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的迷途
一
其实也读了几个版本的翻译，不知什么原因，骨子里还是认可朱维基老师的翻译最好。好在哪里呢？诗的声音最好。朱译所呈现的关于《神曲》的诗歌文本的声音，最是我们想听见的诗歌的那种声音。王维克的译本华丽、流畅，但用的是散文诗的体例，丢失了诗的美学与韵致；黄国彬的译本准确、引入汉语言词的特点，但正是这种词的特点，丢失了部分诗的节奏，因而使得诗篇整体略显生硬。尽管，尽管朱维基的译本乍一看，有些是试探性的词语，或者是不十分准确的词语，但它却传导出了诗歌的声音，一种特有的诗歌气脉与节奏在朱维基的译本中畅行。当遇到可能是多余的词语时，我们懂得跳过去；当遇到可能是混淆的代词时，我们懂得沉下来分辨。最重要的是，它贡献了一种诗歌的声音，我们可能认为是伟大的诗歌的声音，我们一生都在求证的诗歌的声音。那么，朱维基的译本将继续伴随我们潜读夜行。
今天，我们开始读《神曲》的地狱篇。地狱篇的第一歌写的是但丁在人生的迷途中，遇到各种凶神，一种动物代表一种凶神，每一种动物象征着人生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或境遇，且正在为难之时，有但丁崇拜的诗人维吉尔出现，为其引路。具体内容在阅读时再细谈，此刻我想谈的是但丁的手法，他的比喻。应该说，在今天来看，将一个人的人生迷惘比作迷失在森林中，算不上是新奇的比喻，甚至可以说是老旧，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比喻，可以说很“土”。甚至可以说，就今天的诗人来说，是不再有诗意的比喻，没有想象力的比喻。只是不知道，但丁是不是第一个做这样的比喻的人，若他是第一个做这个的比喻，后人只是学习他的美学教育，学他一千多年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没有这方面的研究，没有追根溯源，不好枉下定论。总之，今天我们读来“人生迷失在森林中”，被认为是个很早的比喻，虽不新鲜，但不失为准确，我们姑且认可诗人的做派，就这样将读诗推进。
第一歌的标题为《维吉尔救助但丁》。有一点不理解，当自己在人生中遇到困难，怎么会请一个诗人作为引导？这种构思从何而来？即使是今日，虽然在精神上可能有许多人影响了自己，但我们很少在作品中直抒谁引导了自己。而但丁将维吉尔纳入到现实考虑，企图建立一个现场来凸现维吉尔在他生命中的作用，这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我们都不会这么干！当然，《神曲》的真正目的是想让维吉尔作为一个智慧者的角色，引导遭受苦的人得以超脱，或者是让他们有机会看到正遭受肉体和灵魂折磨的地狱中的恶魔的样子，这既是对自己未来身份的一种警告，也是一种劝导。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①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②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但丁以回忆的方式说他在人生的旅程中迷失了方向，迷失在一座森林中，这森林肯定是比喻，他说他在里面醒来。作为一部伟大作品的启始，可以说开得平淡无奇，并无眼前一亮之处。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这个回忆式的陈述句，以三个“如何”倒还原了他在森林中遭受的重大苦难的情景。作为叙事的一极，回忆式的陈述句比现场式的描述更具说服力，使用起来也更为方便。回忆式的陈述句，记往。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了要探讨我在那里发见的善，
我就得叙一叙我看见的其他事情。
有点像说书人的第三人现场的意思。但丁将他所要讲的事塑造成听来的故事，这样一方面具有神秘、猎奇性，抓住读者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有利于作者的发挥，叙述得生动、深入、准确，说明作者才华横溢，若有些许瑕疵，那也是情有可原，不易被批评。此处但丁说他在森林中经历了非凡的事，生不如死，然而，在此过程中，他又发现了人类的一些特点，包括善。我想显然是不止是善，恐怕发现的是关于人类多方面的复杂性。对应到但丁的人生，如果说他人生的迷途我想就是指他流亡的这段时光，他在这段劫难般的日光，身心与精神定然经受了巨大的折磨，尤其是他遇到了各色面目狰狞的人，欺负他的人，其人性的彰显，让他想到各种怪兽。森林中的怪兽，是他的个人生活推及人类人性的总体概括。必然是这样。
附：
第一歌
序曲：维吉尔救助但丁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①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②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了要探讨我在那里发见的善，
我就得叙一叙我看见的其他事情。
①《旧约•诗篇》里说:“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但丁自己在《飨宴篇》里把人生比做一座穹门，他也说：“这座穹门的顶点在哪里，是很难确定的……但就大多数的生命说，我相信，达到这顶点是在三十和四十岁之间。而且我相信，身体组织最健全的人，达到这顶点总是在三十五岁。”但丁生于一二六五年，那么《神曲》的想象的日期是一三〇〇年。
②“昏暗的森林”有什么寓意，最好用但丁自己的话来说明。他在《飨宴篇》里说:“我们因此一定要知道，正好像一个从没有到过城里的人不能走正确的路，除非由一个已经走过这条路的人指点给他看；所以踏进人生的迷误的森林去的青年不能走那正路，除非由他的长辈指点给他看。”
二
读但丁的诗，他的诗的节奏总是不紧不慢，从容地叙述完每一个句子，给一个句子留下词语的喘息空间，即使有许多很要紧的事在后面待介绍，我想这不但是学养问题，或者这不是学养所以解决的问题，而是诗歌的内部的节奏所需要的。而诗歌的内部节奏，又是一位诗人必须所能掌握与控制的技术问题，烦恼的是，在我们的艺术实践时，常常被一些所谓的诗的事实催促，巴不得快速写完及早一点告之读者诗的内部，而这样的后果往往是丢失了大部分诗的内部（内质）。
总的来说，《神曲》是低音区的作品，或者但丁是一个低音炮式的诗人，即使他有大事要宣扬，即使是他抒情起来，也不会让人觉得诗篇是何等高亢；当但丁启用连续抒情模式，他的声音不但不像高声呐喊，反而更像从深海中传来的海豚音，一圈圈或一环环地击过来。从形式上看，一方面可能是三行一韵的方式起了减速的作用，但我觉得另方面更可能是诗人本身有意的掌控，对诗的掌控，对节奏的掌控。
老实说，“地狱篇”的开头部分并不是《神曲》中对节奏掌握最精彩的地方。诗篇已经用那种自然的节奏但还不十分明显。它有快速叙事的嫌疑，但还没有我们常犯的毛病加速。
我说不清我怎样走进了那座森林，
因为在我离弃真理的道路时，
我是那么睡意沉沉。
听但丁的意思，他是在梦中进入森林的。至于对“离弃真理的道路”的使用，似乎要思考一下但丁的真正意图。因为我们在处理一首诗时，或者我们在做生活的选择时，并不敢认为我们丢弃的道路就是真理的道路，看语气，也不像是修饰词，但丁是有意肯定过往的那条道是真理般的道路，结合但丁后面所述的内容看，后所遇见的大量虎豹和冤魂更衬托他在前面离弃的道路是正确的，是真理般的道路。
我们可以理解为但丁被梦，自己的梦或他人的梦托入森林，前面我们将森林理解人生中一段迷失的道路，理解为但丁被流行的那二十几年，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但丁说他“离弃真理的道路”是说得通的，这就是他的本意。
但在我走到了那边一座小山的脚边以后
(那使我心中惊惧的溪谷，
它的尽头就在那地方)，
在梦中，但丁走到了一座小山的脚下，在小山的路的尽头，有曾经使他感到惊惧的溪谷。从今天来看，我们当然知道有许多艺术品描绘了这样的情景，但我觉得但丁作为使用空间艺术的语言，或使用能发展出空间艺术的语言，他已经精妙地描绘出来了，虽然只有简单的三行。我想，那些艺术家之所以会描绘这个场景，多半是因为这是《神曲》的开篇，他们需要用更直接的视觉艺术来给人们，或者帮但丁构建且描绘精确的艺术天堂。小场景，却造就了大作品。
我抬头一望,看到小山的肩头
早已披着那座“行星”①的光辉，
它引导人们在每条路上向前直行。
若我们是这首诗的作者，我们会如何来描绘迷失的梦一般的森林呢？可能急于描绘森林中的色彩和景物了。但丁说他在那里看到小山的肩头披着太阳光，也就是被阳光照射。太阳发出的光芒引导着世上的任何人，仿佛所有人都向着太阳奔跑。在如今，向着太阳奔跑已经是一个被异化了的短语，而在但丁这里，却有异样的新鲜，似乎也确信他说出了真理般的事实。
于是,在我那么凄惨地度过的一夜
不断地在我的心的湖面里
震荡着的惊惧略微平静了。
传奇小说常会将主人公突然降临在某个空间，但丁的这部作品也可能借用这样的手法。他称自己突然迷失在一座森林里，故事由此开始，由他自由发挥。他自称在那里度过了凄惨的一夜。凄惨前还有一个定语“那么”，这是强调凄惨的严重性以及他独有性的体会。也就是说，这事的惨烈程度只有他一人生知道，留下他慢慢道来的伏笔。“不断地在我的心的湖面里/震荡着的惊惧略微平静了。”但丁擅长的U型句子在这里便出现了。我们习惯使用直句子，喜欢以下面的句子来衬托前面的句子，虽然问题不大，但那已经是两句话了。而但丁似乎将两句话要讲的事糅进一个句子，如此，立马就增加了语言的表达效果以及诗人技术的高级。原因差距就这么拉开的。
好像一个人从海里逃到了岸上，
喘息未定,回过头来
向那险恶的波涛频频观望:
这是描绘他惊惧的样子。前面已经说了两次惊惧，而到这里，才来说自己惊惧的样子，这种艺术的处理仍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此外，这个画面也常被艺术家描绘，我记得有些还成为了世界名画。感官的直觉立即蹦出但丁在海边被惊惧的样子。然而，这只是一个比喻。
我的仍旧在向前飞奔的心灵
就像那样地回过来观看
那座没有人曾从那里生还的关口。
被惊惧吓着的向前奔跑的心灵，也向后观看着。这样的句子我们可能能处理，但下一句以此带出事实，推进诗的进度“那座没有人曾从那里生还的关口”，许多人不一定能做到。我觉得但丁在此悄无声息地推进了诗歌。并且这样推进与惊惧紧张的情绪紧密相连。那里有一个不能“生还的关口”，既神秘又猎奇。
我让疲乏的身体休息了片刻，
又顺着那座荒崖前行，
我的后脚总是踏得稳些。
推进诗歌的实在句子，也刻画了但丁在森林中的情况。至于如何在荒崖上前行，但丁没有交代，可能这是诗不要管的事。“我的后脚总是踏得稳些”，应该是一个没有说清楚的句子。可能是说，但丁在荒崖之上费力艰难地一步一步前行，双脚差点踏空，后面他就尽量，或想办法将后脚踏得更稳当一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附：
我说不清我怎样走进了那座森林，
因为在我离弃真理的道路时，
我是那么睡意沉沉。
但在我走到了那边一座小山的脚边以后
（那使我心中惊惧的溪谷，
它的尽头就在那地方)，
我抬头一望,看到小山的肩头
早已披着那座“行星”①的光辉，
它引导人们在每条路上向前直行。
于是,在我那么凄惨地度过的一夜
不断地在我的心的湖面里
震荡着的惊惧略微平静了。
好像一个人从海里逃到了岸上，
喘息未定,回过头来
向那险恶的波涛频频观望:
我的仍旧在向前飞奔的心灵
就像那样地回过来观看
那座没有人曾从那里生还的关口。
我让疲乏的身体休息了片刻，
又顺着那座荒崖前行，
我的后脚总是踏得稳些。②
①按照古代埃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体系,太阳是一座“行星”。
② 这表明诗人是在一步一步上山。
三
我记得小说家才这么处理，将正题扔在一边，假装将叙述引到一条别的小道上去。在小道绕上一圈之后，装模作样地回来，这种用事实回漩的技巧，在当代诗人的写作中用得并不多，用了的也就被当作优秀诗人了，如做过小说家的卡佛以及吉尔伯特。国内的也有，不多，但用得都比较急，以文追事，不是太讲究。而在但丁这里，就发现对一件事的讲究以及将诗歌当作一种叙事艺术的巧究。我想，这大概是在非常放松的状态下下笔的，诗中的自由精神以及对所述对象的开放状态是多数人没有的。征候是，他没有小说家的油腔滑调，真诚、准确仍是他诗篇中的不二准绳。
看呀,在陡坡差不多开头的地方，
有一头“豹”,轻巧而又十分矫捷，
身上披着斑斓的皮毛。
但丁说他在小山坡下看见一头豹，英武又矫健。当然，如今的人们都将豹视为隐喻，可能也只有视为隐喻，才能将他的故事讲下去，才能将世间的事物都一一解析一遍。豹的隐喻为淫欲。为什么是淫欲呢？是人性中表现最多，也最为普遍的一种特性吗？淫欲在现实生活中的确最为普遍，无论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总之，淫欲逃不开人的身体，是事实，不论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黑暗阴秽的隐蔽处。我是说，人性中具有普遍特性的邪恶还有很多，如本能的恶，为什么不是它呢？还是因了后人的一套解释理论，豹代表淫欲、狮子代表骄傲、母狼代表贪婪？这种可能性很大。但丁自己没有注释，我想他是开放性的。
它不从我的面前走开；
却那么地挡住我的去路，
我几次想要转身折回。
豹挡住但丁的去路，亦不走开，但丁犹豫多时，几次想走回。是说淫欲是很多人和很多事的拦路虎吗？在中国文化中，说是拦路虎不就成了，一目了然。可能是淫欲曾经挡住但丁自己，失去了想往成功的目标。如果这一说法正确，生活中，淫欲是绝大多数人失败的根源，普照人可能失去的是人生的成功，大人物可能失去的是江山和王朝。淫欲，万恶之源，堕落之母。如果这样一解释，似乎又说通了。二十多岁读到这里时，当年我想，既然是豹子，还看见它美丽的纹身，那么它为什么不攻击人呢？原来，它是淫欲。
那是在拂晓时分，
太阳正和那些星辰一起上升，
当“神爱”最初使这些美丽的事物
这里就是叉开叙述，有点像小说中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叉开叙述的好处是使诗的空间拓展了，同时使所要叙述的对象有自由选择权进入诗人的叙述中。诗中的自由精神显现。拂晓时分，太阳和一些星辰升起，这是对一般自然景象或规律的描绘。当“神爱”最初使这些美丽的事物，“神爱”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万物运物的那个总规律。注释中说是托勒密的那个天文观，说是太阳运行到白羊宫时的春季，春季的一个天象。需要春季吗？太阳升起伴随几颗星，不是许多早晨都有的天文现象吗？
运行时它们是和太阳在一起的②
因而一天中的这个时辰，
一年中的这个温和的季节，
“一天中的这个时辰”，即早晨；“一年中的这个温和的季节”，即春季。但丁为什么要强调是春季呢？为什么要强调是早晨呢？有什么暗示吗？难道是说这样的季节淫欲最盛？这样的早晨淫欲最盛？春宵一刻值千金，不会是这个意思吧？这暗示绕得太远了。
都使我对克服这皮毛斑斓的野兽
怀着极大的希望；可是并不，
我却因看到一头出现在我面前的“狮子”而惊惧。
但丁说在春季和早晨都想克服这样的欲望。怀着极大的希望，可是又并没有。但丁可能是反着说的，要知道，在春季和早晨，人的淫欲最多，也做得最多，所以他想克服。可是又并不做得到。他说他这时候又看见了一头狮子，一头使人害怕 的狮子。此处，狮子代表骄傲，那么这骄傲是怎么来的？人性中骄傲的因素多吗？不多，可能还是从美德中分离出来的。从人的自制中克服而来的。骄傲是一种高贵的情绪，莫非他是要用骄傲来抗拒淫欲？
他直挺着头,带着剧烈的饿火，
似乎要向我身上扑来；
甚至空气也似乎因此而震惊；
狮子很饥饿，向但丁扑去；狮子很凶猛，向但丁扑去。骄傲很饥饿，向但丁扑去；骄傲很凶猛，向但丁扑去。这说得通吗？好像说不通。既然骄傲是一种高贵的情绪，怎么说得通呢？骄傲还可能是别的东西？人性中什么还可以代表骄傲？抑或说后人的解释有问题？我不知道。
还有一只“母狼”,她的瘦削
愈显得她有着无边的欲望；
她以前曾使许多人在烦恼中生活。
关于母狼的解释没有争议。母狼代表贪婪。贪婪也是人性最无耻的欲望之一，贪婪滋生更多的人性的恶。但丁说贪婪有着无边的欲望，曾使许多人在烦恼中生活，这合乎情理，也是现实的写照。
总之，但丁一上来就直击人性中的三大本性，直捣人类本源，勾勒出他所要探讨的问题的宏大目标。这些都是混合在所有人身上的特点，当他以己为木，那么谁又能逃脱他的指证呢？
附：
看呀,在陡坡差不多开头的地方，
有一头“豹”,轻巧而又十分矫捷，
身上披着斑斓的皮毛。
它不从我的面前走开；
却那么地挡住我的去路，
我几次想要转身折回。
那是在拂晓时分，
太阳正和那些星辰一起上升，
当“神爱”最初使这些美丽的事物
运行时它们是和太阳在一起的②
因而一天中的这个时辰，
一年中的这个温和的季节，
都使我对克服这皮毛斑斓的野兽
怀着极大的希望;可是并不，
我却因看到一头出现在我面前的“狮子”而惊惧。
他直挺着头,带着剧烈的饿火，
似乎要向我身上扑来；
甚至空气也似乎因此而震惊；
还有一只“母狼”,她的瘦削
愈显得她有着无边的欲望；
她以前曾使许多人在烦恼中生活。
①但丁描写他遇到三只野兽,他一定有所寓意,那是显然的。但是他究竟指什么,后人只好靠猜测了。有些注释家说,或许“豹”代表淫欲,“狮子”代表骄傲,而“母狼”代表贪婪。这，从诗的本身来看,是比较妥当的。
② 按中世纪的传说,在上帝创造宇宙的时候,太阳是安在白羊宫的。托勒密记录这个星座有十八颗星。太阳在白羊宫的时候是春季，所以《神曲》的想象的日期是一三〇〇年的春季。
四
据说，地球上各种文化都有关于地狱的概念，也就是说，作为死亡和惩罚文化的一部分，地狱从来都是作为威胁文化的一部分来告诫人们的。只是，作为人类想象的一部分，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或者一个从来没有人能证明去过的地方，地狱，只在想象中恐怖、如同深渊、恶魔横行，事先有恶魔、事后亦有恶魔，是一个只有模糊印象而具体面貌的地方。我国关于地狱的概念来自东汉安世高所译的《十八泥犁经》，该书称地狱分为十八层，合称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地狱的“层”不是指空间的上下，而是在于时间和内容上，尤其在时间之上。但即使有十八地狱的说法，但每一层真正的具体的内容、所陈为何、里面都有谁，都只有简略的记述，仍是面目不清的。而当但丁的《神曲》出现，多种文化基本上认但丁对地狱状况的描述，因此，可以说，但丁是第一个将地狱说清楚为何的人，不论他启用了何种文化。
和天堂一样，作为想象的一部分，二者都是想象美学极度发达的见证，或者它们作为两个想象美学的极端，它们一方面将人类的人性空间扩大了，另一方面也将人类的自我认识边缘扩展了。当人性的极度恶的施展需要人性的极度的善来中和，或者当人性的极度的恶需要人性的极度的善来张扬，那么人在这个空间里，反而可以自由发挥、任尔驰骋了。这时人性的极大发挥，更能彰显人性的恶，和人性的善的面目了。这番悖论，难说谁是谁非。
但丁是第一个将地狱的形象具体化的人，如今他行走在地狱的边缘，看他会如何处理。
她的容貌之恐怖
使我的心头变得这么沉重，
我竟失去了登陟的希望。
母狼=贪婪，贪婪的容貌之恐怖，使得但丁的心头变得沉重，甚至失去了攀登的希望。仿佛是说，当一个人被贪婪吞噬，其容貌会非常恐怖，会丑态百出、原形毕露。生活中好像是这样，当人在生活中过于贪婪，尤其是贪非己所得，其态其丑会叫人十分嫌弃，那么道德的力量就会使他在生活中难以生存下去了。但丁告诫人们，贪婪的形象是丑陋的，是令人恐怖的。
如同一个渴望求利的人
在失败临头的时候
哀声哭泣，心中百般痛苦：
这个比拟，是比拟仿佛又不是比拟，更像是推进诗歌的事例。但丁在母狼面前心情变得沉重，举步不前，他渴望登山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所以他是一个求利的人，这种求利的失败使得痛苦不堪，哀泣起来。但丁的哀泣是因为母狼挡住去路，不能登山。
那只不肯安静的畜生就把我
弄得这样，她向我走来，
一步步把我逼回到“太阳”在那里沉寂的地方。
母狼还在向他逼近。贪婪还在向他逼近。可以引申为但丁在现实中原本纯净，是贪婪经常引诱他，致使他受到污染使得心灵变坏吗？或者他只是部分被污染，但丁正经受抵抗。经受贪婪抵抗的但丁正回到太阳所在的白羊宫。白羊宫是指春季以及春季的早晨，但丁被逼退了。但丁是这个意思吧？
当我向下退去的时候，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①
他似乎因长久的沉默而声音微弱。
诗写到这里，如果按正常的逻辑，通常是无法处理的，也不知道往哪里发展。然而，在但丁这里却是转折，是生辉的地方。即当他退回去时遇到一个人，一个他崇拜的被誉为大师的人，维吉尔。换一句话说，但丁在一座小山上，他被豹子、狮子和母狼吓回来了；在人生迷途的路上，他被淫欲、骄傲和贪婪吓退了。这或许就是他生活的写照；常常，也是我们的写照。但丁在诗中的智慧可能就体现在这里，敢于安排一个人作为引导，避开这些障碍。“当我向下退去的时候，/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柳暗花明、眼前一亮。“他似乎因长久的沉默而声音微弱”，为什么会微弱的呢？不应该是智慧而睿智吗？在中国的印象应该是这样。为什么导师也是羸弱不堪的形象？这在年轻时和现在读时，都认为有反差。
当我看到他站在那穷荒之中时，
我叫道:“可怜可怜我呀，
不论你是谁，是鬼魂还是活人！”
如果是一位慧者和先知，为何会站在穷荒之中呢？这与我们的审美不同呀。我们必是金光闪闪、仙鹤与祥云绕行的圣地呀。维吉尔自己都微弱不堪，身处逆境，他还有能力帮助他人吗？这时但丁叫道：“可怜、可怜我呀，/不论你是谁，是鬼魂还是活人。”——我这样讨论，实际上是想说，如果将此情景换成头金光的维吉尔出现，会影响诗歌的氛围和进度吗？或许是可更改一下的。
他回答我说:“不是人，我曾经是人；
我的父母是伦巴人，
但都是孟都亚的公民。
维吉尔开始说话，简介自己的出身和经历。既然他微弱，如何能讲这么多话呢？纯粹是诗歌艺术的要求了？不管了，只管诗人表达的需要？维吉尔说他的父母是伦巴人，孟都亚的公民。这些看了《牧歌》《农事诗》《埃涅阿斯纪》就知道。
我诞生于朱理亚治下，虽然晚了些；②
在伟大的奥古斯都朝代我住在罗马，
那是虚伪说谎的神祇猖獗的时期。
如此简要的叙述法，我读“天堂篇”时曾提到，这是但丁的拿手好戏，他通过片言只语的事实，三言两语的剧情，让人猜想这个人的形象、特点以及形象。这是最早的说书手法，或者说是一种元叙述手法，没有修饰定语和形容词，直截了当，白描，勾勒出所述对象的概貌。维吉尔讲了他所处的时代，出生比凯撒晚一些。凯撒是什么时代？是虚伪说谎的神祇猖獗的时期。一个疑问是，在写作中，但丁为何敢将一个人拿到与他那个时代中最牛的人相比呢？虽然维吉尔也伟大，但与当政时期的皇帝凯撒相比，他还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在但丁心目中，他们俩是可以相媲美的人物，可见但丁的心气之高傲、高贵！
附：
她的容貌之恐怖
使我的心头变得这么沉重，
我竟失去了登陟的希望。
如同一个渴望求利的人
在失败临头的时候
哀声哭泣，心中百般痛苦：
那只不肯安静的畜生就把我
弄得这样，她向我走来，
一步步把我逼回到“太阳”在那里沉寂的地方。
当我向下退去的时候，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①
他似乎因长久的沉默而声音微弱。
当我看到他站在那穷荒之中时，
我叫道:“可怜可怜我呀，
不论你是谁，是鬼魂还是活人！”
他回答我说:“不是人，我曾经是人；
我的父母是伦巴人，
但都是孟都亚的公民。
我诞生于朱理亚治下，虽然晚了些；②
在伟大的奥古斯都朝代我住在罗马，
那是虚伪说谎的神祇猖獗的时期。
①是指拉丁诗人维吉尔。他的著名的史诗是《伊尼特》。他是一个为但丁所敬爱的诗人，但丁称他为“大师”和“先辈”。维吉尔领导但丁走过地狱和炼狱，直到“地上的乐园”时才退出，把他交给俾德丽采。
③维吉尔生于公元前七十年。当朱理亚•凯撒于公元前被杀时，维吉尔还没有写出他的史诗《伊尼特》，不能得到凯撒的奖励，所以他说生得晚了些。
五
幻觉是什么？如果按但丁的标准，幻觉该是个人的主观意识气团所组成的幻景，而主观意识的内容可以是意念、直觉和判断，但也可以是数亿个不停地针对自己的自我意识。说白了，它就是非现实的自我意识的涂抹，其实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我们生活在幻觉中吗？非常有可能。幻觉就像甜蜜的毒药，鸩饮而不自知。比如我读《神曲》，读多就是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懂了但丁，或者会认为比他人懂得更多一点但丁。实际上并不是如此，我可能会看见但丁的一些思考方式和表现技巧，可能会看见诸多著名诗人从这里汲取了养分，但我并不能像但丁一样写诗，更不能像他一样思考。他于我顶多是一个督促、一个激励。我阅读《神曲》近一年，发现一些独特的地方，可是，能应用到我的写作中的部分很少。我没法像他那样广阔、那样透彻、那样的专注，对人性、对宇宙世界、对事物，处理一个对象时没法像他那样使用富有穿透力找寻本质的思维与语言。一方面是我的教育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我的天赋。我没法做到，我常用自己的理性击穿自己的幻觉。所以，幻觉有时候是美妙的，有时候也是可怕的。由此保持清醒、保持理性，是重要的。
读了《神曲》，也不算什么。但丁没打算与我做朋友。
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歌唱过
安吉西斯的那位公正的儿子，
他在巍峨的伊利阿姆被焚之后来自脱洛挨。①
维吉尔自述他是一个诗人，写过《伊尼特》，安吉西斯的儿子就是诗中的主人公。此种简述法我一再想起卡瓦菲斯，他在虚构那些希腊历史人物时也是若有其事，对我们这些绝对不了解维吉尔的历史的人来说，或者只是有限了解他的生平的人来说，我想但丁有足够的虚构权，他说在“巍峨的伊利阿姆被焚之后来自脱洛挨”，这句话是绝对的历史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话域场。一些神秘、传奇的信息。这一点卡瓦菲斯心领神会，单就人物局部描写来说，卡氏处理得比但丁还更细腻。
但是你，为什么你又归于不宁？
为什么不去攀登那幸福的山，
那山是一切欢乐的开端和原因？”
维吉尔问但丁为什么心神不宁。他们（维吉尔和但丁）都假定但丁眼前所处的山是一座幸福的山，都是需要攀登的，且这山是一切的欢乐的开端和原因。首先，这山是比喻是肯定的。其次，但丁看见的那座小山是一切欢乐的开端和原因吗？这一点我有疑问。这不是让但丁的人生迷途的山吗？既如此，嗯，它就是一切欢乐的开端和原因。我的诘问收回去了。
“那么你就是那位维吉尔，是那喷涌出
如此丰富的语言之流的源泉吗？”
我带着羞赧的容颜回答他。
这是但丁对维吉尔的赞美。但丁称维吉尔的诗如丰富的语言的源头的泉流！由此他是多么崇敬他。对伟大诗人的无限尊敬，这种心里我想很多人都有，尤其是年轻时，那股热烈的暖流灌遍全身的感觉没人敢忘。
“哦，其他诗人们的荣誉和光明！
但愿那使我探索你的诗卷的
长久的热忱与极大的爱好于我有补。
但丁说维吉尔是很多诗人的骄傲和荣耀。或写诗人的应就像他那样。但丁自称希望在探索维吉尔的诗篇时能对自己有所益处。读到这，我想我们是不是也要认真地、真诚地探索但丁的诗篇呢？或真诚、专心志致地探索研究但丁的诗能获取哪些益处呢？还是有很多益处嘛。如前面谈到的幻觉，真诚、专心志致后，会自比、自拟，会自以为与但丁的智慧心神相通。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我们可以学习或仔细观察，但丁从维吉尔那里学到了什么，或什么是可学的。但丁说从维吉尔那里学到了“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是说学到了维吉尔的风格吗？“受到荣誉”是指接受赞誉，意思是但丁学习了维吉尔的美丽风格，他写出的诗篇也获得了赞誉，获得了成功。那么，维吉尔的诗是什么风格呢？我的印象是永远的哀伤和悲悯，对什么事都是哀伤和悲悯的，小到一只蚁，大到一件世纪大事，他都是以哀伤和悲悯的眼光与语调去完成的，他哀悼世间所有的万物。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看但丁在《神曲》中的表现，但丁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请看那只我从她那里折回的畜生；
帮助我摆脱她，你载誉的圣哲；
因为她使我全身的筋脉震惊。”
但丁提要求了，想请维吉尔帮助他摆脱那只母狼。说维吉尔是圣人，那母狼让他全身震惊。——此处，可看写诗的安排，但丁安排维吉尔帮诗中的但丁这个细节的目的是什么，其合理性在哪里。或者何以就认为维吉尔有这个能力呢？因为他是圣哲，他是诗人？可能暗合了这个逻辑。但丁是俗人，他被贪婪、骄傲和淫欲裹挟。
“你必需走另一条道路，”
他看到我哭时回答说，
“假使你想要逃离这荒凉的地方，
维吉尔立即给出方向，让但丁另择道路。另择道路可能很多人都想到了，但另择什么样的道路？我很好奇。期待明天的深入阅读。
附：
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歌唱过
安吉西斯的那位公正的儿子，
他在巍峨的伊利阿姆被焚之后来自脱洛挨。①
但是你，为什么你又归于不宁？
为什么不去攀登那幸福的山，
那山是一切欢乐的开端和原因？”
“那么你就是那位维吉尔，是那喷涌出
如此丰富的语言之流的源泉吗？”
我带着羞赧的容颜回答他。
“哦，其他诗人们的荣誉和光明！
但愿那使我探索你的诗卷的
长久的热忱与极大的爱好于我有补。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请看那只我从她那里折回的畜生；
帮助我摆脱她，你载誉的圣哲；
因为她使我全身的筋脉震惊。”
“你必需走另一条道路，”
他看到我哭时回答说，
“假使你想要逃离这荒凉的地方，
①这里就是指他的《伊尼特》。安吉西斯的儿子就是伊尼阿，这部史诗的主角。《伊尼特》第三卷里说：
当毁灭了的脱洛挨成为希腊人的战利品，
而伊利阿姆的巍峨的城楼化为灰烬时。
六
有一点不能理解，但丁的现代性到底是怎么来的？是一种从容的自觉选择，还是无意识的历史偶然？如果就他的时代来说，比他更早的历史神话诗人荷马和他崇拜的维吉尔，其作品的现代性以及现代语境也是非常有限的。我的一个大胆猜测是，因为他充分表达了当代人的人性，而人性又不随着时间和王朝的更迭而进步，所以他的作品的当代性就变成了今天的现代性。作为在但丁概括的现代性下的今日，今天的现代以及人性不会比但丁的时代更纯净，相反，甚至更为疯狂。或者说，如今疯狂人性的展现与堕落，更反证但丁描绘的现代性的正确。或许，但丁的作品中没有出现现代性这样的词，但是他所描述的内容，所指向的价值和道德标准，那一定是现代的和现代人所崇向的。因此，但丁的作品经久不衰，被认为现代文学和艺术的源头是有道理的。就像我前几日在微信朋友圈说的：“仿佛唯有读懂但丁，方可再来写诗。这秘密艾略特不说，雪莱不说，博尔赫斯不说，史蒂文斯不说，波德莱尔不说，卡瓦菲斯都不说。”一方面，是说但丁的作品影响了大量的人；另一方面，是想提醒，若想写好作品读懂源头性的作品的重要性。既然大师们都不声不响地这么做，那我们这些小辈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呢？
因为这只你因她而哭的畜生
不让人们在她的身边经过；
她要把他们纠缠得直到丧身；
这里的处理就很细了，有点明知故写。如果没有“狼”这个比喻，直接改贪婪就是：维吉尔说，你因贪婪的阻挡就哭了，贪婪不让人们经过它的身边，贪婪永远纠缠人们直至死亡。讲述的贪婪之恶以及以人的危害，意图人们预防。
她的秉性是那么乖戾和凶恶，
她竟无法满足自己贪得无厌的食欲；
吃了之后，她比先前更为饥饿。
具体描写贪婪之凶猛。如果仔细考察，当一个人贪婪起来，或被贪婪上身，贪婪在人身上的表现真的是乖戾和贪得无厌的形象，并且它只知吞噬，永远吃不饱。这有点像我们传说之中的饕餮之兽。兴许，这饕餮之兽就是从这里演化而来的，“吃了之后，她比先前更为饥饿”，贪婪和贪婪之人，真的是这样。——我就问，但丁为什么要刻画人类的这些根本的本性？他的第一出了点是什么？为什么后来没有人这么做了？是想揭示吗？是想还原吗？是提醒让人类认识自我？可能有多重目的。同为诗人，向他这种伟大的构想致意！
她与许多野兽交配过，
而且还要与更多的野兽交配
直到那将使她痛苦而死的‘灵犬’①来临。
这里的交配，我理解为贪婪与其他恶势力相舞，因为通常来说，贪婪总是与欺骗、黑恶、谋杀相混合的。但丁在此比喻成交配，是形象的表达。“直到那将使她痛苦而死的‘灵犬’来临”，没人知道这灵犬是何意？而我的理解是等到一个感化它的动物而来，是同为犬类。因为任何一事都有它的尽头，当贪婪不再贪婪是什么呢？怎么能让贪婪不再贪婪呢？理论上是有的。但丁可能是编了一个灵兽，以增加诗篇的神秘性。
他不愿靠土地或财货来活命，
却要靠智慧，靠爱，靠刚勇；
他的国度将在番尔脱洛与番尔脱洛之间。
然而，但丁将这灵兽以具像。灵兽是智慧、爱和刚勇。意思是智慧、爱和刚勇是贪婪的克星，可以它痛苦而死。仿佛有道理，若要战胜贪婪，必定是智慧、爱和刚勇。这本是理性的辩论，理性辩论才可能衍生出的句子，却被但丁化作了多种比喻，并且是绕行了的比喻。那么，这智慧、爱和刚勇什么地才有呢？但丁给一个具体的范围，番尔脱洛与番尔脱洛之间，那就是他要讲故事的地方。或者这是但丁要落讲故事的地方，又抑或番尔脱洛就是诞生智慧、爱和刚勇的地方。笔有了具写。
他将成为那谦卑的意大利的救星，
贞女卡弥拉，欧莱勒斯，透奴斯和尼索斯
曾为之负伤而授命；②
智慧、爱和刚勇将成为那谦卑的意大利的救星。这明明是歌颂啊。意大利的四个有名人物卡弥拉、欧莱勒斯、透奴斯和尼索斯，她们都很贞烈，她们都是因为智慧、爱和刚勇而负伤并死去的。意思是她们都是对抗贪婪的典型人物，也是成功人物。——要命的是，我们会这样处理诗篇吗？由抽象的没有具体对象的理性（贪婪），而后引入具体可以求证的历史中的人。尽管我们不知这四人到底是什么人，有多伟大，但反正但丁用她们证明了贪婪是可战胜的，是用一只灵兽、但丁称的‘灵犬’来战胜的。唉，不由感叹！
附：
因为这只你因她而哭的畜生
不让人们在她的身边经过；
她要把他们纠缠得直到丧身；
她的秉性是那么乖戾和凶恶，
她竟无法满足自己贪得无厌的食欲；
吃了之后，她比先前更为饥饿。
她与许多野兽交配过，
而且还要与更多的野兽交配
直到那将使她痛苦而死的‘灵犬’①来临。
他不愿靠土地或财货来活命，
却要靠智慧，靠爱，靠刚勇；
他的国度将在番尔脱洛与番尔脱洛之间。
他将成为那谦卑的意大利的救星，
贞女卡弥拉，欧莱勒斯，透奴斯和尼索斯
曾为之负伤而授命；②
①“灵犬”究竟指什么人，历来《神曲》的注释家有好多猜测，迄今无定论，但这对于我们现在的读者是不重要的。但丁虽是用预言形式的语言，而他的意思却是很明白的。这个人将是意大利的救星，他不是靠土地或财货，却是靠智慧，靠爱，靠刚勇来活命的。而且他要把那只“母狼”从各个城市里驱走，把她重新打入地狱。
②这些人物都见于维吉尔的《伊尼特》。
卡弥拉，米泰勃斯王的女儿。她帮助罗脱里亚人的王透奴斯反抗伊尼阿，在戳死了几个脱洛挨人后，终为亚隆司所杀(见《伊尼特》第十一卷)。欧莱勒斯，脱洛挨的青年。他和他的朋友尼索斯伴随伊尼阿到意大利去；有一次在夜袭罗脱里亚人的营寨时，他和尼索斯一同阵亡(见《伊尼特》第九卷)。透奴斯，是在伊尼阿到达意大利时罗脱里亚人的王。他与伊尼阿单独交战时，为后者所杀（见《伊尼特》第十二卷）。
七
诗，到底是要意识的准确，还是事实的准确？因为的确有这两种现象，有的诗强调的是语言的意识，诗在语言意识的状态中达到一种自由而游刃有余的精神，这也是一种准确。另一类是以事记诗，即强调诗歌对事实或事件的刻画，让有意味的事件精准地从生活中提携出来，这也是一种功夫和能力。我个人倾向认为，这要看诗人的性格，不同性格的诗人会选择不同的语言，以达成不同的诗的准确。但丁的诗是一种准确吗？我觉得只能说是事实的准确，其并不在意诗句的完全准确，其诗句是达意的，是传递声音的，其独特的声音功能超过了诗句的精确。另外，其诗句频繁出现的警句，会让人觉得即使偏离了一点事实也毫不在意。或者，读者这时候只关心的是诗，而不是那件事，读者只在意诗的意识和语言本身。我怎么又将二者融合了呢？
他将要把她从每座城市中赶走，
直到他把她重新打入地狱；
当初是嫉妒把她从那里放出。
维吉尔说，智慧、爱和刚勇要将贪婪从每一座城市赶走，智慧、爱和刚勇会将贪婪从每一座城市赶走，直至打入地狱。“当初是嫉妒把她从那里放出”，好像是分析贪婪是从哪里来的，维吉尔称是从嫉妒那里来的。通常，我们会认为贪婪是因欲望而起，欲望多了，欲望老是实现，所以滋生和纵容出贪婪。或者是众多欲望的叠加。而维吉尔称贪婪是因嫉妒而起。那么嫉妒是怎么来的呢？是因不能满自己的欲望而起，是因没有满足自己的欲望而看见他人满足了欲望，因而嫉妒蓬勃而起。嫉妒是淫邪之念。是淫邪之念将贪婪放出来的。
所以我为你考虑，认为这样于你最好，
就是你跟从我；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①
维吉尔自觉将但丁引走，为了让其避开贪婪之扰。“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据解释是地狱。维吉尔要带但丁去地狱。由于这是一首序诗，我猜是全诗做完后加写的，有总结和概括的意思。在总结和概括之前，但丁设计了自己迷失在人生的森林中。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②
介绍在地狱中可能看到的场景。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每一个鬼魂都祈求再次死去。即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拜偶像的，和一切说谎话的，他们的魂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烧着硫磺的火湖里即正在喷发的火山里。
意思是做了任何非君子的事，都要下地狱。感觉这是每人都有份啊，这是否也是一种“话羸事”？即将世间现有的人可能做过的坏事、恶事，全部收拢进来。
然后你将看到安于净火中的精魂：③
因为他们希望会加入蒙庥之群，
不论那是在什么时候；
转到炼狱中去，看见炼狱的幽灵，维吉乐说炼狱中的幽灵都渴望加入天使的行列。蒙庥之群，是指天使聚在一起的样子。炼狱中是一群罪行较轻的灵魂。
然后，假使你愿意上升，
将有一位比我高贵的仙灵④来领导你；
在我分手时我将把你交给她：
是说第三部，进入天堂时有俾德丽采来迎接，维吉尔完成交接。有一点我不解，但丁为何要这么安排呢？既然维吉尔可以领但丁进入地狱和炼狱，为什么不可以直升至天堂呢？有人考察出结果了吗？难道仅仅维吉尔是人间的智慧的象征，可以帮助但丁解决问题，而天堂则是美好祥和的，只需要一个美妙之神引导就可以了，于是但丁选自了他年轻时暗恋的对象作为天使？
因为那主宰天国的‘上皇’，
为了我背叛他的律法，
不准我走进他的城邑。
啊，这里讲原因了，说主宰一切的上帝，为了维吉尔曾经违背他自己制订的律法，所以不让维吉尔走进天堂。这可信吗？天堂上那些天使不是有许多都犯过错吗？都被上帝宽恕了，为什么不能宽恕有大智慧的维吉尔呢？有矛盾。
凡是他所统治和掌握全权的地方，
他的城邑，他的宝座也就在那里：
哦，他所选去的人是有福了!”
读完了“天堂篇”，就会觉得维吉尔讲的是事实。在上帝统治的天堂以及世间的一切，那里有他辉煌的宝座，能去得了天堂的人都幸福无比。
我对他说：“诗人，我恳求你，
凭那你所不知道的上帝之名：⑤
为了我可以逃开这种邪恶和更大的邪恶，
但丁回维吉尔的话。“你所不知道的上帝”，意为以基督为基础的《新约》，因为维吉尔生在耶稣诞生之前，所以他不知《新约》里的教导。“为了我可以逃开这种邪恶和更大的邪恶”，是指让但丁逃开贪婪以及因贪婪带来的灾难。
请把我领到你刚才说过的地方去，
好让我看到‘圣彼得之门’，⑥
和那些你讲得那么凄惨的鬼魂。”
于是他行动了，而我在他后面追随。
但丁接受维吉尔的提议，准备去地狱了，去看看那里面的鬼魂。其实，作为序诗，仔细读后，我觉得只一份普通的简介，看透后会觉得不十分出彩。只是用了几个拐弯的比喻，剥去这些比喻直译过来后，很普通似的。不知朋友们是否有这感觉，反正我有。但丁的长处是将任何事都以比喻来说，将简单的事复杂化，或许诗意就是这么产生的，也是这么获取的。然而，当明白他的套路后，或者当仔细勘察他的手法后，就知他是有软肋的。当然，这只是读序诗的感受。
附：
他将要把她从每座城市中赶走，
直到他把她重新打入地狱；
当初是嫉妒把她从那里放出。
所以我为你考虑，认为这样于你最好，
就是你跟从我；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①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②
然后你将看到安于净火中的精魂：③
因为他们希望会加入蒙庥之群，
不论那是在什么时候；
然后，假使你愿意上升，
将有一位比我高贵的仙灵④来领导你；
在我分手时我将把你交给她：
因为那主宰天国的‘上皇’，
为了我背叛他的律法，
不准我走进他的城邑。
凡是他所统治和掌握全权的地方，
他的城邑，他的宝座也就在那里：
哦，他所选去的人是有福了!”
我对他说：“诗人，我恳求你，
凭那你所不知道的上帝之名：⑤
为了我可以逃开这种邪恶和更大的邪恶，
请把我领到你刚才说过的地方去，
好让我看到‘圣彼得之门’，⑥
和那些你讲得那么凄惨的鬼魂。”
于是他行动了，而我在他后面追随。
③永劫的地方”指地狱。
④新约•启示录》第二十一章第八节里说:“惟有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拜偶像的，和一切说谎话的，他们的魂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
③这里指炼狱中的幽灵。
④这里指俾德丽采。她将引导但丁走过天堂。
⑤维吉尔生于耶稣诞生之前，以后基督教所敬奉的上帝当然在他是不知道的。
⑥这里指炼狱之门。门前的天使执管圣彼得的两把钥匙(见《炼狱篇》第十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