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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十甘庵山》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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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3-06-29  

《十甘庵山》后记







  我们的世界,除了俗世个我的现实存在,还有一个更强大的无限的想象的世界;那是人类一刻不停幻想组成的世界。有时候,世界就是以幻想的形式存在的。当你以为在当下,可它却又迅速将你带入过去、记忆以及由意念组成的世界。不仅仅是时间在作用,不仅仅是人类的认知在作用,可能还有人类的精神在作用。如果将人类的精神活动比喻成一个穹顶,那么这个穹顶便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神活动的图像。而我可能老是瞭望到这图像。尽管一无所有,但只要瞭望,便什么都有了。立即映入眼帘的是附着人类记忆的有形的书籍,它们美好而弯曲;这些从事艺术活动而留下的痕迹,这些因思索、顿悟而获得的智慧,它们有如星辰。但是,我更着迷于这些书籍的空处,空间和黑暗不能填满的地方。如果人类普遍的思索最终有一个去处,而又恰好聚集在这里,那么我便一次次地瞭望到它们。如果植物会思索植物的思索也会在这里。总之,每一样事物,每一个局部,每个微小的存在,它们都有思索的可能,如果它们思索了就会到这里来,我便会瞭望它们。
  人类有许多复杂的情绪,除了对糟糕的现实的不满,还有许多臆测、幻想和预言的存在,它们同样是我们生活的源泉;与我们的文明同行或构成我们的文明史。这就像反物质,反物质的质量、体积和比重都比物质更大,是与物质相对应的存在。人类创造了许多不存在但又感觉存在的事物,并且这样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到真实的存在。人类最大或一劳永逸创造的事物是时间和造物主,有了这两个概念,其他事物便应运而生,构成各种体系。各种体系都在充分阐释和表述这个世界,它们并行不悖,构成灿烂的文明的星河。
  我目前的诗,都是这个世界的外延。这些事物的比喻,这些事物与现实的对照。所以我说,一个事物是另一个事物的比喻。全世界,可能只有一个比喻。诗歌的工作,仅需要将这样的比喻转换。一首首诗,大约就是这样最烦琐的构建工作。






  眼下,我的想法就藏在行文的词语、语调中,但又没有写好。我可能想写一种旷古的乡野,人烟不是最重要的,事物的枝蔓或皱褶是最重要的。事物的存在、事物间的关系、事物对人的影响是重要的。我写了一些事物对人的影响。十甘庵是我的家乡,它是我的原发地,我认识这儿的许多事物,我熟悉它们,爱它们;仿佛它们也认识我,爱我,包括但不限于你们认识的所有事物。
  我试图让各式各样的事物自发建立联系。我的词语不够生动,似乎想迎合生活本身的苍白;我的结构不够出新,似乎太在乎情感的粘连。总之,目前所看到的物质文本不是我最满意的,脑海里的非物质图腾似乎铿锵有力。我似乎想刻画一种过滤了时光的乡野。乡野是主体,有人居住是偶然,人的传承是偶然。人们所浸染的文化(儒道文明)是偶然的。我似乎先入为主地闯入它们,看见它们,然后告知我们。是的,我只能告知我们。所以我的语言平朴,不愿做过多修饰;所以我的语言拙硬,因为这就是亲眼所见。我先入为主地看见事物,发现事物,发现事物中的秘密。有我的家族,有父母兄弟等一众人物,我从他们的个体中发现秘密,发现命运。从他们周边的混合物(事物)中发现他们的人性密码。如果不掺杂生存意识,这些事物就不可能是生鲜艳美的,就不可能是安静逸美的,更不可能是纯净、无邪、浪漫的了。
  我不确定要指向哪。可能是古老中国,自古至今最底层百姓的生存样貌。也许他们懂得很多,精通手艺,生活中个个都是能手,但他们无一例外生活在枯萎的山水中。他们面目清癯,与草木同色;他们命运多舛,与河川同抵。十甘庵可能只是一个范例,但需要更大的笔力与更好的语言,眼下我可能还只是打开卷轴中的楣杆。






  世界中,有两个我。一个是在遥远乡野以某个农家为凭依的少年的我,另一个是灵魂永不着地、吸附在某城高处但终将渐得皈依的我。遥远乡野中的我是永远不说话的那个我,带着一幅超宽广的望远镜,在山野与时间中行走。看山野中的人和事,看山野中的树木与水流,能记的都记下来。看人的生死、家族的兴灭,或者直接看烟火,人的隐喻。也看鬼,它们和人打成一团。看其他的兽类,它们在这种文化下的影响。有一只虎,仿佛就变不成妖精,它被这里人的强大文化所浸染,显得慢条斯理,学会了思考,写出了连奥登也不认识的诗文。看见了观音,这个永不现世的人,她隐隐的面目,如同人们想象的一样。我也看见居所,这个临时的场所。所以我如今看见山野里的任何事物,都是一个触发点:山的皱纹是触发点,无声是触发点,相遇是触发点,眼神是触发点。那样一种山野,那样一种人文,我还不想由此及彼的山野。而在南昌城中的我,从来不认为是真实的我。我不知这算不算妥协。我觉得这个我是人文的智慧的世界。对一切有了见解,有辨析能力,能宽怀一些原先不宽怀的事,能容忍恶,善也并不是书本中的善。对缠绕在人身上的情感和社会关系,有更加智慧的方式去看待。我希望我这样。
  在我家乡,在熟视无睹下文化浸染的丘陵中,山地中的岩石,岩石上的林木,那些跟我发生过关系的水洼、地理和名字。我记忆中的画卷或遗忘。有时候我拿它们没办法,它们受众众多,面目相同却没有清晰特征。说没有特征是我懒惰,于是我有时蹲下身来看那些高低不齐的茅草,它们在油茶树间晃动。在荒坡上,在坟地里,在高大的楠木以远的地方。我想形容它们,表述它们,但找不到附合它们的词语。我是说,比如写一根傲然独立的茅草,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常常为这样的事怅然,失语,自责。包括一个我忽略的人,那些常开的花,那些有名的树,那些名贵而我尚不知其名的草,那些泥土,那些我母亲年轻时做一件事的影子,那些我不能确定的话语,那些村里的事,那些他们说很美的云,那些女孩,那些乱石间的小路,那只去上东源的小狗。总之,是些印在我心中却没有特点的事。我不允许夸大和添加形容词。它们存在受伤后,我看着它们。我强调事物受伤害后的存在感。我之前一直这么写。这么有目的,我不知道这有没有问题。唯一的可能是自己表达能力不强。这期间写了许多诗,纪实或臆想,或想象。几乎不大使用自己的学养和知识,也就是不提供终极的哲学的思考。不提供诗之于诗的思考,人类/事物存在命运的思考,当时做的更多的是呈现。当然呈现肯定是没有问题。但对我来说有问题,后来感觉应该更普世一点。应该用上这些年的阅读与经验,用复杂的生命经历,个体生存与终极哲学相结合,才会找到更多艺术共通点。




     我内心觉得十甘庵有个巨大的魔咒,因为我祖先连同我们,在那里住了十多代人都不发人,每一代只有三四个男丁。每一代都是颤巍巍走过来的。我感觉花氏能延续香火完全是偶然。事实上也是偶然,因为每一次迭代,都是由不是最好的那个家庭来完成的。花氏在那里经历的苦难,花家的人在那里经历困难时内心所遭受的煎熬是难以想象的,他们的伟大与卑微同时闪耀。当我看着他们几乎不存的坟墓,没有碑石的坟墓,没有留下名字的坟墓时,我会猜想许多。寂寂的山野间,阳光斜映,他们在数棵栗树之下。
     然而,十甘庵没有家族史,父辈们没有文化,他们都说不清先辈们的故事,我常常听见他们将故事混淆,将一个人故事套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能触碰的是他们的遗址,他们开垦过的地,他们挖过的山,他们给山谷起的名字。很显然,他们努力过,他们年轻时也有为过。据说,曾经,他们将附近数公里的山地买下了。而我,只能看到父亲这一辈人的努力,非常艰难的努力。父亲四兄弟,花氏只有这四兄弟,其中老三是半傻,终身未娶。老二就是我常写的德叔,他中年丧妻、丧子、丧女又丧子,都是养到年轻俊美的二十几岁。他本是一名锯匠,可后来信了菩萨,做起了道人。老四与我家还算正常,都有儿女。但小叔唯一的女儿十四岁出去打工时失踪近四十年,前两年才回来,户口都被派出所注销了,她经历了什么,受了多少创伤,不得而知。
     只有我家稍稍正常。但母亲与这些人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数十年从未停止。我的父亲拙言、正直,但说不清一句话。我的意思是我的父亲这一辈子从未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没有完整表达过一件事。他的另外三个弟弟也是。事情就是这么残酷。他们说话时都只有开头的三字或六字短语,只有开头的情绪化的起音。
     这些人构成我的生活,尤其是我的少年记忆。他们种着先辈开垦的后来又分下来的地,他们挖着从前就属于他们的后来又分下来的山。上述人物,不论长幼,他们无一例外都十分勤劳。是那种匍匐在地的勤劳,没入黑夜的勤劳,出生入死的勤劳。他们没有娱乐时间。公平地说,我们那个村的人都是如此,哪怕是仇家,勤劳是不分族氏的,不分屋檐的。
     他们花了太多时间躬身于土地。所以他们就更了解土地,更了解林木、花草、水田……他们成了朋友,给每一样事物起了名字。他们给事物做活是彼此交流,相互成全。所以我写诗,多是写了事物(事情)的原态。没有写成元诗而成为事物的原态,使得我的许多诗有缺陷,语言笨拙的缺陷,结构非复杂的缺陷。
     很多时候,我在记录真实情景。没有夸张,更没有煽情与虚构,哪怕憧憬和想象都没有。
  《替父亲写的一首诗》是写父亲的最后一段时光,他去世前半年的那一段光景,当时他行动不便,坐在老家房子前垂垂老矣而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令人心痛。我记住了这一幕,如今回家任何一幕都可能引起我的注意,都可能入诗。其实,我写了许多关于父亲的诗,不间断记录了他六十岁以后的全部生活。从心灵深处,我觉得父亲是个懦弱的人、沉默的人和失败的人,但他又是个善良的人、正直的人与温驯的人。进入老年后几乎不说话,因为母亲强势。后来我思考,父亲其实是个坚韧的人、有大志向和大智慧的人。他不同母亲较劲,不表达。他的沉默是有目的的。他年轻时操持全家,抚养了他的三个弟弟,那时祖父早已去世,祖母没法主持外面的活儿。父亲的一生就快结束了,以所有人知道的方式,我心怵然,于是记下了它。




  但诗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觉得应该是一个人的绝对值,事物的绝对值,认识的绝对值。诗应该是一系列文化、思想、生命存在与生活经验的综合体,并且是有一个人正在经历而不是先验或现象文化的概述。它不是总在那里,它应该是变量的。可能出自不同大脑但这些大脑又无法完全概述它们。
  我相信,有一个大脑试图说出它们。
  说得更直接一点,我仿佛找到了一种方式,一种接近我要但一直没有做到的方式。我不知这种方式是否正确。我长期以来一直希望自己写出一种有行体、思虑、语态、文风和节奏的作品。在我的内心,一直有一种现代诗的理想形态。它二十至三十行。四行或五行一节,不分行应在二十行。如果分行,第一节第一行五六个字为佳,没有逗号,第二行的逗号放在第三或第四字处,第三行一个整句。第四行的第一个符号在倒数第三或第四个字处。第五行又是一个整行。就这样,按照这个节奏,处理下面的诗句。如果思虑完整,选材恰当,细节生动,气场充沛,语言成熟,当然最重要的是观念在先,那么就会有一首不错的诗现世。当然,我并不是提倡。我是隐隐感觉,如果现代诗以这种模样出现会是一个不错的范本。在处理《夜钓》时,我便有一种自觉。首句“每一样细小的事物,/都有一个内部”就是近期不断观察与思考的结果。写这句时我不知下面会写什么。仿佛任何一个载体都可以。当我适用到“夜钓”这个情景,便有了下面的发挥。“你航行到一个开阔的水面,四下无人,/有一条桂鱼在里面活动。”这是写作中真理般的废话,很多诗人都这么干。“……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放下鱼杆。……”这是写作中的幽默和无耻,但非常有效。而在写的过程中,我的一个自诗于外的感觉是:自己在划一条木船,一条看不见自己身影也看不见他者(事物)的木船,在夜钓出发的途中。船划过了夜晚的水面,可能是徐徐地划过。水面平缓,和黑暗连在一起,四面全是隐而不见的山。我是从这样的经验出发,开始了这首诗的首航。而这样的经验,只是源自我上初中时在同学家的一次夜晚出行。那是去钓桂鱼,在离我家不远的飞剑潭水库。脑海中不断闪烁出这样的画面,不需要太多的推动,就有许多暗示。操作时,我忽略了那一次夜钓的其他片断,只有模糊的出行画面。里尔克说经验入诗,我可能这样做了。当然,其实,在诗句出现在笔端的瞬间,思考的间隙,其实也想过要不要嵌入那次夜航的其他片断,在什么时候嵌入。但随着语势的发展,句群的出现,那样的片断完全抛弃了。这可能就是诗人们常说的语言入诗,语言自诗人之外,自动地发展诗句了。而诗人必须跟随诗句的发展而去组织下面的语言。

“夜晚,还有跳水的蚱蜢,它在水面,尤为吃力;
而掠过未知的虚无的蝙蝠——
蝙蝠,在那一刻停留的心脏,
扑嗵扑嗵,暗红3D般逼来。
在那颗心的里面,或许,它想的是艰困的事,
雷达波的事。在那些事里,
或许有时候是要交给发现来裁决的。”

  这里使用了一个事物是另一个事物核心的递进式技巧。与第一句诗的意义相呼应。在此过程中,我觉得我找到了人与事、人与自然、人与诗的新型关系,也就是它们间彼此相通、相融的关系。关于人与诗,我想多说两句。实际上,我觉得诗是大于人的关系的。这里不谈人的局限,就是说人和人思考到的诗是相等的。然则而,即使是此情境下,我还有一个疑问,假设诗是一个总体,而人在自然万物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环,一个小我;人可以思考到诗,我是说,与人平行的事物,这些事物,它们中的一个,可以思考到诗吗?如果哪里一天它也思考到诗呢,这是不是比我们现在理解的诗或诗的观念更为广阔呢?所以,我觉得我们对诗来说,是陌生者的关系,是闯入者的关系。在这里所说的新型关系仅仅是一种与文体平衡的和谐关系,即既找到了大脑与语言、语言与词、词与事物相遇的快乐,又发现了上句与下句神秘相通的小道。
  在处理手法上,我尽可能诙谐地处理诗中的句子。我一直认为,诗句的最高境界还是要诙谐。当你的诗诙谐起来,你探讨的问题就不会显得那么沉重,你诗中的智慧就是不会显得做作与说教。写这首诗的过程中,其实是有个小转弯的,在这里我谈到了萤火虫这种“冷火”,但它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就此展开臆想与虚构:“如果有一种冷火就好;这样,/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江湖传说中有一种冷火,/可以救人于心难。心难,/这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这是一段近似偏狭的虚构议论。但它似乎与我们人类的心灵相映照。在个体的心中,谁不渴望有一支区别于过去、会灼热人的身体的明灯呢?由此,由荧光我想到了冷火。我是出于这种经验展开联想的。在这里,冷火的出现,不但不对文本构成伤害,反而是一种强化与丰富,甚至是一种知识。从文体上,它也构成行远的关系,与要表达的主旨形成一种默契与互证。写完这首诗后,我觉得自己的心神相当通透,觉得与天地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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