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财俚
在我印象中金财俚是个坏人,可是他却死了;
在我印象中金财俚妇娘暴躁、狠,与我母亲打架。
我们家至少三十年不来往,在路上遇见故意瞪眼、吐痰,
无形的压力架在我这个少年头上,觉得姓袁的人都坏。
可是他却比我父亲先死了,父亲柱着拐杖,去参加他的葬礼。
金财俚两个儿子都不大听话,人傲烈,大了却讨不着老婆。
金财俚年轻时在甘庵山上抢山水,谁都不敢去争,我母亲敢。
多少年过去金财俚脚痛、腰痛,但仍在山上斫木,斫木扛下来。
有一次看见他就像一只螃蟹,那扛着湿杉木的样子。
但眼睛仍然凌厉,看不出对人友好。队上谁都怕他。
他是少数与全队的人吵过架、打过架的人,与兄弟
龌龊的人。其实看上去,他身体还好,可是突然死了。
从黑色声音里
从黑色的声音里,他们要收我家的棺材,
我的父母十多年前准备好、可能没多久要用的
我赞颂过无数遍的楠木棺材;
墓地也几经反复,选了又选,
可是他们要去收我家的棺材。
这一大片区域,也许整个江南,
都听到了黑色的声音。那些淳朴、可怜的灵魂,
再也回不到他们祖先的群体了。
这些茂密的松树、石楠、球柏……
这些深沉、新鲜的黄土,就要失业了。
发明丧葬的那个人,发明棺材的那个人,
你的文化、手艺,恐怖之物,就要失传了。
父母并没有想象的激烈,只是不知怎么办。
这个曾有如此多的暗示、臆念和想象的物体
被装上车。这个不能随意升抬的死亡结构,
甲虫一样,如此粗陋。咒骂的
是有良知的人,哭泣的永远是善良的人。
我的父亲拖着残躯,上前看了看,
母亲交涉着。十甘庵的鬼
怎么办?定然在看,慌乱或有了主意。
德财俚
一个我不大喜欢的人
死了。与父亲年龄相仿,我曾记得他
让我跳墈将我的膝盖跳脱臼了。
母亲没太说这个人的坏话,
甚至乐意讲他年老后的事,他年轻妻子自杀、
他儿子、他女儿的事。
我只记得他傲烈的样子,
一种短促而高傲的声音,
声波震荡十甘庵胆小的丝茅。
德叔也不喜欢。德叔说——
他父亲年轻时曾到我家搬我们祖传的禾桶、谷仓和簸箕,说是充公。
父亲虽与他是童年玩伴,但在我
看见他们时他们并不十分热络。
不晓得他们曾有怎样的事情,
这是人生的隐秘与幽暗。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都死了。
几乎不留一物,无论卑微与辉煌
都将被那黄土和茅草盖住。
梦见父亲
他变成一个从容、优雅的人。肤白、清矍。躺在摇椅上用低音同我们说话。
他站起来也是这样同我们说话,
陌生而清晰。同我们每一个人都说了几句。
像以前一样,清亮的早晨,大家都很惊奇,母亲正在厨房。
不是那种死后又回来的造访,
像是来做客。事实上,已住几日。
德叔也过来看,他们俩说话更多。
听不大清楚他说话的声音;
德叔说,是这样,这回是真的。
我的理解是获得了一位新父亲:
面貌一新、有知识;不像以前那么黝黑,每天要下地干活。
似乎也不再沉默寡言,说话恰到好处;
他身上不但有一股子文人气,还有某种诗意。
他问我现在还好吗?我说,写作还算顺利。
他说院子更加光亮了,我说:“嗯。”
他到处走走,去见他之前熟悉的事物,热烈而亲切;
他像一个崇高而风度翩翩的人。
我们兄妹全都在家,十甘庵的鸡羊
又全都活跃起来,继续我们的生活。
做屋,树大门架
静得像一张蛇皮,
进山的卡车像一头吊睛的白虎。
我早早起床,雾,有如米汤
——听不见虫子的声音。
冬日的山野即使乌鸦也是白的。
我家的房子隐隐约约。听见
自己在应答某人。我的声音
如此之小,仿佛怕人听见。
我卑躬着,对着地仙喊:“要。”
他叫什么我都应答“要”。
大概是喊了这边的山林、风水,人文寂寥,
听不清他的喊我都回答了“要”。
假使掺杂了脏话,我也肯定回答了“要”。
几个工人师傅使劲敲门,正位,用车灯对着。
点燃的鞭炮像在锅底旋转的蛟龙。
一点儿也不熟这个地仙,房期
是他挑的。喊彩有三轮——
我是不合格的应答手。不光是
我的小心翼翼,我自己也感觉底气不足。
过程中,几次,想滑出这个节奏。
我几乎感到他的鄙夷。“十甘庵
的人都这般懦弱。”哪怕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
哪怕做屋,树大门架,内心也慌乱无比。
回家走在十甘庵的埂道上
如果我死了,我儿子也死了,我那儿便湮灭了。
就如下梯屋里,此去竹林无人,茅阔地荒,
就如在上梯屋里看到的,残垣朽底,荆蓬刺盛。
在族谱上看那些一生繁盛的祖先却无子嗣,
有如断头铡。活下来的,大多平凡简朴。
我们这一苗便是简朴的人,不大聪明。
问题是十甘庵已经只有我们这一苗。就像
红薯蔸,好的被挖走了、吃了,幼小或烂了的
却遗落在土中次年吐出新苗。十甘庵里
只有我父亲四兄弟,德叔、财叔以及小叔。
我们家还算不错。但是我假设如果我死了
家族的神苗便不知如何传了。我想,上几辈
肯定也遭遇到这样的尴尬。然而,一个
神谕是派平伢俚、莲香俚和么其伢俚先死
可能有其道理。这可能是不可抉择的安排,
回家走在十甘庵的埂道上,始终有这样的隐忧。
葬会财
墓也要相互呼应,墓也要活。
也要吃露。比如向阳的人沉上
与背阴的对门靠右的这个山包。
上去找坟穴时:全满了。山脊上
斫开芦萁、灌木全是两溜子老坟。
原来古人早就这么想,隐藏在
密林中,殁在我知识框之外。
它们才是天门互对,君子互峙。
地仙找方向时,也遵循这份古老,
侧偏对上对面的大坟山,我害怕的、
常有鬼儿唱歌我家侧面的大坟山。
找不到地儿,就在两坟之间吧。会财
也没什么家产,死后也只是一个灰盒。
但还是要斫出一片天地,要吃着露水。
我就不知,这儿咋就成了风水宝地:
前山走草龙,似又不似,坏掉的一趾;
后山似蜴,莫不也像一趾?山龙错向
而行,相遇了无互看;其中彼此都有
一趾,漏向对方。啊,我家先人
就在这巨趾边上创建家业。啊,我家先人
死后还有什么可说,只有殡葬于此。
挽歌
我看见一支挽歌,
每当回去我看见一支挽歌。
关于我和我们这个时代的。
无论我做什么,是挽歌。
无论多少争议,是挽歌。
无论曾经的诗心有多么自由在鬼神与事物中穿行,
是挽歌。
无论屈辱的爱还是奇迹的另辟蹊径,
是挽歌。
无论多少强大的现实改变这一切,是挽歌。
无论多少人没有死,多少人点化成灯,是挽歌。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多少浸透骨髓的文化,是挽歌。
无论走一径,还是一生,是挽歌。
卑躬屈身的树林,是挽歌;田间操劳,是挽歌。
那些记录你火红历史的衣裙一去不复还,
那些在云上立国、骑鸟勘察的日子不复还,
那些圣人提倡的、我们最早的彰显不复还。
我们读书中的草木,而不是读草木中的书。
我们反刍光阴,而不是请光阴反刍出来。
继续不堪,是一支支升起的挽歌。
荒凉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是挽歌。
行远,是挽歌。风雅,是挽歌。一径,
自己的命脉以及一切的变幻,是挽歌。
有时是一丝温暖,有时是斑白的坟头,
那些我们命运的,不可调熄的火焰,是挽歌。
奇迹,是挽歌,挽歌中的挽歌。
所有事物都是一支挽歌。
人和鬼同在,没有差别,是挽歌。
无始无终,是挽歌。无毁灭,无恒久,是挽歌。
如果花氏,是一个民族
如果花氏,是一个民族,
那么之前、期间、后来
都是一个民族。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屹立于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