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诗人懒散地来到湖边，
太阳在他身上描出金边。
很久不写诗的他，猛然想起财叔，
已经死去多年，似乎快忘记。
一个患幽闭症的少年，一个哑巴子；
一个长工，一个独居者，一个终身未娶者。
他的一生，似乎并非想象的那样；
并非一个默默无闻者，并非一个糟蹋粮食的人。
如今被埋在对面的青樟之下，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津。
1
前面二十年，他几乎不出声。
鼓着眼睛，白眼看人。有人说他是哑巴子。
仿佛将什么压迫在胸中。话语？
可是他未习得人类的语言。他纵目
看着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他的母亲。
他经常蹲看山谷的伤口，看一棵树。
只吃少量的饭。骂他的话听在心里。
他人教，学不会，做人走路都做不好。
他纵行于裂隙中，自己的袋钻进去。
当他消失，倒不用想起他。
他是幽闲症患者，有某种缺陷。
可是他看事像看着这边，那边。
2
没人对他抱有幻想，父亲去世了。
哥哥后来照顾他，他突然说话了。
像是被强迫说出。一句一个词，
两句还是这个词，自带转音。
就像他父亲，就像他的哥哥。
他们都是用短词发音？他们表达不清
世上的事？他们并没有准备
迎接一个新人？他们没有弄清楚？
虽然开口说话，但多数时间沉默，
犁不了田，种不好菜，挑不起谷子。
认不了字，不认识字，没机会认识。
使用看上去是鸟的语言，狼的语言。
仿佛被驱赶至此。身体也被驱赶。
他对事物免疫，活着也像是被迫。
3
他看过这儿的新生，婚娶和死亡。
这儿的组织……利用土地，利用水。
剥削他物而活自己。太阳被揪下头，
月亮随意击打，水库被踢来踢去。
事物们内部联系紧密，而他们
想强行理解，注入他们的观念。
这多么令人生厌。他说，
它们中没有一个喜欢人类。
人类狂妄又自负，愚笨又沾满鲜血。
哪怕是自己的家人也是这样——
4
当哥哥教他种地，不学会就是反抗。
给他说媒，看不上他就是反抗成功。
世上的男女之事，就这么有趣？
解决了什么问题？为何有这问题呢？
诸多都是性事，看人类的历史，
诸多都是这事，牵出那事发展。
看上去规律，实际上并无方向。
有不少成就，就像草稿。
他们将读书，变成功名之路，而他
认为是沟连万物、沉入万有的方式。
5
在别人的土地上做事，挑别人的粪，
吃着别人甑里的饭，的确不一样。
就像在别的事物里，解析自己。
就像在他人中寻找自己的影子。
更像评弹中听到的：“记得，
记得那年走湖南，走湖北。
走到湖南湖北段了暗，段了黑；
碰到两个好堂客。扯来扯，
扯到他家里歇。看见他家冒得床，
看见他家冒得席，就拿手巾来当席。”
会财想，原来古人也这么穷啊。
祖先会穿什么衣服在这里劳作呢？
在东家种菜，可不管长得如何，
即使是种水稻，也只是赚口饭吃。
6
就怔怔地看着阳光。哪里来的呢？
如此浩大，晒在身上热而穿透。
就怔怔地看着雪，渺渺茫茫。
有几个相似：阳光、空间、雪、黑暗，
想象也和它们一样大。宇宙也是。
就怔怔地看着这些虚无的事物。
因此不按时回家是正常的，不喊人
是理解的，不正眼看人认为他有病。
7
长期住在一间黑屋子里，祖父留下的。
里面是些不能想象的东西——
是白昼的圆圈圈，是孤独的方形的物，
是痛苦的锐器。可能用一遍就毁灭了。
是跳蚤，是蜱虫。听说老鼠才是他的
朋友，听说鬼魂在那里做窝。
冷看他弟弟的妻子、儿子、女儿死去，
又小儿子死去。最后和他一样。
冷看他哥哥结婚、吵架，一辈子打斗；
当侄子成为诗人，也可能没他有趣。
他能喊来此中——任何一物，
诗人有这个能力吗？
8
他老了。可身旁任何一事都老了。
许多事不了解，但了解的人亦是空无。
丰收，喜悦和快乐，纸花一般；
何况他们也时时感到苦难和不公。
人生并不获得，因此别无告诫。
命运是臆想，他早已发觉。
因此为什么要有后人呢？要记述呢？
要发言呢？要诅咒或要哀号呢？
十甘庵算不了什么。周边全如是。
十甘庵的菩萨呀，他们就不发言。
因此为什么要认为你们才是对的呢？
这世界有对，有错吗？有光吗？有人存在吗？
9
诗人认为财叔可能是想着这样的事，
所以与人格格不入，不想做人。
所以什么都不做，不想完成。
就连肉体，语言都丢失了。
因此诗人总看见他魂不守舍的日子
仿佛骑着凤鸟，去了别的地方。
兹来时天气晴朗，不沾丝毫痕迹，
或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无人关注之时。
他自己说是在白云之间，去了人们
不可想见的地方，去了神仙国。
有一次去了文王洞。文王，本是
没时间接见这些死者的魂灵的。但
跳丧的人总这么喊操，便分身过来。
文王在朝治理国务时那个繁忙呀！
10
年老后屈服，财叔去了敬老院。
在那里种菜，干年轻时不想干之事。
——有人对他好，他接受。
——有事来告，他从容。
然而，像所有人一样，一旦屈从
就会患上绝症。
——不是做人的绝症吧？
——不是被迫做人的后果吧？
他甚至比他的哥哥先死。那天，
他哥哥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看他上山。
就像一只土狗虫。夕光中，田野
哀乐如此苍凉，如此寂廖。
在那棵青樟之下。旁边许多
墓堆，仿佛是他们的誓言。
11
诗人想着他的一生，无名而不知为何。
他应该是抗拒做人的。仿佛知道别的。
后来被迫生存，但措词慎重。
一生毫无建树但与所有人同俱往。
回想他的种种行为，仿佛他知道
秘密而不能言。他的怪异就是抵抗。
繁荣美好，本质或真相，所谓时代
历史，仿佛他知道本质或真相。
——他在生时的许多缺席时光：
仿佛是去了事物的心里。
当他一人在地府门口时，
当他从树上取下一只小羊时，
当他在岩石中歌唱我历历在目时，
当他在草叶中、屎尿中，我觉得
有道理。当他告诉我一段咒语，
当他纠正我说应该这样，或那样。
他大概是这山野中的一片魂了。
没出生就是魂，生下来不情愿。
古怪地看着，不发言，以致丧失
语言。他不是生而为人
他看见了人的局限和偏执，
他知晓世界和诗的谜底。
他来到此只是想我一个告诫，
世界的谜底已在他那里揭开。
2024.7.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