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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苍凉归途(长诗)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4-11-04  

苍凉归途(长诗)

(上部)



仿佛一出门就是荒凉的歌,
玉门关外留下长长的脚印。
黄沙有如先人悲歌中的盐,
涸河有如狂风丢失的闱缦。

流泪胡杨。砍在上面的剑,
有如顽强的伸出去谁的手臂。
不晓是张骞的、宪窦的还是
班超的。而天山和昆仑山:

有一刻是松开了手臂的。
如此马队悠长而过关隘,
金戟刺破天空而成为云的水泡。
石头被空想而成为闱帐。

沙漠——就像王朝的海——
沙石吹入英雄的胆中——
格桑花就像羊嘴边的花语,
还有青草,从骸骨中长出来。

雪就像朋友。同行的人
就像天山和昆仑山的兄弟。
靴子陷于流年中,从中原
带来的文化才是冲突。

奔驰于绿洲的涛浪之中,
与另一支有同样理想的人
相遇。与自己身体里的
文化搏杀,眼影不会散去。




戈壁之上。最大的灾祸是什么?
是低温崖石一样坚硬的寒风吗?
是天空一样宽广戈壁的砂石吗?
寒风如崖石一般,是流动悬崖。

可它们本来就是空气中的衣裳,
被山谷挤压或涌入太多而汇成河流;
而总有砂石待在原地,被新来的人
看见并以此得出同一块石头的印象。

是山谷后的伏兵吗?他们冲上来
斩杀你的身体。抢掠你的财物和宝剑。
伏兵知悉此处的一切吧?知道崖石
与冰川可以互换,牛羊和野草可以互换。

是天空中盘旋的鹰?鹰的目光照亮
整个盆地,你无法顺着那栅栏攀爬。
你的陌生,却是它的熟悉。
所谓灾祸却有清晰可辨的模样。

行军不可能永远保持风度,
待到开阔城池才整顿军纪。
明光盔照亮的不仅是银枪和新月,
还有汩汩千年仿如语言的葱岭河。

只身冲出来的,是相对那留下的。
可能他的父母还在寄语他吧?
这里面是否有王朝中挂念的人?
他因意外,死在行军的陡峭上。






远远地,人像地平线上的黑点。
他们像将黑石板镶在身上。
最前面的那位持有符节,
大漠之上很多人持有符节。

道路像平原上收拢的格线,
也像弯曲空间上网的聚拢。
问题是谁去收拢这些格线,
谁的身体在这些格线上舞蹈?

看见一位仿佛是张骞的人,
他已经被后世奉为英雄;
此刻的他衣衫褴褛,前途未卜,
在茫茫大漠上数着如星的砂石。

因为他的靴子和脚趾烂得
像地狱的入口。他艰难求生,
如将死的骆驼在困顿中爬起;
虽然艰难但又能上前帮助他。

风在他须发上染霜变硬,
唯眼神坚忍。我上前问他,
是否需要换一条更好的路?
在哪一个路上可成为英雄?

怎么可能回答我?他身边的
随从都必定湮灭。这苍凉的远景,
呜咽的琴音都必将消失——
哪怕复述也不再是眼前的景象。

我询问他在匈奴时的苦难,
他这算不了什么。我说:
你是为汉家天下出塞吗?
他说他是为后世的子民留下财富。

但是他的这一趟他并不是
他会成功。即使看到匈奴人的
习性,收集了他们种子,
带回去也不一定有什么用。

但是这里的长河落日,沙丘异兽,
让他惊讶。这些记忆里的东西,
不容易被历史记述和记忆复述的东西
令他震撼。沙漠里时刻上演这样的震撼。

就在此时,恰一轮红日从沙丘中升起。
仿佛砂粒分割了光线。
砂粒在远看时仿佛是美好事物。
将他的衣袍染红、灌透。

我问戈壁之上,如何分辨路途?
他说用经验,用很小的技述。
戈壁上少量的沙草可能指示出路。
当然还有运气,也可能找出路。

我看见张骞手中什么也没有。
只剩一只牛皮水囊,如果他就此死去,
不会有任何历史记忆。面对华夏人民
企望的眼神他无法有效作答。

张骞将继续西行,弯曲地西行。
路上被淹没的宝石微微看着他,
他没有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想我可能是人们记忆的化身。




苍山负雪,苍山从没打算
让人行走。就像太阳帆板,
四方都没生出让人放脚的凹槽。
可以让人飞行,飞行过程中

看见悬崖之下缀红的马队。
十万大山让人仿佛
山河是自己的。但不知具体细节。
其上冰峰就像虚空的临界点。

有几条峡谷,可通商队,
如果必须到另一国去的话。
除非嫁女儿过去,除非被追击,
峡谷下崖石上爬满交战双方的人。

如寄居蟹般,我想认识双方的战士。
他们出征前拭擦弯刀的样子,
睡在雪地上随手一抓咬雪的样子。
其中多名想起送他的妻子或故人。

向对方放射仿佛射向自己。
射到崖石上也没进去了——
往太阳光中射,那是呐喊。
其实他们谁都没有射中——

峭壁和冰雪给他们强大压力,
仿佛融入崖石中消失了。
另一条冰河边角上,
一队人马不知发生了什么。

诸多本可以是空间的倾崖,
相互倾扎,继续相互倾扎。
实实地占据了目光的视线,
只有隧道技术才可以洞穿。

历史时空中的人也可随意穿越。
只是这崖如深渊中的剧场,
这雪如明光盔所映照的——
寒冷如身体里的刀所感知。

崖石中本身的红色——
白色或黑色,可能是鲲所染。
可能是中原兵锋,阿拉伯兵锋,
罗马兵锋交战所漆。

他们大都阻挡在这大山脚下。
不,窦宪的队伍上来了,
他们攀登时冰雪越过马肩,
不像天的眼光极目即可而去。




几座大山之间,竟有一方
平地。说不出大山的名字。
平地中及山麓似站满了人,
犹如黑色的湿漉漉的排杉。

更远处有一个石头城堡。
据山而建,所有人望向它,
仿佛目光可将那城堡摧毁。
然而那里杀出一队人马。

看不出谁攻谁防。掩杀之后,
地上零乱的兵器有如枯枝,
如潮水激荡又淹没,高山上的崖石
有如佛像的脸,微笑而不动声色。

感觉是匈奴人对车师国人,
但没多久他们的影子便消失了。
血迹都没有见到。可能是
史书遗忘的一场战争。

藏在大山之后另一群伏兵,
原本可以冲出来收拾残局。
但是现实没有给他们机会。
现实就是窦固目睹了他们。

打仗原来并非为砍翻对方,
而是赢得声势,让人觉得
自己是英雄。让就近的空气
和山野及心为自己而撼动。

可是如果被裹挟进沙潮中,
就没有人认得你是谁——
哪怕武艺高强却也被失误,
葬送聪明的头脑及魁梧的身体。

本可以在另一场战役中成名。
砂砾间、荒丘上,躺着多少
这样的尸体。刺杀中的意念
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但是这些像消逝一样消失。
然而即便在另一场战役中成名,
晋身为神,可以指挥风雨和山兽。
但也必将湮灭,谁愿意听呢?





空气中琴弦震动。是那
如沙的晨光。是驼队中
苍茫的无望。绕过沙丘,
又绕过峰峦而冰雪美丽。

仿佛万千人演奏的回音,
是古琴的又是三弦琴的。
弹古琴的那位似在深处,
而奏三弦琴的似在远方。

黄沙仿佛是他们弹下的。
峡谷中,光线之上全是。
戈壁上的豪迈却也沉郁,
戈壁上的恶意都也辛酸。

分不清哪一方的古代人
倒下又站起。都在痛苦。
而身后的责任感又屹立,
他们倒在音符的黄沙中。

不知古琴是怎样带入的,
不知琴音是如何演奏的,
越空阔的地方音符越多,
越是无人的方音符越准。

感觉是各个时期的琴音
混合在一起。傅介子的,
苏武的,耿恭的,如血,
如白骨,如黄昏中的地滚草。

我想分辨其中的音色,琴音中
谈到的他们的故事。
想认识他们的故事,
直接从琴间中取出。




当星光溅落,马队奔驰,
马队中的马它知道
第一天出行就要走这么远吗?
从马的眼睛中仿佛是知道的。

当马队向右,尘土飘向左边。
大地有如擂鼓的胸膛,正是
因为这一点敌方听出了窦宪的
用兵方向,但这有什么用?

有一队人马顺着河流的方向,
另一队直接涉水而去,
再有一队,快速通过峡谷。
当马蹄奔踏,好比琴之重音。

马队中,有文书吗?
就是出发时记载将军英姿的人,
马队逆水向上,追到河流发源
的草原,那里湿漉漉的。

或者文书疲惫地伏在马背上,
破衫掀起而难以弄清他的名字。
抑或他也战死沙场而不能
留下岑参那样的诗句。

但此支队伍中有一位历史学家。
他一路记载沙漠、粮草和人丁,
有时也记下落日之壮美,
旷野之苍凉,汉军之威仪。

如果不是两千年后的发现,
没有知道这个军中小伙。
他看见劲敌偏右,
这边就锉刀般左边迎上去。

当对方顺着山势冲下来,
这边利用优势的装备瓦解。
当时的小草和夕阳是见证者
但没法留住,他记下两句。

窦宪用兵的确神勇——
一个草原又一个草原越过去。
不久出现一座熟悉的山,
那霍去病未到过的地方。

更激烈的一阵厮杀之后,
大家都感慨起来,喜极而泣,
仿佛荣誉登顶。风吹衣角,
窦宪豪气地站上最高峰。

至少有一个月没有走。
已经成名的小吏班固激昂疾书:
铄王师兮征荒裔。夐其邈兮
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

又有言“螭虎之士,爰该
六师,暨南单于、东胡乌桓、
西戎氐羌……”他们打得
比我书写的勇猛得多啊。




草原上插着绿色的风,
草原上山冈追着白云,
草原上弯弓射下大雕,
诸多小花清雅地开着。

稠密就像阴影,绵羊就像
裤子。三两声马头琴声,
从遥远的缝隙中传来。
额头上的雪,冰冷地燃烧。

这是难得的空寂,人躲在
相互看不见的地方。
或者因为被追赶,
所以留下空寂和安详。

后面的人进来也是因为
因为被追赶而留下空寂。
狐狸因为熟识,而撒欢;
土拨鼠因为站立而张望。

难以找到急促马队的行踪,
它们所踏开的花——
青石击打铬铁的声音,
就像马头琴所叙说的。

匈奴去了,又来了突厥人、
柔然人、鲜卑人、蒙古人。
我想起花木兰与柔然人的决斗
他们是怎样在此追逐的——

木兰女扮男装十三年而无人
发现,木兰奋力冲出男女不能
平等的桎梏。花氏木兰,
她的武功是从我们那儿学的。

征战的路上,她鲜衣怒马,
附近的羊群和鹰都惊呆了。
——草原上插着绿色的风,
——诸多小花清雅地开着。





再见到玉门已是三十年后,
残阳打在他苍老的脸上。
琵琶声、笛声,他泪流满面,
激动地抚摸着这汉关上的黏土。

还有哪一座城池他不熟悉?
郁城、交河城、赤谷城、疏勒城……
还有哪个国王他不熟悉?
龟兹王、鄯善王、莎车王、车师后王……

仿佛一个个绿洲赤了又绿。
那绿洲之间的沙地,是要研究的;
战马冲峰之前的喘息,是要注意的;
抑或迷了路的公主,是要营救的。

不断有深郁的驼铃声
以及自己骨头的衰老声——
“以夷狄攻夷狄,
计之善者也!”仿佛看见

他带着鄯善、疏勒国之兵马
从漫天黄云中一掠而过;
孤独的血雁伤感地——
向未发生的战事报了信。

难以确定哪一项事物
是真心的。就像难以确定
哪一句诗的语言是真心的。
真实地附庸,又偏离。

曾经追到太阳的日落之地,
曾经想探索土地的边界;
让事物遵循事物,
但发现另一队人也在做相同的事。

如果他们是探索诗的边界多好。
然后就像两个大师同时出现:
杜甫和但丁。
两人各自交出辉煌诗篇便行。

但是班超看出并没有这么简单,
匈奴人是在做被驱赶前最后的疯狂。
匈奴人并没有善待周边的事物,
他们认为这是天赐。

当古琴声、琵琶声、驼铃声
如丝线绕住班超的膝盖,
他就想起其兄班固,其妹班昭的事,
还有他父亲班彪的事。

八千里路云和月,
虽一世功名却难以评述。
最难过的是这副老骨头,
它渴望见到故乡。




是否真的有人,登上天山之巅
只为看一轮明月?
真的有,因为它在夜晚
照亮马鞍又照亮雪地上的碎银。

当站在海洋的银光中,
整个沙漠如同巨大的水母。
既聆听到沉默之花
又钻入到寂静的地心。

听见自己的孤独如夜行物,
如同将拨未拨的琴音。
最热烈的不是思念,
更不是征伐的张狂与荣耀。

发现完全不是白天的自己。
沙粒仿佛都有了人性。
月亮是虚妄之高,
攀上不同山冈举目张望。

为何如此静谧?无论做什么。
烽火,征服,所为何如?
人心被驯服为何又背叛?
大地深处的水为何永不相见?

当月亮提着干冰的水桶浇灌,
又请银河先行铺上一层。
难以看清谁做了什么,又算什么。
于是有人想登月亮之山,虚妄之山。

都就近找到了最高处。有登上
昆仑之巅的,喀啦昆仑之巅的,
能看清他们的身影吗?
如果这些山上都没有树。

他们仿佛都是去看月亮的。
问明月如故只照银鞍,
何故只往心伤的地方钻。
问明月此生还须坚持多久?


十一


当被围困是否需要一声
苍凉哀泣的琴音?
当被围困如何葆全希望?
身后的荣光就是信念之花?

固守疏勒城,城外金戈铁马。
几乎想出全部的办法,
击杀不少不让实现这些办法的人,
耿恭从没有想过当英雄。

就像戈壁之莲,每几年
就有这么一次争奇。
当城池被围困,
莲花便明显膨大……

是争夺哪几条渠坎呢?
汉家铁衣早已被砍烂,
卷曲的刀刃削不开皮革。
减员至五十人,二十余人。

有数月他们看见大雕被射下,
也听见《凉州月》的古琴声。
手握汉家兵器,击石
而奏,又掩面而泪。

他们心系洛阳,从没有
一个投降的人。
好男儿更应在西陲建功立业,
英雄从来御狂澜。

希望。当绝望的身体被虚弱吞噬时,
当匈奴人也感到疲惫时,
派出的关宠在最后时刻率人赶到时,
希望如同死亡那么可怕。

耿恭和他的弟兄,
万里回军而没有被奖掖。
可叹没有神赐给他们,
不然我会赐一个宙斯般的神名。


十二

这风仿佛被人御住。
既现龙形,也现虎、豹、狮形。
通过隘口时似蛟,
两军交战时似海神。

在无人的地方似水,
咬住河床上的卵石和缝隙。
亲密如情人的吞,
也似胡杨树的丝巾。

世间清气似风——
浊气想念正气也是风。
沙漠一个筋斗云便过去,
龙卷风就像时间的漏斗。

以至于那些真的本相,
难以支撑。沙漠上的狼,
它如何保持自己的形象?
被风御刻过的岂止是白头?

晴空万里,和平时期,
是风被御住。马背上的人
骄傲地打马走过马场,
花格子的女人远处地打量。

也可能是清虚之人——
来到茫茫戈壁。
烽烟和云丝绸一般,
如同他宽广的长额。

部落之间的某种联系,
城池之间的快马即刻驾到。
它们雄居一方,
彼此瞭望又彼此反骨。

泠然善也。有一刻是宁静的。
身形由着风肆意变幻,
哪怕狂怒,也是风的狂怒;
雪水潺潺,也是风的淙淙。

十三

飞出的箭羽消失,但痕迹
却永远在那里。箭羽可以腐烂
但痕迹却清晰可辨。
人像打翻的酒杯或踩坏的菜肴。

哭喊声如同龙卷风的旋涡,
战马上的铜铃如同惊恐者的眼神,
靠太紧的战车瞬间将空间挤碎裂,
空间如同木屑,城墙如同豆渣。

窦家勇士,班家勇士,耿家勇士,
直冲上去直取对方喉咙。
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护甲,
或者护甲早已残破无法及时修理。

半小时前。他们看见一队胡烟,
就觉得这是一次战机。
没有大将军,都是门下族人小将,
于是有了这场伏击战。

近百名胡人纷纷被斩落马下。
如同被砍的鸡头,如同被砍的黄荆。
胡人的弯刀锐利但使用不便,
缴获后飞镖到胡杨树上后说。

胡人身上的糖果和馕可食。
马仿佛是自己的。
必须早点撤离,要不然下场一样。
不要让这戈壁上的野狼发出警报。

有受伤的兄弟吗?要派一个人
到龟兹报信吗?不用。
要不然又被诗人写捷报诗——
说报信人气喘喘地穿过前殿和门庭。

天空如同被沙子清洗过,
血迹混着沙子一擦便好了。
继续赶路,天黑前赶到龟兹城,
痕迹虽在但箭羽必然消失。

十四

鸠摩罗什,如是所闻。
少年的你,在龟兹城走过——
太阳的光轮如佛经所言:
皆为轮回,皆为佛相。

争夺和痛苦既为流沙,
又为宝剑上的绿翡翠。
然而只有心念可以化之,
又是心念可以高大自己的人格。

如是所闻,天资聪颖的你
书卷黄沙。随吕光的队伍
来到中原。听说你第一次
到达长安后便长跪不起——

那才是佛经提到的百姓的样子,
那才是佛经提到的事物的金光。
此为后话。这一刻你在荒凉的
事物中找寻。找寻佛的金句。

如果大漠中还存在雄浑和苍远,
那么十三经后应该还有佛经。
只是我,不知这些典籍是怎样
消化的?因为我们也读呀。

清修的你,风尘仆仆的你。
大漠上的国啊大漠上的雪,
是否如你所言是那佛和菩萨?
是如那佛和菩萨一样看清淡?

每一样事物啊就如你未译的词语,
雄浑沧桑但不如中原的华美丰富。
所以看见你在龟兹城学习汉语的
时候就如吕光攻入龟兹城的样子。

十五

啊,是否有 羇魂不断飘来?
如果此处就是他们所说的西天。
或者他们的灵魂聚集在哪里?
大漠之中,帕米尔高原之上。

偶尔的野花以及银光的河水,
但见一日千里的壮阔,
从光的天梯上放下来。
上去和下来的人都看不清楚。

是谁放逐在大地而不能相见?
谁是阎罗山上的黑熊与虎豹?
仿佛鬼魅恶煞,调皮又可爱。
没人认得这是哪里,在何处。

如若遇到风暴,那是设定的。
如若鬼魅拦住,如其所愿矣。
他们只简单地想成多金石、多虎豹,
但这也是如他们所传言的一样。

啊,大漠,雪峰,河谷
能否遇见西去的灵魂?
在他们还没有被赋形前,
如何在风霜雨雪中找到马迹?

灵魂中,有一两个是神仙吗?
如同敦煌石窟中所雕刻的;
一两个是在世君王或将军也行,
如此,行记者,才能清晰描绘。

隐隐地,我感到那些死去的人,
到过这里又没有痕迹。
与那些征战沙场的人,那些英雄
一同现形又一同如沙消失。

或者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
越过冰川的悬空——
到达疆域所不能抵达的地方,
到达太阳所不能照耀的地方。

十六

葱岭以西,叶水河,马保城,
奔腾下去出现针叶林,雪水中的绿洲
若毡帽上的图腾。但必须继续追击。
乌骓马,枣红马奔驰的鬃毛似火。

河谷的边缘又有山岭拔地而起。
雪山的银翅有如两面砍刀。
淤积圆石搭建的房子里
出现一位母亲,不远处还有一个少年。

郁金香,龙吞兰生在潮崖下。
但没有时间管这些,必须拿下都曼。
连同他的铁勒思结部部众,
许多马摔死在险要的山谷里。

苏定方从蒙古高原一路追击,
打散这个部落,又灭掉那个部落。
越过云的峡谷与云的峰峦,
仿佛在云朵之上。

然而后人听不到他的名声——
他的形象被画为花脸,奸诈、暴戾,
而从天山至昆仑,至葱岭,至喀啦昆仑的形象
似乎完全被隐没。

由此名誉也需要被刻画。
当我看见他跟着程知节、李靖征战时,
反而发现程知节、李靖并非
想象的高大,被褚人获误会了。

当中亚诸国纷纷降附,濛池都护府、
昆陵都护府有如大唐新的眼睛。
看见葱岭下原木繁茂,金发碧眼的姑娘,
如同天使般站在草原中央。

为什么不可以让后世误会呢?
又怎么知道后世人需要什么?
就好比这山下的原木,因为攻城
被伐了。哪会知道抱在中原人手中?

十七

跟随驼队的节奏。驼队的节奏中
有什么呢?
有长音,有倦怠,有逶迤——
仿佛看见那开悟者受尽众生的苦。

如果之前的山头与城邦是佛的肃穆,
那么现在的可能披上了长长的素衣。
大风飘荡,就像一件蜿蜒的素衣。
天空就像一件素衣。

有多少人,在经受另一场战争。
汉地并不知道山头与城邦的佛被换成了
另一种信仰。
那优雅的长音跟着驼队的节奏……

表面上是丝绸之路的繁盛,
却又是神秘面纱下的神圣。
初期,争斗了多少年呢?
当献给佛的心被另一种文明取走。

蓝色的小花快跑追上驼队——
格桑花尚没有被塑成为佛像,
双簧管、琵琶跟随驼队的节奏,
它们既是商队,也是朝圣者。

如何代入西域佛教徒的痛苦?
汉人的征伐反而不痛不痒——
那里无非是美食和财富
以及奢靡的生活……

心灵上,似乎少有实际的工作。
奢靡的生活固然能腐朽部分人。
就像胡杨的瘿分解出盐,
但不能与那透入心肠的长音相比。

长音跟随驼队的节奏,河流的节奏,
山脊的节奏,木琴的节奏——
山河仿佛被披上了素衣,
人的走肉和衣架上也是。


十八

虢国公李嗣业、扶风郡王马麟、张掖郡王段秀实、
昌化郡王白孝德出击。已经有陌刀队
开路在前,车弩手射翻一大片。
他们各自携带着蓝色气浪。

怛罗斯之城,按地狱风格建设。
但高仙芝自信于自己的部将,
他们都有获得荣誉之前的骁勇,
至少一部分是在赢得荣誉之前。

战阵:红盔甲陌刀队和长枪手,
车弩手在后但射杀更多的人。
骑兵绕行外围,而后猛然杀入。
这时没法辨析谁是谁的君王或父亲。

封常青列马在右,他的绿盔甲——
李嗣业的红盔甲、马麟的青盔甲、
段秀实的紫盔甲、白孝德的白盔甲比刀明亮。
士兵们都是他们的府员和同宗。

敌人黑衣、黑袍、黑枪,
与以前的完全相反。只能看见眼睛。
从远处驱来的骆驼就像汽化的圆圈——
这边一队人跃上了战车。

天空如同彩缎般绚丽——
仿佛是下面映上去的。
七种颜色的搏斗仿佛七种法术,
没有分崩离析前的战车结实锃亮。

两万对阵十万,不在话下。
地心的磁场和葱岭上的鹰记住了。
仿佛是两种文化在战斗——
李渊和穆罕默德同时初创。

因为地域、文化上的亲近,
仆从军葛逻禄部反过来——
攻击唐军。分割陌刀队和骑兵,
这样看见他们可怜地被砍杀或挑死。

侥幸的是前面所提到的大将
都脱离了战场,他们还将在后面的岁月建功。
当段秀实看见李嗣业一人逃走,大喊:
“避敌先奔,无勇也。”

李嗣业转而杀了回来,
带回千余士兵。此刻,
仿佛看见五色战袍略显狠狈地逃回,
但仍不负英雄之气。

十九

岑参说,沙漠中的雪似梨花,
指的是骆驼草被雪覆盖的样子。
大地上仿佛有无数二维的梨树,
他和马被一声悠忽的羌笛怔住。

要我说他没有参与怛逻斯之战,
不然留下诗篇,就不费我心力。
那天的雪犹如深山獐猴的绒毛,
只见獐猴边凝望,边梳理绒毛。

听不懂对方使用的语言,这边的
许多也听不懂。只见拔刀之势。
波斯语、胡语、河洛话混杂在一起,
由语言生成的词,刀刀见血。

雪像钢刀,像才砍下来的人头。
除了獐猴,还有狁犰猃在除毛。
仙龙在很高的地方看。最外层
才是凤凰,它和祥云都飞不下来。

如果岑参在,雪如明光甲,
将军出轮台。就不需要我写士兵了。
士兵就冻在雪中。就不知是否
有吐鲁番小河遗址的干尸幸运了。

雪就像异兽。地貌不同意味着
不同异兽。在去怛逻斯的路上
他们这样想,回去时也这么想。
马蹄踏碎的白草根是另一种雪。

被岑参丢失的细节,如同我记起的。
或者被岑参记述,就不需要再加工。
那些本可以活着却没有跟上队伍而被斩杀的士兵,
他们的哀号,谁听得懂他们的语言?

他们踏出的雪泥,却似梨花呀。


二十

勃律在前似蕃狼,
将军出行旌风雪。
斩获头狼山岭穴,
犹入平川葱岭靴。

大勃律国的高山似海又似斗,
冰川犹如银河。
要出征就得是天兵天将,封将军的队伍
走在深渊般的悬崖上。

薰日看见岑参也在队伍中。
岑参书生意气,风度翩翩。
他看见高大威猛的封将军,跃马踏入高岭,
阳光打在他的金甲上,光芒熠熠。

山岭就像汽泡——
他们就此钻入。在石头里
找到大勃律王。
大勃律王一脸恭敬,称是误会。

如果除却这些山岭肯定是平川,
如果站在众山巅也是平川。
葱岭就像靴子。
岑参在思考如何赞美他的上司。

岑参想,怛逻斯之战虽然失败
但大唐并未受实质影响。
自己虽然曾受牵连但如今又跟着封将军出征,
他感到无比自豪。

封将军与他一样也是文书出身。
心想自己,若能如他一样
穿上铁衣挂帅,回馈长安,
那必将是一支战功卓著的队伍啊。

二十一

是否有古琴家携带一床古琴一路西行?
他这一次不是征伐,也不是持节,
而是到西域的每一处,演奏琴曲。
在每一场战役进行时,在猎猎的垭口。

琴家所演奏的,就是大漠想听见的。
悲怆中泪水若沙,苍凉中却显英雄气。
所有事物既是英雄,也是悲剧……
琴家的演奏技巧称得上舒心,但哪又怎样?

就是想让那里的每一粒沙,每一朵小花听听中原之音,
他自己的故事并不重要。如果,
我有这个能力,我会去。出使西域时,
不知苏武携带了没有,班超携带了没有?

如果从中原去的人,都带着一床古琴,
或者他们的所携之物有古琴之喻
也行。对着桑田般的戈壁演奏吧,
对着空茫的雪山、草原、陵冢演奏吧,

那里所以发生的事,就是所演奏的内容。
犹记胡笛抢乐音,古琴所知之事,
并不是琵琶所能知;古琴所达之准,
并不是诗词所能唱和,歌舞所能演绎的。

请问是否听见了苍凉的古琴之音?听见了。
在那里征伐了一生或半生的人,如是说。
在那里看过晓月、残星的人,如是说。
如果俯首大地,俯首大地的人如是说。

葱岭石,大约就是古琴之音吧?
昆仑虚,大约就是古琴之音吧?
天山月,大约就是古琴之音吧?
往来的商队或行军劲旅,就是古琴之音吧。


二十二

下边旷野繁花,上边北斗七星。
有马儿还有草地上,和黑
融为一体,就像人影。
果然有两个人走过来,松弛地别着短剑。

他们攀谈着今夜的宁静,能听见
蟋蟀的叫声;以及数十年的愉快合作。
比如合作听这弦月——
在城廓,又在天山的低吟声中。

帐下士兵睡去,江中石头似水波。
他们俩踏着碎步,心想长安远。
一个是从西域龟兹往东行的,
另一个从渤海东往西行的。

两人都是中年出山,月如新霜。
哥舒翰在前,高适在后,
仿佛听见一声遥远的马吠自山丘越过来,
又像是家乡久违的琴声拟化的。

哥舒翰说龟兹苍茫,人在深海;
高适也说渤海苍茫,人在深海。
那就是东临碣石,烂若星辰?
那就是星河灿烂,若出其里。

为什么要打仗呢?建功立业。
为什么要打仗呢?培植一统观念。
自秦、自汉,先辈们皆所为,
另一个就是为了国家更安全。

秋风从握紧的那一刻旋转,
哥舒翰抓了一把宁静的空气。
高适让它旋转起来,犹如陀螺。
次日便生出剿灭吐蕃的妙计。

二十三

看见大沙漠一直走,
看见大沙漠只想一直走,
看见大沙漠只想一直走怎么办?
看见自己死去也只想一直走。

看见一堆羊的白骨,看见一堆
狼的白骨也一直走。
看见自己的白骨又返回,
看见骆驼刺风的骨骸也走。

会看见沙的特写和沙的遥远,
耗费一生又如何,走不出
又如何?会看见山的遗址,
看见不见得是自己,在走。

那些死去的,他们的游魂
在那里拉长了影子;
他们的长脖颈是我喜欢的,
他们矜持的手符号一般。

长啸啊,会看见河的遗址,
苦难啊,会看见生物的白骨,
角号啊,会看见遒劲的东西在苍茫中,
哀号啊,要等二更的沙子的哭声。

那些因为什么原因而来到的——
它们一开始就本着先天的纯粹。
那些一开始就是来拯救或赎罪的——
他们的魂,是可分开并进入的。

那些本就在这里的崇高、辽阔和苍茫,
它们不会因为你一直走
就会认为你勇敢或坚忍——
不会因为荣耀就会成全你。

二十四


已经围困五十年,他们力战不降。
他们的将军和士兵早已白发飘飘。
城外,就像被漫漫黄沙围困着。
派出去的人,早已中途被斩杀。

是荣誉于长安吗?他们的国家
如此伟大?是源于基因里的自信?
数万次接战他们并不吃亏,哪怕
老成这样。鲜血令他们更为刚毅。

围困就像铁桶,中心就像遗落的明珠。
当德宗听说郭昕在龟兹被困数十年,
在那里铸唐币、开唐市,他痛哭流涕。
可是又没有办法支援,万里关城尽失。

唯留孤城。可是吐蕃人不让人过去。
也许有小股人马绕道成功通风报信,
象征性地给郭昕荣誉,但又有什么用?
就像诗歌,在现实面前常有如此发问。

想象他们最后力战的场景。郭昕,
郭子仪之侄,白须白发力战吐蕃之后
从容地倒在血泊中。仿佛降下大唐
最后的帷幕,茫茫大地上哀声阵阵。

弦断而琴折。抛向龟兹城的硝烟中。
演奏者胸中一紧,奏响千年的故事
四散逃逸。而喷在黄沙中的血液,
连同河水流进透明胡杨林的根部。

胡天鸦雀纷乱。沉闷无根的琴声
栖息到落日浑圆的脊背。是瑟么?
这遗失数千年的上古之器,也许它
能回答汉家于西域念念不忘的情愫。



(中部)

二十五


广袤的土地,故意生在高处。
故意冰雪覆盖,向天空逼近。
生在苦寒之地就是磨砺意志。
因此生物来到,必遭受苦难。

哪怕天空到来,也略显苍茫。
哪怕空气流来,必卷起漩涡。
若是辽阔和遥远,亦须孤独。
土地一寸寸地取就能得到。

谁不是一寸寸地取?砂石、
草地、哪怕人的行走与成长。
故意地处西边,人不易抵达。
就像无法想象的未知与神秘。

如此多的高山只为考验毅力。
没有树,是因为人已经想象。
如果不知地狱的模样,那么
西域各生态可作恰当的比方。

可将人性的本能无限地延伸,
不论善的还是恶的,当斩杀
寻到人性的底部,多么丑陋。
但另一方却找着生命的荣誉。

如胎盘,各种生命加入棋局。
而人的这一曲更为激烈!啊,
大漠、高山与人为的城堡——
准备好迎接每人一种的接战。


二十六


风如面纱,罩着一位从黄沙中
走出的诗人。当他看见
饱经沧桑的张骞,就前去询问。
问他在这西域中到底有些什么?

树根般的张骞站在风的屏幕前,
虽然数天未吃,却是精神抖擞。
他看了看西域之大,高山如同
大海,是可实现的梦想的天堂。

此处物之习性,皆按地理嬗变,
从中却也看见匈奴人在此活动。
与荒漠虽近却累断筋骨,一切
都是未知。张骞没想到会成功。

此地部落众多,为何打扰他们?
是给他们传播文明,有新生产
和生活方式。说你记录他们的
形象以及大地上的高山和河流?

那是为更精确理解万物与万有。
后人说我是个外交家,实际上
我是个诗人。用于军事目的
非我本意。我的目的是拓宽

人的精神视域。汉武帝之前,
无人知道我们的身后和西边
是什么。而匈奴对我辈戏谑,
匈奴对我们戏谑时想些什么?

你是第一个跨入西域的人吗?
肯定不是。无名者多之又多,
随便堵一个大漠的游魂便知。
他们的所知因为无名而隐遁。

听说大漠有无数沙子,到底
有多少?人生难以穷计。不能
以人生来计,就像艰苦不能
以泪水和汗水,来计算一样。

听说来此的人,可获得荣耀?
又哪里会是呢?多少人无名
死去而未知。多少草木兴盛
在此却活成卑贱扭曲的模样。

西域之浩渺,非我一人可取。
西域之阔大,非汉语所能及。
吾之所图,潦草啊且不精确,
于真相差之不知十万八千里。


二十七

当张骞退场,窦固高歌起来:
不要羡慕我们头戴金盔的时代,
唯一能做的是拓宽汉语的边界。
将汉字,勒于燕然山上。

疆域或兵马推进到杭爱山以北
算不了什么。事实上士兵的身体
和马匹早已消失,唯留班固雄文
于一声声胡语中穿行至而今。

诗人问之:边界之外的六蓄
长什么颜色?马匹更为俊美,
像老农一样更持耐力;月亮
更为壮阔,冰冷似一位女人。

是否为汉人开了眼界,见到了
从波斯和罗马送来的小物件?
此为小事。实际上他们的思维
不同,同一件可用不同的观点。

可这件事你并没有带回中原。
是的,是在蒙古高原上奔驰时
想到这些的。他们高人阔马,
粗鲁外表下用的是粗石粗碗。

西域,之前是想象的盲区,
如今却是一块盆地。哪怕纵兵
也不能真正地征服。或许,
不该用征服一词,而是用思入。

思入?就是代入、体味、进入。
成为它们的一分子。那土地上的人,
物,自然和文化,都要自灵魂进入。
——他事即我事,我即是他。

二十八

那为何热衷于终结他人的肉体?
并且自古至今都是这样。
虽然可能并不起作用,
但当事人就喜欢干这样的蠢事。

终结肉体,只能危害在生的人。
可是仍有将身体置于他人刀口的人。
他们寻求的是节义——
就是他们认真超越死的崇高。

班超说我们也是这样。
我们在西域各王国奔忙,
不就是看透了人的胆怯或贪婪。
因为人都不愿意自己奔入他人的故事中。

人愿意听他人的故事,但
不希望自己去或过早地去他人的故事中。
比如杀楼兰王的那一段,就是看中
他这个弱点,相信了被糖果掩盖的事实。

然而因为西域生在高寒之处,
由看西域的遥远变成了
望长安的遥远。
看他人的病痛变成了自己的病痛。

看似经略有方,实是苦苦支撑。
并且他们并不知晓汉王朝本身的混乱,
只看见自己的雄才,以为大汉定然辉煌。
因为自己有梦,所以必须继续撑住。


二十九

人的目标其实是占有土地
以及土地上的可见物。
比如疏勒人,他们也是闯入者。
当然往远一点说,诸族都是外来者。

或者更细致一点说,西域诸族
实际上是我们北方和东边的邻居,
是因为被驱逐而流落至此。
最弱的一方,被驱至最高的山上。

但他们看见汉王朝衰败时就不这么想,
完全不是温驯、谦恭时的样子。
有一个不明白的是,他们
是如何发现这个战略机遇的?

那个战略节点,如何判断?
耿恭说,我的职责当然是顽强抵抗,
汉家气节不能败坏,所以我
宁死不降。他们想出了我们以前一样多的办法。

版图像河滩的水一样干涸,
虽然想了众多抢救的办法。
当时唯一可信的是远方母国必然来救,
我们所承的是,全部汉家使命。

为什么汉人都有这样的使命?
鲜有为苟活与富贵而投降的。
是因为强汉的历史和文化荣誉感,
同时也是始皇帝培养出的血液基。

三十

大地上的事物,相似又迥然不同。
佛国所念,却使事物完整。
挑一担经书出龟兹的孤旅
注定没有同行人。

兹最难托付的是自身的涅槃,
又难为于心与物之同声表达。
自释迦牟尼转述了佛之本意,
或者当阿难陀诵出释迦牟尼之意,

又轮到我鸠摩罗什用另一种语言转述。
龟兹,一座被征服之城,汉语,
神奇的描述事物的方式:
世界看似一个整体又散乱不堪。

然葱岭也只一个小比丘,自那
放出光芒,使得事物看见彼此。
又使天空骏驰,戈壁除却事物,
或者此就是事物,佛已念及。

汉家词语极简,如何自梵音中
听见汉字的声音?或者自汉语中
观照到的世界,是梵语中的世界吗?
抑或重建一个汉语世界?这是难点。

好在事物复杂又有其完整性——
好在心灵破碎又本质上向善。
而心灵为何会破碎呢?
看上去是磨难但又并不是它。

西域也仅仅是一条出发的路,
诸事物中既有自己又有一尊佛像。
所降生的,所目睹的,
是其过去,就像人世亦仅仅是部分。


三十一

有一点不可理解,仗是我打,
可我的上司都做了神仙。
当我冲峰在前托塔李天王是否想起?
能给一点提示吗?从哪个事物中拐道?

苦闷的苏定方自黑屋中起身,
他的囚禁岁月使其丧失身份。
并不需要历史正名,他是好奇于
做神仙与历史中的人物是何种关系。

他说他也是最有可能成为神仙的人,
看着李靖正义凛然地出入天庭;
他记得和李靖征突厥时,配合默契,
在西域高原作战时似双子星座。

那时没有发现他天赋异禀,
如今被诗人喊醒他早已做了神仙。
若有提示,定会跟着李靖一同成仙。
何况成仙,是这么体面且不用做事。

远的不说,他处的也不说。
身边的事却无所知,他感到困惑,
就不说战事的细节与以后的荣誉了,
而他自己却变成一个被人痛恨的人。

苏定方从囚室中起身,难以看见
他纯粹的初心,仿如恶魔,
却没有恶魔的面目。空气中仿佛
有一种流苏,是恶魔的也是神仙的。


三十二

仍然未从怛逻斯之败恢复,
高仙芝望着遥远西域,仿佛蓝天
是西域的一部分。他在那里面鏖战,
数十年惜败的一役令他神伤。

那些黑衣武士以及少数白衣人,
犹如来自蛮荒的野蛮人,
他们斩杀人的凶狠,见所未见;
而仆从军的背叛拓宽了此词的本义。

他并不觉得自己邀功冒进,唐军
本就所向无敌,因为无敌才投送更远。
兴许,怛逻斯就是其力量的边缘,
黑衣大食并不强大,而是处在边缘。

高山大岭,遥远空阔,并不是成就。
只是怛逻斯发生了小小的意外。
虽然玄宗也并没有过分在意,
但他还是感到深深地自责——尽管

封常青接手后继续进军,灭了仆从国。
他觉得自己的英名蒙上了污点,
甚至写信给诗人们,不要给他发簪,
这从此后给玄宗的信便可看出。

仍然难忘那两军对垒的情景,
甚至与安䘵山对阵时也不值一提。
大食人杀恶时有一种绵羊般的虔诚,
这影响后来的事时人是不易觉察的。

三十三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为什么总是这样?
这些大山上的高岩,
高岩旁的帐篷和牛羊,总是这些。

是需要他们的人心吗?
他们的心为什么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为什么有这么多忠诚与叛逆?
除了土地还想获得什么?

长安城走满了突厥人、龟兹人、疏勒人、
色目人和回纥人,封常青想,
大漠中也走满了突厥人、龟兹人、疏勒人、
色目人、回纥人和汉人。

为什么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
这些大山上的高岩,
这些高岩上的雪和冰川,
这些冰川上的蓝天和白云。

威风凛凛、兵强马壮不是最重要的,
当一个王国倒下,那么多人跪在那里,
他们的心是跪着的吗?
那些逃跑了的人,带走了什么呢?

不可全斩断草茎,不可全收走月光。
也不可能找到所有人,
那些没有找到的人,他们听见什么呢?
听见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征服了许多之后,封常青想,
每一次出征之前与凯旋之后,封常青想。
仿佛是难以脱身的游戏,
以彼此依存的方式出现。


三十四

因为他们对我的描绘——
以致我不敢有投降之心。
——我过于高大的形象
让民众以为我可以一战定乾坤。

这些溢美诗篇,让我心烦。
如果就此终老,倒好;可后来
偏偏发生离谱战事,
而我早已不是英姿勃发的年纪。

哥舒翰看着七星闪耀的宝刀,
还有大量颂扬他的文辞和诗篇,
感觉唐朝诗人就像小报记者,
人生未结束就盖棺定论。

如果继续对阵吐蕃,那倒好;
再去开拓西域也轻车熟路。
天山上红鹰会飞下来向他磕头,
地上的草儿都要举头迎接。

可是眼下的对手都知根知底,
从战略上更无从安排;
只得以老迈之躯顶着历史的诗篇
向前,向前。啊,历史的诗篇,

多么沉重,多么像诗人的冲动。
哥舒翰说,如果没有㠉关一战,
世人就不会看见其懦弱的一面,
而只在天山与阴山间来回驰骋。

三十五

我们如此付出是否值得?
为的是捍卫大唐的荣光?
弟兄和兵器都年岁已老,
谁来记住我们最后的容颜?

我们都有一支慷慨的壮歌,
但如果身体倒下就会熄灭。
并不止于吐蕃人废尸灭迹,
还因为遗忘锁住往日时光。

如果倒下就再也抵达不了,
或者再次抵达已是近千年。
那样人种易服,土地色变,
旧城虽在却不是从前面孔。

因此抵抗五十年。不是故意
这么久,是因为后面的等待
实在太久。当乌雅兆惠和左公
重新踏上已是千年后的春天。

山河混沌,剑断而风缺。
可能没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但我们并不需要热切的告示,
也不需要心灵不朽的铭志。

而我们到底在做什么?郭昕问。
不可能是因为郭令公,不可能
是因为张骞、窦宪、班超、耿恭、
苏定方、高仙芝、封常青和哥舒翰……


下部:三十六


众人登上圆形沙丘,又环形坐下。
张骞站立中间,他一身烂袍,问:
诸位都被世人捧为英雄,请问
你们觉得自己是英雄吗?

“英雄应该是指开天辟地的人吧,
如少昊、伏羲之类的人物……”
“后人也认为我们完成了一些……”
看不清是窦宪,还是班超在说话。

“英雄应是神化了的人。就是说,
必须死后或登仙了的人才有可能。”
“我们也是在死后,世人不了解
我们的真实细节,才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英雄都是在传说中完成?”
“在肉身凡胎时,大家都清楚,
我们甚至有不良的毛病。换句话说,
英雄并不缺少缺点,更不是完美的。”

“英雄,首先要勇敢是吗?”耿恭问。
“可是勇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自信和一身本领?”
“可是自信和一身本领又是如何来的呢?

“自信首先要生得好。需要家庭教育
和文明的支撑,或身后所处的种族。”
“而武艺高强需要自小练习,
而达济天下需要自小读书……”

看不清是高仙芝还是封常青回答,
但一句“生得好”大家记住了。
仿佛英雄是要生得好,或者至少
世人眼中的英雄没一个不是生得好的。


三十七

“郭昕谈谈为何独守孤城?”张骞问。
“是因为接受了您的指引,
是您的精神照耀了我们——
我们以您为荣,并不在乎生死。”

“所在的龟兹,已不是当初的龟兹了。
我们之所以以死相争,
是因为预感到最后一次立足西域了。
事实上,此后踏足已是千年后。”

“死并不可怕。死无非是转入温和,
让人温和地看着这盛景,
遗憾的是人不能再发声,
所以在生时,必要拼死一搏。”

“诸位中,你是唯一‘在生即死’的人。”
“我不知道这里的区别在哪里?
你们也是在生便被钦定为青史留名的人。
我们当时最难的是孤独,可怕的孤独。”

“那时我们克服了肉体的消亡,
可能敌人也感到了恐惧,几个月不攻打我们。
我和其他几位都是寻着您的足迹
圈定西域的。有一种浩然和悲凉之气。”

“西域的土地其实并没有变,
甚至雪山和风也没有变。
但人却不是一样了。”张骞说,“我曾
有记述但因为不能转述而使你们困难。”

三十八

享受荣光,受人朝拜,被人爱戴,
不知是否够格?
即使到达月亮的边缘,
即使在燕然山班固为我们刻了文字。

我们不再经受生老病死,没有流言。
又有更多的小生涌来,他们
向最北的方向冲去,
可是被一道道阻索拦住……

还有哪些地方没有去过呢?或许
那些更远的地方为何没有去?
窦宪突然像歌者那样唱起来,
竟然不是在战场上时的样子。

北边还有更多的风雪,更远的天空。
兴许那时太在意追逐人和牛马,
如果仅仅是追逐空间,十方空间,
必将跑得更远,留下更多的财富。

我们可能都有一个毛病,认为
追逐了人才追逐了土地。
实际上只要追逐空间便行,
空间中有纯粹,有遥远,有浩气!

像班超、像高仙芝,痛苦地周旋于国,
时时遭遇逆鳞和反抗。
其实反抗是了然之事,
但是如果仅仅是在他们的间隙中穿行呢?

众人惊讶地看着,并不吱声,
发现窦宪的肢体动作嵌入崖画般。
心想在生时,他可并不是这样,
而即便有这样的想法又如何实现?


三十九


张骞:《广陵散》是怎么回事?我那时还没有。
窦宪:应该是指一支出凉州的孤旅,
马背上的人听见胡笛阵阵,而他们身后
却像有一支古琴曲催促。

张骞:不是讲嵇康的事?
班超:嵇康有相似的心境。原义是指聂政刺韩王。
窦宪:像你带一支三十六人的队伍前往西域。
班超:像张骞一人独行西域的凄凉。那时无所归依,全靠毅力与运气。

张骞:我是带有琴的,但不会演奏此曲。
耿恭:您演奏的是什么曲目?
张骞:像你战斗时的场景,你守龟兹时的场景,也像郭昕守龟兹时的场景。
郭昕:龟兹为何守了两次呢?

鸠摩罗什:龟兹守过很多次,或者说是一直在守。
哥舒翰:龟兹是我的家乡,这么说《广陵散》与我与关?
苏定方:兴许《广陵散》写的就是我们,它的母曲描绘的是我们。
张骞:的确,《广陵散》的萧煞与冷漠不是西晋可以承受的,也不是嵇康可以经受的。

封常青:但当时他是唯一会演奏的人。
高仙芝:不可能是唯一会演奏的人,只不过
他是唯一因演奏此曲而传世的人。
苏定方:初听此曲,以为写的是我。

张骞:《广陵散》到底写了什么?
窦宪:仿佛是写我们带一支队伍出去最后很悲凉,必定是一个悲凉的结果。
班超:那些地方打下了仿佛又没有。即使前辈征服了,后辈又要去征服。
鸠摩罗什:不论人、事、物,都将带回归清凉,就像佛说的无痕。

张骞:《广陵散》的音、指、律,仿佛指向一物。
鸠摩罗什:可能是心灵,就像汉字。
张骞:就像佛?
鸠摩罗什:就像诗,就像汉语。

四十

“苏君仍置疑于未能成仙?”
“那是活着时的烦恼。”
“如今我们此刻样貌何如?”
“比仙犹之,比圣过之矣。”

“远处视域中我们堪比圣仙?”
“好似非凡之物上升又静,若悬崖
而游动;若神鸟而不飞翔。”
“似尘沙凸起而不用尘物。”

“四周之物皆我?”
“皆我们。我们所为又似它们。”
“那他们所为呢?”“是在
未明了之时的混沌之操。”

“那旷野黄沙呢?角上琴音呢?”
“可能是要寻找自我。琴上手指
莫不是在找寻自我之过程。”
“云起岁灭呢?”“那是消逝。”

“静又若动。气定又闲。”
“我们都达到了他们认为的君子所为吗?”
“否,否。”“君子为何都未知也。”
“夫君子又是何种面貌呢?”

数人插话又议论,似张骞发问
又答,似苏定方答又疑问。
夫君子是何种面貌?
英雄的皮囊圣人的芭蕉心?

四十一

人存于世,或国存于世,
最在意的是什么?
自取中士,及四夷,又及西域,
为的都是美丽的生存?

盖十方无往而有思,
空间深处有自我及先辈画像。
是想要一个自我及朝廷画像?
如同世之空阔,宙之饱满。

贤人教导而励为,可是他们
亦是受相同的教导啊。或
大家为何都遵循自己?
我们都在为自己画圆?

自己是谁?那样的荣誉,
这样的环境,食物品之兽?
在一片濡湿的胎印中竞争?
为何是濡湿的胎印中?

可以丢失自我吗?众人皆失。
“我们只在一部分竞争中丢失,
事实上我们、他们都在丢失自我。”
“但那只在狭小的空间内……”

世间若无肉体,只有灵魂或思之像
就可丢失自我。那样灵魂郊游,
若出其里。西域大漠,
成为王母与穆天子的幽会之地。

我们则演出大戏,兵戈、生死
无非灵魂交互。止于生灭,
化之无穷。或生于无穷——
来演故事,来对口型。

四十二

遥远之城,仿佛又燃希望,
我们看见苍生大地生长,他们看见
崇高的希望之光。
未在意之时,十万里外果真霞光满天。

最终,将往何处归去?
肉体已经托付,雄浑而苍凉。
而灵魂又去往哪里?
是他们的理想国吗?

围坐的人都说听张骞的引领。
他们说他们都是因他而来,
困顿或辉煌都是因他而来。
张骞的形象无故地高大——

诸位就像众神,他们就像
新封的神。从坐姿中站起。
既看向远方又慈悲地看向他们
征伐过的人与土地……

人中的精气,土地上的紫气
明白其意般游来,只有问到时
才露出脸;只有喊到名字时
才在沙丘陵上站定。

高适精通语言,代替我记述。
高适记述到他们在塚上谈了九天九夜。
问何为归途?何时可归,
何地可归,可携何物件?

四十三

佛陀对归途似乎有更好的说法。
并没有,佛陀只起告知作用。
告知世界是这样,事情是那样。
归途中的“归”,就是一种告知。

若要去往,渗杂了想象。人们
永远在想象世界,但有时会遭遇黑障。
而佛陀说,事情是这样的。
可是又因为人永远只围绕自己,

于是就提醒,他物、众生的样子。
又因为人永远只围绕自己,
于是就提醒那样子,也不是人想象的样子。
换句话说,世界是可以无限阐述的。

关于归途,可以说是回归佛之模样。
可以说是返回中土,或回到内心。
回到土地上的根,出发之地。
因为人短暂的记忆,不能遗忘出发之地。

所以诸,都会负一张悲怆风景画回撤。
又因为被苦难所伤,行动力受挫
而显得万分感慨。如班超、耿恭。
但如果是负一张佛之椭圆呢?

并不是说佛陀讲析一切,而是说大地上的事物
此番分明。国家的意义,种族的意识,
骨子里的英雄气,忠义与浩然,
条理清晰,如昆仑、葱岭般分明。

四十四

让铸铁,趋同为同一种方法。
生活有相似的向往,欲望和贪婪
毁人意志,并认为这是正确的。
就像今天没人敢反对自由价值。

对事物的认识是这样的——
如耕作,是这样的——
他们也开始学习作战时的韬略,
甚至交际时的敏思与逢场作戏。

制作书籍的方法被传开,
中土的知识被他们传得更远。
就是说对人的理解,趋向同一,
事物向自己的核心,聚焦。

比如心中的慈悲与善良,
与邪恶矛盾地对抗着。
慈悲,看是谁发出的,
邪恶也要看是谁持有。

多数时候可自由切换。
作为特征并不限于出于谁身上,
并不见得是由活着的人说了算,
但最终由活着的人解释。

取人性命与自刎
是件简单的事。关键在于
没有统一的标准,尽管每一个强者
都会强行推广一种说法。

但最终在趋同。月亮趋同于
月亮。烈马紧紧抓住草原,
土地挽住骑手,悬崖的虚空
高高举起土地,像云一样。


四十五


诸位都感到自己不死不灭,
就是物理和时间无法杀死。
有上升之气,又有下降之浮。
世间的事一眼即破,比如兴亡。

那些因失败而逃到北方的人,
他们在那边所向无敌,犹如
上帝之鞭。诸位看见他们
在第聂伯河边牧马并给了神力。

诸位问: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世间,因何充裕并饱满?
作为欲望的延伸,战争
多像一项没有技巧的活儿。

除了喂饱每一具肉体并以此
让肉体快速损害,还有什么
是人在乎的。如果不谈人呢?
谈现象,或谈原理与本质呢?

原理与本质,亦是人之臆想,
臆想原理按某种现象的规律,
自有的本质不需要探讨显现。
像某种布施,又像是自呈。

因此征服、兴亡,似游戏。
甚至可以说那不是征服和兴亡,
那是没人观看的地球上的提携,
价值并没有溃败,而精神缥缈。


四十六

然而人之精神,似为永恒。
不论荣耀或苦难,幸存或湮灭,
持之以或哭或笑、或贫或富之模貌。
样貌也是即生即退,即枯即为壳的。

持之以艺术的真,那也不是绝对。
此同样可消亡而独存人之气脉。
大地的号叫和喘息,壮怀与悲泣
莫不是人的模样。即便扫荡过自然,

自然又对时间与自我进行暗示。
到底是风骨连结着,荣耀者有
荣耀者的石碑;丧失者有丧失者的
骨骸,它铭刻的也许是流沙——

偶尔的悲悯,如人之珍贵——
人是什么?大地的欢唱者与破坏者。
最为怪异的是,好在内部搅动——
人之间,与自我间不竭的抵消。

哪怕是反省,这是难以评论的族类。
哪怕所谓阔步向前,人性支配着。
如果不以人的标准多好,
如果不以人的想象物的标准多好。

就回到原点,大伙纯粹地分泌着爱。
爱像涎液一样裹着地球——
不以物为食,不以虚空为坚硬;
不以天使为想象,大伙莫名地飞升。

2024.12.10


2024.11.4-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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