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是什么?是一种程式化的跟某种仪器有关或长或短呼吸着时间与光影的美事儿?每一次眨眼和揿动都是低烈度的地震?是一种对此在和记忆的摄取吗?
据说,摄影能摄到人的魂。在乡间,我老外婆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只有能摄到人的魂的摄影才算是上佳的摄影。有时候,我觉得摄影是一种拖延的艺术,又像是间谍的艺术,尤其对于风景或动物照片而言。摄影,对准某物,时间、空间、光影,收集、整理、曝光,以前还要显影。这好比叙述需要细节。拍摄者不仅需要拍摄主体,也拍摄到意外的事物。主体是观念、意识和权力,同时代入情感。主体是我要的,唯一的,非逻辑的,但,也因为选择的不同而出现出完不同的情节。我相信人们多数爱的是主体,是因为这个主体中很可能有自己,也是因为主体才是热切寄望的。我以为,大多数时候,当人们在拍摄主体的时候,旁边的事物必然不可或缺,这旁边既是自主的选择,又可能是完全无意识的忽略。当此“无意识的忽略”进入你的照片中,处理成数码显现出来,它便获得了“新启”。这新启与“此在”同在,不可能消失了。
我们来考察,主体的旁边——墙角、簇梅、枯枝?各种迹痕、污秽或偶尔跑进来的一只鸟或阴影?——这里数阴影最可怕;因为如果拍摄到了阴影就想到了鬼魂,我们会陷入无休止的有或无神论的争执。但这不是我想讨论的。我想说这主体的旁边,将如何认定。或者如何说服它们是与主体是联系在一起的,主体有权拒绝吗?主体“弧”的创造了自由?与其说摄影者给了权利,不如说是物像自己。摄影者不是唯一的决定者。甚至不是决定者。摄影者可能只是一个被动的抑郁的人,他虽行使使命,却无权选择。毕竟,他是个“上帝派来的人”。我感兴趣的是,我们,当照片创造完成——又该如何欣赏它们呢?当我们阅读一张照片,如果的确忘记了繁文缛节的话,我们是阅读照片主体还是旁边的事物呢?这似乎不言而喻。但有时候,尤其一些上了年岁的照片,我们可能更热衷于阅读旁边的事物。
主体应该是那个“弧”。廓影,是需要去廓清的部分。要知道,据说,这世界上最早的一张照片就是需要廓清的对象。因为你几乎看不清它。主体与旁边的事物全模糊。颗粒或者黑点,像素或者微缩的数字。那是人类第一次拍照,现存下来的一张由法国人在1827年留下的照片。真不知那是无意的还有意的拍摄。反正,主体的鸽子、栏杆以及后面的天空一片氤氲,兴许拍摄的角度和相机的因素都有,又或新鲜事物获得者法国退役军官尼瑟佛尔·尼埃普斯过于兴奋,他匆忙地拍下自家屋顶上的鸽子。而这鸽子就巧合了主体与旁边事物的制衡,留下了黑白互侵、光影厮杀以及阅读谬误的事实。照片中我们看得最清楚的是那墙上的白色格线。这显然不是尼埃普斯想要拍摄的,更不是鉴定师和考古者所需要的。但至今看来,那些所谓主体有可能变得不再重要,而次要的非主体——旁边的事物,恰恰是富有说服力的。
又可说这旁边的事物——被忽略的对象,最终窃喜于主体的美意。这美意是用时间和画框来见证的。这里的美流于平常,平常得近乎最终。当然这美由美的意外构成,是从意外中获得。但真正的意外是,被忽略而登上主体,原有主体和物像都不重要了。照片中的鸽子不重要了。它不是不重要,是没有当初那么可爱,没有今天照片的事主或主体那么可爱。从照片中,人们参考的是那时候的技术、渊源和镜像,乃至拍摄者的故事……更有学者考察那个时代的建筑,那几条格线和水泥状的物体的马甲线。
因为一切都会消亡。时空和历史都会消亡。旁边被忽略的往往会走上历史的正台。如果我们要从老照片中寻找历史的痕迹,又如果以满清慈禧出殡的一组照片为例。
我们知道“丧失”是某国人说的,是某群特定人的忏悔。对狭隘自我的忏悔。对有趣味的人来说,这一份自我观赏,说能听一点是自我娱乐。问题是,为何还有一班专门弄摄影的人?反而是异邦人士,对主事毫无介入的人。因为好奇,而装上了眼睛的人,有了更长眼睛的人。这像是窥视和间谍的行为。但于今天来看显然不是。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对真的捕捉与挽回。
有一些是可预见的,比如大阵仗。典礼上记录的仪程、奢华与隆重。但很多部分,则完全出乎意料。比如那可爱的与人同比例的纸人、纸马,俏皮地模仿人间的生活。那些在北京谋生的小贩、小艺人,那些民众,我们对大清可疑统治下的精神状态,他们在看这葬礼,以人人同庆的心理。看上去当日京城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粗布粗衣,生活算不上上乘。作为先人的一分子,他们骨骼奇崛,人高马大。那个时代的车马宫墙,也不是像诗篇中那么美好。
对于传统的说法,没人反对。——当然强烈地感受到和自己的某些记忆相融合,我们不反对照片和记忆已经融合,不反对照片和记忆信以为真的描绘。那么摄影,可列举的意外拍摄到的物体,某人在车祸中拍摄到的受害人临死前升空的一幕,尼斯湖水鬼,或慈禧殡葬的时代人物,或摄像头拍摄到的一女鬼同乘电梯的事实……这些都是特别的意外之物。
同时,我们都很强烈感到,这是一种易碎的甚至是幻觉的物体。很多东西只能假定,谁能说那显影粉或今天的数字代码不是一种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