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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观音,是她见过的一个人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3-12-11  

观音,是她见过的一个人

1

她什么时候来过?
据说能进入
每一个想到她的人的大脑中。
树想到也可以,
观音形的叶;
石头想到也可以,
在石头里凿一尊。
但是当我外婆想到,必定是她有麻烦,
灯笼草难以及时提进来。
观音要进一道窄门。
这时她在别处千万个化身,就可能
难以顾及。
那时外婆还算年轻,很小的时候
就想着她,渴望见上一回。

然而,如何见上呢?
她日日祈祷,去有真身的庙宇。
并不知道此类传道是否正确,
她做小姑娘的时候,
就从母亲那里得知观音。
啊,那时候的观音
与现在的是同一人吗?
听说曾外婆也是一生苦苦追求,
盲眼睛、盲文化,
幸运的是曾外婆常听山中的
虫兽,花鸟讲解。

小时候外婆住在阁楼上,
并不出门。只静静地
听山中天空的静气,
那透明得发光的蓝空间,
仿佛有一个人似的。
她不认识那个人是谁,
仙气飘飘,煞是好看。

后来长大成人,下嫁
到我外公,一个游子,
半个佃农。也可以说是
自家里的长工,由于全国
都在打地主,
所以就下嫁到自己家的长工。
于是外婆的小脚颤巍巍地
下地了。地里的泥
像撒了糖果一样。

但是她还是更多的是
在家里煮饭。
在家里纺纱。
她纺的纱又细又均匀,
又白又细又均匀。
外婆纺纱时
我看见她的小脚
小锤一般,青莲一般。

那时她十五岁,发上的花
清晰又可爱。
夜夜梦到莲花、兰花和观音。
有时只有观音,
莲花、兰花在脚边。
也不晓得观音听见了没有,
或到底来了没有,
后来生下我母亲。


2


苦难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每一个人身上都有?
就连小路都面黄肌瘦。
小路上的黑狗、花儿
也羸弱不堪。
一滩苦水怎么也流不出沼泽地。
又怎么能让它流出去呢?
冤死的灵魂说。
这才是滋养我们的呀,
怎么能又让它去祸害他人?
整个村庄就像浸泡在苦水中。

我外婆,心里伢结吧?
我母亲,小心的心灵在尿桶边吧。
大概看见我母亲
襁褓时躺在尿桶边的样子。
她那么小,哭声却刚烈。
哭声就像能割出槭的
碎瓦片。
外婆也管不住她,外婆就喊
观音来看她。
“一会儿观音会来。”

母亲是什么都没明白
就做了母亲。
母亲是什么呢?给出爱?
本能地给婴孩吮吸血液?
母亲不是一个高尚的词吗?
一切事物的源头,
有如水源,有如阳光,
有如世间运转的总动力。
如同早晨的无私的清辉。
我外婆如同支干上的分蘗。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这么多爱,
仿佛有人布施,又没看见。
她瞬间就想到观音。

观音在她所看见的事物,在她
能看见的空气中,水塘里,路上,心里,
在玉米秆上,在她拔出的芨芨菜里,
在她替别人祝福的心愿里。
在她的世界,
观音不仅无处不在,还处处现形。
人们之所以能的到食物
也是观音赐予机会。

就像以观音的名义呈现的
世界上的事物。
这样她就时时感到通透,
当有过不去的困难时。
当我外公在黄茅的山洞熬硝没有消息时,
这样外公便回来了。
在山洞里熬硝,讲山洞里的故事,
小时候听得入迷。
我外公一脸精瘦,
他进门时
外婆就在木门笑了。


3


孩子们长大
才不管什么年月,
只随一簇簇绣球花便长大了。
母亲兴奋地走在王塘布
走过王塘布就去社背,
到了社背又去院前,
这些起伏不定的山地呀,
荡漾母亲青春的身体,
是否有蝴蝶跟随?
是否有人惊讶地回过头?
按我的理解
山中凡有心灵之物,枝、小仙
都回过了头。

她怎么会想红军和白军的事?
红军和白军在王塘布过兵,
谁知道哪个是好的?
一会儿红军被打过去,
一会儿白军又被赶走。
日本兵
听说来过,
但没几个人真正见到。

战争是什么?
战争就是摧毁肉体、破坏道路,
使善良的心滋生仇恨?
或者战争就是替死神分发礼物?
或者战争是某些人的憎恨
无限膨胀使得纯净的世界异常恐怖、紧张,
使得各归其是的事物
改变了轨道。
将人的恶的极大发挥而封锁消息。
战争就是使乌鸦和狼
有机会啃食人的肉体,
使草长进温馨的庭院中来。
使观音看到这些无能为力。

母亲问了外公许多遍
战争什么。
外公不可能回答很多,他只淡淡地说:
“它使人成长。”
让人看清别人的心。
那些平常隐藏在心底的罪恶,
他指的是邻人,
借战争之机释放出来。

母亲只管自己长大,
仿佛石缝里的红薯,
倔强又保持温暖。
这时候观音哪里去了?
可能在自己破碎的身躯里,
在仅存的外婆的
沉思默想里。
那个天天现形的人,
怎么就不突不见了呢?


4


母亲每周走六十里山路,去读书。
天不亮就出发,
爬很多山路,涉很多河沟,
令人想到鉴湖女侠秋瑾,
她们俩在同一纬度,穿行地黄土山林中。
母亲风风火火的样子,
每周带一大罐子咸菜,
就像黑暗的中世纪接受新教育的女子,
母亲也是第一批接受新思想的人。
她的性格愈发锐利、刚烈起来,
不再相信山中的神,
不再相信外婆的观音。

她的成绩优等。
看事物直接看它的本体性。
比如一排樟树,本可以
说它们神秘、优雅,
或者看到了它们的神秘、优雅
但她只说出它们的实用性。
比如山上的药草,毛耳朵、伏苓、苍耳……
如果不认识,或还太小,
就直接糟蹋、铲除它们。
比如小猫太多了,就直接浸死。
在那个时代,
大概所有人都这样。

母亲读书,
应该是读到了反抗精神。
不相信神话,凡事身体力行。
按今天的说法是以反传统的姿态
来继承传统。
或者正是这一代又一代人的抗争
才使得社会前进。
但是,当年的母亲不懂,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真理。
谁又没觉得自己看到了真理呢?

外公仍然去耕耘,
大片的土地需要他去耕耘。
母亲将她的想法藏在心里,
在对面的河坝上
有一刻可能会释放出来,
当她凝望看不见尽头的
山峦的阻隔时。
当她沮丧地被召回家里
无聊地在对面河坝上放牛时。


5

他们分手在一个朦胧的早晨,
只有几棵柳树的河边;
在那个狂热的年代,
东方出现五星。
母亲说,她要去考教师。可是
他新婚的丈夫并不同意。
他们的争吵发生在河边。
我追踪母亲的心理:她可能
认为自己是新女性。
每一个再小的地方
都有一个新女性。
母亲的新,体现在接受了新事物,
对事物有了新阐释。
尤其是人的社会,
多人劳动,多人共锅。
但我觉得还不是这些,
母亲应该是不想被束缚和驾驭,
一种朦胧的“女性主义”,
所以愤而离开了丈夫。
这个不知为何就嫁给他的人,
徒留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

每当说起这件事,
我就会想起遶市河边空寂的杨柳,
经过时就会想这几棵杨柳树
是否就是见证?
完全以他者的经验去印证这些事,
共情或想
必定以是自己的经验去揣度,
这也就是记忆与真相
相通的地方。
当我们记忆一件事,并不需要原先的事实,
只需要读者或语言的粗略描写。
让记忆承认便行。
语言甚至可以模糊,
能唤醒人的经验即可。

每当听到这件事,
我就会想:如果没有那个决定
我会在哪儿?
十甘庵的事物们将何处去?
母亲的人生完全改变,
世界的规律出现小小的偏移。
事物们,挨开了一点点。
母亲后来如愿做了教师。
而外婆急急地纺纱,
外婆心中的观音
出现在祈愿中。


6

十甘庵是什么地方?
十甘庵是悬崖和事物的高地,
是一切事物的总源头。
阳光留恋那里金色的山头,
春色最能收获碧绿,
花儿最喜欢开在那里。
当人们有足够知识
还得在那里找到对应物。
比如,阴间地府
那里就有一个入口;
比如,你所看见的,
那是因为想让你看见;
比如,事物们的出身和身份
在那里看得会让人怀疑。

就拿百草来说,
每一种都是针对另外一种的弱点
来发挥;
每一种都是将自己未完成的部分
让另一种来完成。
因此它们才是美美与共的榜样。
就拿昆虫来说,
当一种昆虫认为某种叶子不能吃,
却是另一种昆虫的美食;
当一种昆虫的构造
对另一种昆虫是警告,
那么于第三者来说
却是新鲜可口之物。
就拿植物和生物的构型来说,
它们从泥土中蹿出,
虽然有吸取太阳能量的说法,
有上帝的爱使万物生长的说法,
但是更可能是坚硬与柔软的中间体,
星岩土壤的坚硬与虚幻空间的柔软,
为二者虚妄出来的过渡物。
无论植物、动物和人,
无论鬼或未知
都是这柔软过渡物的指称。

所以,十甘庵是一座高高的山崖,
不是所有人能去。
因此,只有能飞的东西
比如人的精神能够上去。
而事物的遗骸
和隐身的菩萨,就在上面。
每当世间清静,或五六点的黄昏
就有菩萨坐在那悬崖之上,
他悠闲清远的样子,
后世修行之人
难以企及。
每当人们心思慌乱,他就镇定地
端坐于自己的宝身之内,
暗示他与人与事物的修辞,
也包括人与方位、
人与人之间的比喻。

因此但凡有人谈到十甘庵的事物,
即指称了所有事物。
我母亲听说这地方,
有意走此一遭。


7

那是一个菩萨的窝,
菩萨在那里欢乐、游玩或凝神;
可以是树的菩萨,泥的菩萨,
当然更可能是人的精神图腾。
不论何种原因,反正比人先到。
有幽深林木做掩护,
有翘檐红漆的寺院做庇护。
在只有事物们在场的时候,
他们动静更大;
如果有鬼儿偷听,
他们定然能够发现。
因此,菩萨们在十甘庵,
与事物早已互为身份,
互换角色。
早春二月,如果有人因放牛而深陷其中,
那么就得请菩萨引路。
一个光头模样的男子,
生得眉清目秀,
引完路后他又虔诚地回到塑像里。
——倒是些
泥形的塑像,里面是竹篾和糙纸,
他们活成人们心里的样子。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与周边的事物通灵,
与大雾的天气说好了,
与滚入崖谷的白云默契,
与日子大行其便。
当几个青壮男子来到山间居住,
创业,并不打扰他们。
仅观察他们,看他们
有什么困难。
他们的困难就是自己的困难。
此间一晃数日,
数日就是数百年。
在那边劳作的人,有死也有伤。
死去的人,
就埋在旁边。
死去的人的灵魂,
数次试图往这边探,
但没敢真正过来。

那些人多与青石做伴,多取栗树、枸骨刺树,
多饮涧石里的苦水。
看上去就像在冬茅和丝茅丛中活动。
也有胆大的,来到菩萨这边。
并不见真正的菩萨,
似是菩萨的遗址。
犹豫再三,看远,定方位,
蓝天白云,似乎是好风水。
但也只是看看而已。
又过去很多年,
一群长矛直冲而来,毁坏了庙宇。
时间来到我父亲长大的年经,
他踔力将房子建在
菩萨的遗址上。

菩萨并不奔逃
而是以更加隐形的方式
藏在空气中,
藏在天地间、周边的事物中。
其中观音,
以更加慈悲、温婉的方式
关注每一个人,
似乎一个人人可见之人。


8


年轻的父亲,头戴青枝,
他十七岁就去当兵;
至于他在十甘庵怎么长大的,
可以参照那里的荷树。
树身颀长,材质坚韧,
苍郁而青翠。
我猜他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又听说他是穿着一双破套鞋去的,
书读了半年,我爷爷
不许他去。他是家中长子,
是一把好劳力,山上、田里
有多少事等着人去做啊。

复员时分工在海南,
但他没有去。
他惦念家中的母亲和四兄弟。
其中一个弟弟是么其,
而最小的尚未娶亲。
长兄为父,他本能地
扛起责任。
那时的爷爷,早不在人世。
不在人世才是真正的快乐。
就可以轻快地审视
活着时的事了。
就可以请小事物
来提醒人了。
父亲说他经常在晚间听见爷爷回来。

就这么个情况。
复员后父亲在队上服务。
母亲在那里教小学。
至于怎么去的,不知道。
至于他们怎么结合的,
没有人告诉我。
总之,看上去
那些年不错。
有几年是不错的。
但后来两人都回家种地了。
母亲说,那时我奶奶喊她“老胡,
这里有一件事”。
每当从学校归来。


9


然而,日子过下去的真相是苦难和贫穷。
但是苦难是怎样产生的呢?
应是永不翻身的贫穷,
一代代传承而至;
就像美德在他们身上流传,
贫穷在他们的粗衣上泛白。
但他们并不是不勤俭,
有时可能就是过分勤俭、本分,
一辈子固守在
自己仅有的土地上。
倒是同山地熟了、草木熟了,
与事物们成为朋友,
自事物向外看,大放异彩;
而往他们的身上看,
一生的悲苦。

隐隐地,我母亲感受到这些。
如果说从前的努力是老庄的超逸,
那么后来
我母亲的努力是抗争、愤怒与挣脱。
与谁争呢?
与周边的人争,与事争;
与天争,与地争,与过往争。
所以,一股紧张的气氛凝聚,
十甘庵的鸡鸭狗及人全都紧张。
母亲的大嗓门与她同观音过面的
后遗症出来了。
她企图主导对所有事物的理解,
种庄稼就主导对农时的理解,
干活就主导对天黑的理解。
她也主导对苦难的理解,
吃红薯丝、炒红锅菜,
赤脚冰天雪地伐木,
这有什么难的?

三年自然灾害,
吃树皮,吃白泥,
这有什么难的?

十甘庵的菩萨呀,
退却一边;
那些与人原本通灵的事物呀,
怔怔地看着。


10


每天万物被阳光清晰地照耀,
一不小心又被黑暗悉数收回。
这到底是规律,还是一种辩证?
人在蒙昧时代的自洽
好似黄昏的晚火;
事物暗含某种永恒
不敢向一个人透露。
但会财叔说他向透露了,
他十五岁才开口说话。
前十五岁的沉默,就是真理
某种秘不示人的方式。
这十五年看见了什么呢?
像阳光一样清晰地照耀?
像神的眼力一样找到了每一样事物
背后的本质?
十甘庵的本质是什么?
栗树、枸骨刺树、青石板。
栗树是什么?
栗树代表在生;
枸骨刺树是什么?
枸骨刺树代表性格;
青石板是什么?
青石板代表命运。
那么一眼即见的紫色美人蕉呢?
代表阴郁。
那么遍地的黄菊呢?
只是牛喜欢的野草花。
那么前人留下的础基呢?
代表破败的红薯的根。
破败的红薯的根是什么?
是十甘庵的遗传史。

由是,以辩证法看十甘庵
什么都一清二楚。
母亲就是这么看的。
母亲的作用是什么?
母亲是爱的源头,
可以无限、不加保留地
付出爱。
或者说当爱断流,一位新的母亲
可以使爱河复流。
我们并不需要驶过去,
只会在爱的河流上遇到
帮助我们的贤人。
但母亲年轻时不这么想,
她是将事收集起来,
将果实放在一起,
看什么能结成果实。
将事——意味着她自己、
父亲和我们要做许多事;
意味着他人的事
也可能是我们的事,
意味着天下雨,
我们要将水收集起。
至于将哪些果实
收集在一起;什么能
结成果实,暂不举例。


11


仿佛有一队人去探访。
走到青山下的时候,
看见的全是小时候的情景。
河水泛滥,没过了水田。
就连路也完全淹没,有草鱼哗啦而过。
我引导他们从小山上弯过去。
但还没走完,
就看见那头没有水,一派
早春景象。桃花燃烧着。
小时候常走的斜坡上
芳草萋萋,盎然翠绿。
我记得我还惊喜地拍照
发给了内人。
伙伴们兴奋地继续往前;但看不清
到底是哪几个人。
能听一两个人的声音,仿佛有王训,有木朵。
走到七字弯的时候,
七字弯被我认为是生命的源头,
种子发芽,有一个七字,
抽水,也需要一个七字。
在走到七字弯的时候,
突然发现左边的山体迅速变成油画一般;
一棵梨树傲然挺立,
果实累累。
我还特意看了它上面的叶,
油画质感及明暗关系
都处理得很好,很细腻。
梨树的前面是一排苹果树,
叶儿紧密,依山而翠,也有果实。
仿佛是由油桐树幻化而来的。
再往前就是一片粉黛,
我说这里怎么一片粉黛呢?
是水粉的色泽和质感。
爱画画的老王抬了抬画笔,似笑非笑,
意思是他就喜欢这样。
此时,我猛然回来,看见背后的天空一片澄明,
皑皑雪山巍然静穆。
那画笔旋转出来的蓝和白的涛浪,
壮阔而辽远。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这里以前
不是荒凉的丘山吗?
顺着宗教般的穹顶再往前看,
我老家的方向——
怎么变成了黄铜色的巨岩?两边都是。
七字形的那一头全是黄铜色的巨岩,
其中一块孤耸着,
似要往前移动。
我看了一眼我的故居,半坡之上
看不大清楚。
又看了对面以前种菜的地方,
也画出来了。
再远处是蓝中泛白的丙稀天空。

一队人说要去参观我的故居,
我母亲不知怎么道的
她下来迎接了。
她没有带我们上去,说:
“波伢俚的故居在那边。”
我们来到对面一块突出的土坡上。
看见一块“牧斯”字样的水泥石
斜靠地一个墓穴上。
我们像爬楼阁一样钻上去,
看见上面还有几溜未干的水泥。
我问:“波伢俚,
什么时候死的?”
我母亲说前一段时间。
我问他怎么死的?
她说被他叔公用烟斗高敲了几下,就死了。
我说前几天我不是同你打电话说我梦见了叔公吗?
我还将他说过的话告诉了你。
这时母亲听不出是我
在与她对话;
但我知道是她。
我的确记得我将叔公的话转告了她,
当时还记得内容,
但现在不记得了。
上面的对话一结束,我便梦醒了。

2023.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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