逻辑严密的诗句意味着什么？意味在诗意丧失的情况下迁就于思想表达“不过华莱士▪史蒂文斯并不令人嫌弃，他的思想表达底气十足而令人信服，何况，或许它还绕开了一些无谓句子的缠绕。
此章再次跳开诗来看诗，他将此诗比作泥泞中的弥撒书。可能是指得来不易、历经艰辛的圣书，他的这首诗有圣书的意思。
一首诗如同泥泞中发现的
弥撒书，为年轻人而备的弥撒书，
富于启迪、为年轻人而作的书。从他表现的开阔性、丰富性、自由度与深邃性，我想是的，他有这个野心。
学者极度渴望那本书，
渴望一整本，或其中一页，
诗句推进的紧密度前所未有。一开始渴望的是一整本弥撒书，后来说一页、一句话也行。这是反向赞美弥撒书——他的诗的伟大。他的思想的深远与包罗万象的丰富性。
或至少一句格言，那句格言，
一只生命之鹰，那句拉丁文的格言：
这是升化。结果还是要靠领悟。这首长诗读下来，可能也只有靠领悟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
去领悟；为静观而写的弥撒书。
去直视鹰的眼睛，去畏惧，
“为静观而写的弥撒书”，有点像中国禅宗的意思。难道他想将《弹蓝色吉他的人》写成开悟之书？“去直视鹰的眼睛，去畏惧”，语义混浊，尤其是“去畏惧”，仿佛是误译，有有意割裂与停顿的意思。
不是畏惧眼睛而是畏惧它的欢愉。
我弹奏。但这是我所思考的。
“不是畏惧眼睛而是畏惧它的欢愉”，费解，但可以跳过去。跳过去不影响全诗的阅读。“我弹奏”，收束，是诗的收束。“但这是我所思考的”，我想是的，我们有一万个“是的”。只是不知下一章他会写往哪里？
25
总的来说，眼前的章节是他思考的诗篇的变形，或者说是《弹蓝色吉他的人》的多种变形。可能还不是变形，是他要描述的事物的多种形貌，是作者多角度、多方位的描写，所以他的主人公是变换了的，诗中的“他”并不是指同一个人，分饰了不同的角色。
他将世界顶在他的鼻子上，
以这种方式他给出一次投掷。
这个“他”是指描述的事物的真理，或者具有宗教意识（形象）后的人的虚拟。我觉得肯定不是作者。因为他说将世界顶在鼻子上进行投掷，唯有神一般高大的东西，或具有神性象征的人物，才有可能。
他的长袍和象征，哎-咿-咿——
以那种方式他转动事物。
这里也出现一个“象征”，字敲出来时真的没想到。“哎-咿-咿——/以那种方式他转动事物”，这仿佛将一个面团（的圆）碾碎，抛洒又收回，复归为圆，然后又用这个圆来联想曾经抛出的部分。所以，他“以那种方式他转动事物”，多么的自如。
阴郁如冷杉，液态状的猫，
在草地上无声走动。
这是写情绪还是写事物可能的形状？应该是写事物的形状。
他们不知道草地在旋转。
猫拥有猫，草地变灰，
这个他们是指谁？不确定的猜测。是指未被点明的事物吗？即冷杉、猫和草地之外的事物。要不然又是一通费解。“猫拥有猫”，事物归其所是？
而世界拥有世界，哎，这种方式：
草地变青，草地变灰。
原初回来原初，真理回到真理。“草地”在此的角色是个铺笔，颜色的变化可能寓意时光流转。
鼻子是永恒的，那种方式。
事物如其曾是，事物如其所是，
“鼻子”是呼应前句，“永恒”是个人的定义。事物曾经是这样，事物还是这样。还有一句：事物终归是这样。
事物如其将是，不久之后……
一根胖胖的拇指奏出哎-咿-咿。
一根胖胖的拇指，是弹蓝色吉他的那根手指吗？我想是的。“奏出哎-咿-咿”，正是吉他的象声词。他将世上的一切——归于都是演奏出来的。
26
读到这里，我在想，想象的边界在哪里？一首诗的想象有没有边界？按目前的节奏，只要华莱士▪史蒂文斯愿意，仿佛可以无限制地写下去。只要精力充沛，或者疲倦后休息一下之后，又可以继续写下去，直至作者死亡。就像博尔赫斯所说，华莱士▪史帝文斯在写一首无限的诗。换一句话说，只要想象力在，就还可继续幻化、变形或脱离，就还可以在一点似是而非的转喻里面找到喙头。如此这般，想象可能是无边界的。想象不但可以想得很形象、生动，还可以想得很远。华莱士▪史蒂文斯这里大概是想象得很远。
从他的第一个转喻算起，已不知是第几重转喻了。“转喻”？想象跟转喻有关吗？好像真的有。殊不知，诸多精彩的想象都是用转喻来完成的。
世界在他的想象中被清洗，
世界是一道岸，无论声音，形式
“世界在他的想象中被清洗”，之前的想象世界，又被这个真理般的事物想象，在想象中清洗。这个想象有点默想，不带来喻体。“世界是一道岸”，似乎回到前几章中的那个喻体，即现实的世界像堤岸上的雾水一样。感觉是存在即虚无，所以他说无论声音、形式或者光……所有的事物，都是告别后的遗迹。从终极思考的角度看来，的确存在即告别。
或者光，都是告别的遗迹，
岩石，是告别的回声的遗迹，
存在即虚无。“岩石，是告别的回声的遗迹”，这是个喻体？是岩石挡住了某种声音？如果将那声音看成彻底消失的事物，阻挡的那个，的确是它的遗迹了。
他的想象回到那里，
它从那里加速，空间中的一道障碍，
“他的想象回到那里”，华莱士▪史蒂文斯想象他的想象，他的想象回到了那里。“它从那里加速，空间中的一道障碍”，这应该是要转入某个新的言说空间。是转换句。
堆积在云端的沙，与蓄意谋杀的字母表
抗争的巨人：
这里应该仍是营造一个想象的图景。具体实物是什么不可解，只能意会。总之是半空中的高大形象，是作者想象出来的。
成群的思想，成群的
不可企及的乌托邦之梦。
作者果然纠结于这些思想，我谈论的这些思想，他在思想里的思想，在诗里谈论的思想，即还是纠结于这些思想。华莱士▪史蒂文斯是成群的思想，“不可企及的乌托邦之梦”。“乌托邦之梦”应该是指很多人的思想，甚至是所有先辈和同行的思想，它们组成人类的乌托邦之梦。华莱士▪史蒂文斯想一同概括它们，一起破解它们或一起运走。这首诗有这样的企图。
一种山间音乐仿佛总在
坠落，行将消逝。
“山间音乐”应该是指蓝色吉他奏出的音乐。“坠落、消逝”，我觉得是作者技巧上的处理，这样保持了诗的体态与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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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的关键词是“大海”，有点像象征化的大海，就华莱士▪史蒂文斯描述出的效果看，有点像勇士在风浪中博击的意思，这么看就有点像但丁《炼狱》里的风格了。不过，这里仍是上一章风格叙述的延续，一切还在“他”的控制之下。
有意思的是这把蓝色吉他无所不弹，无所不知，也许作者只是借吉他之名，说出他的所有思想。
是大海染白屋顶。
大海在冬天的空气中浮现。
没有勇士，于是大海干了它所能做的破坏。
是大海被北风所创造。
大海存在于飘落的雪花。
让人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所看到的外国名著里插图的风格，这样的句子像那插图的配文。如果就语法而言，这两句诗是由空间叙事构成的，所产生的空间美学足以让我的朋友、空间叙事学专家龙迪勇先生写出一篇长文。这想象的空间风景——不会因无主而空泛，反而会让人看见空气中飘荡着巴洛克的诗意。
这阴郁是大海的黑暗。
地理学家和哲学家，
“这阴郁”是哪里的阴郁？没有说清楚。好像也无需确定。可能是作者的，也可能是这大地上自有的。照常理而言，没有阴郁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基于这个大逻辑。华莱士▪史帝文斯请地理学家和哲学家来站台，那么有可能是地理学方面即自然界和哲学方面的阴郁。这是合理的。
如此认定。但对那咸味的杯子，
对屋檐上的冰凌而言——
对杯子和冰凌而言，大海是一咱嘲讽？这里暂不讨论。我注意到的是这个句子的构成，作者用了“但”字做转折，还有两个“对”字杯子与冰凌的关联，但二者的关联性大吗？或者这二者与大海的关联性大吗？逻辑上似乎脱钩了，通感和转喻的部分也找不到。如果就叙事空间而言，似乎有一派萧杀的后现代风格，但显然不是后现代主义，作者要传达的是世间苍莽的情景？
大海是一种嘲讽的形式。
冰山背景讽刺
冰山出现，萧杀与苍莽之途。冰山的背景能讽刺恶魔吗？是恶魔在冰山前活动吧？它不能成为自己。它为不能成为恶魔而苦恼。那么，恶魔不能成为恶魔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华莱士▪史蒂文斯诗的教化吗？我想隐隐中，作者是想传达这个意思。
恶魔，他无法成为他自己，
他来回走动，变换着移动布景。
恶魔走动，变换着时代也没有用，因为这些都华莱士▪史蒂文斯写通透了，思考通透了。在一个没有恶魔的时代，在一个没有恶魔的世界，那是什么样的世界？理想主义诸如华莱士▪史蒂文斯，他又虚构出一个乌邦托。他曾经想引领那些乌邦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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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具有不可选择性，是一种很好的介入诗的方式，许多诗人都这样做。尤其是在掌握话语权的情况下，因此诗人说什么，是什么观点，读者无法篡改，只能服从。华莱士▪史蒂文斯将自己比喻成土著，这土著的意思大概是指最初或唯一的那个人。他直言不讳，在此大地上思考。诗中传达出孤独性，我想这是诗人的共性。每个诗人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每个诗人都建有自己的宇宙，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诗人更为敏感，尤甚。
我是这个世界的土著，
像一个土著那样在其中思考，
宣言、宣告式的表达。其实我思考的是它与上一章的关系，或者它与蓝色吉他以及它所弹奏的内容或作者所思考的内容间的关系。它们间的关系大吗？唯一可证的是，作者从前面的部分抽身而出，回到了当下的人间，因为这个“我”，可能就是实指的写作中的华莱士▪史蒂文斯。
老天，不是思考着我称之为我自己思想的
精神的土著，
区别，强调。抽离原先的自己。
而是土著，一个世界的土著，
而就像一个土著在其中思考。
想达到一种原始状态，像印弟安人一样思考？大概是这个意思。我想作者强调的是他的思考的纯粹性。问题是，若是原始土著，他能思考到什么呢？应想不到华莱士▪史蒂文斯这一层，因为他们的训练、文化层次和知识结构不够。他们可能也可有幻想，也有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但都是在原始的状态中。——可能作者要的就是这个，所以他说“就像一个土著在其中思考”。
它不可能是一种精神，一种波浪，
水草在其中流动，
继续介定与区别，寻找他思考的脉络与方向。寻找他认为更为洁净的思考脉络与方向。“水草在其中流动”，装饰句，不管它。
却被固定为一帧照片，
一种风，死去的叶子在其中飘零。
华莱士▪史蒂文斯想将他的思考固定下来，不惜以现实之物来假定。想用喻体来焕发它。想以自然之物，假想出它的形态。
我在这里吸入更深沉的力量，
如我所是，所说，所行走，
华莱士▪史蒂文斯吸入更深沉的力量，还是如同他之前那样。“如我所是”，即如其所是。“所说，所行走”，这是“所是”的边界吗？“所是”不包括它们俩吗？
事物如我所想
即是说它们在蓝色吉他上。
我们知道如你所想，一切都会如你所想，如何说了什么最终都会如你所想。也知道你会最终蓝色吉他上，那里可算做是思考的散发之源、事物之源、弹奏之源。
29
宗教色彩似乎是西方诗人的天然色，许多诗人写着写着就会出现宗教色彩，
一方面可能和他们的信仰有关，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们的文化传统，因为这是他们的源头之一。就拿荷马的《荷马史诗》和但丁的《神曲》来说，满篇都有浓郁的宗教色彩，甚至就是强大的宗教思想推动诗歌和人物的发展。即使是在当代，宗教不再是重要因素的今天，仍有诗人不时返回这个传统，如华莱士▪史蒂文斯和露易丝▪格丽克便是。
初看起来，《弹蓝色吉他的人》是一次很纯粹的思想历险，但仍不由自主地回到这里。
在大教堂，我坐着，独自一人，
阅读一份简洁的评论，说，
“大教堂”就是背景，就是暗示。“阅读一份简洁的评论”？可能是要对自己的过往做一份简单的评价。
“墓穴里的品味
与过去和节日相对。
在墓穴里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永生，意味着寂寥。然后理解过去是繁华的、节日是隆重的吗？若是这样，似乎成立。
外部，在大教堂之外的，
用婚礼颂来平衡。
有人葬在教堂里，外面响起婚礼颂的音乐吗？或听见有在举行婚礼，这样的活动与死亡、与寂寥相对。“用婚礼颂来平衡”，人生向来都是悲凉与欢乐相生，有活着就有死亡，是这样理解吧？因此某种程度上是“平衡”。
因此要坐着，让事物平衡
至静止的点，
这样的事轮流发生，是作者企图平衡这事吗？他作为“大教主”（事物的），企图做些这方面的事，心灵平静地。
说它像一种面具，
就要说它也像另一种，
事物既是此，也是彼。既可以是此，也可以是彼。玄的境界。
要了解平衡不是绝对静止，
面具，无论多么相似，总是古怪的。”
“要了解平衡不是绝对静止”，他的追求可不一般啊，可比上帝。至少临时充当了上帝的角色。
形状是错误的，声音是虚假的。
钟声是公牛的吼叫。
这世界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事。你想见的和看见的那事，都不是你想见的和看见的那事。中国佛的境界，汉语中玄的语境。
而圣方济各会的宗师绝不会
比在这丰腴的玻璃中更像他自己。
教宗也会是他自己，我同意，我满意。事物就是事物，不会被宗教的言说统治，隐隐中也有质疑上帝的意思。
30
很容易将这里说的“人”，理解为——人作为本质人，作为提炼出来的人，作为这个世界唯一的见证者，唯一可能与上帝比肩的人，这里的人应不是那个弹蓝色吉他的人，虽然一开始我这样想过。人作为事物的一种同时又区别于事物的特殊性，使得他有权代表事物。华莱士▪史蒂文斯称其为本质的人。他提升一个人，可能是提升这个价值。
我将就此提升一个人。
这是他的本质：古老的傀儡，
“古老的傀儡”，多吗？自我是自的傀儡？总是不能解决问题，所以称为“傀儡”？
将他的围巾挂在风中，
就像舞台上被吹荡的某种事物，
进行“人”的神圣性的刻画。像耶稣被刻画，走上事物的供台，人们所需要的供台。“他的围巾挂在风中，就像舞台上被吹荡的某种事物”，仍是神圣化的处理。
他的支撑物被研究了几个世纪。
最后，不管他的仪态如何，他的眼睛
感觉华莱士▪史蒂文斯要塑造第二个耶稣或穆罕默德。跟人有关的都是后世景仰的对象，他前世的苦难和历史是今人永远需要追述的，不论他的精神还是肉体。诗还是肉体，于是作者写到他（人）的眼睛。
如同公鸡立在电杆的十字架上，
支撑着沉重的缆线，穿过
“十字架上”都出现了。新的人的价值。或许可以像公元前后的分界线一样，今天所塑造的这个人，以这个人为界限，也可以分成前史和后史。我觉得华莱士▪史蒂文斯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他写这首诗的想法。
奥克西迪亚，平庸的郊区，
它全部的费用有一半被支付。
继续讲述这个被提炼的人的历史或功德。他存在的可能的地名——奥克西迪亚，即希腊的地名。那个地方，那里的文化基因。“它全部的费用有一半被支付”，这句话就借用了《圣经》里写耶稣的句子。
露珠明灭，板噼啪作响，机器上
带盖的烟囱口喷吐火焰。
文学的描绘。暗指他的时代。机器、烟囱，显然是距现在不远的世纪。或就是现在的世纪！
瞧，奥克西迪亚是种子，
从琥珀色的荚中脱落，
我说奥克西迪亚是地名，然后作者说了它的引申义。种子就是引申义。
奥克西迪亚是火的灰烬，
奥克西迪亚是奥林匹亚。
“奥克西迪亚是奥林匹亚”，然后就说它的精神，这省了我的解释。华莱士▪史帝文斯自己给自己做了解释！他塑造了一个伟大的人，如同耶稣、如同穆罕默德、如同奥林匹亚。
31
从节奏来看，华莱士▪史蒂文斯将诗推向了极致，仿佛交响乐接近尾声的高潮部分。管弦演奏了什么音符并不特别重要，重要的是这节奏和音调，这些意象和语境延续上一章的做法。
野鸡将睡多久……
老板和雇员争辩，
感觉是化用某个经典故事。野鸡、老板和雇员都有某种象征。我知识结构有限，不能指具体的某个故事，要不然这里就有一番旁征博引。我感觉是一个宗教故事，按原始义是解决平常的事。如今的观点不仅仅是停留在字面上，即不可能是关注“野鸡将睡多久”或“野鸡将如何睡眠”等，这里是一个文化象征，野鸡代表粗卑之物。
斗殴，制造他们的滑稽事件。
沸腾的太阳将会沸腾，
老板和雇员打斗，代表混乱。代表逐利，代表破坏规矩。他们所制造的事物没有正当性，恍如闹剧。可能是于万物秩序来说，这无关紧要，虽然他们争的于他们来说可能是重要的东西。“沸腾的太阳将会沸腾”，即太阳也干它要干的事。
春天闪耀，雄鸟鸣叫。
老板和雇员聆听
又一轮回开始。一个是季节或生命的轮回，另一个是时光或一天的轮回。老板和雇员虽然听见了，但也无心顾及，这可能就是人的悲哀。
并继续他们的事件。这鸣叫
将折磨灌木。这里，
“鸣叫折磨灌木”，应该是嘈杂的意思。所关注的不在同一个层次上，自然觉得对方——会是干扰。
没有地方能容纳，被固定在精神中的，
天空博物馆中的云雀。雄鸟
继续听嘈弦窃窃。自由发挥，我不想评论。
依靠爪子安眠。清晨不是太阳，
它是神经的姿态，
“雄鸟依靠爪子安眠”，是指爪子抓住树枝才可以睡觉吗？多歧义的句子。“清晨不是太阳”，继续歧义。“清晨不是太阳，/它是神经的姿态”，感觉是清晨出现太阳，这个样子就像清晨布满神经的样子，一幅多美的画面。这样解释对吗？
仿佛一个迟钝的弹奏者领悟了
蓝色吉他的微妙。
这“清晨布满神经的样子”，就像蓝色吉他演奏出的音乐元素，或弹蓝色吉他的人领悟时所领悟到的事物的样子，也就是意念用实物来表现的样子。就像绘画一样，虚幻的东西一定要有一个实物来象征或表现。
它必须是这狂想曲，事物
如其所是的狂想曲，除此别无可能。
果然是音乐，作者果然将这些词组表现为音符。当然也可以说是蓝色吉他中所表现的音符。之所以用“狂想曲”一词，我想也是快达到高潮的部分了。“如其所是的狂想曲，除此别无可能”，事物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华莱士▪史蒂文斯一直这么认为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从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
32
扔掉光，定义，
说说你在黑暗中所见的，
扔掉一切固有的定义，一切固有的看法，世界将会被重新命名。华莱士▪史蒂文斯为他揭示的真理命名，他需要一个新的说法。他感觉在黑暗中寻找到了真理，于是想听听读者在黑暗中所见，听听你的说法。
这种或那种，
但请不要使用陈腐的名称。
“这种或那种”，暗示他有很多“所思”，他的“所思”都在他写的这首诗里。
对空间的疯狂，
对它滑稽的增殖一无所知，
那“所思”可能无限膨大，有如流体。我觉得“所思”就像宇宙图景，可能无限膨大，可能与人相仿。因为只要一思索起来，它们就无限相仿。
你将如何在空间走动？
扔掉光。当形状的壳已被摧毁，
“扔掉光，不要形状”，是这个意思吗？我想那所思是没有界限的，是不能用形状来框死或定义的。
没有什么必须站在
你和你选择的形状之间。
这个“没有什么”是什么？仿佛是说之前有什么，有一个奇怪的东西。或者就观念上来说，是曾经有东西让你做出选择的。
你如你所是？你是你自己。
蓝色吉他使你惊讶。
是蓝色吉他里的音乐，蓝色吉他里演奏的事物，终将物归所是、各安其好，大概是传达这个意思。于是“你如你所是，你是你自己”，其他的也可如其他所是。
33
华莱士▪史蒂文斯要将他的思想、思考、“所思”归为一场梦吗？就肉体的唯一性而言，真的是可以。但这么快就动摇了吗？之前还信誓旦旦呢。这可能就是人在这个世界所做艺术活动的悖论，无论开始如何长篇大论、头头是道，终会有梦醒时分。
一代人的梦，沦陷
在泥沼中，在星期一肮脏的光中，
他称为“一代人的梦”。可能是自古以来，自始至终的梦，于现实来说。“在星期一肮脏的光中”，这应该是指特定的私人情境吧？是指华莱士▪史蒂文斯刚好从这一天的梦中醒来？
它，就是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梦，
时间在它最后的街垒，将要降临的
在梦中，时间退而其次。时间只能呈现一个梦的状态，这个梦可能是指现实的梦。另一个想象的梦，或者作者思考的这个事实，时间是无法恩泽的。作者认定是两个梦在争吵。
不是时间，而是两个梦的争执。
这是将要降临的时间的面包，
这两个梦，其实一个是指我们感官的世界，即现实的世界，另一个是指思考的世界，即想象的世界，它们总是无法重合。无论作者尽多大的努力，总是失败，或者总是达不到作者想要的效果。“时间的面包”，我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面包变为石头这个转折，具有临时性吗？不会是特定意义吧？
这是它真实的石头。面包
将是我们的面包，石头将是
面包即石头，什么都可以是石头。
我们的床，我们将在夜晚安眠，
在白天遗忘。除了那些时刻：
“我们”是指所有事物吗？“我们”营营苟苟，遵循天道，“在夜晚安眠，在白天遗忘”。
我们选择弹奏
想象的松树，想象的松鸦。
我们是所有事物，我们弹奏一切，我们奏响事物，我们奏响思考，我们奏响诗篇。作者是这个意思吧？我想不但是这个意思，还有这个意思之外未想到的意思。是大地上的思考之弧，人类的思考之弦。华莱士▪史蒂文斯的意思应该是一切天地物理、哲学艺术、人间所有物象的呈现以及人类思考和意念所呈现的与他的思考相一致的东西，即“吾之所思”的东西。
2022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