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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八十为人 ——读米沃什《为我的八十八岁生日而作》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2-08-19  

八十为人 ——读米沃什《为我的八十八岁生日而作》

牧  斯


一个城市,簇拥着有顶的通道,狭窄,
小广场,拱廊,
向下伸入海湾的台地。
 
我被年轻的美女俘获,
我的肉体,并非经久不衰,
它在远古石头间起舞。
 
夏日衣裙的色彩,
数世纪老的小巷里拖鞋后跟的轻击声,
给予我们关于永恒复归的感官享乐。
 
很久以前,我忘记了
参观大教堂和加固的塔楼。
我就像一个单纯地看着而不是擦身而过的人,
一种崇高的精神蔑视着他那灰色的脑袋和痛苦的年纪。
 
被他的惊异拯救,永恒而神圣。

(胡桑 译)


  若到八十岁,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者是否存在。如今我们都只在一种假定的语境中模拟自己,以一种假定的心境模仿那不存在的自己。我,基本上祝福和钦慕那些活到八十岁并还能写诗的人,尤其是还写得那么好的诗人。
  八十岁,肯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吗?人间,到底怎么回事肯定有了自己的定见;诗,有了自己的看法又不限于这种看法。可能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通透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一无所知,我们仍然一无所知的概率很大。看看自己,看看周边的人,看看我父亲。但有些人就不一样。有些人可能就是天生光辉若定的时候,有些人可能就是注定山河光耀的时候。如东汉十三勇士、唐代的郭昕。提他们干嘛,他们又不是诗人,举例不当。我骨子里其实是羡慕他们的,奈何没有机会,哈哈,但我认为他们本质上一是回事。因为二者固守的都是城,都是断壁残垣的城。
  就好比,我年过五十,一篇文章都写不好,还指望有什么建树?又不能像约瑟夫•布罗茨基那样,又不能像谢默斯•希尼那样,哪怕做到一丁点的丰腴,也会让人心满意足。哪怕谈不出实质性的看法,没有什么价值观指引,也会在汪洋恣意中获得低质满足。虽不能像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样、像切斯瓦夫•米沃什一样,给世界提供根本看法,但也可能从他们的诗中隐隐感受到他们的根本看法。哈哈,他们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切斯瓦夫•米沃什的逻辑大家都很清楚,那就是他作为二战见证者和受难者的身份。他为我们提供了大量艺术证据,他的思想、美学和诗艺基本上都是围绕这个中心旋转。这种政治和艺术上的双重见证让他建立起超级自信。正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才使得他更加肆意和大胆,在尊重艺术规律的情况下向着精神高原猛烈突围。
  在我看来,米沃什是雄狮般的存在。他的诗文博大、粗砺而不失细腻,他深受苦难但不诉苦,他掌握(诗歌的)权柄而又不安分。就像地中海鳄鱼,即使老了那也是精通各色故事的“皮鞋哥”。所以,读他的诗就像捕猎那样轻易获得美味。而他作为猎物的提供者,也不见有谁模仿他,因为他猎物的材料独此一份。
  然而,他也会经历衰老和死亡。这种纯私人体会和纯个人的经验,尤其是经历沧桑之后对衰老和死亡的共情时刻,我们又一次读到“生而为人”的普世价值的文本所在。今天我相中的是他的《为我的八十八岁生日而作》。
  有时候我想,其实我们也有或辉煌、或悲壮、或苦难的历史,可我们的笔为何总不能(不敢)自如地表达,哪怕是在苦难之后、悲壮之后、辉煌之后,或是衰老和死亡之后,我们总是握着一支谨慎的笔,左右而言他,或者在一番打扮之后,说几番风凉话,而不是正面、直面地书写。是缺乏这个勇气吗?不自信吗?是对自己的文化和历史产生了怀疑吗?我们的文化学者、我们的历史学家、我们的诗人。从《为我的八十八岁生日而作》,我看到的是切斯瓦夫•米沃什对自己的历史和苦难的荣耀与自信,哪怕是插科打浑式的书写,也看见他在语言背后的充分力量与自信。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对自己民族语言的自信、对自己国家哪怕遭受苦难之后的自信。我们知道,单就语言来说,米沃什是有很多随机性的,有时甚至看起来有些粗糙的,但是他不怕,他就是能在这粗糙和剑走偏锋中将诗摆正,扶到正确的诗的精要中来的。这里不光要有思考能力的强大,还有真的是掌握了许多世界的秘密的,人生的秘密和诗的秘密。可能因为秘密太多,所以无论在哪里喙一下,都可能溢出来。
  我觉得诗的开头就很随意,举重若轻。我说“随意”是这种随意我们很多人都有,但其结果可能是滑入平庸,难以拯救。“一个城市,簇拥着有顶的通道,狭窄,/小广场,拱廊”,我们一般人写城市敢这么书写吗?显然不是最明显的特征,而是他完全个人化、私人化的体验,或者我们从来都有这样的体验,但我们若写,可能往往会换作抽象化或诗性一点的语言来表述。即使是简单的描绘,也不会如此直接。我相信这城市是他一辈子的城市,或糟糕或繁盛,但他很熟悉。哪怕自己已是一位老朽,可对它还是情有独钟。人们生衍或流转,哪有怎样?就这么一个味。

我被年轻的美女俘获,
我的肉体,并非经久不衰,

八十岁还如此执爱美女,让人会心一笑。一方面为他的能力赞叹,另一方面为他写作自由而惊奇。这显然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价值观,我们这么写会被骂为老不尊。而我认为诗中出现这样的意象,应该放入大环境中去思考,即他所处的这座城市给他的魅力、诱惑和经验。也许这城市本中就是美女如云、诱惑众多。而像切斯瓦夫•米沃什这样的老年人,亦衬其风韵,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不过,切斯瓦夫•米沃什的描绘的现场感,仿佛在说自己。当然也或许这就是他生活中的一个细节。
    但他仍是自谦的,“我的肉体,并非经久不衰”。我觉得这不仅仅是自谦。

很久以前,我忘记了
参观大教堂和加固的塔楼。
我就像一个单纯地看着而不是擦身而过的人,
一种崇高的精神蔑视着他那灰色的脑袋和痛苦的年纪。

  全诗最重要的部分我觉得是这四句。是这四句概括了他对自己的城市文化和历史的理解,这种理解是以“一种崇高的精神蔑视着他那灰色的脑袋和痛苦的年纪”。这可能是历史的与生命的双重经验,这经验不需说出即可从他的字里行间体会到。“大教堂和加固的塔楼”,应该是他私人化的个人经验,是指某一古迹。“就像一个单纯地看着而不是擦身而过的人”,八十岁喜欢美女,仍不想做擦身而过的人,任性而富有魅力。
  有时我想,若我八十岁会写这样的诗吗?最多写写自己的衰老,疲弱而无能为力。哀叹自己毫无作为的一生,哀叹毫无意义的生活,历史、价值,甚至尘土。还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尘土,是俗众意义上的泥和土,使用或耕作过它,曾经认为很有意义,实际上最后啥也没有。我不会有深入体会。我不可能将自己强大的历史屏风融入背景。我没有这个能力,这份气魄。不会像切斯瓦夫•米沃什,哪怕写自己八十岁喜欢年轻姑娘,还能将自己的历史文化融入文字中,融入人类的艺术极限中。

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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