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斯
读了这么多年，写了这么多年，发现现代诗真正的源头还是《神曲》。也就是说，无论后辈诗人多么优秀，多么富有创见、发展精神（如诗的现代性与后现代主义、结构或解构主义），如果追溯其源头，它们其实都来自但丁的《神曲》。自己三十年前就开始读《神曲》，那时应该挺用功，觉得里面描述的内容挺神秘，但真正的能吸收很少。唯一的影响是它说话的方式，实际上也没有真正实质地影响，因为那时还没有领悟到它的语言和精神价值，它讲故事的方式以及文本的整体结构。我打算从今天起重读《神曲》。选择的是1984年版上海译本出版社、1992年第6次重印的朱维基的译本，打算一页页地读，一天只读一页。这本书购于1993年6月，重读时我打算先读《神曲》“天堂篇”，因为其他篇暂时没找到，“天堂篇”当时也是印象深刻的，今天读《第一歌•但丁与俾德丽采同登天堂》，其文化和历史的背景就不介绍，我仅仅从诗的方面去解读，尤其是但丁描绘的才能以及可能对我们的启发做些阐释，主要是印象和感受。之所以只读一页，是因为它实在太长，阅读时太容易迷失；还有一个好处是，只读一页有利于我的构篇谋章，有利于我的公众号更新。就不录原诗了，有需要我会录入文内。另外，为了方便阅读，也拍照原文进行对比。
一
第一页为“天堂篇”的《第一歌•但丁与俾德丽采同登天堂》，共13行，一个注释。讲的是万物之源归于上帝，上帝的光焰照及四方，无论世间什么事、什么物，无论什么事的一生、什么事的想法。但丁主要顾及的是人的意识和想法，因为人的思考和智力形成的力量往往会是怀疑和挑战，但在这里，但丁说上帝是第一位的，上帝了解人的想法和人的思考，尤其是你想接近的东西。我想说，在这里，但丁想维护的是“宗教至上”的权威，上帝是唯一的主宰。当然，从宗教学上来说，他们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早已渗入血脉和灵魂中，所以如此出发和理解事物（一切文化的出发和理解）是情有可原的。
说实话，之前，年轻时，我没有意识到但丁是一个自负的人。那时我将但丁等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一个神话中的人，没有去想他是一个诗人。你看，他都敢直接在标题中起《但丁与俾德丽采同登天堂》，他将自己与神完全等同起来。他与神一同俯视和评判人间。年轻时阅读完全忘记他作为一个诗人的身份。当然，正因为他的自负或自许，但丁走入众神之列，由此他的话语、诗句或训导，就有可能是众神的教诲了。记得按身份，但丁在生时也不是特别高阶的人，当年读后在十江的田埂上思考这一问题时印象历历在目，久久不能忘怀。心想他写出这么宏伟难解的作品，怎么也有卑微的一面？那时感觉他有作为一个诗人的亲切。甚至在黑暗人生中，一有份自己和他相似的同情。这是凭记忆写下的，不晓得准不准确。而但丁，为上帝立言的雄心壮志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这个问题一直未解。我是说，但丁在生——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时，他的责任和使命怎么就和今天的我们如此不同？像我们，即便年轻时也从未有过如此宏大的愿望。当然，但丁一生，今天的资料有限，人们大多是从他的作品中去了解他。但以我的经验，这与实际情况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尤其是像他这种并不是书写直接经验的人。
我听说，《神曲》其实有很强的自传性质，因此我尽量从他的遣词造句中去发现。第一页中的诗，我觉得是一个总括和交代，诗句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倒是语言结构和逻辑值得关注。第一句将上帝说得大而全。说完后转入个体的人（即我），可能也领受那份荣光。他说：“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情。”这两句的逻辑形成一个前后闭环，算是完整的句子。但是第三句该如何出发呢？我有疑问。但丁用了一个“因为”做转折，这里一定有了他要讲的新内容。也就是说，诗句在此不能回旋，更不能在语义中翻筋斗，但丁讲的是人（我们），想接近想望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人类向往美好的品质和追求。但丁的解释是“我们的智力越是深沉，/记忆再也无法追溯它的痕迹”。再下面是“虽然如此”，但丁将综上所述成可以归为他吟咏的题材。你看，从这里，诗人的形象就跑出来了，他将这一切，上帝、人或人间，天堂、炼狱和地狱，归为他所吟咏的对象。这里就出现了一个作者与吟颂对象、作者与真正世界、作者与语言的相互突起与互扯的问题，或者说当作者从他所叙述的故事跳出来，这是作为一种事实的存在（作者也是众神），还是作为叙事技巧的存在呢？就阅读的方便而言，我认为是一种技巧的存在。为了方便谓其技巧。我觉得是这种技巧，将前面说的上帝和人的关系进行了收束和囊括，当然，这种技巧后世的作者也在不停地使用。第一页的最后一句是“仁慈的阿坡罗啊，为这最后一件事业”，这是说是上帝的一项事业，上帝最后的事业。阿坡罗原意为太神，此处被解释为上帝。
阅读完第一页，还没有进入正题。
附：
第一歌
但丁与俾德丽采同登天堂
万物行动之源——上帝，
把荣耀渗透于全宇宙，
在各地发光，或多或少，因地而异。①
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天体，
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
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
因为我们越接近想望的东西，
我们的智力越是深沉，
记忆再也无法追溯它的痕迹。
虽然如此,我要把在神圣的境界
我有力量珍藏在我心中的一切
组成我吟咏的题材。
仁慈的阿坡罗啊，为这最后一件事业，②
① 上帝是一切行动的源泉，但自身不动，这是亚理士多德神学的主要概念。上帝“渗透”到一个事物的本质里，而在这事物的具体生命上或多或少地被反射出来。
② 据但丁在《飨宴篇》里所说的，阿坡罗等于太阳，亦即等于上帝。
二
第二页主要是讲但丁向阿坡罗祈求神力，他想和阿坡罗一样神通大广大，其中有许多誓言。语言的结构方式我觉得多是《圣经》体，但与此同时，我觉得但丁之所以想拥有与太阳神阿坡罗的一样伟大的神力，那是他想让诗歌获得和上帝一样大的力量，或者一样大的功能和能力。不论是叙述自己的故事还是讲述人间的故事，不论是想对全宇宙阐发还是直接主宰，但丁都想让诗歌，拥有上帝般的视角，事实上整部《神曲》，他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完成的。虽然一般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但我觉得但丁还是想是让诗歌拥有上帝视角和上帝能力。这可能是诗人第一次将诗歌推高到这样的认识，诗歌与全能的宇宙平行，与宇宙、与人类所认识的最高的事物平等，这一次但丁找到是“上帝”。我们知道，今天的写作者还是不停地追寻某一全能视角，殊不知，但丁老早就给我们做了榜样。——如今，他早已经成为人类的文化灯塔，后辈诗人顺着他提供的线索就能找到某种机巧。
讲这个道理时，但丁是分开来讲的，也就是在获得缪斯的神力后（获得一座高峰），又向阿坡罗祈求获得另一座高峰。而这座高峰我认为是统摄万事万物的高峰，至少它可以君临一切。诗篇在讲述的过程中也讲阿坡罗以往的一些功绩，这样的功绩使他和他的故事充满神秘与传奇。但丁说他想吸收阿坡罗的威力，想摘取和阿坡罗一样的桂冠。他已经拥有一座巴那萨斯一样的高峰，但他还想获得另一座。从诗句的描绘看，感觉诗人有刻意讨好的意思。以前思考得不多，想不到诗人在他人面前粉饰，早有传统；从语气上看，诗人对神阿坡罗的夸耀甚至有点媚骨的意思。这样的写法在后辈诗人中很少见，倘若有肯定会被骂奴颜卑骨。当然，就实际而言，但丁是向他崇拜的天神讲好话，又有交流的意思，所以也不全是媚骨夸耀。而我之所以提出来，是发现，在后代文人中基本上克服了这个问题，这可能也是诗歌的一种发展。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但丁之所以以夸赞的方式讲述，可能是他想以这种诗式推进诗歌，让故事和情节发展下来，让故事和主人公的事迹在这样的语气中铺展开来。这种由陈述句和祈使句构成的诗篇，形成我们最早诗歌的范本，以及最早我们对诗歌的认识。所以，但丁的诗歌不仅仅是向我们展示人在这个世间的恶、救赎和爱，不仅仅向我展示神话故事（又神化新的人的故事），不仅仅是想拯救人的灵魂，还向我们提供了对诗歌的新认知，以及人们对诗歌与语言、与文本结构的认识。我希望今次解读偏向后者。
神圣的力量啊，你若赐我帮助，
让我描绘铭刻在我脑上的幸福境界，
把那里的种种情景表现出来，
你就会看到我来到你宠爱的树下，
攀折树上的枝叶戴在头上，
这题材和你都会使我配受这荣誉。
从这里可以看出，但丁之所以像上述那样讲，是因为可以获得崇高的荣誉，而他自己也可以获得同样的尊崇。但丁之所以这样讲，是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完成他的诗篇，这是一种省时又省功的办法。我的意思是，这种时刻将自己（诗人）和天神绑在一起的方法有什么好处呢？他为什么不直接且通篇描绘天神故事？或者只以第三方的视角去描绘他们的故事，而为什么要以自己作为亲历者的第一视角去描绘该故事呢？我想他是想成就自己，方便讲故事的方式，同时成就诗歌。以今天的眼光看，成就诗歌似乎是更重要。因为诗人之所以做诗，无时不刻不想折桂。就像那阿坡罗一样。诗中“父亲啊”的表述，我觉得也是吹棒，当然也可以说是尊敬。诗中的后面几句都是顺便带出阿坡罗曾经的故事、曾经的荣耀，包括他在特尔斐有一座神庙。
附：
愿你让我吸取你的威力，
配得上接受你心爱的桂冠！
到今为止，巴那萨斯的一座高峰
已使我满足；但现在我必需在
两座高峰下踏进这最后的决斗场。③
你进入我的胸怀，吐出灵气，
像你把马斯亚的肢体
从裹着的剑鞘里抽出时那样。④
神圣的力量啊，你若赐我帮助，
让我描绘铭刻在我脑上的幸福境界
把那里的种种情景表现出来，
你就会看到我来到你宠爱的树下，
攀折树上的枝叶戴在头上，
这题材和你都会使我配受这荣誉。
父亲啊，由于人欲的迷误和卑贱，
为凯撒的凯旋或诗人的凯旋
往那里攀折月桂枝的人并不多见，
因此培尼阿斯的树叶
在激起追求它的欲望时，
应使快活的特尔斐神欢喜。⑤
③ 到今为止，缪斯的灵感（“一座高峰”）已使他满足，但现在他要祈求阿坡罗的援助。
④ 马斯亚向阿坡罗挑战比赛吹笛，被阿坡罗剥皮，所以这里用“剑鞘”的比喻。
⑤ 培尼阿斯的女儿达夫尼，为阿坡罗所爱，后来变成一棵月桂树。特尔斐神即阿坡罗，因为他在特尔斐有一座神庙。
三
第三页具写了但丁去天堂的路上看到的情景，他看见宇宙在太空中形成三个十字光环。宇宙在天边发光，太阳分出白天和黑夜，照见的地方即为清晨，未照见的地方即为薄暮，“使那半球明亮，这半球阴暗”。同时他还描写了同行人俾德丽采瞭望这一切的风采。他描写俾德丽采的手法，是现代人的手笔，当然，这也或可说但丁描写俾德丽采的三点定位法，现代人都是他那里学来的。需要说明的是，诗的意境、所表现的内容虽然十分优美，但诗句本身并不是十分诗意盎然，反而让人觉得有点笨拙，当然这可能是翻译的原因，也可能是那时此种表现方法的天然缺陷。
关于俾德丽采，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是但丁为他自己设置的诗神，她一路跟随他，也是诗神伴随左右，从而使但丁的诗歌表现以及他的这趟天堂之旅更为丰饶。而我基本认同她为但丁女友或梦中情人的说法，她的出现，本就是诗人的命名权和诗人自我慰藉的表现。当然，也的确解决了许多诗的进程与诗的丰富性的问题，这只能称之为诗的结果后“副作用”。下面来读诗：
说不定，
在我之后，有人会用更美的声音
说出西拉峰与之应和的祷告。
但丁延续前边的语气，向上帝坦诚他会用最美的歌喉赞颂这一切，包括西拉峰的祷告。他说“有人……”，我觉得是夸耀，许以更好的愿景，意思是听了我的我就会用美的声音赞颂，何况是我之后的人呢？我觉得但丁是渴望上帝带他上路，以便他能更好描绘所见，事实上，以下便是他的描绘。“那宇宙的明灯从一个个峡谷升起”，意境开阔而壮美，仿佛智慧那里有产生。这个句子我在一次写作过程也完成过，那时我比喻的是中国战国时期萌发诸子百家时的智慧。不过但丁此处的描绘只是自然天光，并不是十分明显的隐喻。
“它却和一座更为吉祥的星辰结合在一起”，我觉得这里是描述他去天堂时要经过的一个地方，即一个星辰——白羊座的边上。
其实，此页最出彩的是但丁描绘他的诗神俾德丽采，他在此处用三个维度去书写，每一个维度都是一次推进，我称这为三点定位法。第一个维度是直接描写：“我忽然看到俾德丽采转身过去，/向着她的左边，正在凝望太阳，/鹰隼从来没有像那样定睛观望。”俾德丽采站在高处疑望天际，美的画卷就此展开，但他没有直接去描写，而是用间接的比喻去表现，即她的定神，连鹰都比不过。空白的部分完全交给读者想象。第二个维度是“她的动作通过我的眼睛/进人我的想象”，这里有一个观察对象的转换，即从正面建筑的直接描写，转换到但丁心里的间接想象，也就是这里有一个从实到虚的过程，事实上，由物及心、由外及内，是诗歌写作过程中的常见手段，只不过，在这里，我们看见了更早的此一方法的表现化石。第三个维度是“我也以超出凡人的力量定睛观望”，我觉得这里已转为对俾德丽采热切赞美了。已经不是由第一视角的看和第二视角的想象了，而是第三视角的心以及心的赞美了。但丁赞美俾德丽采站在宇宙天幕边的形象，赞美她的人格、她的陪伴以及她的忠诚和一心一意。有此美人陪伴他去天堂，难怪哈罗德•布鲁姆调侃说但丁这是假公济私。
其实就诗的结构来说，“正如第二条光线总是从第一条/光线里反射出来，而回升上去，/好像归心如箭的游子一样”，这三句美妙无比，是纯诗性的，尤其是“第二条光线总是从第一条光线里反射出来”，这是多美妙的句子，该如何想象出来呢？如果是思考出来的，但丁是将俾德丽采放到了何等崇高的地位。总之，令人折服。——我知道与此相似情景，可以用其他语句表达，但但丁一个形容词不用，只一个简单的陈述句就将其淋漓表现出来，是何等的功夫！
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说不定，
在我之后，有人会用更美的声音
说出西拉峰与之应和的祷告。①
那宇宙的明灯从一个个峡谷升起
照耀着人们；但循着那把四个环
连成三个十字的轨道，它却和②
一座更为吉祥的星辰结合在一起，③
走上一个更为吉祥的行程，
在宇宙的蜡上盖上更像自己的烙印。
太阳从这一个峡谷使那边
成为早晨，使这边成为薄暮；
使那半球明亮，这半球阴暗；④
我忽然看到俾德丽采转身过去，
向着她的左边，正在凝望太阳，
鹰隼从来没有像那样定睛观望。
正如第二条光线总是从第一条
光线里反射出来，而回升上去，
好像归心如箭的游子一样：
她的动作通过我的眼睛
进人我的想象，而形成我的动作；
我也以超出凡人的力量定睛观望。
①“西拉峰”即巴那萨斯山上的阿坡罗峰。
②赤道、黄道和昼夜平分圈的三个环，各自与地平线圈形成一个十
字。在昼夜平分时，它们在日落时都与地平线相遇，在同一点与地平线形成它们的十字。
③这星辰指白羊座。
④现在是正午。
四
写到这里已十分优美，一幅天国辽阔的美妙画面跃然纸上；诗只有21行，却仿佛描绘了望不见尽头的宇宙景象；诗句几乎是在无意中推进的，而诗意却每每出现在语言的末端。也就是说，在某些情况下，但丁诗句的起势是平和的、名不见经传的，逻辑和所描绘的情景并不出其不意，但到了语言的末端，语势却陡然升高，一个普句突然变成佳句，或他的“三行一小个整体”的句丛，诗意发生让人意外的转变。如，诗中“我不能久久地逼视，可是，/我已看到它向四周射出火光，/好像通红的铁水从炉子里流出”的句子，我觉得“我不能久久地逼视”就是平缓的句子，诗意也不充分，即便到了“好像通红的铁水从炉子里流出”，也是寻常的比喻，如果不是知晓他是在描述天堂的启幕，还以为是活力不够的句子。然而，到了下“一小个整体”，诗境就突然壮阔、恢弘起来，但丁用的是“白昼上又加上了白昼”这个没有形容词的句子，是两个意象或现象的叠加，还有下面“用第二个太阳把天空装点起来”，这“第二个太阳”的运用，就改变了诗中的面貌，同时这也是在诗中清除形容词的方法。所以，如果仔细研究，是能够找到诗中的秘密的，同时这也让我有了“他的诗意出现在语言的末端”的感受。
今日，我们作为读者，由于事先知晓《神曲》的主题，甚至比但丁还“更全知全能”，即比但丁还明白写作这首诗的原因、意义和价值，所以清楚他所要去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此次的天堂之旅。于是我们作为读者，完全不用担心写作会失败，只要重点关心他如何描述去天堂，所见为何，有什么暗示就够了，我们作为后知后觉的一方了解这里面有什么魔方或方式方法就够了。
在那边我们的力量能得到很多
在人间得不到的恩赐，
在那里，哪怕只是远观，仿佛也能得到它的神力，那人类向往和精神的栖息之地。同时这也是宗教信仰力量的牵引，当心灵已被皈依，肉体早已被摄走。体会“在人间得不到的恩赐”，有神论者应该最有感觉，我们作为一般读者，多是被语言本身所打动；“那地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从精神分析学上来看说，人类的一切想象和联想，都不能离开以人的地方作为参与，天堂没人见过，但在描述时，仍只能以参照人类的方式，即参照人类世界最高的样子作蓝本。这是因为由于人世、天神和读者，都是只有人在参与、人在研判，不然写作就无法进行，所描绘的场景就会失真。因此，那地方也就只能形容成“人类居住地方”的样子了。
下面就是最初的天堂样子，或是天堂一角，以及升华到有智慧、有道德高度的天堂的样子。其完成的方法论，前面有提到。
俾德丽采站在那里，用她的眼睛
全神注视那些永恒的车轮，我掉过③
仰望天空的眼睛来注视她。
虽然描写的是同一景观，但丁转了视角，为了增加丰富性他借助俾德丽采观望同一个地方，这种方位聚焦同一地点的方法，有点西方油画的绘画技巧。但丁所描绘的画面也像一幅油画，俾德丽采在注视发光的运转的天体，但丁又接着来注视她，这种分层的视角像上一章介绍到的，是一种三点定位法。而在我们的写作中，很容易犯将一根线写到底的错误，这样的结果是作品没有层次，内容不够丰富。但但丁在这里，他转换了描写视角，即俾德丽采的视角，就使诗篇丰富起来并解决了这个问题。
注视着她，我的内心也变得神圣，
正好像格拉卡斯吃了仙草，
变成了海神们的同僚。
如此的神圣或升华的手段，可能只有但丁才有。不过话说回来，看见自己崇拜的偶像，使自己神圣起来也是情有可原。另一方面他本来就将她当作神来描写，由此他仰慕她的形象和地位也是正常的。只是借助格拉卡斯吃仙草的传说，使自己也变为海神，我认为是一种讨巧的方法，同时也是使诗篇透明、通达起来的原因。
下面三行又进一步加强这样的语气，让读者更为信以为真。但丁经常借用两个丛句固定同一种看法，这两个丛句前一句是铺垫，后一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但也有另例外的情况，后一个丛句狡猾地变成前一句的补充，这里便是。而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修辞上的“互为法”，也就是在使用修辞时，它实际上是有两个面，而但丁常是将两个面磨擦一下将它们合在一起。请看——
超凡入圣的事情无法用言语述说，
还要蒙受天恩才有这经历的人们，
就以我说的这个例子为满足吧。
继续是崇拜的样子。“超凡入圣的事情无法用言语述说”，一般，写到这里我们也便结束了，但但丁还有下一句，下一句既有诙谐、幽默的一面，又有神圣、庄严的一面。可似乎追究起来，神圣、庄严的一面还多一些，因为他说“还要蒙受天恩才有这经历的人们，/就以我说的这个例子为满足吧”。这里又巧妙地抬高了自己的身份。“蒙受天恩才有这经历的”表述，我觉得也是附加的，可能是作为信徒但丁提前为大家降阶了身份。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但丁在诗中时不时借机会抬高自己，使得读者无时不刻认为他也是天神中的一员，而这种抬高并不是功利的一面多一些，反而是恰如的成分多一些。自但丁以后，我们谁还有这种机会呢？
“哦，主宰天国的“爱”啊，你用你的光/把我提升到你那里，你知道/我是否只是你新创造的那一部分”，这三句终于支开了刚才的话题。但立刻进入他真正要描述的主题，他直接定义天国是有“爱”的，是爱统治着，这种先入为主的思想，一方面是宗教信仰方面的确定，另一方面也是人类诗篇，即人类最终会获得赞颂的价值。因为诗篇或一切写作，最终的目的是歌颂人类不屈的精神的。《神曲》也不例外。作者希望将自己提升至那里，上帝那里，并希望自己是上帝创新的一部分，多么的高贵和雄心壮志！——这也可能代表人的品质。
附：
在那边我们的力量能得到很多
在人间得不到的恩赐，正由于
那地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①
我不能久久地逼视，可是，
我已看到它向四周射出火光，
好像通红的铁水从炉子里流出。
突然间，我似乎觉到白昼上
又加上了白昼，仿佛万能的神
用第二个太阳把天空装点起来。②
俾德丽采站在那里，用她的眼睛
全神注视那些永恒的车轮，我掉过③
仰望天空的眼睛来注视她。
注视着她，我的内心也变得神圣，
正好像格拉卡斯吃了仙草，
变成了海神们的同僚。④
超凡入圣的事情无法用言语述说，
还要蒙受天恩才有这经历的人们，
就以我说的这个例子为满足吧。
哦，主宰天国的“爱”啊，你用你的光
把我提升到你那里，你知道
我是否只是你新创造的那一部分。⑤
①“那地方”：指地上乐园。
② 由于他们迅速靠近太阳。
③“车轮”：在《天堂篇》里全部用来指运转的天体。
④渔夫格拉卡斯吃了使鱼活过来的草，就生出了对海的渴望，因此
跳入海中变成一个海神。见奥维德《变形记》。
五
读“天堂篇”，从一开始，我就是将它当成语言诗篇来读的，也就是说，“天堂篇”最大的亮点可能并不是它的故事，而恰恰是它的语言革新、语言地位以及之后所形成的“语言霸权”，因为后辈诗人从它那里学习到的东西太多了。作为方艺复兴时期之前的最后一部古典文学作品，他几乎衍生出全部的现代诗，并形成新的传统。不止是我，关于《神曲》“天堂篇”的语言，乔治•斯坦纳也有过精确的论述，他说：“它使用语言可能的微积分，经过了精心的控制，但又充满极端的道德和诗学冒险。语言总是被蓄意推向极限。”你看，微积分的比喻都出来了，还有他谈到“天堂篇”是极端的道德和诗学冒险，我也这么想过，但不知道但丁当时有没有这么想。乔治•斯坦纳继续说：“但丁的语言越来越受到所见之物的刺激与压力……运用丰富的暗喻和越来越大胆精确的明喻——我们在句法中听得到的祈祷声——但丁用语言让我人明白他自己的超验体会的形式和意义。”这几句话是我想说的话啊，包括他说的超验体会。起初我还不大理解，退回来想一想，但丁也只是一个凡俗诗人，他的这趟地狱、炼狱、天堂之旅，他自己也没有去过，他显然是靠超验想象出来的，诗中的任何精彩场面，尤其是不同于13世纪之前的欧洲文明的文化场景，显然都是但丁想象出来的，或者是充满神示般指引出来的。
不能再引用他的话了，平素是最厌恶引文的，虽然他的许多话如此入心。幸运的是，当我们仔细端详但丁的作品时，我们竟有一个如此灵犀的伙伴，就像马克•斯特兰德《两匹马》中所写到的，我们“在饮水时”互看了一眼。
此页中多了些劝导和教条的东西，语句中多是借代，借用他人的话说若不如此，就会怎样。当然，但丁说的多是若如此你就会获得某种指示，而这指示也可称为神示。“那因渴望你而成为永恒的天体”，你是指天堂里的上帝。“成为永恒的天体”是指当爱和渴望聚集（信众的渴望），就会成为像天堂一样的东西。但丁设置的就是天堂里聚集了人们的渴望和爱，所以在那里会获得友善、关爱和慈悲，这些平常在人间、在地狱和炼狱中不易获得取的东西。“永恒的天体”，按照亚理士多德的观点，是因为上帝用爱和渴慕感动了宇宙，所以宇宙才永不停止地运动。这显然是一种宗教观点，因为按今天的科技和对宇宙的认识来说，这种观点显然站不住脚，同时也让人发现宗教观点的某种独断性。不过，如果仅就诗意化来说，这样用也是可以的。
用了你所调节和变换的音乐
把我的心灵吸引去的时候，
所以说但丁不但用倒装句，还用了明快画面的旋转。我们写诗很容易只写自己想完成的事，不大去想音乐和节奏的重要性，虽然有时会注意词语的内节奏，但如果有外节奏，行起诗来自然比有语言的内节奏更省事得多。“把我的心灵吸引去的时候”，但丁的心被吸引去时，这又是一次讨巧或表忠。
我仿佛觉得太阳的熊熊火焰，
燃遍了天空的极大部分，⑦
这两句如果不看注释，会觉得极为平庸，甚至会觉得没有意思。注释说他们正在穿过地球和月亮之间的“火的天体”，“火的天体”好像以一个第二天体环绕“空气的天体”。这个语义与实际的意思相差太远，是但丁表达的问题还是朱维基翻译的问题？不过，“暴雨或山洪都没有使湖面如此广阔”，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即举实例代替形容词，但丁用暴雨或山洪的浩大，用暴雨或山洪的浩大比作“火的天体”的浩大，即“燃遍了天空的极大部分”的浩大。
那新奇的声音和那巨大的光流，
在我心中燃起要知道其原因的渴望，
我觉得这两句仍是表达但丁作为天主教基督徒的虔诚，他认为天堂发出的、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和光的海洋，他认为这是他内心渴望的东西，是一直渴望和内心想知道的东西。想知道的原因，因为是精神的源头。但丁想知道许多东西，这也是他在去天堂的路上一路寻觅的原因。“因此，那位知道我的心事，就像我/知道自己心事的夫人”，这里应该是一个比喻，有点笨拙的比喻。是强调有一个人了解他，但这个“哪位”是具体指谁呢？
仿佛是上帝或天堂中的爱说的话，因为这话还有教诲的意思，即：
她开始说:“是你自己以错误的想象，
蒙蔽了你的眼睛，不让你看见，
把这种想象丢开，你就能恢复眼力。
你并不在地球上，像你想象的那样；
而在迅速飞回你所渴望的苍穹，
速度之快，还超过云中射出的闪电。”
我觉得是教诲到了天堂的意思，意思是你要重视你来到了天堂，看到的和想到的同你以前的不一样，尤其是看和想的方式，都和以前在地球上的不一样了。所以他说“你并不在地球上，像你想象的那样”。按诗的结构和写作的习惯，出现这样的句子让我觉得有些意外，通常我们会觉得这是多余的句子，甚至是赘句，然而但丁与众不同，他经常经诗中使用这些看起是赘句的诗句，并大量地使用，他的运用使得看起来是赘句的诗最后又变成实际和实体的诗，这也是他的一项能力。
诗的想象和修辞都处在“原始的状态”，不必赘言。
后面那三行中“若是那含笑说出的简短话语”，这含笑是谁？是俾德丽采吗？需要下面的诗来解读。最后一句“解除了我的第一个疑窦，/我又纠缠在另一个疑窦之中”，我觉得这是一种表达上的技巧。这种双重疑问本可以一次说完，但为了表达上的层次，但丁有意分两句话来说。
附：
那因渴望你而成为永恒的天体，⑥
用了你所调节和变换的音乐
把我的心灵吸引去的时候，
我仿佛觉得太阳的熊熊火焰，
燃遍了天空的极大部分，⑦
暴雨或山洪都没有使湖面如此广阔。
那新奇的声音和那巨大的光流，
在我心中燃起要知道其原因的渴望，
以往我从来没有感觉得如此强烈。
因此，那位知道我的心事，就像我
知道自己心事的夫人，不等我询问，
就启口回答，平静我激动的心情；
她开始说:“是你自己以错误的想象，
蒙蔽了你的眼睛，不让你看见，
把这种想象丢开，你就能恢复眼力。
你并不在地球上，像你想象的那样；
而在迅速飞回你所渴望的苍穹，
速度之快，还超过云中射出的闪电。”
若是那含笑说出的简短话语
解除了我的第一个疑窦，
我又纠缠在另一个疑窦之中；
⑤“新创造的那一部分”:指灵魂，因为上帝在完成肉体后，才把灵魂吹入。但丁在这里问他是否只有灵魂，没有肉体。
⑥据亚理士多德说，上帝由于用爱和渴慕感动宇宙，才产生永不停止的宇宙运动。
⑦因为他们正在穿过地球和月亮之间的“火的天体”，“火的天体”好像以一个第二天体环绕“空气的天体”。
六
我一直想，诗歌中的神秘性应该和那些修辞、表现手法、思想等一样重要，现在我们的诗歌写得太直白，感觉是给这个世界刷白了，或者是给生活美颜了。从另一个角度说，是我们太自信了，以为我们了解世界的一切，自信地认为我们能将知道的一切讲清楚。当然，“讲清楚”是一项基本能力。但也殊不知，世界的复杂性和神秘性从未离开我们，我们可能知之甚少。我们在之知甚少中谓“知之甚多”。哪怕是面对语言，尤其是诗的语言。因此，如果一有位诗人在书写清晰的同时又能保持作品的某种神秘性，我会欣喜若狂。古希腊诗人和我们谈到的意大利诗人但丁，凭借着自己的历史神话和宗教观点，让自己的作品保持了古远的神秘性。其神秘性连同历史本身、连同那个时期的世界宇宙观、连同诗歌语言艺术，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反之，神秘性也引吸着人们，由于人类的好奇心，渴望探寻陌生的事物的本能，这项神秘又引来更大的好奇——这是双重收获。《神曲》的神秘章章遍是，有宗教观点方面的，有认识论方面的，有历史文化方面的，有语言衍异方面的。
此页诗篇同上一页联系紧密，但丁回复了那位神秘女性。我是说但丁为什么不直接说出那位女性的名字，现在写诗的人还敢这样吗？那位天使般的女性，为什么不直接露出真容？而你，与但丁的对话已让人觉得你是一位神秘且有着超大神通的人。你一方面在教导指引，另一方面也是引诱。你引诱但丁按照你认为的观照世界的方式进行观照，而这样的结果是引诱了更多的人进行这样的观照。之所以如此，我觉得除了在诗艺上的考虑，还有就是神秘性。
我说道:“我已得到满意的答复，
也已解除极大的惊异，但我还不懂
我如何超越这些轻轻的天体而上升。”
但丁突然得到满意的答复，可是没见他们对话的实质内容。有人说这可能是一种写作技巧。有可能。但是但丁与他们描绘的是宗教上的完美世界啊，没到实质，只皈依就可以了？这倒是。许多情况只皈依就够了。至于到底是不是完美世界，那已经不是特别重要的了。不过，但丁用的“非正面建筑”的技巧的多一些。他迂回写到了自己消除对天堂的极大惊讶，以及超越那些“爱的天体”时的优美滑翔感。但丁写《神曲》是“正面建筑”，但策略上又是非正面的，包括他以自己的视角去三个地方巡视。
她随即怜悯地叹了一口气，
把眼睛向我转过来,望着我
就像母亲望着她欣喜若狂的孩子；
为了塑造“她”慈悲、神圣的形象，但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孩子，即便自己已这么伟大。
下面的诗通过“她”之口，讲了一段精美且充满智慧的教导。是属于认识论方面的，其思想和见解我想来自《圣经》。不过，但丁用了自己的语言进行阐释。他说在某种本来就在、就有的秩序之内，事物们都有各自的命运,“有的使火焰向月亮飞去，/有的是难免一死的生物心中的动力；/有的把泥土聚在一起使之紧紧粘合”。就是说有些事物天生就有这样的本领，如火焰可以飞到月亮，或使用像火焰这样的武器，就有飞到月亮的可能。“有的是难免一死的生物心中的动力”，这明明是说人，人在生物、生命的链条中运转，总会死亡，但他们仍有动力使自己在这条生命链条中运转下去。这动力就是人的不屈精神。我想是赞扬的意思。赞扬中又有怜悯。“有的把泥土聚在一起使之紧紧粘合”，这大概是指建筑城池，或人的手艺。但丁将自然物事分为三个方面，意思是万物都有自己最终造化。这与比他大一百多岁的朱熹的“理”的观点近似。
我读的时候是可怜自己做为人，已被圈定了命运。无论怎么做、怎么崇高自己，都是被固化了的，为自己感到不幸。
就像那位“至高无上”的说的：
无论什么事物
都遵循一种相互的秩序；
这就是使宇宙和上帝相似的形式。
上帝和宇宙近似，我想这是他们的最终观点。
不过通过这些，也阐述了事物的规律，如“按照它们各自不同的命运，有的/接近它们的源泉,有的离源泉很远”，这也是事实。更进一步，这些让人类学会思考，发现自己的智慧，这也是事实。就诗篇来说，我觉得但丁最想做的向世人推介他所看见的天堂模样，以及他所遇到的“人”（神秘女性），如此富有智慧，她们能发现、总结世界的规律并毫无保留地告诉人们。去天堂不但可以增长智慧，还可以幸运。
这可能就是一个悖论，
与自己那个不幸的悖论。
因而人人趋之。
附：
我说道:“我已得到满意的答复，
也已解除极大的惊异，但我还不懂
我如何超越这些轻轻的天体而上升。”①
她随即怜悯地叹了一口气，
把眼睛向我转过来,望着我
就像母亲望着她欣喜若狂的孩子；
就开始说道:“无论什么事物
都遵循一种相互的秩序；
这就是使宇宙和上帝相似的形式。
那些被提举到高处的造物，②
就在这上面看到‘至尊者’的足迹，
设立这个秩序就是要达到这目标。
在我所说的秩序之内，自然的事物，
按照它们各自不同的命运，有的
接近它们的源泉,有的离源泉很远；
因此在生命的汪洋大海上，
向着各个不同的海港驶行而去，
每一个都赋有继续前进的本能。③
这本能,有的使火焰向月亮飞去，
有的是难免一死的生物心中的动力；
有的把泥土聚在一起使之紧紧粘合。
那张弓,不仅会像箭一般地射出
没有赋给智力的造物，就连那
①亚理士多德认为气是相对地轻的,火是绝对地轻的。
②这里的“造物”指天使,或许也指人。
③上帝是万物的源泉,也是目标。
七
这是《第一歌•但丁与俾德丽采同登天堂》的最后一页，但丁继续循循善诱地讲他（借用神秘女性）在所去路上遇见的所见，他将所看的天体（事物）认作是理智和爱的产物，他将所看见的光（天堂边上的）认作是启人心房的智慧，天使因为拥有更高的智慧而运动。无论谁说出话语，都有可能是他者推送出来的爱。当然，有时也会是劝告。写到这些都不使人意外，意外的是他将这些由不同事物产生的理智与爱归纳成不同的星云，这些星云与之前知道的星云组成一个个天体。而这些天体又构成自中世纪以来的宇宙说。为什么不说至今以来的宇宙说是因为我认为那时的宇宙说可能有许多假说成分，虽然与至今以来的相似，但那时的至少从思想认识角度上来说，它们不是同一回事。
诗的魅力在于由此打开信徒和读者的想象。因为从精神图像学上来说，人的大脑与宇宙有很强的相似性，由此当大脑（人的意识）遇到诸如天体这样的物体时，会无尽地活跃，其想象能力成几何倍数增长。这时会因为人的知识和外界的引导疯狂拥抱宇宙的天幕，我觉得但丁描写天堂的景观时找准了人类的趣点，因为人类囿于自身，困于地球，无时不在寻找逃离的机会。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但丁教会了人类一种认识观，且至今仍很受用。
向其他事物奉献爱，但丁用了射箭的比喻。“没有赋给智力的造物，就连那/具有理智和爱的造物也会射出”。神秘女性的口吻总是全局性的，不落一事、一人。
把这一切分门别类的‘天命’，
用它的光使最高天静止不动，
那极速的宗动天就在那里面旋转；
这里描述的是一个天体。但丁所看见的，被那神秘女性所谈到了的一个事物或天使，这个天使已有了自己的光，已能生产自己的光，它的能量或法力已经可以使苍穹静止不动。而这光，通常也是由爱赋能。“宗动天”，据解释是物质天体中最外面的和最迅速的天体，有点像飞船。其实从这一句解释，仿佛可以联想但丁所路过的部分，都是爱和光的世界，他早已沉浸其中。都是由万物升华而来的事物。“分门别类”只是一个临时需要，它们自古只有一个特征。
“弓弦的力量”上一页也出现过一次，我没有讨论，隐隐感觉是上帝的力量，或者是天使将它所认可的较为低等的事物赋予能量，教它飞升。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宇宙中超自然的力量。“如今,那弓弦的力量正在把我们/送往那里,好像送往指定的地点”，是否有点像今天太空飞船做的事？
有趣的是但丁写着写着，偶尔会跳出他的诗篇，诗人抽身而出。要命的诗探讨的还是诗歌，这是觉得他非常可爱的地方。“确然如此,艺术的形式/往往不能符合艺术的意向；/因为那迟钝的材料不得心应手”，他暗示艺术形式的多样性，同时也暗示他眼前的宇宙有不同的天使在飞升，因为这基于不同的艺术意向。不同艺术意向的、甚至叛逆的，也是艺术本身的一部分。
然而，但丁又立刻切向他在“正面建设”的诗歌，“就像这样,有时候造物会离开/这条轨道,它虽被送上正轨，/却有力量向其他部分越轨而行”，借用了谈诗歌艺术的语义和逻辑，这六句似乎形成一个我来不及命名的修辞，隐隐感觉它们有暗合的地方。但也不能忘记其表面的部分，即能力非凡的天使在宇宙的轨道上自由行驶，且看见它自由换转轨道。
(正如我们看到火从云中射下)，
若是对虚幻的声色的迷溺
把他第一次的冲击扭向地上。
大概是写有一个事物被眼前的景观迷溺，就像把这个事物按在地上摩擦。
假使我没有想错,你对你的上升
不必惊讶,就像不必惊讶于一条江河
从高山之巅奔泻到山脚之下。
神秘女性劝导突然获非凡能力的事或人，用的比喻朴实又可爱。在天堂多么好，什么都可以飞升。
最后一句“于是她掉过眼光向天国仰望”，神秘女性的教导终于说完，令人感叹的是，这女性远不是上帝就有如此的教诲和胸襟。当然，无论如何，这都是但丁的塑造，这种第三方的口吻更令人信服。
《第一歌》全部读完，有什么体会吗？我觉得是一句话，在路上；诸多人物还未出场，惊艳在后头。
附：
具有理智和爱的造物也会射出。
把这一切分门别类的‘天命’，
用它的光使最高天静止不动，
那极速的宗动天就在那里面旋转；①
如今,那弓弦的力量正在把我们
送往那里,好像送往指定的地点，
它射出的箭总是指向欢乐的鹄的；
确然如此,艺术的形式
往往不能符合艺术的意向；
因为那迟钝的材料不得心应手，
就像这样,有时候造物会离开
这条轨道,它虽被送上正轨，
却有力量向其他部分越轨而行
(正如我们看到火从云中射下)，
若是对虚幻的声色的迷溺
把他第一次的冲击扭向地上。
假使我没有想错,你对你的上升
不必惊讶,就像不必惊讶于一条江河
从高山之巅奔泻到山脚之下。
若是在去除了一切障碍以后，
你安然定居在下面,那才是奇事；
好像在人世那跳跃的火竟会静止一样。”
于是她掉过眼光向天国仰望。
①完全不属于空间的最高天,并不行动而且没有两极。它用爱和光围绕宗动天,宗动天是物质天体中最外面的和最迅速的天体。
八
《第一歌》写的是但丁与俾德丽采一起同登天堂，在去天堂的路上，事情发生的半空中，也就是发生在太空中和太空以外的事情，他们在这些地方看到的迷人的景观并遇见天使，其中天使中一个神秘女性，对人类有一番深层次的教导。《第一歌》的事发生的天上，但丁扮演的也是虔诚的角色，但到了第二歌《月轮天》，为什么就突然转换到了海上呢？《第二歌•月轮天》的事情发生在海上，是遥远的天海吗？但丁写到人们都坐着小船跟着他，尤其是位阶低及肤浅的人，他们坐着小船接受但丁的指引去天堂。我是说，但丁为什么可以指引他们？或者如果可以指引，事情怎么就突然发生在海上呢？这种分神法是怎么做到的？仅仅是先入为主的，但丁是众神之一吗？我知道如果就诗的技巧来言，诗人有这个特权，因为诗人驾驭语言，可以任意处理人物和人物的命运。如果不是从宗教的观点上来看的话，这一点是说得通的。
我阅读时仍有疑问，即诗人安排他的作品结构时到底会考虑什么？尤其是人物结构，但丁突然将自己作为神——安排在海洋之上，那么之前在天堂的他呢？不前往了吗？之前在天堂的路上听到那么多教诲，认识了那么多事物的规律，知道那么多人类现状，就不把这些知识传给那些一同前往的人吗？
当然，有人会说他即使换了场景，也会做到这些。我也知道他会做。但我的意思是，他的这个置换，对我们的写作有什么启发吗？——如果这仅仅是诗人的特权，如果你也在写一首长诗的话。
《月轮天》的首页写了但丁在大洋上看到许多小船跟随他，他乐于牵引并告诫他们。但丁的告诫方是：“哦你们乘在你们的小小的船上，/心中渴望倾听,紧紧追随着”。“我的一边驶行一边歌唱的船艇”，他将自己的船艇定义为接受教化且是欢快的。我知道这实际上是指但丁接受了教化并且他认为去天堂是福分，所以很欢快。但丁告诫那些“肤浅的人”，不要跟丢，不然有某些后果。他还告诉他们，他认识很多神：“我走的水路以前从来没有人航行过；/密纳发女神吹送我，阿波罗神引导我/九位缪斯女神向我指出大熊星。”这些都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在他以及“肤浅的人”那里，已建立崇高的地位。当然，从人类本性（本质）的来说，密纳发女神掌管的是智慧，阿波罗神即是太阳，而缪斯女神又是智慧与才华的化身，全是人类在人间最仰慕又无法迫近的东西，但丁就是抓住了这些，这个特点，让这些人（“肤浅的人”）即使去天堂也无法不崇拜它们。或者这些在人间崇拜的东西，在天堂只是换了一个模样。我觉得，从技巧上说，这是成功的。但丁抓住了人类的本质、本性或弱点（人就喜欢这么点东西）来构建自己看似有启示意义的诗篇。
就是文体上来说，但丁如此训导也无意中描述了天体的面貌。因为九位缪斯女神所指的大熊星是一个具体的方位，人们可以想见但丁一众人已到了大熊星附近的天体。
为数不多的另外几人，你们早已企望
那人世间借以维持生命的天使之粮，
“天使之粮”被解释为哲学和神学。这样的解释和象征也是很富有人间味的。说明一切的写作终将指向人类，或解决人类需要解决的问题。伟大如但丁，在《神曲》中出神入化，他扮演神仙又指引神仙，最终想解决的还是人间的问题。只是他的手法上，拐了一些弯。诗篇中，但丁谈到了哲学和神学，本为人类的营养，“那人世间借以维持生命”，从这个角度看，也可以看出但丁是多么重视这两门学科。然而，在生活中，又有多少人懂得这两门学科的窍门呢？
回到诗篇本身，但丁在带领一众“肤浅的人”的同时，也有几个喝了哲学和神学墨水的人跟随他，这几个人对这两门学问总有喝不完墨水的企图，即“为数不多的另外几人，你们早已企望/那人世间借以维持生命的天使之粮，/企望那永远吃不够的食粮”。
但丁乐意带着他们。但丁好为人师。
附：
第二歌•月轮天
哦你们乘在你们的小小的船上，①
心中渴望倾听,紧紧追随着
我的一边驶行一边歌唱的船艇，
请你们且回头，重访自己的故土；
不要驶向茫茫的大海；说不定，
见不到我，你们会在大海中迷途。
我走的水路以前从来没有人航行过；
密纳发女神吹送我，阿坡罗神引导我②
九位缪斯女神向我指出大熊星。
为数不多的另外几人，你们早已企望
那人世间借以维持生命的天使之粮，③
企望那永远吃不够的食粮，
你们确然可以跟随我的航迹，
①乘小船的指肤浅的人。
②“密纳发”：司智慧的女神。
②“天使之粮”：指哲学和神学。
九
就形式来说，《神曲》具有鲜明的独特性，至少从汉语的译本来看，它几乎没有第二个文体形式。也就是它刀片般、铠甲似的鱼鳞体——前面一个起势普句，后面为了保持恰当的气息，有两句稍作屈丛，形成一个阶梯；而每三句组成一个丛句，每一个章节中就有无数个这样的丛句。在这样的庇护之下，但丁恣意发挥，即使不十分成熟的诗句也任由填充，组成一种牢不可破的局面，这就是《神曲》诗句形式的独特之处。我知道，它的丛句里，其语言逻辑并不具有唯一性，也就是说，三句中任意一句都可放在其前缀，三句中任意一句都可放在后阶，哪怕是现在已经放在前面的。这是固化了的三句一韵的形式，这样的好处是，徒增诗篇随处可见的音乐性，这也是《神曲》的魅力之一。
阅读时，我总是疑问于这样的步韵，有时候想，它的错韵在哪里？不管了。
《月轮天》第二页但丁继续虔诚之旅。这其实是所有人的虔诚之旅，包括他带去的人，包括过去、今天试图阅读这部书的人。谈到这部书，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说得更直接，说这就是一部但丁向他未得的情人——俾德丽采表忠的书。事实上，这一会儿俾德丽采又跟随但丁出现在海上，“俾德丽采仰望着上天,我仰望着她”。但丁没有不同崇拜她的时候。并且，俾德丽采为什么也跟随着他来到了海面？之前，她可是与但丁出现在去天堂的路上的。
把你们的大船驶到海洋，
航行于那复归平静的波浪之上。
但丁指引普通的民众（的灵魂）航行到海洋上。看样子人有很多。他举例有一部分是航行到科尔奇斯岛去的人，那里有许多关于希腊神话传说的故事，其中一个叫哲孙的人，他是一个像你们一样普通的人，他在那里做了农夫。“也不会像你们那样惊讶”，意思就是你们像他们一样，不必惊讶。意思是你们是相似的，一样的。诗中传达的意思是天底所有的人，无论何种身份的人，高贵的、卑贱的，像但丁、俾德丽采这种半人半神的都是无限地尊崇，无条件地服丛，所以但丁说“在我们生下时就已滋生，以后也永不减退”。
那些航行到科尔奇斯岛去的
光荣无比的人们，看到哲孙当场
变成耕夫时，也不会像你们那样惊讶。
读这段时，我有想找出《荷马史诗》还原其神话的冲动。也就是重新讲一遍哲孙同希腊的英雄们一起去找寻金羊毛的事。他们到了科尔奇斯岛。一番离奇之后，科尔奇斯王爱依底斯答应把金羊毛给哲孙，但假使他把两头铜蹄喷火的公牛架在一只铜犁上，耕种土地，把龙牙播散在田里，并征服要从龙牙里生出来的披甲的战士。这条件几乎没有人能做到，于是哲孙被变为农夫。但丁是讲即使如此位阶极低的人，也来到了大洋之上，心中如你们大家一样，有一种“神一般的对天国的渴慕”。但丁的话讲得大而全，他说“我们上升，几乎像天体那样迅速”。
我觉得这是诗人的语言方面的魔力问题，不全是信仰方面的事。
俾德丽采仰望着上天,我仰望着她；
也许在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被射出而飞去的那么一刹那，
我觉得这是但丁渴望一支爱神之箭穿透他，俾德丽采每出现一次，但丁就要写一句类似的话。他的目的是引向那位神秘的、能力强大的夫人，她能帮他遂愿。他又开始歌颂她：
然后
那位洞悉我一切心事的夫人，
转身向我,她又是欢喜又是美丽，
这位夫人让大家都要信奉上帝，他的能力广盖一切。上帝能召唤大家都到月轮天上去。
最后四句仍是赞美。我第一次看到但丁用形容词，他说我们仿佛被一朵云彩裹住，“又灿烂，又浓密，又坚实，又光滑”，这四个“又”朴实又真诚，应该是史上最简形容词，或者说是最原始的形容词。
其实，读到这样的诗篇，让我想得最多的不是但丁诗歌中的意义，更不是其中的神话人物，而是这样的形式、这样的语调，这种处理神话故事和神话人物的方法，让我想到现代主义诗歌源头之一康士坦丁•卡瓦菲斯，他的那些关于古希腊的神话故事的诗篇，他的那些虚构的古希腊神话故事和人物的诗篇……这种虚构的方式方法，仿佛都能找到出处。或可说，康士坦丁•卡瓦菲斯从自己的先辈这里，找到自己文明的影子。只不过，康士坦丁•卡瓦菲斯的语言打磨得更为光滑，在但丁这里可能用指称的地方，康士坦丁•卡瓦菲斯描述得更为真实，简而言之，康士坦丁•卡瓦菲斯以少量形容词的引入，使得全诗更为饱满、周全。再读一遍此诗，再放空一点，再想一想，其模样是不是有点像康士坦丁•卡瓦菲斯诗篇？
附：
把你们的大船驶到海洋，
航行于那复归平静的波浪之上。
那些航行到科尔奇斯岛去的
光荣无比的人们，看到哲孙当场
变成耕夫时，也不会像你们那样惊讶。①
那种对神一般的天国的渴慕，
在我们生下时就已滋生，以后也永不减退，
使我们上升，几乎像天体那样迅速。
俾德丽采仰望着上天,我仰望着她；
也许在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被射出而飞去的那么一刹那，
我发见自己飞到有一件奇妙的事
吸引我的眼光的地方；然后
那位洞悉我一切心事的夫人，
转身向我,她又是欢喜又是美丽，
对我说道:“把感恩的心朝向上帝吧，
他已使我们与第一颗星辰合在一起。”②
我仿佛觉得一朵云彩裹住我们，
又灿烂,又浓密,又坚实,又光滑，
如一块被强烈的阳光照耀的钻石。
这颗永恒的珍珠把我们收受进去，
①哲孙同希腊的英雄们一起去找寻金羊毛。他们到了科尔奇斯岛。科尔奇斯王爱依底斯答应把金羊毛给他，假使他把两头铜蹄喷火的公牛架在一只铜犁上，耕种土地，把龙牙播散在田里，并征服要从龙牙里生出来的披甲的战士。
②“第一颗星辰”：指月轮天。
十
这页大概是讲上帝的能量无限，能将、已经将人像水晶般包裹，但丁所作的比喻是“就像水吸收了一道阳光，/而水的本身依然没有裂痕”，嗯，的确澄明无比。而我想到的是，但丁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即上帝的爱像水中的光，能钻入水中但水里没有痕迹，其潜台词是说，上帝的爱已经穿透人类的灵魂，但你们没有感觉，更没有受伤害。或者如果一小部分人有感觉，那就是即将升天的那部分人。不得不说，但丁赞扬的技术超一流，这样的处理既不十分厌恶，也不会觉得十分油腻。实际上，他们还若有其事地探讨起人存活于世间的困扰，即人类难以存放自己，同时又难以存放其他物体的问题。这显然是说需要爱，需要包容，而上帝在这方面恰恰是最慷慨的。诗是以对话的形式来完成的，其间还论证了一些道理，如“在那里,我们凭信仰坚信的事物/将被看见,不是被证明,而是像/人类相信的初步真理将会自明”。其实，我想得最多的是，作为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但丁脑子里是提前存储了这些知识，还是仅仅参考了传说和《圣经》？因为这些兼有叙述与分析的诗句，是不大可能仅凭知识或资料可以完成的。那么，但丁头脑里的风暴是些什么呢？我脑子里想起浪漫主义、坚持儒家道统、失败了的西汉末年王莾的形象。当然这肯定不准确，可能也没有可比性，我脑子里只是这样一闪念，因为他们的确不是走在同一条道上。
隐隐觉得，但丁是继承了希腊古典文化与欧洲中世纪宗教皇权至高无上的道统，上帝的信仰至高无上又不可侵犯，上帝的智慧无处不在又开启民智，上帝的仁慈超越一切善和仁慈，或者一切的道统和规律，都是以上帝这条线索作为源头的。这不仅仅是规律，还是现实，更是信仰！但丁继承的是这个——开始思考周边的世界、周边的万物，思考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知识，他们的审美和理性。——是基于这个道统，但丁创作了这部宏伟的诗篇，而这诗篇又更广远地弘扬了这个道统。
扯远了，读具体的诗。
如果我是物体，如果我们在人世
想不出一个容积如何能被另一个包容，
——物体若钻入物内，那必然如此，
物体钻入物内，按今天的观点，肯定不是难事。唯一的难度是钻入物内如何不变形、不走样。自然界只有琥珀有这一特征，但琥珀中的物体是死亡的。而但丁（或上帝）的学说二者显然都是鲜活的，包容的。我觉得但丁大费周章阐述，他的意思就是还有一个美妙的东西——爱。爱能包容这些，爱能裹住世间的一切，或者爱能融化世间的一切。而上帝是付出者的角色。
那末渴望更应激发我们去看一看
那“本体”，在那里我们看到
我们自己的性质与上帝如何融合。
这样递进的表述让人感动。那“本体”即指融合后的爱，但丁说人应该去看看爱的真容，爱的最初模样。“在那里我们看到/我们自己的性质与上帝如何融合”，这种人神合一的渴望与过程，我想任何人（信徒）都是抗拒不了的。其实，我们写诗时，当写到人事合一、世界与语言合一时，也有这种抗拒不了的快感。这是一个非常快慰的享受过程。
下面是但丁向上帝表忠以及该隐在天体上造成黑色斑点的事。“黑色斑点”我想是指人类信仰错误或所走的道理错误的情况，是一个象征。但丁也直接问：“请告诉我，这黑色斑点是什么？”而夫人的回应是：
“若是在感觉的钥匙未能开启的地方，
凡人的意见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那末惊讶的利箭确然不该再射到
你的心里；因为，我想你一定懂得，
就是理性跟着感觉飞也无法赶上。
智慧理性中含有教化，还有没说完，重点在下一页。
附：
就像水吸收了一道阳光，
而水的本身依然没有裂痕。
如果我是物体，如果我们在人世
想不出一个容积如何能被另一个包容，
——物体若钻入物内，那必然如此，——
那末渴望更应激发我们去看一看
那“本体”，在那里我们看到
我们自己的性质与上帝如何融合。
在那里,我们凭信仰坚信的事物
将被看见,不是被证明,而是像
人类相信的初步真理将会自明。①
我回答道:“夫人,我以最大的虔敬
向上帝表示我的感激之忱，
感谢他把我从人世带到了这里。
这座天体上的黑色斑点
曾使人间议论该隐的故事，②
请告诉我，这黑色斑点是什么?”
她微微一笑,然后说道:
“若是在感觉的钥匙未能开启的地方，
凡人的意见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那末惊讶的利箭确然不该再射到
你的心里；因为，我想你一定懂得，
就是理性跟着感觉飞也无法赶上。
①“初步真理”：指矛盾律,即事物不能同时存在又不存在。
②普通人民谈论这样的故事，说在月亮里可以看到该隐拿着一束荆棘,去作献祭。
十一
此页完全展示了但丁的智慧和知识，它通过自己与夫人的对话，讨论天体的样子、由什么构成。但丁说天体明暗不一，是因为物体或稀疏或稠密的原因，而夫人则反对这个观点，并由此提出几个论证。其实，夫人也并不是要完全驳倒但丁，而是借这个观点展示宇宙天体有多种形式的存在，同时为我们描绘了她认为的一个真实宇宙面貌。诗篇完全展示神圣罗马帝国时期思想家思维绵密、擅于辩论的特点，也有古希腊时期类似伯拉图等思想家通过对话展示智慧的特点，读后只觉得这样的对话逻辑缜密、环环相扣，很有说服力。
但丁讲的是他们来到一个天体之下。他们置身于一个天体，又看到了更多的天体。天象的观景吸引了他们，于是他们开始讨论。
我说:“这高处显得明暗不一
我想是由物体的或稀或密产生。”
按照今天的看法，但丁这个观点并没有错。或者至少有许多天体，它们的物质是或稀薄或致密的。当然如果就明暗来说，可能是发光的原因。而这就成了夫人辩驳的切入口。——由此不得不佩服，那个时期由想象完成的天文观是多么完整，是多么的与今天的观点重合！夫人说道:“我反对你的这个论点，/你若好好倾听我所提出的论证，/定会看出你的思想深深陷人了错误。”
第八重天体向你显示许多光体，
这些光体不论是质量或是数量，
都可以让你看到各种不同的形相。
显示他们来到第八重天。至于前面七重，可能经过也可能没有，但丁没有提示。我想这是文学家的方法，直接跳到第八重显示了他要描述的天堂的空间感，也让读者读到了他的作品的空间感，这样有利于进行手法上的处理。
后面用“假使”“再说”“假使”三个例句进行推进，即但丁错误观点的三个侧面，夫人向人们展示的是实际上是她或上帝的智慧，她比别人了解得更多，所了解的更接近事物的本质。我们要读的实际上是要读她的观察事物的方法，其事情的本身对错并不重要，并不是当下的参考之列。
当然，但丁真正的任务是向我们展现天堂的面貌。他似乎走入一个广远、缥缈的虚幻世界，世界满是真知和智慧，只是他不能一次采完。
再说，假使你问起的那种黑斑
是由稀薄产生，那么这座行星
不是在某一个部分上面完全
这“黑斑”粗看是说天文学知识，但仔细分析仿佛是指真理与缪误的意思。黑斑仿佛是指缪误，或者是缪误的象征。事实上，生活中，真理与缪误往往有高度的相似性，有些事前进一步是真理，往后一步可能又是缪误。还有些事正颓 是真理，侧身则可能是缪误。就像但丁观察到的天体中的黑斑。从光学的眼光看，它可能就是因为或稀薄或稠密的原因，因为有些地方观察不到嘛。而夫人说它们是因为质量和数量上的原因，这也没有错。因为如果仅仅是观察，它就是或稀或密造成的呀。而夫人从本质上看，它们是由有质量且又数量的天体构成，当然会产生类似黑斑般的错觉。
他们都想证明真理或缪误。而真理或缪误，往往是一件事的两个面。
不同的力量必须是不同形式原则
所产生的结果,若是依你的推理，
除了一个原则以外，其他都不存在。
脱出来的这三句话的意义，仿佛可证明我上述的话。
我们且跟着但丁的观点前行：
就是像一个身体上
有瘦的部分，也有肥的部分，
这座行星的浓淡如书页的相叠。
这种双重比喻的方法很有效果，也很美妙。即如果对上一个比喻还不可信，那么第二个比喻紧贴而上，就可以封堵你怀疑的嘴了。
附：
但是告诉我，你自己对这点怎么想法?”
我说:“这高处显得明暗不一
我想是由物体的或稀或密产生。”①
她说道:“我反对你的这个论点，
你若好好倾听我所提出的论证，
定会看出你的思想深深陷人了错误。
第八重天体向你显示许多光体，
这些光体不论是质量或是数量，
都可以让你看到各种不同的形相。
假使这种现象单是由物体的浓密
或稀薄产生,那末它们里面只有
一种力量或多或少，或相等地分布。
不同的力量必须是不同形式原则
所产生的结果,若是依你的推理，
除了一个原则以外，其他都不存在。
再说，假使你问起的那种黑斑
是由稀薄产生，那么这座行星
不是在某一个部分上面完全
没有物质，就是像一个身体上
有瘦的部分，也有肥的部分，
这座行星的浓淡如书页的相叠。
假使是第一种情况，可以由日蚀
表示出来，那时候阳光应射过月球，
①但丁在《飨宴篇》里说过这个见解:“月亮上的暗影不是别的什么
只是它的物体的稀薄而已，这就使太阳的光线不能像在月亮的他部分那样，终止在那里并被反射出来。”
十二
但丁似乎决心变成一个科学家而不是神学家，从他将看似明了的问题后又翻出新问题的做派，然而，他娴熟的诗歌技巧总能折服读者。他的娴熟超过了许多人，甚至超过了盲诗人弥尔顿（哈罗德•布鲁姆）。实际上，我还是觉得有点啰嗦，就下面这段来说。
仿佛射过其他稀薄的物体一样。
既然并不如此，我们就得要看
那另一种情况；假使我把这说法
也驳斥了,那就证明你的想法错了。
假定这稀薄的物质不从这边
贯通到那边，那必然有一个界限，
它的障碍在那里拦住它的去路；
在这一点，那另一个物体的光线
就会被反射过来，像后面
涂有铅的玻璃反射颜色一样。
前面似乎是个神学问题而不是科学问题，莫非他想借此普及一些天文学知识？而下面的部分，就是一个科学的问题了。
你要拿来三面镜子，把两面镜子
放在和你距离相等的地方；让第三面
放得更远而在那两者之间向你照射。
你向着它们，把一盏灯放在你背后，
这样灯光就把那三面镜子照亮，
经过镜子的反射，那光又回到你这里。
虽然那较远的镜子反射过来的光，
在数量上要少些，你却会看到
它发出的光像其他两面一样亮。
这个三面镜子的比喻似乎是想说清那个天体有至暗、黑斑部分的原因。如他自己所说“而实验永远是你们技艺之河的源泉”。
如果单独拎出来，这句话仿佛应该奉为圭臬。
我不想写了，搞一个短的。
附：
仿佛射过其他稀薄的物体一样。
既然并不如此，我们就得要看
那另一种情况；假使我把这说法
也驳斥了,那就证明你的想法错了。
假定这稀薄的物质不从这边
贯通到那边，那必然有一个界限，
它的障碍在那里拦住它的去路；
在这一点，那另一个物体的光线
就会被反射过来，像后面
涂有铅的玻璃反射颜色一样。
现在你也许会争辩,在这里
光线比其他部分要阴暗一些
因为它从一个较远的距离反射过来。
实验可以使你摆脱这个糊涂思想，
只要你愿意做个试验，而实验
永远是你们技艺之河的源泉。
你要拿来三面镜子，把两面镜子
放在和你距离相等的地方；让第三面
放得更远而在那两者之间向你照射。
你向着它们，把一盏灯放在你背后，
这样灯光就把那三面镜子照亮，
经过镜子的反射，那光又回到你这里。
虽然那较远的镜子反射过来的光，
在数量上要少些，你却会看到
它发出的光像其他两面一样亮。
如今，——正像被白雪覆盖的地上
十三
读到这里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光芒，这里几乎每一句都是箴言、每一句都是佳句。虽然表面看上去，但丁是在阐述天体物理之美，但是实际上它处处开满了智慧和人性之花。他在讲述天体物理之间的关系时，讲述某些知识时，实际上是讲我们了解事物的方式，我们从哪个角度可能更恰如地符合我们的理性。我们的理性即人类的需要和价值。
受到了温暖的阳光的照射，
它先前有的颜色和寒冷立即消尽
这里正常说镜子里的光照射过来的情况，是为实写，写得理性、本分。但下一句就完全变了样。“你在智力上消除了一切错误，/我要用灿烂的光鼓舞你，/你在看的时候，这光会烁烁闪动。”我觉得这并不仅仅是上帝的恩泽的问题，而是探讨人类智性或者人类理性的问题。为什么当你被光照射，你的智力就会被消除一些错误呢？有这么强的法力吗？光照着人不是一个表象问题吗？可是但丁就有办法将其弄成精神和思想的问题，是人类的意识和心灵的问题，当你的智慧消失，不是别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受到上帝的恩泽。当然，此处诗中讲的是夫人用光鼓舞，我们看的时候就会看到烁烁闪动。这种“外境内化”的转化方法，诗歌的处理方法，我们可以多加留意。
在那神圣而又宁静的天体，
一个物体在不断地自己运转
它所包容的一切生命都受它支配。
这既是天文现象又真理阐述。“它所包容的一切生命都受它支配”，说的是一个星球，星球上的一切受其支配，仿佛说的是地球。
在它之下的天体含有许多的光
把这生命分开在不同的本质之中，
这些本质包含在它里面又与它不同
这里一定要读成另一个天体吗？读成事物的规律行不行？即一个事物的规律在其本质之内，而另一个事物的本质有其相似的地方但又有所不同。可以这样理解吗？当然，我们还要回到它的第一要义。但丁的第一要义是要描述十重天，即十个天体间相同又有不同的地方，但丁一行人所看到的天体它们个个包括生命的本质，但又不仅限于这些本质。这到底是指一颗什么星，他也没说。可能也不能具体指出。
这里似乎溢出一个诗歌的准确与非准确的问题。一方面，我们要强调诗歌的准确性（包括意识的准确与语言的准确）问题，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要害怕不准确的问题，至少意识的不准确，是不用害怕的。因为有时候，我们反而可以利用这种不准确来制造出事实的准确和语言的准确，但丁就是这么做的。
其他运转的天体依着不同的差别，
把它们所包含的各自的力量，
用在自己的目的上，使自己肥沃。
就用朱维基的注释。依照但丁的诗歌体系，有十重天。“神圣的和平统治的”天体是最高天；那包含在它里面运转的“物体”是宗动天；“在它之下的天体”是恒星天；“其他运转的天体”，即下面的七个天体，是土星天、木星天、火星天、日轮天、金星天、水星天和月轮天。
“把它们所包含的各自的力量，用在自己的目的上，使自己肥沃。”这句话透露一个信息，即每一个天体都是有自己的能量或力量的。这说明我们都是有智慧的人和事物，是我们的智慧和理性孕充出能量，使得天体又有了自己的能量和力量，而这二者是运转的根本。“使自己肥沃”，能量、力量越多，运转得越快。
如今你可以明白，这些宇宙的器官
一级一级地发生作用；因为
它们从上接受力量,而向下传达。
我觉得这是一种见识和理解。这种见识和理解到今天仍然是对的，因为按今天的宇宙天文学认识，也是太阳系管着地球，银河系管着太阳系，室女座超星团管着银河系……仿佛是上面的力量，在向下传达。
你现在好好注意，我如何曲曲折折
通过这道关口达到你渴望的真理，
你此后才可以学会单独守这河津。
但丁又跳出了要叙述的诗篇，夹杂着自己的议论。这也是他的常用手法，也就是说，当我们写作时，并不需要时时盯着叙事主体，有时完全可以游离出来反观自己的叙述和这件事本身，这种俯视的上帝视角有时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尤其是自己观察和评价这件事，更切中要害。但丁这一次是告诫他的不易，或者是那夫人告诫她的不易，他/她让我们获得了真理；而当我们获得真理，以后也会懂得观察和理解这些星团，更可以轻易地辨识出来。这些天体的运转方式是神圣的，因为它们都接受了真理的指示，而运转。
附：
受到了温暖的阳光的照射，
它先前有的颜色和寒冷立即消尽，——
你在智力上消除了一切错误，
我要用灿烂的光鼓舞你，
你在看的时候，这光会烁烁闪动。
在那神圣而又宁静的天体，
一个物体在不断地自己运转
它所包容的一切生命都受它支配。
在它之下的天体含有许多的光
把这生命分开在不同的本质之中，
这些本质包含在它里面又与它不同
其他运转的天体依着不同的差别，
把它们所包含的各自的力量，
用在自己的目的上，使自己肥沃。①
如今你可以明白，这些宇宙的器官
一级一级地发生作用；因为
它们从上接受力量,而向下传达。
你现在好好注意，我如何曲曲折折
通过这道关口达到你渴望的真理，
你此后才可以学会单独守这河津。
这些神圣天体的行动和力量，
正如铁锤的挥动受到铁匠的指使
①依照我们诗人的体系，有十重天。“神圣的和平统治的”天体是最高天；那包含在它里面运转的“物体”是宗动天；“在它之下的天体”是恒星天；“其他运转的天体”，即下面的七个天体，是土星天、木星天、火星天、日轮天、金星天、水星天和月轮天。
十四
《月轮天》就要读完了，有没有必要做一个小结？总的印象是但丁与俾德丽采及那位神秘的夫人带着一众有智慧或智慧不多的人去了天堂，在去天堂的路上看到各大星宿，描述了这星宿的壮丽景象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它们的本质或结构，于人类的启发最大，因为那位神秘的夫人以及但丁总给这样的提示。被带去的人及读者，都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认为这是对我们的恩惠。而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最留意的是但丁的创作手法，他的最大能力就是在要描述景观时总能掺入人类的价值，尤其是人类的终极判断或人类的理性。
但丁的写作影响了很多人，刚才又读了托•斯•艾略特谈但丁对他的影响，觉得但丁对艾略特的影响还是多在处理《地狱》和《炼狱》的方法，艾略特借用了此“二狱”的情景暗示现代主义对人性的冲击。且是思维方式和诗句的借用。就像托•斯•艾略特说的，但丁在“天堂篇”中描述的某些光，他也就学会了描述了某些黑（大意）。从这里，可以看出，但丁对后辈诗人的影响还在于他的思维方式和句式的用法，或者说但丁建立的某些标准，在后世拿来就可以使用。我倒比较关注但丁对重叠意象的运用，也就是但丁当要指出某一事物时，他不直接使用形容词，而是例举出某个和这个相同性质的事物。这样就是两个意象烘托了同一性质的事物，从而提升了诗歌气质，章法和音韵也更优雅，有智慧生成的感觉。这是可以鉴学的。
还有一点，就是但丁诗歌中三行一韵的丛句的使用，丛句的中逻辑，无论是对月轮天的描写，还是对但丁与众神的对话，都有入木三分、层层深入的逻辑在介入，这里不仅仅是宗教思维教导的问题，还有语言本身的发现和更新问题，也就是说，但丁在描述他的《神曲》时，不知不知觉发明出一种语言中的三翼循环，就像飞行中的导弹，也是用三角翼定位它的方向，但丁总是带我们走入无穷的宇宙天幕，纵然他要说的是我们人世间的理性。
《月轮天》的最后一页仍保持这样的神力。在他的语言逻辑中重现一个个美丽的天体，在他的语言逻辑中不忘引入人的本质分析以及神话典故。
由这么多光芒装点的美丽的天体，②
从那使其转动的‘深奥的神灵’③
取得形象，而以此造成一个印章。
诗句虽然描绘的是天体的景象，但它完全人性化。即便谈到上帝也是人性化，即上帝也是一种人的延伸，虽然上帝的能力大一些。由于或者当诗句人性化，哪里有不光彩的诗？所以读到这三句时，也像有印章刻我脑海中。——诗中印章的比喻，我猜是指那圆圆的天体，那样旋转，悬在空中，就像我们生活中的印章。但丁用的是直喻。
含在你肉体内的那个灵魂，
通过那些各不相同，又与不同能力
相符合的身体各部，把自己分布开来；
我就说但丁的方法就是将一切事情人性化，实物虚写，虚物实写。相对于天体，灵魂是虚的，即在上三句用实的方法比喻后还不过瘾，又用灵魂作为虚的方法来处理；然而此处的灵魂也不全是指虚的一面，又有实的部分即身体的各部位暗喻天上的各个天体。它们都有各自的功用和能力，“通过那些各不相同，又与不同能力，把自己分布开来”。
把自己的至善分散在列宿中间，
但自己仍然保持着一致性转动
上帝有善，说明上帝也是“个人”。他将善分散在星宿之中。这里的善，可能会被认为是天体间的规律，但我觉得直接理解成善更好。
不同的力量和它赋予生命的
珍贵物体,结合成不同的混合物，④
这力量在物体内如生命在你身内。
“不同的混合物”的解释体现了宗教性词源的一面，即它始终贮藏着一群星宿般的原神话。如果一打开，就看见事物的多重性，而这里便是指日有日的荣光、月有月的荣光、星有星的荣光，这星和那星的荣光都有分别。总之，这三句讲的是每一种事物都有不同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都被赋予了力量，正如生命在我们不同的人体内。但丁讲了一个普遍性原则，普遍性中又有自己的个性和荣光。
这混合而成的力量，由于它的泉源
是欢乐的自然，从那物体中发出光芒，
正如喜悦之光从灵活的眼珠中射出。
但丁不仅懂得向“生命”借力，还懂得向“自然”借力。而他，仅仅是为了说清几个天体之间的光芒的事。不仅向“自然”借力，转而又回到象征的“眼睛”上，真是不厌其烦。
仿佛存在于光和光之间的差别，
是从这里产生,而不是从密和稀里产生;
这个内在原则也依照自己的特点，
产生出混浊的或是清澄的区别。”
又回到了之前讨论的逻辑，回到了论证的源头，即密与稀的问题、混浊与清澄的问题。但丁的记性真好，绕了圈又回来了。其实，于读者而言，天体到底谁密、谁稀，谁混浊、谁清澄，已经不重要了，或者到底是什么造成争论，已经不重要了。读者已经明白了但丁要说的问题：他说事物的本源，就是人的理性。
附：
不得不从幸福的原动者那里流出；①
由这么多光芒装点的美丽的天体，②
从那使其转动的‘深奥的神灵’③
取得形象，而以此造成一个印章。
包含在你肉体内的那个灵魂，
通过那些各不相同，又与不同能力
相符合的身体各部，把自己分布开来；
那主宰一切的‘神力’就像那样，
把自己的至善分散在列宿中间，
但自己仍然保持着一致性转动。
不同的力量和它赋与生命的
珍贵物体,结合成不同的混合物，④
这力量在物体内如生命在你身内。
这混合而成的力量，由于它的泉源
是欢乐的自然，从那物体中发出光芒，
正如喜悦之光从灵活的眼珠中射出。
仿佛存在于光和光之间的差别，
是从这里产生,而不是从密和稀里产生;
这个内在原则也依照自己的特点，
产生出混浊的或是清澄的区别。”
①“幸福的原动者”：指天使们。
② “天体”：指恒星天。
③“深奥的神灵”：指上帝,或是指导恒星天的天使。
④“日有日的荣光,月有月的荣光,星有星的荣光。这星和那星的荣
光，也有分别。”见《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四十一节。
十五
感觉这一歌但丁会恋爱，标题就是《月轮天中的女精灵》。但丁可能要具写了，上一歌还是属于有些游离的泛写，“那从前以爱情温暖我心胸的太阳”，私人感情，下次我也这样自私地写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毫无顾忌。但丁首先将月轮天中的精灵捧得最高的是自己的女神俾德丽采，我认为这就是诗人的特权，也是诗人有可能自私的一面。
既然如此，我都不想听了，一切都不想听了，你想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果真，但丁毫不吝啬自己的词语，什么都就出来了，就像一位懵懂少年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第一个初遇情人。“那从前以爱情温暖我心胸的太阳，/如今用证明和反驳为我揭示/真理的美丽而又可爱的面容”。这里的“太阳”被解释为俾德丽采，完全不是上一歌中被解释为阿波罗的意思。
我为了要在适当的程度上，
表示我已经得到了纠正和保证，
就抬起我的头来准备说话。
但是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景象，
牢牢地把我吸引住了，我只想看，
却把刚才要作的表示完全忘了。
这两节大概是指自己忘记了要说什么，但丁已经沉醉。曾经有诤诤誓言，那也不管用。后面的几句也是强化这份感慨，只是但丁用的是清澈如许的比喻，我们不好反驳。《月轮天中的女精灵》的第一页有点短，我正好有一个偷懒的机会，明天见。
附：
第三歌•月轮天中的女精灵
那从前以爱情温暖我心胸的太阳，①
如今用证明和反驳为我揭示
真理的美丽而又可爱的面容;
我为了要在适当的程度上，
表示我已经得到了纠正和保证，
就抬起我的头来准备说话。
但是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景象，
牢牢地把我吸引住了，我只想看，
却把刚才要作的表示完全忘了。
就像透明洁亮，光滑无比的玻璃，
或是清澈明莹,水波不兴，
并不深得见不到底的湖水，
反映我们面孔的轮廓和光泽，
但那么朦胧，就是白额上的珍珠
①“太阳”:指俾德丽采。
十六
表面上，但丁遵照俾德丽采的引导，去看泉水，“泉水”所赋予的意义，都被他一一发掘并吟诵。实际上，我觉得就是写事实的真实与虚幻的问题，即人照临泉水，一方面人是真实的，可接受无尽的赞美，但另一方面，有时候会觉得泉水中的倒映也是真实的，专注于泉水中的事物，也会获得真实的艺术效果。但丁有意穿行于这种真实与虚幻之中，借此赞美俾德丽采和精灵们。
诗句方面就不细说，我只是隐隐觉得，但丁真的是有将接触到的事物和词语都开发出高深的哲学和象征意味的诗人。之前是天体、天体上的光芒以及星宿之间的距离，他能发现除了现象以外的意义，现在又是一汪泉水，一汪之前还仅仅是比喻或者词语上的泉水，但在他的运笔之下，又发现事物的真实与虚幻的意义，泉水反而变成了一个媒介，或者是一件事物的两个面。这是他的发现才能。因了这，但丁的叙述左右逢源，任何万事中的一物，只要拿在他手中，就可赋予特别的意义。而这赋予便推进了他的写作，这赋予的过程就是他不断完成诗篇的过程。
我发觉它们的时候，心中以为
它们都是反映出来的形象，
我就回过头来看是谁的影子；
但丁在泉水中看见谁的影子，结果发现是娴雅淑静的导者的光采。在手法上，但丁有意进行侧面描写，通过泉水中的影子描述俾德丽采，我觉得“导者”就是俾德丽采。导者准备带领精灵们一起去天堂，这会儿与但丁有心领神会的交流。“她微笑着,圣洁的眼里发着光。”
她说道：“我对你孩子般的思想
微笑,你不要惊异；你的思想
还没有能切实地抓住真理，
却还像从前那样使你转向虚无之乡。
你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真的本体，
为了不守她们的誓约被谪于此。
所以同她们说话吧,要倾听，
要相信；因为令她们满足的真光,
绝不容许她们离开它的身旁。”
这里是告诫和讲述真实、真人的部分，讲得严谨、克制，也有真理之光。而但丁有意从水中的虚影出发，也能描述出真理的影子。这就是非常美妙的地方，诗中有多种角色、两派道理，却由一个人完成，这就是但丁能力全面、才华出众的地方。他虽然告诉你没有抓住真理之光，但还是告诉你人的本体是在此的。或者你们看见的这些人的本体，是造成它们不能离开此地的原因。这个它们是指水中的倒影。“所以同她们说话吧,要倾听，/要相信；因为令她们满足的真光,/绝不容许她们离开它的身旁”。
接下来但丁又转向精灵们，欣喜地向她们传授真理的真光。而这些精灵们都是水中的幻影。每一句都是带有哲学意味的话。
但丁开拓语言，不仅仅向事物中的意义开拓，不仅仅向描写对象的象征或隐喻意义开拓，不仅仅向语言本身的意义开拓，他还向语言中的逻辑开拓，也就是说语言中的逻辑线，也有可能被他赋予人性或命运的意义。他顺着这条线索开拓出来的语言，就像事物（语言）的骨线，如“为了不守她们的誓约被谪于此”便是。这种从事物或语言中剥离出来的现象，我称为抽象性语言。——这是他的惯用手法。
附：
也没有那么慢地映人我们的眼帘；
我就像那样看到许多渴望说话的脸；
我因此陷人一个误会里面，
正和那使人去爱泉水的误会相反。①
我发觉它们的时候，心中以为
它们都是反映出来的形象，
我就回过头来看是谁的影子；
我不见有什么人,又把眼睛转向前去，
直视我的娴雅淑静的导者的光采，
她微笑着,圣洁的眼里发着光。
她说道：“我对你孩子般的思想
微笑,你不要惊异；你的思想
还没有能切实地抓住真理，
却还像从前那样使你转向虚无之乡。
你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真的本体，
为了不守她们的誓约被谪于此。
所以同她们说话吧,要倾听，
要相信；因为令她们满足的真光,
绝不容许她们离开它的身旁。”
我就向那个显得最渴望谈话的精灵
转过身去,然后像一个人
因热望过切而惊惶失措，我说道：
“哦,被造得完美的精灵啊，
①那西萨斯把自己的倒影当作真的生命。我们的诗人把他现在看到的真的生命当作倒影。
十七
但丁塑造的是天生怀着爱情的精灵们，并且其中一个还回应但丁，她们的爱或情感都是遵从上天的安排，除上眼下的爱，她们并不是想获得更多，这并是指她们纯洁无邪，而是因为如果超出了自己认知范围下去爱，会变得虚假和力不从心，更是违背上天的旨意。我觉得这本质上是在讨论一个事物（情）的边界问题，当有些事超出自己的认知范围太多，就会失去原来的本我，纵然这里有宿命论的意思。但是，我理解，这里面实际上也包含了理想和奋斗的成分，如果“不理想、不奋斗”，那么就根本不在这个认知范围之内。换一句话说，理想和奋斗是必须的，有许多事是可以通过理想和奋斗来完成的，而这个完成以后的部分，就是当下精灵们和但丁谈论的认知范围。
精灵们和但丁谈论了吗？没有直接谈。但他们的对话已流露出此番意思。对精灵们的吟咏毫无顾忌：“你在永生的光芒中感受着/那不经过品尝不能领会的甘美”，“品尝”是什么意思？是要贴近、获得吗？意思是远距离赞美不够、他者的不算，要这样的美属于自己的才行？哈哈，但丁够狠、够直接。当然，这只是文学的手法，但丁的意思是她实在太美了，连光芒都是永生的，连自己的甘美非不品尝而不能自知。
你若是肯把你的芳名和你们的命运
告诉我听，这将令我喜悦万分。”
但丁也不知对方姓名，感觉是在大街上搭讪，想骗小姑娘。虽然他们换在地方——是在天堂。
她眼睛里含着微笑，渴切地说道：
“我们的仁爱,决不把公正的愿望
拒于门外，正如天上的他，
愿意全部朝臣都像自己一样仁爱。
纯良无比的精灵，你的回答天衣无缝，又满怀善意。你说“决不把公正的愿望拒于门外”，是不是感觉到但丁有某种不纯？难道但丁有不公正的愿望？哈哈。
下面的诗句叙述她在人间的一些状况，主题是因为她太美而使得但丁没有认出。精灵还告诉但丁，她是他的两个朋友的姐妹，诗中注明了但丁两个朋友的名字，看来的确他们以前相认。然而，从做诗的手段上看，但丁将自己的朋友神化不遗余力，因为诗中但丁的两个朋友福累斯•杜纳底和珂索•杜纳底，本就是他生活中的朋友。精灵提示她以前是个童贞小孩，让但丁搜索记忆，并告诉她是但丁两个好友的姐姐。
从这里，我们可以检索但丁写作此段的原因。我猜在实际的生活中，但丁曾经见过的他的两个好朋友的姐妹，肯定美艳无比、一往情深，但这份感情只有默默放在心里。或者说于但丁来说，那是一个有距离的女人、得不到的女人，但丁将这情节放在这里是想获得心理上的满足。这有点像在文学中实行自慰，不过写作就是这样，有这份优势，但丁如此处理排解了一个心理阴影。
不过高明的是，但丁处理一件事情永远不会当一件事情来处理，一定会找到它的外延、它的反向延长线。他在写到这个美丽精灵时马上又转到天体上来——它们都是美的、和女人有许多相似的特征，但丁说：“同另外这些有福的人在一起，/我在这座转得最慢的天体里蒙庥。”女人是天体，从审美上来说，这是说得通的，可以说是无缝衔接，因为但丁又写回了天堂。
我们的情感只是依那‘圣灵’的喜欢
燃烧起来,我们能遵照他的命令
形成我们的感情，我们无比喜悦。
这三句我持保留意见。精灵指的是只能遵从上帝的意见。下面又有谈到她没有遵守誓约，至于什么原因，需要下面的诗句破解。
附：
你在永生的光芒中感受着
那不经过品尝不能领会的甘美；
你若是肯把你的芳名和你们的命运
告诉我听，这将令我喜悦万分。”
她眼睛里含着微笑，渴切地说道：
“我们的仁爱,决不把公正的愿望
拒于门外，正如天上的他，
愿意全部朝臣都像自己一样仁爱。
我在人间是一个童贞尼；
你若是好好搜索你的记忆，
我比从前更美不会使你认不出我，
你却会重新认出我是庇加达，①
同另外这些有福的人在一起，
我在这座转得最慢的天体里蒙庥。②
我们的情感只是依那‘圣灵’的喜欢
燃烧起来,我们能遵照他的命令
形成我们的感情，我们无比喜悦。
所以，派给我们这个仿佛很低下的
地方，是因为我们没遵守誓约，
而且在某一方面没有加以遵守。”
我就对她说:“在你奇妙的面容上，
① 庇加达是但丁的友人福累斯•杜纳底(见《炼狱篇》第二十三歌) 和珂索•杜纳底(见同上第二十四歌)的姊妹。
② 月亮每日从东到西的运行是最慢,因为它与地球及整个天体运转的中心最接近；但在这个意义上是最快，就是它的特有的行动(从西到东)有着比任何其他天体更短的时间。
十八
其实想到了，但丁会这样处理，从上一页的诗句，就已隐隐感觉到会是这个方向。但丁将精灵们的爱只局限于自己，她们自有于这些爱就很幸福、就很满足，并不打算动摇于但丁的引诱，更不会违背上天的意志。
看似塑造了精灵们的忠诚形象，但一个隐忧是，从今天的“反抗主义、怀疑主义”精神看，这似乎是一个局限。因为今天的环境与中世纪的情况不一样，今天可能任何事，都没有了绝对的权威，哪怕科学发现，何况各种主义、政治、政府和理论，关于上帝，也被一代又代作家批判过，“上帝已死”的声音不绝于耳，所以，今天的读者读到精灵们对上帝无限地服从，多少有些哑然失笑。但马上又知道，我们需要从时代的环境中去理解诗篇、理解作者，另外，似乎还要尊重那个有信仰的群体。
就诗篇的语言描绘和结构中的“理”来说，他们讨论爱的层级和爱的关系，还是引人深思的。因为在完全世俗的社会，如今都不大可能。即使有零星的讨论，那也不是同一回事。
但丁说精灵的脸上有神圣的光彩，并且是这光彩改变和掩盖了她昔日在他脑中的记忆。这精灵实际上是灵魂升天后的她。“因此我就久久不能记起你来；/你对我说的话现在给我很多帮助，/使我能够较清楚的把你想起。”但丁自说想起了她，并开始引诱。
“引诱”可能是《神曲》中很重要的主题，在《地狱》和《炼狱》中都有很多引诱，这里但丁又开始引诱精灵们是否想得到更高尚的爱，或者是将自己的地位改变，然而，精灵们的回答滴水不漏，她们做了一个朴实而诚实的人（或拥有一颗朴实而诚实的灵魂）。往深里想，但丁多次使用“引诱”的手法，可能是想探讨人性，因为人的心通常是难以经受诱惑的，不光是难以经受美色的诱惑、难以经受财富和权力的诱惑，有时也难以经受对幸福、对爱的诱惑，甚至也难以经受对平安、对舒坦的诱惑，人的本性是拒绝苦难、渴望享受，人的本性是渴望自由、不劳而获，人的本性里并没有善、恶、慈悲与仁义之分，而是呼唤出来的。但丁在这里举例的是爱，用更高级的爱诱惑精灵们。
但是告诉我，在此蒙庥的你们，
你们是否想望一个更高的地方，
想看得更多,处在更亲切的地位?”
但丁设置的是在天体之间，问她们是否去更高的天体，或者化为一个更高级的天体。不论如何，这诱惑何等之巨。人从地狱、炼狱到天堂，为的就是有一个好的栖身之处，精灵们才刚刚上来，何以保持风度和本心？ “那里能看到更多,处在更佳的位置”。“她先同另外的那些精灵一起/微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的问话，/
喜悦得像燃起初恋的火焰一样。”趁机，但丁又描绘了一下精灵的面貌。
兄弟,爱的本质平静了我们的意志，
使我们只是恋慕我们已经取得的东西，
而不使我们生出其他的渴望。
像教导，又像平庸羔羊的说法，同时又有浅层次的本质。——我现在不把拥有爱、懂得爱当本质了，我希望是具有、使用反抗意志后获得这些，反抗之后获得的似乎更可信。像这句“更崇高的地方，我们的恋慕，/就不符合派我们在此的上帝的意志”，我就不喜欢。
假如我们的生命必然处于爱里面，
假如你再想想爱的性质,你将明白，
这两句我喜欢，但如果丢掉下一句。这两句无论置于何处都是是佳句。
最后四句我在前面做了批判。如此的意志但丁用了三个丛句做铺垫，也是服了。总结起来，我的想法是不能将任何一物视为唯一、无所不能的神，包括上帝。事实上，今天证明，有许多事物（现象、理论）也和上帝一样，都拥有强大的统括能力。
附：
仿佛有一种神圣的东西发出光彩，
改变了我们记忆中你昔日的面貌。
因此我就久久不能记起你来；
你对我说的话现在给我很多帮助，
使我能够较清楚的把你想起。
但是告诉我，在此蒙庥的你们，
你们是否想望一个更高的地方，
想看得更多,处在更亲切的地位?”
她先同另外的那些精灵一起
微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的问话，
喜悦得像燃起初恋的火焰一样：
“兄弟,爱的本质平静了我们的意志，
使我们只是恋慕我们已经取得的东西，
而不使我们生出其他的渴望。
假使我们想望自己能达到
更崇高的地方，我们的恋慕
就不符合派我们在此的上帝的意志，
假如我们的生命必然处于爱里面，
假如你再想想爱的性质,你将明白，
在天上不允许有这些想望。
不但如是,我们这种幸福生活
要求我们完全服从神圣的意志，
我们自己的意志就与他合而为一
因此我们这种生活,在各个天体内，
使整个天国喜欢,也使天国的王
喜欢,我们以他的意志为意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