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斯
死亡是一个只可谈论不可体会的经历,甚至只能想象。这世上有谁窥探过死亡?有没有死亡的绝对经验?有一种说法是我们知道的死亡都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是一种想象的死亡。最多只能算是死亡的间接经验。他们的意思是,那个经历死亡的人早已死去,从未传递出他真正的经验。因此,我们谈论和了解的死亡都是虚假的死亡,死亡具体独特的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虽然,我们都会死亡,都会经历死亡,但我们不可能描绘出真正的死亡,不可能获得死亡的要义。死亡是一个魔鬼,还是一团迷幻,没有人知道。人不可能描绘出一张死亡的图像。然而,我们人人都会经历死亡,至少会看见他人的死亡,或者我们就是从他人的死亡中获得经验的,我们对死亡的有关谈论、理论和文化,都是从他人的死亡中转化而来的。包括我此刻的谈论。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今天我要谈论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人的生和生的价值。我要谈论的是一位诗人的生与死的关系,或者说是这位诗人在生——死亡之前的经历,他就是江西萍乡诗人唐恒。当然,或许,唐恒的本意或许不是要记录死亡,他的本意可能是要完成他的诗歌理想,想记录人在死亡前的悲戚与哀鸣,或者当人面对死亡时,那些可贵的精神品质。
我们知道,人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品质是爱和爱的能力。在众多完全没有答案与结果的事情面前,我们仍然坚持去做、去爱,这几乎是血脉中的教诲。唐恒在瞭望到自己的生命期限时(癌晚期),做了大量的工作,与死神竞赛,不放过世间的每一次看见、每一处细节、每一次想到……于是他写下大量诗歌。
一
他试图描绘出一张死亡图谱(可惜他仍是在生),或者试图在死亡的边缘传递出一些关于死亡的传说。虽然,这是以卑微的方式来进行的,以普通人、民间、赣西北、低视角和遵循“死亡不可战胜”这一原则来完成的。我的理解是,他借助了死亡歌颂了人间的“美好”与爱,评价了人的精神品质,处理了人和事物之间的关系,还谈论了语言与世间的关系,尤其是诗与它们间的关系。所以,他仍是以诗来记录死亡的……他写下一连串生命之歌。我们先来读他的《我的眼泪疼痛难忍》。
我的眼泪掉在疼痛上
一只蚂蚁正好深受其害
它举着的一粒粮食
被黏在了尘埃中
如果此刻下雨
我就是刽子手
我急得又掉眼泪了
唉,我的疼痛
是一间小房子就好
不得不说,死亡是一个恐怖的经历,谁都害怕,令多数人感到恐惧;由于它会带走肉体和精神活动,我们本能地拒绝。这首诗写于他去世前的一个月,其中的怜爱与悲情令人动容。诗的一个前提是“他是将死之人”。就诗而言,抒情仍是他的主调,标题就是由通感转化而来的抒情。“疼痛”,他在诗中多处提到,是诗的诗眼。一般来说,眼泪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但是由于作者赋予了情绪,传至读者后就真的感到疼痛了。需要分析的是,他为什么感觉到疼痛?之前为什么没有去怜惜那只被泪水淹没的蚂蚁?——他发现,蚂蚁为生活奔波,举着一粒粮食为生存而战。蚂蚁的生存暗喻他曾经为生存而战,暗喻大地上的人们都是为生存而战。可是,这一切,被的人类一滴水黏住了。它不一定知道是眼泪,只知道这是困难,所以总想挣脱。看着眼前的一切,唐恒心生怜悯,觉得是自己的眼泪伤害了它,所以他说“如果此刻下雨/我就是刽子手”。“下雨”,肯定是指如果眼泪如雨水般落下,淹没或冲起了蚂蚁,他会心生不安,于是他说不想做“刽子手”。这是夸张的写法,被赋予强烈的情感因素,但因了是唐恒,这首诗除去了矫揉造作的成分,其夸张反而成了亮点。我们知道,这时候的唐恒,在一个可预知但又不能确定的范围内,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可想而知,然而一切又无法改变。于是他转而去关注世上所有的所见和所知道的事,他的所爱和未完成的事。作为一个有理想的诗人,他最未完成的事当然是他的诗。
诗只有9行。“我的眼泪掉在疼痛上/一只蚂蚁正好深受其害”,这里可算作一联。我想这里描写的是他的病疼使得他的眼泪都掉出来了,这样的疼痛只有经历癌症的病人才知道。据说是疼痛难忍,可以掀翻一座房子。我想唐恒经常经历这样的时刻。然而,“眼泪掉在一只蚂蚁身上”是情景设定,还是事实描写?就概率来说,一滴水掉在蚂蚁身上的概率大一些,眼泪有可能,但概率不高。因此我认为此处是符合事实原则的情景设定。他想的是他的痛苦滴在渺小事物的身上,蚂蚁因为艺术的需要被请入。或者他的眼泪就掉在尘埃上,发生这一刻时他痴痴地看着,由是联想尘埃边可能还有一只蚂蚁。诗往往是这样产生的,它们需要为某种东西服务。“蚂蚁深受其害”,这是从怜悯的视角出发的,哪怕自己微小如眼泪的伤害,对小事物来说就可能是灭顶之灾。与此同时,正因为作者的悲悯之心,让人读到他博大的悲悯主义情怀。
它举着的一粒粮食
被黏在了尘埃中
读到这里,我更愿意将它看成唐恒如蚂蚁般在泪水中举着一粒粮食讨生存,同时又有一个更高的视角注视着。虽然这样的比喻并不新鲜,但是由于唐恒写的,还是触到了情感中最柔软的部分。“被黏在了尘埃中”,应该是指他正在遭受苦难,举步维艰。“如果此刻下雨/我就是刽子手”,这句话的意思前面解释过,就是害怕他掉太多眼泪淹没了小蚂蚁,他有犯罪般的感觉。
我急得又掉眼泪了
这一句诗有点让人意外,也最全诗次之精彩的地方。是因为怜惜、担心而急躁吗?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眼泪掉太多汹涌而出害苦了小蚂蚁吗?应该是这个意思。但他急得掉眼泪不也是害了小蚂蚁吗?这就是艺术效果。这时候的掉眼泪可以不管蚂蚁了,也是淹不到蚂蚁的眼泪,是心灵的眼泪了。
唉,我的疼痛
是一间小房子就好
最后一句是哀叹,是生命之苦的自我悲鸣。是作者从前面的艺术氛围中逃出来的自我疗伤,是作者回归到生活本相的驻停。“是身体的,是肉的。”“他的疼痛,是一个小房子就好”,我想这是指他的疼痛充斥整个房子,或者他就在一间小房子里忍受着这样的疼痛,可能是写他在家里。
二
在死亡面前,外人往往是理性和镇定的,侃侃而谈。我们通常会从人生的意义和人类的价值上去分析,然后建立一套理论系统,以便让我们的肉体获得精神上的力量,并且让这种力量去“战胜”死亡。
我的理解是,在唐恒那里,这套系统建立在诗的“后面”。表面上,我们看见了一个普通人面对死亡时对世间的留恋,看见一个普通人面对死亡时的哀恸、悲戚,也看见他作为一个诗人的赤子之心与使命感,而实质上,这一切都是在创造价值,或曰是人的价值的东西。他是作为一位诗人、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角色在呼唤。他是想抓住时间与死亡博斗,同时可能也想与死亡互动,虽然是通过与人的互动,尤其是与亲人的互动来完成的。唐恒这时候的诗直抵生命之真,形象不十分高大,但也不懦弱,他从生命与死亡的缝隙中找出诗来——有时候是从痛疼中找到出来的,有时候是从简朴的生活资料中找出来的,有时候是从与妻子、与母亲清澈的爱中找出来的。这时候的唐恒“面目清晰”“可歌可泣”,也就是说,他面对任何生活节点、任何生命细节都可以写成一首诗。在他发病不能转身时,在他暗自落泪可能溅落尘埃时,在他发问自己的人生命运时,在他求诉于菩萨而无回应时。
唐恒所经历的痛苦(死亡),是发生乡村的千千万万人内生的痛苦,是不可能辩驳和申诉的痛苦,甚至是几千年来人们所经受的默默无闻的无声痛苦。这种痛苦无可奈何,默默无声,销蚀着肉体,然后就被彻底击垮,而那些对痛苦的感受和申诉再也不能偷运出来。我感觉唐恒就是看到了这一层,所以他一刻不歇地记录,当他经受这一痛苦时。他晚期的诗几乎都是记录,记录生命的流逝,不可预知的死亡;记录生活的点滴,平常不认为是爱的爱;记录生命与死亡。感觉又像是向死亡求一支上签,哪怕明知道会死,也要在签上铭刻最美的语言,或者说死亡,是要用最美的语言来说的。
下面是他的《与妻书》,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一颗眼泪从眶中流下时
我枕巾上的小蝴蝶
立刻有了吸吮感
我对妻说:如果我死于春天
我会在树上开出一片绿芽
等到每年的夏天
你就可以歇歇脚
听蝉儿“知了知了”叫着
把一朵云看成我的模样
如果你想我了
就读读我写的诗
我们一起睡过的床
就换了吧,买张新的
因为我们只拥有
一次爱的权利
不像四季轮回
你是谡儿的母亲
你的肩上还扛着一个愿景
你的臂力必须比蚂蚁强大
那样的话,你的丈夫曾经
像老鼠,在地层下打洞挖煤
储存的一点粮食
就不需搬运工了
我至爱的妻啊,我骗你25年了
都快把你骗成奶奶了。你的生活
还是过得原来那么恬淡
你告诉我,家里堆放杂物的
小瓦屋不漏雨了
第一个抽屉里,有我的手稿
亲爱的,快把你的手给我
我想牵着你的手,出去走走
上阶梯时,你在前面
下山时,你依然在前面
如果非要失足坠落一人
我必须抢先在你的前面
对酒当歌,不如对韭当割
割去青丝换白
就用一缕,绾住我
人走心不走
然后彼此说:我认识你
我永远记得你,爱人啊!
事实上就是最后的告别。这首诗写于他去世的前几日,他的内心有一种烈士般的悲壮。他吩咐他的妻子一些细小的事情,他浪漫主义地认为,若自己死去会开出一片绿芽,会变成一朵云。“如果我死于春天/我会在树上开出一片绿芽”“等到每年的夏天……把一朵云看成我的模样”。若想他,就读读他的诗。从另一个侧面可知,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诗。他一方面留恋人间,另一方面又对他的诗有几分自信。后面的一系列细节感人至深,都是“催泪的夫妻之情”,同时也是人间清爱。但这番交代都建立在他“将死”的前提上。他每天都在经历死亡,死亡每天都在教育他。或者每天都在企图带走他。人的困苦在于不知死神到底哪一天将自己带走,所以受难于这样情绪的煎熬。而当唐恒有这样的情绪,他的方式就是写诗。他这时候的诗不再强调坚毅、正面,而是强调自由、真诚和心灵。这时候他觉得万物都值得怜爱,都值得被赞颂或书写,并且他的赞颂或书写绝非权宜之计,他的怜爱与泪水更非技巧。因为他真实地感到生命(包括世界)就这样流失,并且这种流失会被证实。妻子是他离他最近的人,他有任何希望和交代,第一人选当然是她,所以他说:
我们一起睡过的床
就换了吧,买张新的
因为我们只拥有
一次爱的权利
这里不评析他与妻子的私人感情,我感兴趣的是他与妻子作为人间朋友的感情,或者诗中真正要透露的,是妻子是他在人间为最后、最值得信任的伙伴,他们作为人的情谊是如此高洁、纯净。他对妻子的抒发与爱,是他在人间最后值得牵挂的事了。
三
我和唐恒的交往淡如水,可能见过几次面,但所聊不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16年我们兴师动众去萍乡拜访赫东军,在酒桌我们见上了一面。那也是十多年后的重逢,他当时就不能饮酒。但他热情有加,为我们满酒,我们六人五瓶,结果大醉,个个不省人事。此后再未见面,但听说过他的病情,再后来读到他的一些诗,直至他去世。我觉得唐恒是个从容、温和的人,他老家在南昌,却长期工作生活在萍乡。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隐忍、低调,做一个和蔼的读书人。他早期最有名的诗是《会唱歌的煤》,是写煤炭在大地之下唱歌,又写挖煤工人在大地之下喝歌,二者一唱一和,合二为一,是一种特点和类型十分明显的诗。这些写的都是他的煤矿生活。其间可能为中断十余年,直到他生命的后期,他的诗歌生命再次焕发,写出了许多生命之痛、生命之诉的诗。最后我们来读他的《2018年4月11日,晴,晚6时》,这是他去世前4天生命正在遭受死亡轰击的诗,诗是日记式的。
不晓得氧气多少钱一袋?
可以在安源矿医院借?
这样,可以断断续续吸一下。
氧气包最好,氧气瓶好像不方便。
谡,等你妈妈吃完饭,再打电话给姨妈。
我现在很难受,咽不下气。讲话也很困难。
带好钱去。
请母亲给我念念经!
请老婆不要哭,不要哭。生死一念间。
帮我也拿一串金刚菩提
请给我加点开水
你和儿子一起去
妈妈,我现在有点喘不上气来,心里难受。
氧气袋多少钱?45元便宜,再买一个,如何?明天再去。
跟大姐说一下,我们现在去灌氧气,行吗?大姐不是说了吗?
早点去灌,早点用,就说大姐已跟医院说好了。叫医院装好,怎么用?拿回来就要用的。
喝水都有点困难,肉汤暂时不喝了。
喝水可以,但有点吞不下去的感觉。
大姐知道情况后,立马和姐夫、老兄等赶来家里。
我家兄弟,也来了。
老四:去拿氧气了。
晓得。看看吸氧的效果!
老婆,不要哭,坚强,坚强
不要叫老三。还没有到最后时光。
请大家不要难受,这样,会传染我的!
母亲,法事,不做!
母亲老要我做,我知道这是爱,但我不能接受。
氧气袋一定要买。
容量大一点,更好!
今天不打滴流!
氧气袋只能吸30分钟吗?那我只能把握好时段了。
晚20时,氧气瓶来了。不能吸烟,包括檀香等。
母亲,不要难过。
陈莉,谢谢你!“没关系,都是邻居,跟家人一样,如要打针,只要是在家,任何时间都可以。”
王启兰说:和尚在问,做法事么?
母亲对妻说:跟我算了一个八字,晚上11点到早上3点。这段时辰里,不能走,否则对后人不利。
晚上9点30时,老二说:老大,我知道你的遗憾,一是不能伺奉母亲膝下尽孝了;二是不能陪母亲上北京去看一看。
放心,这些我们兄弟都能帮你实现的。
这还是交代后事,作者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仿佛看见自己在死亡面前挣扎的情景。并且完全可能会死云,能活下来是他挣扎所带来的运气。这样的诗也让我联想到唐纳德▪霍尔在照顾同是患癌的简▪肯庸时写的诗,那些诗传达出来的美学效果是面对死亡的从容、坚强以及用爱的力量相互鼓励、对抗死亡的情景。《2018年4月11日,晴,晚6时》也有这样的气质。所不同的是,这里面多了一份哀叹和悲凉,仿佛有一声被压低声线的哭腔。“哭腔”,大概是生活在底层的民众——面对生存与死亡时的共同感受,是符合我们的生活实情的。这一种无可奈何的实情,这是一种没有被提高价值的哀号,一直都发生着。唐恒就是在那一片区域,我无法说出准确位置,那里长满了常青树,树是本地特有的品种,类似于地中海沿海的橄榄树,果实可榨出高品质的油。就在这海涛般的树的后面以及数十棵千年古樟下,隐匿着他和我们的诗歌。
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