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记德叔
清晨的杉针锐利而坚挺，
徐徐将夏布一样的风儿划破；
这座山上葬着他的三个儿女，
不见得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带甜味的泥，泥鳅一样嫩滑。
仿佛养儿女，是种有趣的体力活，
（且是不怎么灵光却有期待的儿女）
养到一定年纪，然后将他们埋掉，
每一个都养到如花的年龄，男的
养到如虎的年岁，最后也将他们埋了。
又不经历深仇大恨，又无深重灾难，
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贡献，过几年，
又点到你家了，你不能违抗——
“如果要茶树叶，每年都可送回几担，
如果是要日月，你愿意睡在那里不出来”
他将自己的儿女像下红薯一样，
下到地里；后边棵杂树下还有他的夫人。
坟像装饰品，不代表死者活的意义，
山中的树我猜也不是想吸取养料，
虽然它们那么肃静，那么壮实……
这一天，他又把自己的小儿子拎来，
白白的棺木像一只弯弯的土佝虫，
一些泥土被侥幸翻出来，新鲜得吓人。
他倒洁清了，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
世间，哪怕至情儿女，均为身外之聘！
《再记德叔》写于我堂弟、德叔的第二个儿子死去的第二个晚上，那时，我堂弟已成为古人，尸体还没葬进山体。在那几个小时之内——我想，那一刻他还是人，还有权与我们对话（过后就说不准了），尽管他不再给我们活的箴言。尽管他只是个“么其”（本地方言，大意是“傻子”），不可能给我们还太多活的教训及命运的见解。或许，他没有说清楚过一句完整的话（拙舌），他还没了解人生是怎么回事（未求学），就死了，他一生从未离开这个所居的地方（从未去过县城）；又或许他从获得过别人的尊重（常有人骂他），从未思考过这个省是怎么回事（为何将他裹在这绵延不绝的小山中）？这个国家是怎么回事（他提不出反诘）？他从未想过花怎么又开了，怎么又有人娶亲，又有人盖房？当然他从未给他的父亲解决问题，反而添加困难（要给他最脏的衣服穿、要给他最糙的米饭吃）；啊，他从未抱过一个女孩（尽管自己20多岁），从未说“我有理想”……但是我想他身体的内部结构是完整的（否则吃饭怎能完整消化），他身体里的血管是完整的、神经是完整的（尽管有些不曾使用），他的手是完整的，脚是完整的（还人模狗样），他还是一个人的儿子！
但他作人家的儿子时不大尽心，不大追求仁义道德的完美。一件事可能是这样做的，可他那样做似乎也并未触犯“天条”。一头牛可以放养，（让它）吃最青最嫩的青草，但他觉得也可以拴在一棵树上，让牛的嘴像磨盘一样将周边的草锉掉。他欢快地看着其他牧童将牛群放向天际……也快乐地端详着自家老黄牛的孜孜以求，孜孜以求中的任劳任怨。他是不大理会时光的流逝的，不去管日光下的那一大缸水，不去管屋背后那条山路通往的方向。不去管有人为鸡吃菜的事吵架，不去管有人忙忙碌碌，丰丰收收一年下来还只能吃米粑（田地少，再勤奋也吃不饱），不去管满仔女俚跟村小组长的情事儿。他让自己更糟糕地活，让别人体会蔑视、诅骂、耀武扬威的感受，让别人从他身上体会人上之人，心上之心，能上之能，才上之才！他不知自己母亲的模样（一岁半丧母），他不想理解母爱一词，他不知自己的亲哥哥为何突然不见了（20岁时挖煤打死），回来时只是一只石头盒子，他又不知道自己的亲姐姐，美丽的亲姐姐为何化做蝴蝶飞了（在花爆厂被炸死），而过一段时间又要轮到自己——这一切他决然不知！就像未知里的老实人，他将自己弄得一无所知。像一个全能之人，对这一切，无所谓！他邋遢地过着，在日子中的一针一线，一部分日子与人重合，一部分分离；比任何一人更平庸，更逶琐，就像平庸中的石头，与阴影。比平庸本身，更可耻！
我本来是想写一个这样的人，一个这样的人的死让我触动。2月7日，他的尸体上山要埋。我作为一个对他的名字与尸体的知情人，他作为一个即将遁入未知的一份子，我感到生和死，都不曾对我泄露秘密。一方面我对他作为普通人的死感到可叹，另一方面我又对他在生的孱弱感到有责任为他写下什么。也许只有我，才可能让世界知道他曾活过。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从未给世界以快乐与财富的人（而且还是么其），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之后会留下什么，世界会给他如何的评价？他似乎是虚里就实的为生而生；来时不知，生时不知，死之后更无人了解。或者根本就缺乏了解的意义！这种人，也许，只有在他死之后才略显“意义”。
可我居然没有直接写他，而是想到我德叔的命运。我德叔丧妻、丧子，丧女、又丧子，且不经历国家大难；我是说，经历国家大难或许还可以获得文学层面的“授权”（你看我多么残忍），至少我这样的旁观者可以为他多作记述，以令他获得看不见的蔚藉。他真的像白手茫茫空忙一场，不要说别家人的温情与爱，就连普通人的儿孙满堂、辛辛苦苦，他也无法分享。他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棍，赌这一生也像其他人一样来到世间，最后，其他人勤勤勉勉终有其果，而他，回去之时仍孑然一人。一年有余未与德叔谋面，真不知他的内心作何感想。只听说他信佛更厉害了，他额头上的那颗三角痣更有棱角了，我不知这是好运还是厄运，还是两者均不是！我想他所面对的不仅是活，不仅是意义，不仅是侄子的诗艺，我想：他应该一如平常，对这些：冷面、倔强、不做判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