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来得像风,朋友们来了像火。
我无法不笑容满面,摇曳多姿。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否定
这些石头,乃我苟活于世的本相。
此刻,我虽然是与朋友们站在一起,
但我无法否定,我是站在石头一边的。
我的愿望,就是这些石头。
会让朋友们兴致勃勃、惊叹不已。
(雁飞《观石钟石》)
注:石钟山上的石,如斧钺,声如洪钟。
那地方我是去过的,也见过那石钟石,更是有雁飞陪在身旁,可是,这时我突然发现,雁飞不见了,或者他的本相不见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兴许,他到鄱阳湖上去了,到含鄱口去了,到古彭蠡湖上去了,又绕了一圈,在这石钟山上降下,在那苏轼游湖的地方默想;可怕的是,他的“非我”还在同我说话,滔滔不绝,讲鄱阳湖的历史,讲苏轼当年在此听石著文的故事。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踞高眺望,长江、鄱阳湖尽收眼底,想当年,陈友谅与朱元璋在此开战,最后都只留下这滚滚江水。我们这些后世俗人,一方面心怀景仰,另一方面又仿佛相隔万里。只有这草木,笑看往来一切。然而,草木枯荣又无言,先前看到的,也可能只是它们的先辈。而只有这钟石,声如洪钟的石钟石,还是千年前的那一块。它七窍玲珑,形同斧斫,可能就是苏轼认为的能奏出声音的那一块。事实上,整个石钟山都是一块含铁量极高的大石头,它反扣在长江和鄱阳湖边上,兴许正因为它岿然阻滞在这里,才使得长江水不能泛滥南移,而是使得它偏移至安徽安庆去了。我猜是两边的水流千年击打,将一座含矿量极高的石山掏空了,因此,但凡有一点风云,一点历史事件,也就声如洪钟了。
雁飞就是生活在这边上的人。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更是做诗于斯。他如这山上任何事物,不说血脉是一根,其实也早已融为一体了。我相信,他的诗就是出自这份本真,至少,他懂得这份传统,他是想做这么一个诗人。石钟山之于他,就像我之于十甘庵,是他的本相。在他三十余年的诗歌磨砺中,我相信他已有这份自觉。于是,如果这时候他将我等视为俗人,将自己喻为石钟之石,我是不会吃惊的。我觉得这反而是欣喜,可随着他一起去遨游,一起去作赋登高。在朋友圈中,现实生活中,我们知道雁飞是一个有名的好客之人,就像他在诗中所描写的那样,对待朋友永远是“笑容满面,摇曳多姿”。我是十余年不落,每年都要去他那里喝酒的,是要去泛舟湖上、听钟石之音的。在那里喝得天昏地黑、天旋地转,就像伯牙与子期,然后也是江湖寄余生了。
就作诗而言,雁飞其实是特别用功与卖力的诗人。他的一番深情——也体现在诗歌上。他想努力接通现实与他那个想象的诗歌关系上。从艺术上看,他喜欢用直白的语言,因为这样的语言简单、直抵人心,这可能同他一千多年前的老邻居陶公有关。从形式上看,他好四行或三行一节,多数诗在二十行以内,这是诗歌的基本体态,而在行末,他不大好用标点符号。我猜,这可能是年轻时学诗时养成的习惯。总之,雁飞的诗深情、专注,有如一抹春风,如果扯裂了,恰恰是他要的效果。因为我知道,他也厌恶那种快马得意的诗歌。
我觉得,《观石钟石》有很强的自画像性质。诗中许多句子,就是他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描写。“朋友们来得像风,朋友们来了像火。”这是一个带有描述性质的陈述句。说的是他的朋友很多,五海四海,经常有朋友造访他,而他又是一个如此热情有加的人,他风风火火地接待。当然,这个“如风、如火”,我猜是指朋友们来得快、走得急,但又来得很多,一伙接着一伙。由此,他接待朋友游石钟山是当然之选。石钟山虽然景观很多,而当然暗喻自是那石钟石了。雁飞每年恐怕不下十余次去,由此,他不想做那石,恐怕也是那石了。这首诗成诗较晚,肯定是深有体会,因此更可能是这个注释了。
实际上,这首诗还有某种讽刺意味。感觉是朋友们叨扰多了,他自顾不暇,你们在这里喧闹,虽然他陪着你们,但他早已充变为岩石了。读到这里,我感觉心里有愧。难道他是想通过这首诗做一番告诫?我多是往——他想做“钟石之上”去想。我宁肯认为他是湖口石钟山石头的代言人,也不认为他有讽刺我的意思。因为他写“我无法不笑容满面,摇曳多姿”,他用“无法不”,就说明他是矛盾的、犹豫的。一方面,朋友来得多,开心;另一方面,“哎,但还好,来了就更好”。我猜他是这么想的。上文说了,“笑容满面,摇曳多姿”是他的真实刻画,与他交往过,去过他那里的人就知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否定”,他循着自己的本源之思,想找自己的根了,一个写作者的诗之根。或者说“我也想清静、清高一些,我不想这纷繁俗事打扰了,虽然人声嘈杂,我也想去找自己的本相了”。可见,他是有多么地无奈。或者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可以扩大到滚滚红尘中去,我多么不想被俗人杂事纷扰——他也像苏轼一样,只做一个高古之人,或者只做一个专注于自己学术的人。由于他众所周知的工作原因,我想这非常好理解。“这些石头,乃我苟活于世的本相”。说实话,初读这句,我还是有些讶异的。因为,不知雁飞真的有如纯粹的洁净之心,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后来深深品味,才知道这是他深情的内心独白,是他豪迈的旷古之心。况且,将人比石,自古就有。比作顽石、丑石的,都有。而雁飞将自己比做石钟石,独无二份。也无二价。我相信他是有资格、有能量这样比喻的。石的本相是什么?恒定、坚持、不语?人事合人、禅界?不同流合污?以不变应万变?仿佛都是。石是有多方面的寓意的。但石钟山石是不一样的,它是七窍玲珑石,它是穿空之石,如铁、轻盈,击之声如洪钟。它是石中之石,石中提取物。是轻于石的事物。它介于石与金之间,所以如洪钟。这样的联想很像诗歌,是从万物中提取出来的精华。雁飞亦如此,其立于石钟山之上,入门上山百米,即可观瞻。
“此刻,我虽然是与朋友们站在一起”,是顿挫,回应。“但我无法否定,我是站在石头一边的”,这句话颇有深味。站在石头一边是指站在人的反面吗?人终究是是非之物、肮脏之物,求荣得荣、求辱得辱,不如石之纯粹、石之亘古,所以有很多说法是要站在非人的一边,雁飞选的是“站在石头这一边”。站在石头一边的好处是,可直接进入事物。写诗不就是进入事物(如华莱士·史蒂文斯)吗?此刻石即事物。“我的愿望,就是这些石头。/会让朋友们兴致勃勃、惊叹不已。”他让自己成为这些石头,像这些石头一样,且“会让朋友们兴致勃勃、惊叹不已”。结尾这句让人惊喜。因为,既然成了石头,怎么会让人惊喜呢?石头不是让人厌恶、冥顽不灵的形象吗?显然,雁飞是有备而来的,因为他说的是石钟石,故石钟石让人“兴致勃勃、惊叹不已”是可期的。与此同时,这“惊叹不已”也是说他自己,我相信他未来的写作更加让人“兴致勃勃、惊叹不已”,祝愿他。
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