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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仿佛在读自己的一首诗——读露易丝•格丽克《阿勒山》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2-06-23  

仿佛在读自己的一首诗——读露易丝•格丽克《阿勒山》



牧  斯


再没有比我妹妹的墓地更凄凉的,
除非是我堂妹的墓地,它们挨在一起。
一直到今天,我自己都无法
仔细看妈妈和姨妈,
虽然我越是躲着不看
她们的痛苦,它越是像
我们家族的命运:
每一家都向大地献出一个女孩。
到我这一代,我们拖着不结婚,不要孩子。
当我们确实有了孩子,我们每家要一个;
最主要的,我们的是儿子,不是女儿。
我们从不讨论这些。
但埋葬一个成年人,总是一种解脱,
某个遥远的人,比如我父亲。
这是个标记:也许债务已最终偿还。
事实上,没人相信这些。
就像大地自己,这儿每块石头
都奉献给犹太人的神——
他从一个母亲手中取走儿子
并不犹豫。
  (露易丝·格丽克《阿勒山》,柳向阳 译)





  读到这首诗时令人震惊。因为它与自己的一首诗有着惊人的相似,那是作于2005年2月6日的一首诗。从语言、情感、观念和对山的描绘,仿佛如出一辙,只是换了诗人之口。有些句子似乎都一样,“每一家都向大地献出一个女孩”(《阿勒山》,露易丝·格丽克),“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贡献,过几年,/又点到你家了,你不能违抗——”(《再记德叔》,牧斯)。诗的立意和价值指向也一样。没有超出,也没有偏离。我读它时仿佛在读自己的一首诗。后来才知道她写了大量自己家族生活的诗,这仿佛是当下的自己啊。今年她获奖了,于是拿她出来贴一下金!后附有十多年前的创作谈。
  以上是露易丝·格丽克202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发朋友圈时写下的几句话。那时最大的感触是发现她也写了(大量)自己家族的生活苦难,几乎也都是用哀鸣般的语调。——那种宿命、无奈和对命运的妥协,几乎是一致的。我对露易丝·格丽克知之甚少,但几乎读到一个相似的灵魂。尽管之前,也读过她的一些诗(柳向阳翻译),但对她的诗被承认(诺贝尔文学奖),仿佛有一种莫大的安慰,因为我十多年也是写这种类型的诗。或许,我的技法(包括思想)可能没有她成熟、丰富,但至少在性情上、偏好和语感上是相似的,仿佛找到了另一个我。我们仿佛在用同一个语调说话,她说的他家人的故事,仿佛是我家人的故事。或者我说我家人的故事时,仿佛在太平洋彼岸能找到另一个嗓子。今天闲,没事可做,所以找出她的这首来解读一下。    
  山名不用探讨,任何一座山都可以,或者就是她家族的墓山,名声大小不重要,只有一个山名就行,它只是一个倾诉和书写的对象。我在老家可以是任何山,青山、黄泥山、王家塬上……露易丝·格丽克通过她的那座山,讲的是她们家族的命运,并且是通过一个人的死,以献祭的方式向大山馈赠。最重要的是作者没有沉浸在某一个具体的人——的死的悲哀中。她从一般的死的悲痛中抽离出来了,在冷峻的笔调中写出了这首诗。虽然死的是亲人,虽然亲人的死第一要务可能是替她写一首悼亡诗。但露易丝·格丽克并没有,她想到了之前很多人的死,如她妹妹和堂妹的死。并且这样的死很可能就发生在短期内,要不然她不会写“每一家都向大地献出一个女孩”。
  我想,这就是这首诗的灵感触发点。她的家族在短期内死了很多人(妹妹和堂妹),总是有人不断死去。我写《再记德叔》时也是这种悲哀。在我们那里,儿女总养不太大,养到一定时候外界的力量总是想办法将你掠去。我德叔就被掠了三个,我是在掠第三个时写这首诗的。那时没有直接去写么其(世友)的死亡,而是想到德叔的悲哀,我们那个地方的悲哀。这一点同《阿勒山》相似。不仅如此,我那个地方之前,上一辈,有许多小孩也是养到一定年纪才死的,夭亡。父亲兄弟中就有四个,他堂哥堂弟中也有两个,都是养到十三四岁。而德叔的更不一样,除了他自己早年丧妻(小儿子一岁),死去的三个儿女都是满了二十岁,都成年了,一切都可盼望了,结果夭亡。当然,这夭亡也可写成中国改革开放付出的必要代价,要命的是,都是被他一家人(一个人)承受了。但这些我都没有去写。我只是落寞地(在文学中)注视他的窘态,可能的反应,或他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想,若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做任何过激的反应都是对的,都是可接受的。然而,德叔并没有,只默默地接受,悄悄地将他小儿子埋了。我觉得这种“悲苦之心”是相似的,是对自己的故土和家族充满无法扼守的悲凉。我想到的是我们家族的无能,幻灭,以及被不可描述因素掌控的可能。我们八百年都如此,不确定因素主宰着我们。
  不知道露易丝·格丽克的情况是否类似,但从她的诗句看,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她写“再没有比我妹妹的墓地更凄凉的”,这句是一句简单的判断句,可能意味着讲述她妹妹悲惨的一生,但下一句“除非是我堂妹的墓地,它们挨在一起”,这样的转折让人有点意外。从句法上看,有点像鲁迅的“我的窗前有一棵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初看是意义重复的描写,实际上是意义复句的使用,纵然此处本可以使用某一句话来表述它的内容。但实际上,这是语言意义扩大的复写。最主要的是,这样的写法决定整首诗的语调,语言气质和作者心绪的心灵层次就此确定,形成一种语势或者语言气场,后面的句子顺着这个语言气场发展下去,就可能出现锥心或惊喜连连的句子。当然,最主要的是作者要有写作这首诗的初始要求,即她准备将这首诗写向哪里,表达成什么样子,脑子里是否有某人的范本,又抑或仅仅是受了浓烈的情绪裹挟,她需要一个喷涌的出口。我猜,是她撕心裂肺的情绪和经验裹挟了她,但是她又将那情绪抑制住了。

一直到今天,我自己都无法
仔细看妈妈和姨妈,

两个都是死了年轻女儿的女人。作者无法靠近,不敢深入,不敢仔细端详失去至亲后的她们。作者对她们的痛苦感同身受又无奈。

虽然我越是躲着不看
她们的痛苦,它越是像
我们家族的命运:

从她们的痛苦中想见自己家族的命运,她们的痛苦就像自己家族的命运。不知为何露易丝·格丽克会这么想,莫非她们也有难言之隐的家族哀歌?我是这样想的。我也是从第三视角观察发生在家族内部的痛苦事情。这痛苦虽然有同一性,但毕竟刀还不是切在自己身上,所以,在这里,我们还可以审视的眼光或相对理性态度去看待这件事情。我想这是我和露易丝·格丽克都使用这个视角的原因。
  人类的苦难,何其广大;人类的痛苦,无时无刻。但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可以延缓咆哮,这是我们的排他性。即便是发生在身边,可触可感,但仍为自己而侥幸。我就有一种侥幸心理,隐而不说的侥幸,因为就死亡而言,为什么就选择了他而不是我?因为我也是二十多岁,也是可以替代他者去死的。露易丝·格丽克活着,不知道她有没有这种心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我就有一种替他们活着的感觉,我是替堂哥东平、堂妹莲香、堂弟世友活着,不知道露易丝·格丽克有没有替她的妹妹和堂妹活着的可能?活得越久,越有是他们曾替我赎罪的感觉。这都是多年前、早已想到、不敢说出的隐秘心理,我仿佛替他们活着,他们曾替我死去。

每一家都向大地献出一个女孩。

  《再记德叔》中写的是“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贡献,过几年,/又点到你家了,你不能违抗——”。不知道露易丝·格丽克生活的地方是否也是绵延亘久的家族?从她的语气中,仿佛是。仿佛在一座大阴山下,就在附近,有一座山叫阿勒山,经常葬她的族人。那山有神一般的力量,魔鬼一般,定期向世间吸纳事物,而它尤其偏好人的生命,并且是年轻人的生命。从诗句中,感觉到这样的存在,不然她不会说是“向大山贡献”。我那里就不一样,我那里是地方性的魔咒——那地方永远发不起人,开枝散叶不出来,每一代都是有限的几个人。至我爷爷这一代,只留下我父亲四兄弟,兄弟中实际上只有三人结婚,三人中只有两家有后,而德叔是曾经有后——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中途莫名地夭亡了。我的悲凉来自这种悲哀——大山定期需要你贡献,而你不能违抗。

到我这一代,我们拖着不结婚,不要孩子。
当我们确实有了孩子,我们每家要一个;
最主要的,我们的是儿子,不是女儿。

这种自言自语多么像我内心的呢喃。为了避开这个魔咒,她想的办法是先不要孩子,省得被征用;即便后来有了,也尽量不是女儿。仿佛不是女儿就不会接受惩罚似的,这种天真,这种烂漫又自生自灭的态度多么像我一直以来面对待家乡的心理。

我们从不讨论这些。

  这是诗的介绍或提示。或者说是一种插入的表现手法,不深入但又让读者了解情况,起到对诗的提示和境界拓宽的作用,更利于对诗歌氛围的烘托。“不讨论”是这次不深入讨论。

但埋葬一个成年人,总是一种解脱,
某个遥远的人,比如我父亲。

  这里讲了上一次她父亲的死,也有这种埋葬。我在《再记德叔》中讲了德叔夫人的一次埋葬,即诗句“后边棵杂树下还有他的夫人”。是这种共同的经历,某种死亡和埋葬的相似性在连通它们,使得这首诗有必要提到他们。

这是个标记:也许债务已最终偿还。
事实上,没人相信这些。

  露易丝·格丽克猜想她父亲死后,债务可能偿还完毕,这是幸运的。但我们仿佛永远没有。我的先辈,我们,以及以后,仿佛永远不可能,可能是一出没有终曲的悲剧。露易丝·格丽克还在犹豫,觉得不大可能,没有人相信。但至少暂时是幸运的,那魔鬼停歇下来了,没有继续索取人的性命。

就像大地自己,这儿每块石头
都奉献给犹太人的神——
他从一个母亲手中取走儿子
并不犹豫。

  最后四句借用了宗教传说,将诗歌升化了。以宗教神灵的标准,世间万物以及一切,都是他创造的,他要取名就取回,无论你是石头还是人。记得在202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的中,也谈到了露易丝·格丽克在诗歌中的宗教意识,即她擅长将日常事物在诗歌中上升成宗教意识,这是我的诗歌中所没有的,也可能是差距,或者这就是文化不同所造成的差异。在《再记德叔》中,我只谈到这是命运的主宰,就像古代的生灵献祭,今天的我们还在沿袭这种悲苦的献祭仪式。就像“他倒洁清了,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世间,哪怕至情儿女,均为身外之聘”中说的。

2022年6月








附一:

再记德叔

清晨的杉针锐利而坚挺,
徐徐将夏布一样的风儿划破;
这座山上葬着他的三个儿女,
不见得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带甜味的泥,泥鳅一样嫩滑。

仿佛养儿女,是种有趣的体力活,
(且是不怎么灵光却有期待的儿女)
养到一定年纪,然后将他们埋掉,
每一个都养到如花的年龄,男的
养到如虎的年岁,最后也将他们埋了。

又不经历深仇大恨,又无深重灾难,
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贡献,过几年,
又点到你家了,你不能违抗——
“如果要茶树叶,每年都可送回几担,
如果是要日月,你愿意睡在那里不出来”

他将自己的儿女像下红薯一样,
下到地里;后边棵杂树下还有他的夫人。
坟像装饰品,不代表死者活的意义,
山中的树我猜也不是想吸取养料,
虽然它们那么肃静,那么壮实……

这一天,他又把自己的小儿子拎来,
白白的棺木像一只弯弯的土佝虫,
一些泥土被侥幸翻出来,新鲜得吓人。
他倒洁清了,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
世间,哪怕至情儿女,均为身外之聘!

  后记:德叔30余岁丧妻,育有4个儿女有三个相继死去,且均在年富力盛的20余岁。2月7日为其最小儿子的葬日。
2005.2.6





附二:
创作谈:

  《再记德叔》写于我堂弟、德叔的第二个儿子死去的第二个晚上,那时,我堂弟已成为古人,尸体还没葬进山体。在那几个小时之内——我想,那一刻他还是人,还有权与我们对话(过后就说不准了),尽管他不再给我们活的箴言。尽管他只是个“么其”(本地方言,大意是“傻子”),不可能给我们还太多活的教训及命运的见解。或许,他没有说清楚过一句完整的话(拙舌),还没了解人生是怎么回事(未求学)就死了,他一生从未离开这个所居的地方(从未去过县城);他从获得过别人的尊重(常有人骂他),从未思考过这个省是怎么回事(为何将他裹在这绵延不绝的小山中)。这个国家是怎么回事(他提不出反诘)。他从未想过花怎么又开了,怎么又有人娶亲,又有人盖房。当然他从未给他的父亲解决问题,反而添加困难(要给他最脏的衣服穿、要给他最糙的饭吃)。啊,他从未抱过一个女孩(尽管自己20多岁),从未说“我有理想”……但是我想他身体的内部结构是完整的,他身体里的血管是完整的,神经是完整的(尽管有些不曾使用),他的手是完整的,脚是完整的(还人模狗样),他还是一个人的儿子!
  但他做人家的儿子时不大尽心,不大追求仁义道德的完美。一件事可能是这样的,可他那样做,似乎也并未触犯“天条”。一头牛可以让它吃最青最嫩的草,也可以拴在一棵树上,让牛的嘴像磨盘一样将周边的草锉掉。——他欢快地看着其他牧童将牛群放向天际,也快乐地端详着自家黄牛的任劳任怨。他不大理会时光的流逝,不去管日光下的那一大缸水,不去管屋背后那条山路的去向,不去管有人为鸡吃菜的事吵架,不去管忙忙碌碌,丰丰收收一年下来还只能吃米粑,不去管满仔女俚跟村小组长的情事儿。他让自己更糟糕地活,让别人体会蔑视、诅骂和耀武扬威的感受。让别人体会人上之人、心上之心、能上之能、才上之才!他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模样(一岁半丧母),他不想理解“母爱”一词;他不知道自己的亲哥为何突然不见了(20岁时挖煤打死),回来时只是一只石头盒子;他不知道自己的亲姐,美丽的亲姐为何化作蝴蝶飞了(在花爆厂被炸死);而过一段时间,又要轮到自己——这一切他浑然不知!就像未知里的老实人,他将自己弄得一无所知。就像一个全能之人,对这一切,无所谓!他邋遢地过着,在日子中的一针一线,一部分日子与人重合,一部分分离。比任何人更平庸、更猥琐、更无耻。他曾无耻地活着。他比无耻本身更可耻。
  我本来想写这么一个人,这样一个的人的死让我触动。2月7日,他的尸体上山要埋,我作为一个对他的名字与尸体的知情人,他作为一个即将遁入未知的人,我感到生和死,都不曾对我泄露秘密。一方面,我对他作为普通人的死感到喟叹,另一方面,我又对他在生的孱弱感到有责任——为他写下什么。也许,只有我才可能让世界知道他曾活过。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从未给世界快乐与财富的人,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之后,会留下什么?世界会给他公平的评价吗?他似乎就是为生而生。来时不知,生时不知,死之后更无人了解。或者根本就缺乏了解的意义!这种人,也许只有死之后才略显意义。
  可我并没有直接写他,而是想到了我德叔的命运。我德叔丧妻、丧子、丧女又丧子,且不经历国家大难。我是说,经历国家大难或许还可以获得文学层面的授权。至少,像我这样的旁观者可以为他多做记述,以让他获得慰藉。他真的像白手茫茫空忙一场,不要说别人的温情与爱,就连普通人的儿孙满堂、辛辛苦苦,他也无法分享。他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棍,其他人勤勤勉勉终有结果,而他仍是孑然一人。一年有余未与德叔谋面,真不知他的内心作何感想。只听说他信佛更甚了,额头上的那颗三角痣,更有棱角了。我不知这是好运还是厄运,抑或是两者均不是。我想,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活、意义,不仅仅是侄子的诗艺,我想他应该一如往常,冷面、倔强地面对这些,不做判断。

  补记:这个创作谈也是当时在木朵的邀约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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