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杰克▪吉尔伯特《被遗忘的巴黎旅馆》
牧 斯
上帝馈赠万物,又一一收回。
多么对等的一桩交易。像是
一时间的青春欢畅。我们被允许
亲近女人的心,进入
她们的身体,让我们感觉
不再孤单。我们被允许
拥有浪漫的爱情,还有它的慷慨
和两年的半衰期。当然应该悲叹
为我们当年在这儿时
那些曾经的巴黎的小旅馆。往事不再,
我曾经每天清晨将巴黎圣母院俯视,
我曾经每夜静听钟声。
威尼斯已经物是人非。最好的希腊岛屿
已加速沉没。但正是拥有,
而非保留,才值得珍爱。
金斯堡有一天下午来到我屋子里
说他准备放弃诗歌
因为诗歌说谎,语言失真。
我赞同,但问他我们还有什么
即使只能表达到这个程度。
我们抬头看星星,而它们
并不在那儿。我们看到的回忆
是它们曾经的样子,很久以前。
而那样也已经绰绰有余。
(杰克•吉尔伯特《被遗忘的巴黎旅馆》,柳向阳 译)
谈到杰克▪吉尔伯特,我通常会这样说:“我喜欢这个老头。喜欢他的行事风格,他的真知灼见,他的对待事物和对待语言的方式,甚至喜欢他的诗观,喜欢他喜欢女人的方式。究其原因,这里面可能有我所缺失的东西,同时也可能有作为诗人共通的东西。换一句话说,杰克▪吉尔伯特遣词造句的方式和他的诗的语调,他对生活有那么一点超然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是我喜欢的。他的诗,基本上是生活和词语的结晶,是经验、思考和体会的混合物,他的思考与众不同,充满个性,又富有魅力。或者说,在符合语言规范的情况下,他尽量打破常规,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尽显潇洒与风流的样子。对,风流的样子。尤其是他谈到女人的时候,写情诗的时候,尽显风流与深情。他那样谈论,不但不叫人厌恶,反而觉得他创造出了一种“杰氏口吻”的风情。他对待女人的方式不但不使他的减少读者,反而令其增多。就文本而言,他的诗有小说般的巧究,讲究诗歌文本的结构、讲究语言层次、讲究思考力的精深与美。稍微长一点的诗,会发现他好展现巧力和智力,他的生活经验与语言细节熔合运用,他的情感引而不发,或者只发一小部分,然后任由这根弹簧控制,完成全诗,这令人羡慕。
一度,我偏爱他那些写生活经历的诗,后觉得《拒绝天堂》《带来众神》等书写精神信仰的诗篇,也很有意思,这些诗篇构筑了他的诗歌高度。今天,我特意找来他的《被遗忘的巴黎旅馆》,这首诗的构成有很多技巧。
这些年,读美国诗人的诗,一个总体印象是,他们展现智力方面的能力其他国家的诗人真的无可匹敌。美国诗人,几乎每一位诗人,如果他们要获得“桂冠诗人”的称号,如果不展示非凡的诗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非凡的诗艺,即他们对语言的追求与运用的能力,对结构的谋篇与推陈出新的能力——这种能力体现在对句意的开拓,或者是发现句子与句子间——距离的能力。他们的诗篇,如果一个句子要跳到另一个句子,如果不拐几道弯,是跳不过去的。其实,这是好事,这使得诗歌多方面发展,如果将诗歌比作一座大山,他们则掘出了更多富有价值的秘道。可是,另一些国家的诗人则不同,如波兰诗人、苏联诗人,他们则需要书写自己和国家的苦难……诗人顽强的生命力和诗歌中的生存意识,给了读者最主要的力量及印象。
美国诗人,即便如沃尔特▪惠特曼、罗伯特▪弗罗斯特这种看上去直白、简约的诗人,其诗篇的构造与语言仍是巧究的。杰克▪吉尔伯特一生独来独往,被誉为“半个隐逸诗人”,面对其他诗人不屑一顾,但他自己做起诗来,其实也一样的巧究,不会在诗中“乱说话”。
我们来分析,《被遗忘的巴黎旅馆》中有几条诗的岔道?往大的来说,我说有三条岔道。如果细分来看,第一条岔道中又有两条小岔道。所以,杰克▪吉尔伯特的诗是以句意中的岔,来归拢诗歌的,或者杰克▪吉尔伯特的诗是以句子的片断,不同的诗意片断来密合诗歌的。就像现代工业精密构件一样,看上去严丝合缝,实则里面是由多个零部件构成。不像其他诗人,如查尔斯▪西密克,是在句子中(单句或多句)来完成智力转合或转换的。也就是说,像他们这种诗人,就别指望他们在同一条逻辑线上写诗了,或者说别指望他们在一条直线或简易的逻辑线上写诗。我不管这是超现实主义的需要还是通感手法的变种,现实是,他们真的出现了一个由逻辑思维与语言抽象所构建的平台,就像午门外的天文罗盘,意念中的内生思维与语言场是诗歌的基本形态。有意思的是,他们是怎么找到它们的共通点的?或者找到这些诗歌中的共通点,是多么富有智慧和费心脑力的事。他们都在不同的节点努力。
杰克▪吉尔伯特的这种玩法,算是“浅易”的。因为就单句而言,它们还属于正常的修辞。
上帝馈赠万物,又一一收回。
总括、总体性的描述,同时安排了一个宿命的伦理。其实,如此入诗,最要紧的是一开始就要有广阔的心胸,要有大境界。但也可以反过来思考,为何要以如此的大视野呢?有什么考虑?纵论天下?按一般的观点,是可以像荷马那样大开大合来书写人类境遇的。不知道。
多么对等的一桩交易。像是
一时间的青春欢畅。
没有说是什么交易。但显然作者笃定在心,他心里想定了这桩交易,所以不急于说出。“像是一时间的青春欢畅。”是指万物一切时序轮转吗?如果是,称得上是“青春的欢畅”。无论自然之物还是人伦纲常,有变和没有变,都称得上酣畅淋漓,所以称“青春的欢畅”没毛病。然而,作者总括之后,立马进入诗的私人领域:
我们被允许
亲近女人的心,进入
她们的身体,让我们感觉
不再孤单。
“被允许,亲近女人的心”,我想这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这是作者的渴望,从诗句上说,这又是一种诗人的独断。以作者对女人的了解或者丰富的女性经历,他自以为是这么说了。“亲近女人的心”,是不是真的想亲近,或他要不要那颗心,还是个问题。要么他想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下一句,“进入她们的身体”,这才是他最想做的、最快乐的事。“让我们感觉/不再孤单”,写到这里时,中国诗人写不到这句,这句深化了,这里让前面的两处经验不是再是俗事了,是讲人类在这个世界孤单可怜,而唯一归宿是女人的母腹,所以杰克▪吉尔伯特说,他想进入女人的心和身体。
从艺术上讲,这里有双重效果,既有艺术上的写作快感,又有重大母题上的精神快感。
我们被允许
拥有浪漫的爱情,还有它的慷慨
和两年的半衰期。
实际上还是讲与一个女人的情感,只不过是用了超理性的笔。看其语调,一切理所当然,仿佛被赐予。他们的爱情,他们慷慨的爱情都是被赐予的。由此,他们领受当然且坦然。“两年的半衰期”,私人的表露。虽然有研究表明真正的爱情只有两年半,但杰克▪吉尔伯特特意将其放在这里,我想是有所考虑的,至少,他是在暗示:我的女人、爱情,是易逝的。
当然应该悲叹
为我们当年在这儿时
那些曾经的巴黎的小旅馆。
有人说这里写到具体了,作者是在写他当年在巴黎与一个女人的情事,且那是在战后,目睹了巴黎的惨状。虽然他们在那里发生了爱情,而他对他战争后的凄惨状况是同情的,要不然,他不会写这么一首诗。我们姑且同意这个看法,因为这可以使这首诗更立意高远。
但其实,即使放弃这种带有政治因素的背景不谈,就以他认识事物的方式和他写的这事(经历)来说,也是说得通的。也即说是写他多年之后(对诗歌有更多理解之后),在今日回忆以往在巴黎的一段往事:与一个女人在情谊上的变化与时过境迁的落寞,在巴黎旅馆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是他们要谈的事,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有趣的是,作者并没有哀伤,诗句中也没有这样的气氛。虽然他写:
往事不再,
我曾经每天清晨将巴黎圣母院俯视,
我曾经每夜静听钟声。
确定是战后的景象吗?若是,为何不在诗中透露一丁点儿?有人说,他在那里的几年,是战后。我的意思是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直接斥责(战争或不公或残酷),有些人即使有那样的经历,也会不管不顾,只写自己的事了。——他的世界,可不是只盯着战争。在他眼里,战争也只是世事变迁的一点变化而已。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更高远的杰克▪吉尔伯特。
我也想到我自己,我写的人,并不是具体的时下临时身份的人,如农民、工人之类,我更愿意将其看成人性之中的那个“人”。由此,我家乡居住的那个场所,也不是指故乡,而就是指在大地上存在的那几个人在地貌上的状况。我不喜欢将其简化为“怀念”“恋乡”等概括。我想,杰克▪吉尔伯特也一样,他想写某件事,并不想简单地将其冠上政治背景,他从自己书写的事件中,就能抽取出时空语序中的真谛。
威尼斯已经物是人非。最好的希腊岛屿
已加速沉没。
有自己烙印的“昨日不再”的心灵感喟。但威尼斯真的更糟糕了吗?希腊岛屿真的沉没了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的主观感受,于时过境迁的事物,或在任何事物都可时过境迁的情况下,感受人有自己物是要非的感觉——是常见的事。
但正是拥有,
而非保留,才值得珍爱。
这一点是自己的感受。他得到了珍珠般的语言。前面说此处有两个小岔道,一个是写他进入女人身体时,这时诗的发展可任意方向,一不小心就进入其他方向;另一个就是写“物是人非”的地方,诗写到这里有相当大的主观性,就是说,诗完全由作者的主观意愿牵引,而不是诗本身——发展的方向。
下面的插叙其实有点突兀,是突兀又和谐的那种。也就是说,写诗到他在巴黎经历的事,所经历的事物是人非,但这又跟诗歌的真与假有什么关系?作者引入这一小段的意图是什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叙述和叙述这件富有魅力的事。杰克▪吉尔伯特需要的是如何讲这件事。如何讲、讲什么,才是他要考虑的,事件的具体内容他并不关心,或者不是此诗最需要的部分。而与艾伦▪金斯堡的对话内容,才暴露他的目标,他所关注的是,探讨诗歌谎言与真的问题。
金斯堡有一天下午来到我屋子里
说他准备放弃诗歌
因为诗歌说谎,语言失真。
我赞同,但问他我们还有什么
即使只能表达到这个程度。
看似轻描淡写,却又举轻若重。不仅仅是探讨诗歌真与假的问题,还有诗歌写作能力的问题。其实,于诗歌作者而言,诗歌写作能力的问题是最大的问题,是最重要和最关键的问题。这能力会使得诗人分级。我想杰克▪吉尔伯特也经常思考这样的问题,此刻写首诗和写这首诗的方式,就是考验他自己能力。——他的三节分级管理,将三个不十分契合的细节缀在一起,就是一种挑战与试验。这显然是一种小说的处理方法,这方法丰富了诗歌写作。
我们抬头看星星,而它们
并不在那儿。
形象化的回忆,同时又具有天文学知识。因为的确,当我们看的那一刻,所有事物都并不在原处,所以这只是回忆。诗的结尾对巴黎发生的事,也只是回忆,而人们(作者)对这一切已经很满足。
我们看到的回忆
是它们曾经的样子,很久以前。
而那样也已经绰绰有余。
诗歌的张力引而不发,或引而频发。他总是掌握这个秘密,这是杰克▪吉尔伯特诗歌的魅力所在。
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