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塘
从后背去苦塘的那条山道
每次走到那里
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
全是荆条、冬茅、杉树和松树。
这儿死了人,最喜欢长松树。
左边一个短命鬼,盖一土箕;
右边的山梁上,是异族的坟场。
——每年都有新人扛进来,
在那里捡柴,总是不大敢靠近。
而山下自己家的房子——
那么小,这么容易被把控。
多么像缚在棺材上的绳索。
是呵这山多么像一口棺材的头,
地方人士说像龙。一条被制服的
死龙。所以苦塘流出了眼泪——泉
——我们这边也流出一点点。
所以走在山梁上,不敢大胆往那边看
一望仿佛便是大海,崖空地缺……
如今没有人会在这里眺望——
也许山妖鬼魂有那么一会儿。
做屋,树大门架
山里静得像一张蛇的皮。
进来的卡车像吊睛的白虎。
我早早起床,雾有如米汤。
听不见一只虫子的声音。
冬日的山野即使乌鸦也是白的。
我家的房子隐隐约约。听见自己在应答某人。
我的声音如此细小,仿佛怕谁听见。
我卑躬着——对着地仙喊 “要”。
他叫什么我都应答“要”。
大概是喊了这边的山峦风水,人文寂寥。
我听不清他喊什么我都回答了“要”。
假使他掺杂了诅语我肯定也应答了“要”。
几个工人师傅使劲敲门正位,用车灯对着。
新燃的鞭炮像在锅底里旋转。
一点儿不熟的地仙,房期便是他挑的。
对彩大概有三轮——我是个不合格的应答手。
不光是我小心翼翼连我自己也感觉底气不足。
过程中,几次想滑出这个节奏。我几乎
感到了他的一丝鄙夷。“十甘庵的人都这样,
尤其的懦弱。”哪怕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
也显得萎琐。我惦记着附近鬼儿们的意见。
我家的房子
他们都说我做了一幢大房子,他们嫉妒我做了一幢大房子。
可我要说这是一个劝谕;为十甘庵人的,为花氏自我疗伤。
我并不是想要做个欢娱农家乐,也不是想避世隐居,放马。
山谷中夕阳下这房子青涩靓丽,无人听懂它的苦闷与壮歌。
——我想让那朽去的残垣知道,这里有一个新的腐朽对象。
我想让那哀伤的族人(死去的)知道,兴许这里可以暂寄。
一旁久居的山神、鬼魂,你们都惊动了吧,直起身在看吧?
这里有一组强劲的诗人秘语,你们准备用什么办法摧毁呢?
老父记
怎么办呢?父亲。
父亲一遍遍痛苦的呻吟让我没法回答。
他显然想活着,这是世间最大的荣耀。
哪怕苟延着,
这做人的唯一机会。
我们尽可以说做树木、做枝叶、做菩萨挺好,
但毕竟那谁也没有尝试过!
当他努力地将生命往前
延伸,我想到凿壁的那个人;
当他深沉告诉自己身体不要挎掉,
我想到推着滚石上山的人。
哪怕将自己的躯体往前、往后或往右
挪动一点点。哪怕再呼吸一口
这空气。可是,无论如何猜测,
他依然沉默。他作为一个将死者
或一个勇敢的人我无法知道
他的内心。就像非死者
没法知道死亡的秘密一样。
归途
只要进入那里,就会有莫名的阴气。
污秽般连带黑暗笼罩下来。
我警惕着,心里起了疙瘩。
我想先鸣个笛吧,可是,结果
汽车还是翻入沟里。
我和妻子、儿子微笑起来,
因为知道它们会来这一出,
可是父亲,不能及时出来,
因为他躺在床上,与死神斗争。
回家走在十甘庵的埂道上
如果我死了,我儿子死了,我那儿便湮灭了。
就如下梯屋里。此去竹林无人,茅阔地荒。
就如在上梯屋里看到的,残垣朽底。荆蓬刺盛。
在族谱上看那些一生繁盛的祖先却无子嗣。
有如断头铡。活下来的,大凡平朴……
我们这一苗便是平朴的人,不大聪明的人。
问题是十甘庵已经只有我们这一苗。就像
红薯蔸,好的被挖走了吃了幼小或烂了的
却遗落在土中次年吐出了新苗。十甘庵里
只有我父亲四兄弟,我德叔、我财叔、我小叔。
我们这,算不错。但是我假设了如果我死去,
家族的神苗便不知怎么传了。我想,上几辈
肯定也遇到了这样的尴尬。但是,不过——
一个神谕是派平伢俚、莲香俚和么其先死
可能有其道理。这可能是不可抉择的安排。
回家走在十甘庵的埂道上始终有这样的隐忧。
生而哀
母亲带我去看
父亲挖的埋自己的眼。
跟薯窖一样,但都没有完工。
崩裂了
太多的泥土,仅仅能
将自己装进去。
就像悲苦时期
最美好的梦。
——我知,父亲为什么
想将自己埋进去。
父亲知所荣焉,清而癯。
大约这就是
生而至哀的想法。
如果花氏,是一个民族
如果我们花氏,
是一个民族。
那之前,是一个民族。
其间,是一个民族。
后来,也是一个民族。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在十甘庵山。
这才是像屹立民族之林的样子。
十甘庵花
如果哪一天,父母不在了
十甘庵里怎么办?
是长荒草十甘庵花吗?
鬼儿们和神会饥饿吗?
我担心的是谁来喂养他们,
会像蜜蜂一样飞到
别的山谷吗?
在这里啃了八百年,不短了。
反而有些欢喜。如果尽是
苦菜花、矢车菊和洋淫子花。
现在还得将砍掉。
一年全是苦菜花、矢车菊和洋淫子花。
如果哪一天,父母不在了
这里全是十甘庵花吗?
苦忆
没有一个人
仅有少量的坟墓可以交谈。
坐在树下一上午
看水干净地流过岩石。
迷糊地,睡过去了。
看见死后的自己
醒来后继续看见死后的自己
在看对门堂屋里的父母。
——父母,那么瘦小,
着装不似今人,似宋明时期的人。
他们纸片一般
清雅,我无法打扰。
也不敢呼喊他们
或者呼喊了也听不见。
就像我自己,没有人
能在隐身中喊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