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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清晨之前的月亮(十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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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4-05-31  

清晨之前的月亮(十一首)






清朝的草木


这些草木生活在清朝,是否都啼血?
清朝的烂衫,到底要穿多少久?
清朝的哭声,是否更痛?

我总想起先祖的身影,他们绕过深谷;
他们是否在清晨的水声中听见将来的声息,
或是在垒墈时放一块刻有问候的铭砖?

我总是想着他们,那缕蒙尘的黑纱
怎样绕过裤腰;哪张山
可以卸下来呢?就请清风过吧。

就想着栗树、狗骨刺树有更多刺吧?
更多的药草被认识。不知孔孟说了什么,
但从他们中传承。

可能在下一场战争来临之前
才听说上一场战争;一生到了尽头,
还没有看完这张青山。


回忆祖屋


从遗址上看,那是一栋短屋,
父亲就出生在里面。在如今看来
是一蓬栗树下面,后面的窗
几乎见不到光。是那种条木的格窗。

在如今看来局促紧张地立于崖下。
成林的栗树枫树几乎盖住了阳脉。
进屋的路垒高一丈又一丈,能过
一辆土车;实际上人都难以上去。

在我印象中那是一块菜地。多年后
才知那是祖屋的遗址。八兄弟,
局促地挤在一排短身的土屋里面,
就像佛龛斜脚撑腿立于岩上。

——好在哪里呢?的确能看很远。
是避开下面的庵子吗?可是
房屋又怎么能建在庵子之上?
运东西有多难下面的墈便知道。

辟了晒坪;掘了一二三口水井。
右边是菜园,人死后便埋在里面;
不,八兄弟有三埋在后面的栗树林中,
是祖父母以及他的兄弟埋在菜地里。

整山谷的水田,以及周边的土,
是他们垦的;旁边山谷的田,
更远山谷的田和土都是他们垦的。
附近的山林,都是我们先祖的。

这么说附近的月亮也是我们的?
飞入、生存在此的鸟儿以及云彩,
山上的物种和晨光都是我们的?
事物的遗骨和想象力都是我们的?

这么多狄花和丝茅更是我们的,
这么多庵中的遗言和告诫更是我们的,
这么多岩石变佛的故事更是我们的,
这么多沉默和贫苦更是我们的。

山中的栗树被砍一回又一回。
曾经的繁忙与整洁已成荒草,
曾经的艰难与委屈更是荒芜,
属于我们的可能只余诗歌的茬。


茂森或茂景

图钉夜晚的蓝色中,一个樵夫窸窣。
树木犹如海洋,
踩在丝茅上变形的赤脚
找不着路。

算得上强健,精瘦,
但看不清他的脸。
就像一个没有面目的人,
或者面目仅限于见过他的人回忆。

那是一个前清的夜晚,
山上的栎木棍、栗木棍、檵木棍,
被他收集在一起;
栎木叶、栗木叶、檵木叶就像翻了白的银鱼。

陡坡似思想的跳崖,
树桩好比险滩。
他挑的柴压弯了自己的腰,
腰上系一条那时才有的腰裤。

杂草好比海水的阻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游泳。
秋虫的时鸣……
好比后人的诗篇。

我的这首诗也无法勾勒他的面容。
只知道他是爷爷的爷爷,茂森或茂景,
九十多岁还在山上砍柴;他的柴,
即便青壮后生也担负不起。


题一张桌子

长在哪张山的树,
打成了这张明式餐桌呢?
能寻访到当初的茂盛么?
看形制,是栎木做的,
工艺是圆横杠,圆腿。

小时候用它来吃饭,母亲说
是上几代传下来的。
不是清式的,清式的用料繁复。
我想是哪几个明朝的人坐在桌边,
赤膊,肩膀上搭着汗巾?

或者后来又有清朝的人坐在桌边,
而我一个也不认识。
他们看了我一眼说着什么,
但我听不大清楚;
历史就像消音阀处理过的画面。

明朝的那几个,应是先伐木吧?
栎木质硬,好生山阴……
那么就在如今的栗树林中?
栗树林中有从前大树的灰烬?
还伐了打木床的,打竖柜的吧?

前面的工作如树尾,如船的海浪
被拖出山谷。
该是请了上等手艺的师傅,
吃饭时聊了这山川,
都是花氏的,这惨淡的人丁。

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从木桌的皱褶里仿佛能看见他们的旧影,
从我,或从他们掉进纹理又捡回的饭粒的阴影中
能看见他们残缺的世界。
身子骨和桌子架得一样空。


清晨之前的月亮

没有见过总感觉她在这里走过;
好比清晨之前的月亮,
在去人沉上的这条小路上。
她是父亲的童养媳,在这里
生活过好些年,但后来遣回了。

算是半养女,半童养媳吧,
但后来遣回了。
听说父亲死后她还活着,
在一张高山上。是哪一张呢?
经过郁郁青山时就这么想。

快懂事时,觉得她不大灵光,
辣椒苗活没忙完就回屋了。
偷自己家的米送给别人吃。
将家里的闲话学给别人听。
祖父就找个理由将她送回去了。

我猜她是个微胖、石里石气的女孩,
在我家生活不大顺心,
穿破鞋子(父亲也是一生赤脚)。
不知道,不知道那时的空气
青袅还是浑浊,兴许谁都没有错。

我猜她是个脏头发的女孩,常摘
自己的甜瓜给别人吃。
那时的德叔还小,那时的蕙财
在地上爬,那时的蕙清没有出生,
蕙龙和蕙虎还没有被烧死吧。

听说父亲死后她还活着。
在哪一张山上呢?她会想起年少的
这段事吗?她会告知她的儿孙吗?
在何种情况下会谈起另一种生活呢?
父亲从未提过,但抑或漏过某句。


仲夏夜

草木从嗓音中刺出,青鹿从阴影中走出,
就像语言从词的掌纹递出一样。
我的书本在黄书包里。知识只能是书本上的字。
有的提到草木,但不大准确。
提到夜空中的爆米花但不是那事儿。
尤其是旋转的北斗手柄,我们看不见时光飞逝
但有一片丝茅黄去。我们只在节点上
才知是怎么回事。而猫头鹰不是这样,
隆冬时节的叫声多了坠音;沟渠的青泥
也不是这样,隆冬时节又直又硬。
或者它们到了夜晚就有坠音、又直又硬。
我们只关心水稻的生长,生长的重复,
最好都在阴影中长大。
仿佛只一株就可以收获所有的稻米。
蛇游进去仿佛只游进一株。
我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他处
不可,而此处却大可重复。
我们声势浩大的劳作也是重复,
因此重复并不令人生疑,并不堕落。
当牛嘴刷刷卷起芳草,我扯猪草
也渴望扯到同一种草。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地、星空、我们
都遵循同一个规律。那时的田墈上、草甸上
热气蒸腾,人的长腿
随意摆放。而现在寂寥,
即便草木也听不见它们的嗓音,
青鹿及书本上的字再不是那么回事儿。


纪念东平,1991

卡车像惊涛骇浪的水怪,行进在不知名的山地。
像被搬走的秦俑,我们的沉默足可以这么说。
苦难像烂衣裳,坏消息像不能食用的火红构果。
不知从哪儿请来的卡车代替我们发怒,
悲愤于夜晚和山地的双重涛浪中。

一群无能的人,去办无能的事。
死去,没好好活着就是无能的事。
我、父亲、德叔、细叔都在车上。
我们的没有底,像从山林中搬出的秦俑。
我细察他们兄弟三人微妙的关系。

可能已经十年,同一件事说不到道上。
东平的死令他们聚集在一起,也算是
我们那儿年轻人的第一次死亡。
之前虽然算不上妩媚,但也朝气蓬勃。
我们都是年轻的二十几岁,东平给我写信

说要——寄钱让我上学!写这句话时,
该是寄托多少希望啊。山野中的浆果
全都亮了吧;或明或暗的主意改变了吧?
我在目的地的办公室与厂房的空地上
搜寻他的神情,他仰望的一刻也好。

可是只见到他躺在一个小黑屋里,棺材那么小,
淤青痛苦地。我们一点儿也不了解死亡,
在办公室时轻易地,被欺骗了;
我们一点儿也不了解世界,世界是骇浪
还是别的。世界是地狱还是他们的。

在如今看来,那是一场谋杀。
但他们说是被电死的,煤矿的水漏电。
我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也没有人会辩论。
只觉得东平可怜,这么早离去。
像是替我去死,这么多年我这么想。

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记不住的空气般的形象。
挖煤,本来也像找诗。
或许东平就是去找诗了。
他泅得太深,以至于只见到他的躯壳。
回来时,我一路抱着他温热的骨灰盒。

几十年了,一点儿也不曾松劲。


周围

感觉自己在黑夜中奔跑,没有栅栏的黑夜;
感觉自己在森林中奔跑,没有树木的森林。
追逐者紧迫但不会立即扑上来。
我被我自己的紧张吓倒并扑在黄勒石上,
又像奔跑在母亲的床上。
就像午夜的柴油发动机突然无故运转起来,
我被我自己的沉重所累,也许是焦虑、恐惧和无望,
也许是白天的焦虑、恐惧和无望被赋形,
黑白多变的地形,拟态可怕的事物。
不见得是遇到鬼,但步履沉重是真实的。
直至今日,我仍记得那夜的奔跑——
就像听说过的其他鬼故事一样,
我被追赶。
我记得我摔倒在回家小路上的黄勒石上,尽管从没有
在那里摔跤过。母亲说那晚的煤油灯亮了一夜,
猪草也没有切完,我仿佛
爬到她的床上而被赶下。


秋夜

星光按住了乳头,树林似肠道生物。
我们往一个坟坑里扔村小组的油茶籽。
油茶籽离开晒坪上的伙伴将眼泪
吞进自己的果核。油茶籽本来睁开了眼睛
看见村集体的远方但再次被扔进
死亡的深渊。
当第一批最深的油茶籽被压在下面,
我感到我们的行为已不是什么大事。
我想到它们是怎么被茅草和尸首摩擦的。
它们深情的交流或许能使我的大脑进化。
油茶籽在坟坑中,是否感觉那方形的四壁。
或被搬到这里与晒在那里又有什么不同?
打开眼睛与吞泪水进果核又有什么不同?
可你们真以为它们会这么想吗?
它们为什么要以为星光按住了乳头,树林似肠道生物?
它们被捕获,且榨干了身体的油会感到快活吗?
就连复活和重述记忆的机会都没有。


挖山

就是挖沙粒中的闪电和细根,
沙粒像雾一样在土壤中发光。
就是铲掉实物,留下空间。
年少时想,这么致密的事,
泥土之外,与泥土之内,
这不就是诗歌所需要的吗?
当锄头掘下去,我看了看,
想看清丝茅下的枯油茶树叶,
以及没有烂掉的黑柘树枝。
每年都这样,将山扒去一层。
长得茂盛的地方挖得更深。
有时会挖到獾猪洞,挖到土狗虫,
年少时想,这样是否会将山扒矮吗?
那些已经是空间的地方的过往呢?
此时脚下多出来的一寸天空
将来可能是云栖之地?
不论是什么,是否有意义;
若真有意义也可保留,如树苗。
适合挖的就挖,适合铲的就铲。
农闲之余,仿佛是一项必然劳动。


遇见先人

我拐槭树弯时,遇见一个先人。
星目,剑负背上。
茅草淹没了他的宽袍大衣。
我猜他是回家——
他身后看着他的一双眼睛以为
没入云层。
山巅上仿佛萦绕一首透明的歌。
黑鸟看着他,无花果几乎
从他的理解中塑出像来。
或者是无花果和栗子自作主张。
有一刻崖刻也自作主张。
他没有认出我,
但我的影子飘入他
又移走。如果不是这事
我也没法断定他是我的先人。
我在族谱中读过他的名字,
在我自己的记述中知道他的事。
他在我们家乡什么也没做过,
甚至没有活得长久,但有荣誉。
听说他在广东挑盐,教打,
又因为什么事去了云南,
但有回来的一天,如果
不是身体,就是他的名誉。
那天我遇到他的身体,
剑眉、星目,发簪在上。
我相信很多人,也去遇过他,
也想在某一刻遇见先人——
但他已两百年,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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