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斯：重读《神曲》“地狱篇”（第８-87）

八

　　花居白批评我读《神曲》没有体系，自由乱写。既不援引他人的解释，也不查找资料。可能是真的，这一观点我一开始就是反而的。一方面是我觉得别人会这么干、早就这么干了，所以我懒得这么干，另一方面是本就想区别于他们，我只是从一个纯粹的诗人的角度，从写诗的角度去读《神曲》的，试图解剖但丁写作这部《神曲》时的心里以及他使句子与资料时的可能想法。我是试图以一个写者的心理去还原另一人写者的心理的。
　　当我这样强调时，他又说如果成了自己的体系，也不错。他的隐性批评是，我现在的读法下一章和上一章没有太大的联系，有时所谈的内容完全割裂，这也是不利于阅读，更不利他人对自己的了解。可能还是自己散漫的心态作怪，我的意思是，尽管看起来散漫，但丁以整体来看，我的每天一节自由式的散谈其实归纳起来也会是一个整体。一个我认识的对诗歌理解的整体，一个我理解的对《神曲》细读的艺术性的完整性的整体。其实，不但是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我会引导读者细读但丁诗句中的根部，平常阅读中容易忽略的部分，尤其是一些对历史的表述、对神话人物引用、对叠喻的使用，有些地方如果不分析，就很容易被但丁的句子弄迷糊，还有他的指称代词，如果不细读，很容易被带偏。而我读它另一个目的，就是为自我成长。
　　分析《神曲》，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关注它写了什么，但丁在发挥他的处理技巧时使用了什么能力，对比自己，为什么不能，甚至为什么不会这么思索。我基本上都是正视自己的差距来阅读这部书的。比如，在地狱篇的开头，但丁就连珠炮似的举出了西尔维司的父亲、“万恶之大敌”、大彼得、“教皇圣袍”、“拣选的器皿”等人物，然而，这是些什么人物呢？如果没有广泛的知识，没有宗教知识以及对《神曲》天堂篇的了解，就不知所云，眼前一头雾水。况且，但丁说人名时多数并不直呼其名，而是喜欢使用比喻或他称。他通常以第三视角来谈一个人或指称一个人，如果不看解释或对但丁所述内容与习惯有所了解，就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就会它的复杂、神秘所迷惑，以至于后来迷信于它的神秘、复杂与迷惑。如，西尔维司的父亲，首先这里不能沉迷于西尔维司，但丁也没有这人意思，如果要追根溯源只能云看维吉尔的作品《伊尼特》。此处只取西尔维司的父亲伊尼阿，这个人在维吉尔的诗篇中曾经有过去天堂的经历，所以但丁直接说“在还是带着肉身的时候，/就走进那不朽的世界里去”。按理数，这应该是对伊尼阿重要经历的总结，且是但丁熟知维吉尔作品后的一次借用。然后，但丁为什么不直接用伊尼阿，而用“西尔维司的父亲”来表述呢？他就好这一口，或者就是艺术的方法，但丁在许多地方都是这么干的。
　　 如“‘万恶之大敌’”，如果不看注释，有谁知道是指谁吗？这里指的是上帝。在《神曲》中，但丁给上帝取过很多别名，在天堂篇中就有很多，例如“最高的神”“蒙庥的光的使者”等，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别号。此处冠以“万恶之大敌”，大概是针对地狱中的幽灵来说的。然而，如果不分析，就很容易迷糊。再举例，“大彼得”。大彼得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可是他也是天堂中的引路人，曾引过但丁一阵子，引路时曾将他的身世和在教堂做教皇的事讲出。但是，但丁突然将他安排在这里，有什么需求呢？再举例，“教皇圣袍”，直接一点教皇圣袍就是承袭教皇的职位这件事，具体一点就是伊尼阿的后代承袭教皇的职位这件事。因为伊尼阿是罗马缔造者的祖先，你看，是罗马缔造者的祖先，还不是罗马缔造者，由此但丁在写罗马帝国的历史，或者他在追根溯源罗马帝国的发家史，以从中找寻善恶的分界以及善和恶的故事，我想，此刻，但丁更关注的是关于恶的事件的发生以及受到惩罚的可能。最后，“拣选的器皿”。“拣选的器盟”在天堂篇里出现过，是关于圣保罗对基督无限忠贞的事，就像是被“拣选的器皿”一 般，所以有这个别号。
　　不仅如此，诗篇中“从他会产生/什么人和什么事业”的表述，也是令人费解的。感觉不像翻译问题，而是但丁有意如此，有让人猜和误读的嫌疑。从诗句的表述看，此处没有疑问的意思。注释中说是伊尼阿被认为罗马缔造者（“什么人”）的祖先，所以说伊尼阿是诞生了缔造了罗马的人的人，所以说“什么人”；不仅如此，伊尼阿的后代还建造了罗马帝国的首座城邑，即伊尼阿后代的事业，所以说是“什么事业”。不知这样解释对不对。
　　不知还要不要通读一遍？或者要不要顺一下但丁引述维吉尔的作品《伊尼特》中所陈术的故事？
　　前十二行都是谦虚，内容一目了然。从第十三行起，我觉得但丁讲了维吉尔笔下的人物伊尼阿为什么可以带着肉体上天堂，因为一般都是死后即灵魂才可以上天堂的，而伊尼阿是个例外。意思是上帝料到了这个结果吗？这个结果就是伊尼阿的后代有了重大的事业，缔造了罗马帝国和建造了罗马城。尽管如此，上帝还是宽恕了。因为他在天堂的最高天被选定了那个位置，而他的后代缔造了罗马帝国和建造了罗马城。
　　不论如何，这两件事都是因事而设，因为那圣地即罗马（以及缔结罗马帝国）早已设定了，第一任教皇以及他的继任者都坐在教后的宝座上，指的是因袭有序。
“　　由于这次你”是指由于维吉尔，由于维吉尔使伊尼阿功德圆满，使得他获得胜利并且打听到他的子孙获得重大成功。这成功就是缔造了罗马帝国和建造了罗马城。此后，那个纯贞的圣保罗又信心十足地信仰起这件事。“信心”一词也曾指称上帝，在这里，我觉得是指信仰的前奏，圣保罗葆有信仰的力量。

附：

第二歌
维吉尔叙述俾德丽采的请求

白昼正在消逝，朦胧的黄昏
　使大地上的动物停止了
　它们一天的辛苦；而我独自一人
正在准备着自己来支持
　旅程和怜悯这两种搏斗， ①
　这个，我的不误的记忆将要叙述
哦，诗神，哦，至高的天才，帮助我吧！
　哦，记忆，你曾记下了我所见到的，
　在这里将要显出你的崇尊。
我开始说：“引导我的诗人啊，
　在你信任我去作这艰巨行程之前，
　看看我里面有没有足够的品德。
你说西尔维司的父亲，②
　在还是带着肉身的时候，
　就走进那不朽的世界里去。
但是假若那‘万恶之大敌’，③
　考虑到那重大的结果，从他会产生
　什么人和什么事业，④因而对他宽大，
这在明哲的人看来没有什么不合:
　因为他在最高天被选定了
　作为堂堂的罗马和她的帝国的父亲；
照实情来说，这两者
　是早已为那圣地而设，
　大彼得⑤的继承人将坐在那儿的宝座上。
由于这次你使他载誉的旅程，
　他知道了种种事情，这些事情
　就是使他获得胜利和‘教皇圣袍’的原因。⑥
以后，那‘拣选的器皿’⑦去到彼方，
　带来了关于‘信心’的证明，


①怀疑的阴影同黄昏的阴影一起降落。那巡礼的孤独，那路途的艰巨，那等待着他的景象的悲惨，以及他自己力量的不确定——这些都使但丁在犹疑和惊惶中踌躇。
②“西尔维司的父亲”即伊尼阿。维吉尔在《伊尼特》第六卷里，叙述伊尼阿同着巫婆西俾尔到地狱里去找寻他的父亲安吉西斯的幽魂。
③“万恶之大敌”指上帝。
④伊尼阿被认为罗马缔造者(“什么人”)的祖先，后来罗马成为帝国的首邑(“什么事业”)。
⑤ “大彼得”即圣彼得，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据传说，他是罗马的    第一任教皇。他的继承人就是指以后的教皇。
⑥伊尼阿在地狱里时，从他的父亲安吉西斯处听到从他生出的后裔的伟大(见《伊尼特》第六卷)。
⑦“拣选的器盟”指耶稣门徒圣保罗。据中世纪传说,他也到地狱里去过。




九

　　当年读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最惊讶的还是他的思考能力，他总能在俗的事实的叙述中找到生活真谛般的语言。事实上，人们记得最多的也是他真谛般的语言，并引用到生活中。“生命不能受于之轻”“生活在别处”，不仅仅是生命和生存经验的总结，还给人们提供了精神和灵魂方面的指引，受众面十分广泛。可能正因为如此，他陪跑数十年而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的隐隐猜测是，他的作品有俗的一面，思考虽然精深，但所呈现的事和故事是通俗的。米兰•昆德拉是从俗的故事中抽取生活的经验，这虽然好读，但是也很致命，因为诺贝尔奖所授予的作家及其故事艺术中很少有俗的成分。当然，他的故事也不是全俗的，吸是有俗的成分。诺奖的纯正、高雅以及艺术性有目共睹，文学作品如果派上场了实用性，那么作家将会自降身份。
　　我的猜测不一定对。然而，我们受益于他，我们对他的逝世表示惋惜，向他致敬！
　　上一章谈到圣保罗抱着信心去了彼方。当时我认为这信心是上帝给予的，其原因是圣保罗信仰坚定，信心是用他的信仰从上帝那儿换来的。现在看来真没有错，因为但丁说“‘信心’是到救赎之路去的门径”。至于前往地狱，但丁有自己的疑问。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前去地狱？这种犹疑处理法不知算不算情绪的铺垫？

但是我呢，为什么要去？谁允许我去？
　我不是伊尼阿，也不是保罗；
　我自己既不，人家也不以为我配这样做。

伊尼阿是维吉尔诗篇中的人物，圣保罗是《新约》中的人物，他们二人只是因为但丁刚才的叙述而聚在一起，而但丁以此设问，是写作的临时性安排吗？当然，也许但丁要表述的是他的犹豫心理。也有自谦的意思，说自己并不是什么出众的人物，不像伊尼阿那样是祖宗级的人物，更不像保罗那样对上帝与基督如此虔诚。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可能别人也认为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因此，假使我听凭自己去，
　我怕我的去会显得愚；
　你是大哲，你了解得比我所说的还要清楚。”

但丁说，如果他任意自己去，会让自己显得愚笨，或者他的愚笨会影响此行而不能完成任务。但丁说维吉尔是大哲人、有智慧，肯定能明白但丁说的是什么。从诗歌的构思来看，但丁安排他上几个时代最有智慧的人作为精神导师，出任他诗篇中的主角，的确是一个大胆的创新；不仅如此，他还借以此引出之所以让维吉尔做向导，是因为受了他的梦中情人俾德丽采的指使，维吉尔与俾德丽采完全不沾边，然而，只是因为但丁的创造他们被沾合在一起，成为但丁支配的或引导但丁进入地狱、炼狱和天堂的人，成为识别事物、幽灵、天使以及解答各色问题的指路人。我想，这当然只是一个媒介，但丁是想借此，让读者认识人世间的一切相和诸真相。他的这番创造性的构思让人望尘莫及。

好像一个人打消他已决定了的，
　用新的念头改变他的原意，
　以致完全抛弃已开端的事情

在这里，我想谈一下复句。从诗篇的结构来看，我觉得这是一个四重的多层复句。从“但是我呢”开始，至下一节的“我已在思想中把它消磨掉了”，这四句的语义是渐次的递进关系。第一句仅仅是指出问题，但丁说自己可能没有资格去地狱，或者是没有资格跟着维吉尔去旅行；第二句是说自己愚笨，若去了会耽误此行的任务，不能完成此行的目标；第三句是说若去了，将会使得他放弃原有的计划，即有选择就会有放弃，且但丁这次到森林里来，虽然迷失了，但也并不有打算去地狱；第四句是一个比喻句，是对第三句的更深一级的说明，意思相近，并且，第四句是根据第五歌中已有内容的改写：“心中的念头像潮涌一样的人/永远射不中目标，达不到目的，/因一个念头抵消了另一个念头。”关于改写，但丁经常这么做，经常在不同情境中将同一个意思重述，下次有机会谈一谈。
　　言归正传。正是这四个四重复句，构成但丁对维吉尔引导他去地狱的犹豫、诘问、谦逊以及引起可能的后果的答复。当然，维吉尔肯定有十足的理由让但丁信服，这就是但丁的软肋，他梦想中的女神俾德丽采，是俾德丽采对他有差使。

我在那朦胧的山崖上就像这样：
　因为在开初那么急于要做的事业
　我已在思想中把它消磨掉了。①

对这句话，我们是不是有过类似的体会？即通常，我们在忙的时候，做某一件事的时候，而当另一件紧急的事插进来，我们是不是会突然忘记前一件事？我觉得“开初那么急于要做的事业/我已在思想中把它消磨掉了”，似乎就描写出了那种心理。

“假使我没有弄错你的说话，”
　那“雄杰”的幽魂回答说，
　“你的灵魂是为懦怯的恐惧所袭击，

这是维吉尔的回话。维吉尔说是因为但丁的灵魂被懦怯的恐惧袭击了，是说他胆小。中间有句插叙，即但丁称维吉尔为“雄杰”，且这“雄杰”尚是幽魂的状态。也就是说，这时候的维吉尔尚不具人形。但丁与他的对话，仍处在朦胧未知的状态，具有神秘的试探性。

这种恐惧时常阻碍人们，
　使他们从光荣的事业折回；
　如同幻影对一只受惊的野兽一样。

怎么感觉这里还是同一个意思的复句？只是换了一个人的口说。如果是五重复句，还有什么可说的。所以说，学会对复句的使用，会增加诗篇的复杂性、深刻性，同时能引入思辨。“从光荣的事业折回”，在同一个意思中提升了级别，或拓宽了同一件事件属性的广度。“如同幻影对一只受惊的野兽一样”，这个比喻很准确，如同野兽被一个幻影惊吓。

为着使你解除这个疑惧，
　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
　在我对你初生怜悯时听到了什么。

维吉尔智慧地告诉但丁，他为什么要来。维吉尔宽容地保持了风度，对但丁的疑惧滋生了怜悯之情。“在我对你初生怜悯时听到了什么”，在对但丁产生怜悯时他听到了必要的说法。

我是在悬而未决者的中间； ②
　有一个圣女③叫唤我，她是
　那么美丽而蒙福，我请她吩咐。

维吉尔说他也曾犹豫，在悬而未决间有一位圣女喊他，使唤他。这位圣女如此美丽，仿佛全部的美好和幸福都笼罩着她，维吉尔听从了她的吩咐。这里没有交代在哪里见到这位圣女，圣女不能亲自前来的原因是什么。

她的眼睛比群星还更光辉；
　她以天使般的声音对我
　轻柔而温和地说出她的言语：

虽然我们知道但丁是虚构的，但是处理得满是细节。这里第一次有对俾德丽采的充分描写。由于我先读的是天堂篇，那里有许多但丁对俾德丽采崇拜的美貌的描写，几乎每一歌都有。所以，在这里读到“她的眼睛比群星还更光辉”、她有天使般的声音，并不新鲜。不过，通过这三行的描述，对俾德丽采高贵、典雅的气质以及和蔼可亲的样多貌也是跃然纸上。

彬彬有礼的孟都亚的幽魂啊，
　你的声名仍旧留在人间，
　而且要同岁月一起长存！

这是赞美维吉尔啊。维吉尔是孟都亚人，所以说是孟都亚的幽魂。说维吉尔的名声如今仍存留人间，且必将万古流芳。这显然是说维吉尔有诗存留于世，人们记住了他。看来，圣人也不例外，都要被猛夸，都经不住夸。

我的朋友，不为命运所宠幸，
　在他荒崖的路途上受到了阻挠
　他因恐惧而转身回去；

这里说的是但丁一生遭受苦难，如今天在荒崖上迷了路，现在害怕了，想回去。这不是前面五重复句中的同一个意思吗？现在又说了一遍，不会多余？是要变第六重复句？当然，我知道复句并不是如此认定。但我认为，如此复述同一件事，以不同心理、不同的人来说出，的确有复沓的效果。况且，前四句是紧接在一起的。

据我在天上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
　他已经那么地深入迷途，
　我起身去援救他或许太迟了。

俾德丽采说，若她来救但丁可能太迟。这是诗人的有意安排，这是诗人的特权，就不多讨论了。就是说，诗人这么安排了，俾德丽采来不了，需要请维吉尔来帮忙。

你去吧，用你的优美的言辞，
　用对他的得救必要的方法
　去帮助他，我就此也可以安心了。

俾德丽采希望维吉尔用智慧的话、优美的言词帮助但丁渡过难关，解救他在各个地方遇到的困难，如果维吉尔能够帮忙并超度他，她就安心了。俾德丽采一出场就是大神啊，为什么是大神呢？没有交代，也没有来源。或许这就是但丁的创造，且这就是但丁的创造！

差遣你去的我，是俾德丽采；
　我来自我愿意回去的地方；
　爱推动了我，爱使我说话。

俾德丽采自报家门。她说她来自她愿意回去的地方。愿意回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故乡？天堂？这句充满哲理的话仿佛诠释一切。她之所以这么做，是爱动了她，是爱让她说话，或者是爱让她出手相救。那么这爱是谁的爱呢？从哪里来的爱呢？
  仿佛隐含上帝的赐予。俾德丽采说当她见到上帝时，她会在上帝面前夸赞维吉尔。这语气很像《西游记》中孙悟空做好事后，就托人说“在玉帝面前美言几句”啊！
   诗篇尚未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今天收获了一个长复句与一句诤言般的话。

附：



　这‘信心’是到救赎之路去的门径。
但是我呢，为什么要去？谁允许我去？
　我不是伊尼阿，也不是保罗；
　我自己既不，人家也不以为我配这样做。
因此，假使我听凭自己去，
　我怕我的去会显得愚；
　你是大哲，你了解得比我所说的还要清楚。”
好像一个人打消他已决定了的，
　用新的念头改变他的原意，
　以致完全抛弃已开端的事情
我在那朦胧的山崖上就像这样：
　因为在开初那么急于要做的事业
　我已在思想中把它消磨掉了。①
“假使我没有弄错你的说话，”
　那“雄杰”的幽魂回答说，
　“你的灵魂是为懦怯的恐惧所袭击，
这种恐惧时常阻碍人们，
　使他们从光荣的事业折回；
　如同幻影对一只受惊的野兽一样。
为着使你解除这个疑惧，
　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来，
　在我对你初生怜悯时听到了什么。
我是在悬而未决者的中间； ②
　有一个圣女③叫唤我，她是
　那么美丽而蒙福，我请她吩咐。
她的眼睛比群星还更光辉；
　她以天使般的声音对我
　轻柔而温和地说出她的言语：
‘彬彬有礼的孟都亚的幽魂啊，
　你的声名仍旧留在人间，
　而且要同岁月一起长存！
我的朋友，不为命运所宠幸，
　在他荒崖的路途上受到了阻挠
　他因恐惧而转身回去；
据我在天上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
　他已经那么地深入迷途，
　我起身去援救他或许太迟了。
你去吧，用你的优美的言辞，
　用对他的得救必要的方法
　去帮助他，我就此也可以安心了。
差遣你去的我，是俾德丽采；
　我来自我愿意回去的地方；
　爱推动了我，爱使我说话。
当我到了我主的面前时，
　我要时常向他赞美你。


①在《炼狱篇》第五歌第十六至十八行里，有和这里相同的意思:
心中的念头像潮涌一样的人
永远射不中目标，达不到目的，
因一个念头抵消了另一个念头。
②悬而未决者”指林菩狱中的幽灵(见本篇第四歌)。
③这里的“圣女”指俾德丽采。


十

　　诗应该是早先于事物，渗透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就像空无，遇物即是无形；指物又感觉它存在。诗无处不在，就像光芒，如果没有物阻挡，它就像不存在，就像黑暗。因此诗像大象，需要事物的介入，需要言及，才会现形。至于如何现形，现多少形，因人而异，各不尽同。
总之，诗要及物；物能现形。人也是物之一种。人的特性是人有情感。人的情感不同显现诗的风格不同。
　　我总是只能如此粗论。
　　接着昨天的读：

‘贞淑的圣女啊，
　仅仅由于你，人类才比
　那圆周最小的天体所包含的万物优越！

这里维吉尔向但丁转述他对圣女俾德丽采的夸赞。问题是，维吉尔怎么知道俾德丽采这么多事？全知全能的人是谁？但丁？如果是但丁，那这就不是个有悬念的故事，是一个已知结果的故事。维吉尔称赞俾德丽采，因为她，人类才比那其他万物优越。俾德丽采为什么掌握这条信息的呢？她是什么时候有这个能力的呢？不知道。但丁的立论很高。

你的命令我是那么感激，
　即使我已遵从你做了，也显得迟缓；
　你不必再向我解释你的心愿。

维吉尔乐意虔诚地接受俾德丽采的差使，还说即使做了这差使也觉得迟了，可见其崇敬的态度。

但是告诉我这缘由：
　你为什么甘心离开你急于要归去的
　辽阔的地方而降入这下方的中心。’

维吉尔追问俾德丽采为什么要从天堂离开，从玛利亚身边离开。当然其理由肯定是为搭救但丁。搭救时中间请维吉尔帮忙。“为什么甘心离开你急于要归去的辽阔的地方”。这个指代语，如果不读后面，真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地方。若是天堂，当然可以说是辽阔的地方。“降入这下方的中心”是指人间吗？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感觉他们都是用文雅的语言对话，保持客气与风度。此处俾德丽采要回答维吉尔的提问。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

感觉是在对话中推进对事情全貌的了解。“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才是可怕的”，都不是具体的东西，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是一种语言习惯吗？还是故意让读者去猜？

上帝在他的宏恩中把我造成这样，
　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
　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

仍然是从转弯中描绘事实。同时也让读者略为知道俾德丽采在上帝的宏恩中，提前上了天堂。可能正因为提前上了天堂，才有后来的她带着但丁进入天堂各种天体。意思是她已经是天使，人间的灾祸影响不到她，哪怕火焰也烧不到她，看来是提前设了伏笔。

天上有一位崇高的圣女，
　她那么为那我差遣你去解除的障碍而悲悯，
　她破除了那天上严厉的戒律。

“有一位崇高的圣女”。仍是代指，为玛利亚。是她的悲悯才差使她下来解救但丁，而俾德丽采又托付给维吉尔。但丁遭受了这么大的风险吗？不就是在森林中遇到了三只野兽吗？俾德丽采进一步说，是玛利亚才使得她有机会下来传递信息。

她叫唤了琉喜霞，’②嘱咐她道：
　“现在那个对你忠心的人需要你；
　我就把他托付给你。”

竟然是有一个中间人啊。有一个叫琉喜霞的，但丁就这么引入神话吗？大家看到他的处理手法了吗？但丁假装叙述玛利亚直接叫俾德丽采通知、解救但丁，而实际上是叫了一个神话中的人，琉喜霞，一位弄瞎了自己的眼睛的罗马殉道者，说一切残酷的事归了她。所以帮你们不再也不怕残酷，她是残酷之敌。

附：

　她于是沉默了，我开始说:
‘贞淑的圣女啊，
　仅仅由于你，人类才比
　那圆周最小的天体所包含的万物优越！
你的命令我是那么感激，
　即使我已遵从你做了，也显得迟缓；
　你不必再向我解释你的心愿。
但是告诉我这缘由：
　你为什么甘心离开你急于要归去的
　辽阔的地方而降入这下方的中心。’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
上帝在他的宏恩中把我造成这样，
　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
　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
天上有一位崇高的圣女，
　她那么为那我差遣你去解除的障碍而悲悯，
　她破除了那天上严厉的戒律。
她叫唤了琉喜霞，’”②嘱咐她道：
　“现在那个对你忠心的人需要你；
　我就把他托付给你。”


十一


　　写诗的过程是否就是找诗的过程？但丁写《神曲》，一开始就确定它是好诗的吗？是否有可能只写了一段呓语？非常有可能。因为他只是写了自己个人的故事，然后紧张地掺杂了《圣经》和希腊神话故事。我之所以说紧张，是因为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故事让一个神话人物来说。当谈到一个学问时，他总毫不忌讳地引用他人的学问，更多的时候将智慧的人、有学问的人请入他书中，如维吉尔、圣保罗、圣彼得，等等。这些人物的出现虽然遵循一定原则，但也有许多随意的地方，这么一部完全具有个人主义色彩的书，凭什么从一开始就认定它是伟大的吗？一部大杂烩，垃圾都有可能。然而，但丁带我们找到了诗。他在自己的演绎中找到了诗的叙述、诗的语言和诗的声音。仿佛他天生就是诗人，谈任何事物都可变为诗。事实上，他谈任何事物都成了诗，成了诗的价值、诗的标准和诗的判断。我们能简单地归为天才吗？他的知识，他对语言的掌握，他对各类事物的认识以及认识的深度，成就了他，使他成了通才。他无所不包，无所不熟稔……
　　突然有了上一段话。
　　我们读诗：

琉喜霞，一切残酷之敌，
　站起身来走到那地方，
　我和古代的拉结③一块坐着的地方。

昨天解释琉喜霞是盲神，因为经历了残酷所以成了一切残酷之敌。她站起来走到俾德丽采和一个叫拉结的人坐着的地方。拉结，《圣经》中的人物，是雅各的后妻，生有约瑟和便雅悯。至于俾德丽采和拉结为何坐在一起，不知道。这里不说拉结，只说俾德丽采，她是什么时候上到天堂的，仿佛去了很久，比但丁久多了，就因为她先死吗？有疑问。

她说道:“俾德丽采，上帝的真正可称赞的人，
　你为什么不去帮助那个人，
　他那样地爱你以致他离开芸芸的众生？

琉喜霞说：“上帝称赞俾德丽采，还问为何不去帮助那个人。他那样爱你还让他死去吗？”上帝永远不说话，总是由他人转述。琉喜霞转述这句话，我想是但丁设计的，因为有了这句话，将会是一个不可抗拒的理由，后面的事将顺理成章。这句话是这个故事叙述的源头，一切的成因。

你没听到他那悲痛的哭诉么？
　你没见到在那大海不能对之骄矜的河流④上
　他正在和死亡搏斗么？”

但丁又说得这么具体。他说自己说得这么具体。——但丁哭了吗？在那森林中。夸张了吧？转述的夸张？琉喜霞竟说得如此痛惜，说但丁哭诉、在人生凶恶的河流上搏击，难道没有夸张吗？

在这些话说出来之后，
　我立刻离开我的幸福的地方
　来到这里，世上求福避祸的人

意思是俾德丽采被琉喜霞劝导后，才迅速地离开天堂。走得很快。诗篇的节奏进展缓慢，是否就在这缓慢中现出诗义？这样才可找到诗？

也没有像我那样的迅速；
　我信赖你的高贵的言辞，
　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光荣的言辞。

意思是俾德丽采信赖维吉尔，维吉尔曾用高贵的语言写下诗篇，使得所有读过它的人都感到光荣。表扬加鼓励。

在对我说了这话之后，
　她移开她光辉的眼睛哭了；
　她就使我更赶快来到这里；

说完，俾德丽采也哭了。“她移开她光辉的眼睛”才哭，这句有表现情景的转移，这种句法在后面经常被使用，是但丁句法的一大特色。俾德丽采哭着告诉维吉尔后，维吉尔就来到了此地。

而我依她的愿望到你这里来了；
　把你从那野蛮的畜生那里带走，
　它使你失去了到那美丽山上的捷径。

维吉尔说所以他来了，将但丁从那三头野兽前带走。写诗的但丁还补了一句：“它使你失去了到那美丽山上的捷径。”通常，在我们的写作中，会丢失这句的。这句虽然看似是补语，而实际上有增强了诗意，使诗句更为充盈。意思是，那三头野兽挡住了但丁，使得但丁再没有登上这座山的捷径，这补语补得充实。

附：

琉喜霞，一切残酷之敌，
　站起身来走到那地方，
　我和古代的拉结③一块坐着的地方。
她说道:“俾德丽采，上帝的真正可称赞的人，
　你为什么不去帮助那个人，
　他那样地爱你以致他离开芸芸的众生？
你不听到他那悲痛的哭诉么？
　你不见到在那大海不能对之骄矜的河流④上
　他正在和死亡搏斗么？”
在这些话说出来之后，
　我立刻离开我的幸福的地方
　来到这里，世上求福避祸的人
也没有像我那样的迅速；
　我信赖你的高贵的言辞，
　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光荣的言辞。
在对我说了这话之后，
　她移开她光辉的眼睛哭了；
　她就使我更赶快来到这里；
而我依她的愿望到你这里来了；
　把你从那野蛮的畜生那里带走，
　它使你失去了到那美丽山上的捷径。

①“崇高的圣女”指圣母马利亚。
②“琉喜霞”是三世纪时西拉叩斯的殉道者。在罗马皇帝戴克里先迫害宗教时,她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好使自己的美色不引起男子的欲望。因为这故事,她成为害眼病者的护神。但丁最敬拜她，因为他自己害着眼病。
④拉结是拉班的次女，雅各的后妻，生约瑟和便雅悯(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九章)。
⑤“河流”指人生的狂暴的河流。


十二


　　读诗，我喜欢读诗歌背后的精神，背后的诗歌精神的力量是吸引我的关键。换一句话说，如果不能从诗歌语言的背后读到诗人精神图景和气场，我是不会认可这位诗人的。因为我一直觉得，诗人的语言只是诗人精神图场的外溢，就像分泌液，它只是诗人形象极小的一部分，虽然这极小一部分也非常重要。不论读但丁的还是国内默默无闻的一小诗人，其作品如果不能透过作品读到诗人的真实形象，那么我会认为这位诗人是不真实的。隐藏只可能在极少数作品中，如果多数这样，那么我认为他是虚伪、不诚实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多吗？比比皆是。
　　那么，读但丁的《神曲》能瞭望到他是一个怎样的诗人气质呢？
　　我觉得他写自己的事是诚实的，如写他的家族里的事，写他在人生的旅途中遇到困难，写他对俾德丽采真挚、无限服从的爱，虽然众多方面用了比喻和象征，他写这些方面的语调是诚实的。一句话，他对他的语言是诚实的，他对他的诗歌是诚实的。但丁诚实而淡定地讲他要讲的事，无论对古罗马、意大利的历史，还是对先贤以及对神话故事中人物的引用，但丁的语调是平和的，视野没有高看他们，也没有低视他们。这与我们平常仰视的态度不同，那样更能获得一个平等的视域。事实上，但丁一开始就将自己确定为神仙，将他的朋友以及年轻人认识的人都确认为神仙，这个视域的建立或许可以帮助他更加从容与淡定在讲自己的事。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迟疑？
　为什么你心中怀着这种怯懦的恐惧？
　为什么你还不大胆而豪放，

维吉尔问但丁迟疑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不光他想问，我们也想问。此迟疑之思已经有几个回了，为何还在迟疑？

既然三个这样蒙福的圣女
　在天庭里那样地关怀你，
　我的言辞又向你保证了那么多的幸福时？”

维吉尔说已经有三个天使在天堂里关怀他，不是三个，有一个是基督的母亲马利亚，在天堂中享受至尊位置。并且维吉尔说，他还向但丁保证会让但丁获取更多的好处与成功。在这种境况中迟疑，不可思议。

好像为夜间的寒气所弯折
　和闭合的小花，一待阳光照耀，
　就在茎梗上直立起来，完全开放：

亲爱的朋友，在诗的这个位置，我们会使用比喻吗？会用一个比喻来增加语言的缝隙吗？至少今天的诗人不再如此。是诗歌发展了，还是对诗歌的认识增加了？抑或对诗人的智商要求提高了？这个比喻完全契合前面话的意思，前面陈事的语言，有了这句诗性的话的覆盖，让诗更加澄澈透明。

我的萎靡的精神也像这样；
　这么多的勇气在我心中洋溢，
　我像获得释放似地开始说：

意思是但丁获得了力量，他从萎靡的精神中摆脱出来，有了勇气，他开始说话。这戏，做得够足。

“多情的她啊，她救助了我！
　彬彬有礼的你啊，你迅速地
　听从她告诉你的真言。

这个她，我猜是指俾德丽采。那三人中他肯定最在乎她。“彬彬有礼的你”是指维吉尔。这三行感觉是客套话。

你用你所说的话使我心中
　生出这样要去的欲望，
　我已恢复了我的原意。

但丁被说服了，决定跟随但丁一同付出地狱。——从写作学的角度看，感觉这一歌是后来补写的，或许地狱中的主要内容已完成，但丁后来觉得前面需要补一歌，后面才做了这一歌。不然，一开始就全知全能，我觉得会影响后面的写作，尤其是写诗的语气。

请先行，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意志；
　你导者，你圣哲，你夫子。”
　我这样对他说；于是他行动，
我就踏上了那艰险荒凉的路途。


但丁意志已定，称维吉尔是圣哲、夫子和导者，他将跟在他后面。维吉尔听说就开始行动，但丁跟随，他们踏上了伟大的艰难险阻的探访地狱之途。

附：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迟疑？
　为什么你心中怀着这种怯懦的恐惧？
　为什么你还不大胆而豪放，
既然三个这样蒙福的圣女
　在天庭里那样地关怀你，
　我的言辞又向你保证了那么多的幸福时？”
好像为夜间的寒气所弯折
　和闭合的小花，一待阳光照耀，
　就在茎梗上直立起来，完全开放：
我的萎靡的精神也像这样；
　这么多的勇气在我心中洋溢，
　我像获得释放似地开始说：
“多情的她啊，她救助了我！
　彬彬有礼的你啊，你迅速地
　听从她告诉你的真言。
你用你所说的话使我心中
　生出这样要去的欲望，
　我已恢复了我的原意。
请先行，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意志；
　你导者，你圣哲，你夫子。”
　我这样对他说；于是他行动，
我就踏上了那艰险荒凉的路途。


十三

　　地狱到是什么？地狱是什么样子，人类并没有确切的经验。如今普遍的经验是，作为人类的绝对想象，它是人类反向思维（相对天堂）的一个极致，或者是人类二元思维的一次绝佳发挥。被普遍认可但没人真正能找到它的确切地点以及地狱之门。因此作为一个理性的产物，它是存在的。然而，作为一个感性的产物，它又是存在的，它是两次在人类经验世界里存在的事物，这是不多见的。以我们今天的文化，有谁相信地狱是不存在的呢？我们当然可以归于某种教育的结果，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想象出一个地狱来呢？肯定与我们对世界的识知有关，与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或生活在我们之间的后果有关。那么我们的后果就是，被我们的人性吓怕了，以至于我们需要一部分补偿（天堂），也需要一部分诅咒。我觉得，地狱可以看作是对另一部分不合时宜的人的诅咒。至于成功与否，是否真有一部分人受到诅咒，我们不得而知。
　　我觉得地狱，仍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它是一种意识活动。将人类的反向情绪，如可怕、恐惧、贪婪、奸淫、抑郁、凶恶、性欲等做了谴责性的归纳，它是道德的反面。在二元论的促使下，它当然暗示它的正面的正当性。文化中，东西方文明都出现过地狱，它们没有讨论过，只是对地狱的描写和想象略有不同，但后来在不同文化的交流下，对地狱的理解基本上趋向统一，都说有十八层。这是非常诡异的地方，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事。这是人类深层记忆的共通性吗?或者正是不同区域的人们遭受了共同相似的摧残，才唤醒本性中的共同经验，于是构筑了遭受苦难后可能面对的相似惩罚。然而，如同死亡一样，地狱是一个谁无法抵达的地方。地狱中到底是何种状况，其景况、其丰富性如何，没有人知道。除了在文化上进行想象，别无他途。我相信，但丁在前人的文化想象上，在综合基督文明的基础上，他对地狱进进了精确且若有其事的描绘，这不啻是对地狱文化以及对人类想象文化的一大贡献。
　　要之，地狱是对人类人性的一次自我掏空，是对人类自我处境的一次大胆鞭笞，同时也是人类向世界要求的一次精神的反向补偿。惩罚也是补偿。
　　地狱中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即使看了但丁所描绘的，也不会完全同意。但但丁的观点，是目前世界上最趋同的观点。
　　如我在上一章猜测，这一歌才是地狱篇的真正开始。但丁起的调子很高，也很抒情，竟然用了三个“从我”的排比句开头。

“从我，是进人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这里的“从我”，是从我开始还是跟从我呢？仿佛两个意思都可以。如果是从我开始，语气更为决绝，钦定了的意思。如果是跟从我，那就是引导进入了地狱的道路。这样的道理是悲惨的道路，如去悲剧之城的道路，这样的道路是痛苦的道路，这样的道路是人们遭受永劫无可救药的道路。——我觉得但丁也是模糊处理，他没有说这条道路的地点，也没有说是在精神中或是心灵中。

正义感动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
　‘神圣的权力’‘至尊的智慧’，
　以及‘本初的爱’把我造成。

我觉得这里是主观的确定。“至高的造物主”肯定是指上帝。而对“正义”的使用，我觉得就是但丁的主观意愿，他需要将这次旅行定义为正确，具有正当性。“神圣的权力”“至尊的智慧”“本初的爱”，这三个指称后面有注释，分别为圣父、圣子及圣灵，这三个神感动了上帝，让上帝去造地狱。从今天的视域看，无论但丁说得多么像真的，我们也认为它是想象的，只是尽可能处理成是真的。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①

但丁拟定在地狱出现之前，或在他出现之前，世界是固定的，永恒不变的。只有万物存在，没有人或人这样的灵性之物。也就是世界没有意识、没有意念，当然也没有众神与上帝。此处的解释仍然归于人是由上帝造的，正因为上帝造了人，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切纠纷。而有了纠纷，上帝又试图化解纠纷，《圣经》大概就是这么一档子事儿。“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意思是凡到此地的，就必段抛弃一切希望。据说，地狱最大的问题是绝对没有希望可言，或地狱最可怕的责罚就是它的绝对没有希望。

附：

第三歌
可畏的铭文和黑色的江河

“从我，是进人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正义感动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
　‘神圣的权力’‘至尊的智慧’，
　以及‘本初的爱’把我造成。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①

附：

①    在这里，除了可畏的铭文外，没有守卫者，地狱的门是洞开着的。造成地狱的是“三位一体”，即圣父(“神圣的权力”),圣子(“至尊的智慧”)，及圣灵(“本初的爱”)。而感动上帝去造地狱的是“正义”。
在地狱造成以前只有“永恒的事物”。“永恒的事物”指最初的物质，诸天体,以及统治诸天体的各级天使。
对于但丁，地狱是永远存在的，而地狱的最可怕的责罚就是它的绝对没有希望。



十四

　　多数时候，地狱对此在的人来说，是一个危害，是一个警告。而那些热衷于谈论的人，我想除了警告，不知还有什么作用？难道渴望真的那些做过坏事的人在那里接受惩处吗？我想这并不能搜集到可靠证据。因此，地狱只能是一种劝慰，是一种对善的勉励。并且可悲的是，地狱并不能真正阻挡那些人继续干坏事，要不然像贫困一样，为什么地狱可以千秋万代延续下来？但是，如果作为人类的一丝善念，如果将那些坏事作为人类人性的本能来认识，那么地狱就可以永续了。如今的价值，是将那些坏事作为人类人性的异端，而是否有可能是人类正常特性的一次体现呢？抑或是，我们做得太多将其看作人类人性的正常体现了？兴许，我们应走得更远，将人类本性揭露得更为充分，更为彻底。
　　所以，我认为地狱是人类将自我认知的一次埋葬，一次对恶的埋葬。如果还有其他机会，可能会做得更彻底。
　　今天，我们的认知到此为止。让我们来看但丁的认识。

我看到在一座大门之上
　刻着这些模模糊糊的字句；我说：
　“夫子，这些字句于我意义艰深。"

但丁看见地狱门口刻着几行字。主动向维吉尔交代说这些对他很有用。一个疑问是，但丁既然到地狱之门，为什么不给一个时间地点呢？显然是无法交代的事，那只是一种想象。或者是但丁遵循前期传统，替我们认识了一回地狱真正的样子。

他好像一个深有经验的人，对我说：
　“在这里定要放弃一切的猜疑；
　一切的怯懦定要在这里死灭。

但丁说维吉尔对地狱并不陌生，仿佛十分了解，所以他说是有经验的人。维吉尔劝告但丁说要放弃猜想，不但要放弃猜想，还要摒弃怯懦，只有这样才能勇敢地站在地狱面前。

我们已到了我对你说过的地方，
　你要在那里看到悲惨的幽魂，
　他们已失去了理智②的幸福。”

他们已经到了地狱之门，即将看见地狱中的幽魂，这些幽魂悲惨又可怜，他们失去了灵魂，再也体验不到没有灵支的幸福感了。反语似乎是说，我们作为如今的人，拥有灵魂是一件幸福的事，可以自由往来、想象。的确，我们还没有想过我们失去灵魂的样子，如果那时还活着的话。如果那时还活着又没有灵魂，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然而，地狱就存在许多这样的人。不知人世中有没有？

于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脸上露着使我欣慰的高兴的颜色，
　他把我领到幽冥的事物中去。

维吉尔领着但丁前行，抓着但丁的手，神情愉悦，进到幽冥地狱中去。“幽冥的事物”，可能是指地狱中的灵魂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幽秘诡异的效果，也可能是指除了幽暗的灵魂，还有其他幽暗的事物如门、通道，形成幽黑的效果。

这里喟叹，哀哭和深沉的号泣
　响彻了无星的天空：
　这在开初时使得我流泪。

这些灵魂都在哀哭、号泣和喟叹，他们为什么会哀哭、号泣和喟叹呢？他们哀哭、号泣和喟叹的目的是什么？只为表达自己。哪怕不起作用，也想引人他人的同情，如读者的同情，如今世活着的人的同情与怜悯。先前的人，灵魂遭受的苦难，对后世的人来说就是警告。哀哭、号泣和喟叹响彻球宇，充满黑暗的天空。并且立即打动了但丁，但丁不禁流起泪来，这就是那些灵魂哀哭、号泣、喟叹的目的。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但丁的这几个短语用得很准，描述受难的灵魂。都是描述声音的，却用了叫喊、语调、语言等几个层次的声音。具体看仿佛有外声、声律和内声，我觉得这里有东西可学。“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用奇怪的语言可怖地叫喊；“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用愤怒的声音说着痛苦的话；还有低沉而喑哑的声音。但丁要表现的是这些灵魂在人间遭受了深重苦难，或者在人间做多了至极坏事所以在这里遭受如此折磨。

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砂走石一样。

这些受折磨的灵魂的声音在漆黑的空中转动，如同飞沙走石。但丁先不说持有这些灵魂的人曾经干何种坏事，只先谈后果，所以我说，这于今世的人来是一个警告。对某些人来说，可能真的有阻吓效果，但实际上，对人的本性来说，这并没有作用。

于是,心中怀着恐怖,我说道：
　“夫子，这我所听到的是什么?
　这些似乎那么地不胜痛苦的人是谁？

真的起了作用，于是但丁请教：这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不胜痛苦的灵魂是什么人的。其实我们能猜想是什么人的，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的后果。但但丁的叙述就是不紧不慢，亦走亦趋，他将娓娓道来是干了什么坏事的灵魂。
    明天讨论，人在什么情况下，绝对不会干这样的坏事。

附：

我看到在一座大门之上
　刻着这些模模糊糊的字句；我说：
　“夫子，这些字句于我意义艰深。"
他好像一个深有经验的人，对我说：
　“在这里定要放弃一切的猜疑；
　一切的怯懦定要在这里死灭。
我们已到了我对你说过的地方，
　你要在那里看到悲惨的幽魂，
　他们已失去了理智②的幸福。”
于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脸上露着使我欣慰的高兴的颜色，
　他把我领到幽冥的事物中去。
这里喟叹，哀哭和深沉的号泣
　响彻了无星的天空：
　这在开初时使得我流泪。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砂走石一样。
于是,心中怀着恐怖,我说道：
　“夫子，这我所听到的是什么?
　这些似乎那么地不胜痛苦的人是谁？

②但丁用“理智”一词，与普通用的不同，其意义与我们说的“灵魂”或“精神”相差不远。


十五

　　几乎所有人，在心底可能都认为自己与地狱有关，不像天堂，并不是所有人与其相关，不像贫困和苦难，想逃离却被缠绕一般逃不开，甚至可以遗传。地狱，并不完全是一个想象的词，真可能是确有其事，人们一提起它心里就发怵。我们的文化已经如此塑造，可能有半心半意的忏悔，害怕自己被遣进地狱；也可能是恐惧的成份占多数，因为如果按进地狱的标准来说，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可以囊括而去。换一句话说，不论你精神上多么高洁，人格上多么完美，若想进地狱，可轻易地做到。又换一句话说，我们今天在世上体现的人性，已经被钦定了多数人要进地狱。
　　实际上，我还想到，“君子，上乎”；地狱似乎是用来恐惧人们的，它提倡大家要做君子，不然下到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要经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他对我说：“处于这悲惨的命运中的，
　是那些人的凄凉的幽魂，
　他们在人世过了无毁无誉的一生。

维吉尔对但丁说，这些幽魂都经过了悲惨的命运，他们在世上经历了无毁无誉的一生。无毁无誉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是默默无闻，没有荣誉也没有成就的一生吗？我们常说混混噩噩，原来这也是不允许的啊，比起那些大恶，这些游魂更为痛苦，他们无依无靠，无所皈依，就像黑暗中的海带，没有缠绕。或者海带还有一丝缠绕，而断开随着洋流的海带才是没有缠绕，它们游魂一般。
　　在我的观念里，以为最大的恶才是最痛苦的，才会遭受天谴的，想不到无名无分、无所成就就会遭到最大的惩罚。这是反向告诫如今的人要自强吗？我觉得是。

同他们混合在一起的
　还有一队卑贱的天使，他们对神
　不叛逆，也不忠诚；只顾到自己。

还有卑贱的天使？这个不理解。难道天使和人的身份是固定了的？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的？不然地狱中为何有天使一话？我以为人进入天堂是一条升迁之路，只要够努力，人的肉体丢失后灵魂就会进入天堂。不过此处的天使是但丁随意请入的，并不是《圣经》中的天使，就像我们乡下的土神。此天使与人的共同特征是，都是既不叛逆，也不忠诚，有些像人的默默无闻与混混噩噩过日子。——这样看更像是告诫。

天堂把他们逐出，为了使自己的美
　不受损害;幽深的地狱也不收容他们，
　怕罪恶之徒还可以向他们夸耀。”②

说的是卑贱的天使的遭遇。天堂中不收他们，因为怕使天堂的荣誉受损；地狱也不敢收留他们，因为怕他们向更恶的人炫耀。这是什么逻辑？地狱不上帝造的吗？上帝不是足够善吗？怎么让他们做游魂吗？上帝宽广的仁慈之爱呢？
   这么说，无论何种慈悲，都是有条件的，或者说都有功利性的。啊，宇宙到底有没有超宇宙的广大的至善？

我说：“夫子,什么事情使他们那么悲痛，
　他们要哭得这样地辛酸啊?”
　他回答说：“我要十分简单地告诉你。

但丁问，什么事情使他们那么悲痛，哭得这样地辛酸。我的理解是默默无闻与混混噩噩，难道还有别的原因？维吉尔做为一个智者将回答。

这些幽魂没有死灭的希望；
　他们盲目的生命是那么卑鄙，
　凡是其他的命运他们都嫉妒。


原因就是他们以为他们还有希望。他们认为他们罪不够重，可能受到宽恕，还有机会上天堂或下到更深的地狱。下到更深的地狱也是一种希望。以人性来讲，的确，凡事若还有希望，人是最痛苦难耐的，这一点大家可能深有何体会。我觉得是但丁抓住了人性的这一弱点，所在以将这一班人的灵魂安排到这里，接受考验。我会想，但丁的诗篇怎么都抓人类最本质的东西呢？他是怎么构思，怎么发现的，又是如何设计处理这些细节的呢？比照自己，可能能抓一两个本质，但不可能处处细节都抓本质，而但丁不仅如此，还深入细致地刻画。
　　但丁说，这些卑鄙的灵魂生命也是卑鄙的，他们都嫉妒其他命运。这其他命运应包括好的命运，也包括坏的命运吧？

他们的消息不许留在人间；
　‘慈悲’和‘正义’鄙弃他们：
　我们且别谈他们；只是看一看就走。”

维吉尔说他们在人间没有名分，不留痕迹，连慈悲和正义都运离他们。我的理解是，他们大概都没有做尚的事，所以做为高尚和公正的一分子，慈悲和正义也就与他无关。这是一些可怜的灵魂。然而，生活中，我们都不是这样的灵魂吗？维吉尔说别谈论我们了，他催促但丁快走。

我抬头望了,只见有一面旗子
　在翻舞着向前疾行，
　仿佛无论如何不肯停下来的样子

这是跳开来描写一下地狱中的外部环境，说仿佛有一面旗帜在前面行走，走得很快，不曾停下来。好像是说，维吉尔和但丁被这旗帜指引，一路向前。而实际上是指那些被热抛弃的灵魂，他们被什么催促，一路向前，仿佛有一面旗帜指引他们似的。

后面跟着一个那么长的行列，
　我以前决不会相信
　死竟使得这么多人失去生命。

这世界上竟有那么多因默默无闻与混混噩噩而地狱中痛苦挣扎的人。他们的灵魂在地狱中无人问津，只能无目的地排成一队漫无目的地前行。其中的警句是“
死竟使得这么多人失去生命”，这句话可引申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因死而结束了生命，一种苍凉与悲痛感由然而生。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说出了整个事实。不说全，又仿佛完全说全了。当然，此处但丁的感叹是，竟有这么多默默无闻与混混噩噩的人，他们死亡后都结成了漫无边际的队伍，仿佛跟着一面什么旗子后面，怨天尤人、悲苦地前行着。

附：

他对我说：“处于这悲惨的命运中的，
　是那些人的凄凉的幽魂，
　他们在人世过了无毁无誉的一生。
同他们混合在一起的
　还有一队卑贱的天使，他们对神
　不叛逆，也不忠诚；只顾到自己。
天堂把他们逐出，为了使自己的美
　不受损害;幽深的地狱也不收容他们，
　怕罪恶之徒还可以向他们夸耀。”②
我说：“夫子,什么事情使他们那么悲痛，
　他们要哭得这样地辛酸啊?”
　他回答说：“我要十分简单地告诉你。
这些幽魂没有死灭的希望；
　他们盲目的生命是那么卑鄙，
　凡是其他的命运他们都嫉妒。
他们的消息不许留在人间；
　‘慈悲’和‘正义’鄙弃他们：
　我们且别谈他们；只是看一看就走。”
我抬头望了,只见有一面旗子
　在翻舞着向前疾行，
　仿佛无论如何不肯停下来的样子；
后面跟着一个那么长的行列，
　我以前决不会相信
　死竟使得这么多人失去生命。

① 这些天使在《圣经》里没有提起过。但丁所根据的显然是民间的传说。
②其他的罪人至少还能够下一个决心。


十六

　　有朋友谈诗从副词、介词或连词等谈论一首诗的总体面貌，我知道这是某大诗人用过的手法，算是一种为文的技巧。但个人认为千万别奉为圭臬，即使这样的说法成立，那也是对方所谈论的是经典之作。经典之作意味着语言、语序和意义固化，无论何词都具有不可更改的现实意义，而今人的普通作品并不是如此，有些作品甚至算不上佳作，如果就此聪明地从作品的所谓连词或介词进入，岂不是误了大事？我的意思是，在诗都可更改的情况下，如何信任这些副词在诗中的稳定性？如果以此解读，岂不是将路走偏？将读者带往可怕的万劫不复的盲区？如一首诗，如果将他的主体性丢之不顾，将它的意义、价值、方法论以及主体词语不顾，哪何必要读这首诗呢？《神曲》中有大量连词和介词，个人认为它不是作品的主体性东西，某些在译者的误译下可能还是不准确的表述，如果我也仅仅从这样的副词出发，真不知会读成怎样。实际上，我会将副词可能不准确的地方跳过去，或者是体会它的意思后不较真它是否用得准确，看作品的主要内容和它所描述的事就行了。

在我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之后，
　我看到而且认识了一个幽魂, ①
　他由于懦怯而逊位于人。

在这默默无闻与浑浑噩噩的灵魂中有一些是但丁认识的，并且有一个人曾经因懦怯而逊位于人。这个人是谁，没有明说。但丁将他要写的人都不会明说，都是用代称短句。而这个人可能是一位逊位的教皇。教皇是怯懦而默默无闻的吗？莫非但丁的标准与我们的不一样？对何为默默无闻，对何为浑浑噩噩。

我立刻知道而且确信
　这就是卑贱者的一群，
　他们为上帝和他的敌人所痛恨。

但丁认为这就是怯懦的卑贱者，这些人为为上帝和他的敌人所痛恨。是因为怯懦和不抗争而痛恨吗？从语气看像反话，但丁意图告诫人们不要怯懦，不然会变得卑贱，会让人看不起，包括上帝和自己的敌人都会看不起。所以我说这是激励。

这些从没有生活过的可怜家伙
　是赤裸着,又为那里的胡蜂
　和大黄蜂所痛刺着。

没有生活过？这句话不好理解。他们都不是在人间吗？就连但丁认识的那人还做过教皇。但丁说这些人赤裸着，被胡蜂和大黄蜂叮咬。默默无闻与浑浑噩噩的卑贱者地狱中最终要被胡蜂和大黄蜂叮咬是吗？看来我们是大概率事件呀。

这使得他们血流满面，
　血和着泪流到他们的脚边，
　又为可憎的蛆虫所吮吸。

这是被但丁的三重复句进一步描写。卑贱者的残状。蓦然间，我对卑贱者有些同情，实际上，我了解的被信为是卑贱者的人，他们并不是先天就喜欢默默无闻，就愿意浑浑噩噩，他们是现实的受害者，或者是因为残酷的现实被挺厉害至此，他们甚至是现实的反抗，此种不合作的也是一种软对抗，但丁将他们一概归为默默无闻的卑贱者，犯在教条主义的嫌疑。

于是，当我向前望去时，
　我看到一群人在一条大河②的岸上；
　我就说:“夫子,现在请允许

残烈的现场，但丁看见一群人在一条河的河岸上。但丁想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从情景上看，仿佛换了一个地方。应是另一批受难的灵魂。

我知道这些人是谁；
　而且据我由那微弱的亮光所看到的，
　什么规矩使得他们仿佛那么急欲过去。”

这里，有两个句子的语言嵌入方式值得关注。虽然并不符合我们的语言习惯，但从中看到的用词，或许可以学到什么。“据我由那微弱的亮光所看到的”，这里有一个“由那”，由那的出现仿佛将我们习惯的句子绕弯了。我们习惯的句子是“我们顺着一个亮光看过去”，而改为“由那微弱的亮光所看到的”，仿佛扩充了语言的叙事空间，拉开了时空，啊，这些么由副词引读诗歌也是有些道理？哈哈。
“什么规矩使得他们仿佛那么急欲过去”，道理一样，这一句我们一般会表述为什么方框或矩形物，使得他们那么急欲过去。就是说我们会具体化。而但丁用规矩一词仿佛语言更具开放性，因为规矩就不止是方框或矩形物了。

他对我说道:“当我们在阿刻隆的
　阴惨的河边停下我们的脚步时，
　你就会知道这些事情。”

这三行仿佛是说，只要停下来看就知道了。阿刻隆河，就是前面但丁说的那条河。当一个人远远地看到一条河岸上有许多幽魂，于是问那是什么，慧者就回答说只要停下来看看便行。这有点我们的孔子问答，充满智慧。慧者都是不急于回答提问，而是就提问者的处境进行提醒，这是一种提携。这可能也是一种写作技巧。

附：

在我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之后，
　我看到而且认识了一个幽魂, ①
　他由于懦怯而逊位于人。
我立刻知道而且确信
　这就是卑贱者的一群，
　他们为上帝和他的敌人所痛恨。
这些从没有生活过的可怜家伙
　是赤裸着,又为那里的胡蜂
　和大黄蜂所痛刺着。
这使得他们血流满面，
　血和着泪流到他们的脚边，
　又为可憎的蛆虫所吮吸。
于是，当我向前望去时，
　我看到一群人在一条大河②的岸上；
　我就说:“夫子,现在请允许
我知道这些人是谁；
　而且据我由那微弱的亮光所看到的，
　什么规矩使得他们仿佛那么急欲过去。”
他对我说道:“当我们在阿刻隆的
　阴惨的河边停下我们的脚步时，
　你就会知道这些事情。”

① 普通把这个幽魂认为塞莱斯丁五世。他于一二九四年被选为教皇,在位五月即辞职，让位给菩尼腓斯八世。而菩尼腓斯八世在全诗中是但丁所讥嘲和咒骂的主要对象。
②“大河”指阿刻隆,地狱中四条河流中的第一条,形成地狱本境的边界。

十七

　　鬼可能是脑中未实现的意念，或者是自己不能把握的幽魂，鬼与灵魂似乎不同，但也有相同的地方。前晚，好像没睡多久，就感觉自己来到一个非我的意识中，仿佛在一个房子里，气流好数码一般飞旋，我好像看清了三段诗句显现，是那种杰作般的凸形文字。我仔细观看了它，诗中有真理般的诤言，我记住了它。当时还害怕这是梦，要确信，要确定下来。我再次俯下身子去。其中前两段记得更为清晰，好像特别复述过，与自己平时的想法相通。又心想这是别人的诗句，不能抄袭。就在我俯下身子的时候，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不能及时起来。我感觉被什么东西吸住了，第一反应是鬼。但看不见何种面目，对有形的东西没有印象。我被这种沉重的负担耽误了，脑意识集中到鬼身上来，意识到可能是到了鬼，不需要挣脱。只觉得整个氛围是阴森的，但没有十分恐怖。意识和神经都是朦胧的，反应很慢。我的意念是要挣脱它，持续了很久。这时候不想诗的那事了，但脑子里有印象，持续了很久后，意识略为清晰，但刚才的事却更为淡忘。醒来后我起来喝水，才凌晨一点多，睡意惺忪，看到房间、客厅里的东西却有恐惧之意，尤其是那暗的、黑的部分，需要眼睛的再次打量，第二次确认，才知道它是什么。我强行在厨房喝了水，又上了厕所，再躺到自己的房间的床上，觉得什么都是恐怖的、都是凶猛的，身子一紧，被子盖得更紧了。稍缓，想找开始印象深刻的那首诗，当时确认已记住，与自己平日的思想相通的那首诗不记得了，丢失了。
　　丢诗是小，确认是梦是小，那么，刚才我自己的那个意识是灵魂还是鬼呢？如果这个故事再长一点，会不会去到像但丁描述的那个地狱中呢？

然后,我双眼含羞下垂，
　恐怕我的说话会触怒他，
　一直走到河边时我闭口不言。

但丁在维吉尔面前保持谦恭，说他的问话怕引起维吉尔的不悦，于是他在河边走时默然无语。然而，这其实是给了但丁观察的是时间。

看啊!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 ①
　驾着一只船向我们驶近，
　大声叫道：“该你们受罪，邪恶的鬼魂们啊!

在满是鬼魂、幽灵的河中，突然有一条船驶来，船上的老人须眉皆白，他在大声地骂那些幽魂，说他们是邪恶的鬼魂，活该在这里受罪。我的思考是，能在幽魂受难的河中行驶的人是谁，肯定是天使或非一般的人，单靠个人想象是不够了，必需借助前人的经典，我知道但丁的诸多原型出自《圣经》，此也不例外。
　　如果单就想象来说，在幽冥的河上安排出现一个“活人”是非凡的想象力，因为要超越这些并不容易。

不要再希望看到天堂：
　我来把你们领到对岸；
　领到永恒的黑暗；领到烈火和寒冰。

那白发老者还在骂幽魂，诅咒他们不能看见天堂。他准备将他们河的对岸，领到永恒的黑暗中，领到永恒的烈火和寒冰中去。——这是超度吗？去彼岸吗？那么这幽魂是尚未识别的幽魂，是还可锻打和可造的幽魂。

站在那里的你，你是活人，
　快从那些死了的人那里离开。”
　但是当他看到我不离开时，

白发老者发现岸上有活人，是但丁和维吉尔。但丁是活人，维吉尔是吗？或者如果但丁是活人，那么用什么方法进去的呢？灵魂吗？如果是用灵魂进去的，那么怎么识别死人的灵魂和活人的灵魂呢？还是仅仅是诗人的先行观念？诗人了解这事。白发老者劝但丁从这里离开，但但丁不听。

他说道：“你得从别的道路,别的渡口②
　过去,不能从这里过去
　必得有一只较轻的船③渡你。

这三行没什么要解释的。倒是这老者为何对但丁、维吉尔二人的来访不惊讶呢？并且这么爽快地给他们指了明路，难道地狱中常有人造访的吗？“一只较轻的船”被指是“天国的舵手”的轻舟，这不是上帝的船吗？我记得天国的舵手是比喻，即上帝。他有船吗？虽然他可生造船。

我的引导者对他说：“开隆，不要多虑:
　这是天上的意志,天命所在
　定能完成；不要再问了。”

维吉尔认识那老者，直接唤名开隆，开隆是地狱中的伽图。这个镜头我记得许多名画家做过插图，用强而有力的画面语言。维吉尔说这是上天的意志，叫开隆不要问了。

立时，那在铅色的沼泽上
　停着船的舟子,眼睛周围发着火光，
　他的多毛的双颊平静不动了。

“停着船的舟子”，这里不是重复了吗？感觉是那沼泽上停了许多船，或可以停许多船。“眼睛周围发着火光”，是指那老者火一般的目光吗？这个拆分的用法新鲜啊。“多毛的双颊平静不动了”也是曲意的写法，意思是不说话了，那老者不说话了，同意了维吉尔的意见，听到说是上天的意见就不做声了。
　　感觉，他们间，无认人鬼、鬼神，都保持某种赤诚，就是对事实本身的信任。只认为是真的事情，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什么界限，都是可信任的，如这位白发老者，就这样轻易地将“一个是人、一个是灵”的一对放行了。

附：

然后,我双眼含羞下垂，
　恐怕我的说话会触怒他，
　一直走到河边时我闭口不言。
看啊!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 ①
　驾着一只船向我们驶近，
　大声叫道：“该你们受罪,邪恶的鬼魂们啊!
不要再希望看到天堂：
　我来把你们领到对岸；
　领到永恒的黑暗；领到烈火和寒冰。
站在那里的你，你是活人，
　快从那些死了的人那里离开。”
　但是当他看到我不离开时，
他说道：“你得从别的道路,别的渡口②
　过去,不能从这里过去
　必得有一只较轻的船③渡你。
我的引导者对他说：“开隆，不要多虑:
　这是天上的意志,天命所在
　定能完成；不要再问了。”
立时，那在铅色的沼泽上
　停着船的舟子,眼睛周围发着火光，
　他的多毛的双颊平静不动了。

①指开隆。开隆在地狱中即等于炼狱中的伽图。
②“别的道路,别的渡口”,是指通到炼狱去的路。
③“较轻的船”指《炼狱篇》第二歌里“天国的舵手”的轻舟。


十八

　　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但丁及《圣经》的作者了解人类及世界的本性与本质后特意为人类量身定做了一些观念和价值？也就是人类本就是如此，世界本就是如此呈现，然后他们说如此彰显有罪，如此张狂有问题，人类本就是有欲望且不可更改，人类本就是有些不可改造的毛病，然后他们说要控制，要改造，不然将如何如何。所视世界本就是如此存在的，规律、规则，然后他们是我们的一个人亲手搭建的，是如何搭建的，是在爱你的人爱的鼓励下搭建的。当然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世界是由爱搭建的。
　　也就是说本质的世界先天存在，然后他们说了一个理由。这理由一般还反驳不了，因为你就是用这个思维方式反驳的，他们预设了你的反驳和你反驳的思维方式。也就是他们了解世界和人类的一切，人类无法跳开人类的方式去思维和反驳。因此，我们许多人无限信服他们，觉得他们充满了智慧，至少眼前的一切得到一份新解，一千多年来人们在这份解释中活得自在、找到了充实的根由并做了更多注脚。由此滋生无数信徒。《神曲》就是一部关于信徒和由信徒搭建的书。
　　人类的罪早有注脚。眼下有一份新解。

但是那些衰弱而赤裸的鬼魂，
　一听到这些可怕的言语，
　都变了色,牙齿格格作声。

那此幽魂如此害怕开隆？只要他一说话就害怕，且还不是说关于他们的。这三倒对鬼魂的刻画入木三分，但丁是以第三视角进行刻画的。“衰弱而赤裸”，一个这小的罪就受尽苦难，倒是对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产生了同情。

他们亵渎上帝和自己的父母；
　亵渎人类；亵渎那地点，那时间，
　那传下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的根源。

这么重吗？是说枉做了人，没有利用好做人的条件吗？如果是这样，倒也如此。然而，为什么要剥夺一个人做平凡人的权力呢？当然，也可以将这句话视为激励，但丁在激励人们不要做平凡和普通的人，不然就是亵渎了上帝和自己的父母，就是亵渎人类，亵渎出生的地点和存在的时间。就诗的方面来说，这三行都抓住了本质，既是对现有事实的有力䐍大，也是一次想象力的张扬。
  
然后,他们痛哭着，
　大家一起逐渐靠近那被诅咒的河岸，
　这河岸等待每个不敬畏上帝的人。

综合来看，但丁的描绘并不是直接对着这些幽魂，一开始也并没有直接大篇幅地描绘他们，而是有情节的加入、开隆出现后再来回视他们，尤其是借开隆对他们待态来表现他们的卑贱和可怜，以及凶恶。这么可怜还凶恶吗？即使是凶恶也是可控制的凶恶。一个能控制凶恶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幽魂们痛苦，一起逐渐靠到河岸上去。这河岸等待每个不敬畏上帝的人。意思是因为不敬畏，所以要被惩罚，会被接走。

有着燃烧的煤块似的眼睛的恶鬼
　开隆召唤着他们，把他们赶在一起；
　谁踟蹰不前的，他用桨就打。

“有着燃烧的煤块似的眼睛的恶鬼”，黑而发红的眼睛？我们如今对鬼的认识大概都是这样样子，无话电影中还是动画中，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开隆使唤他们，驱赶他们，见有犹豫的就打。恶鬼都挨打还算是鬼吗？

如同秋天的树叶一片接着一片
　飘落下来,直到树枝看见
　自己所有的猎获物①都落在地上:

意思如此明确，还要使用一个比喻，这就是但丁有可爱之处。这个比喻的作用使诗篇进行了歇息，或使诗有了气孔。也算是幽默的成分。我一直强调诗要有幽默的成分。事实上，虽然是比喻，但丁还是将诗进行了推进，如“自己所有的猎获物都落在地上”，意思是那些恶鬼被驱赶在一起了。

亚当②的罪恶的子孙一个一个地
　一见招手就从岸上纵身跳下船去
　好像听到呼唤的鸟儿一样。

这幽魂被开隆召唤，从岸上跳进船去，开隆处于支配地位，像使唤鸟儿一样使唤这些幽魂。但丁写这样的凝重场景并没有写得让人窒息，反而处理很自在、轻松，这是需要学习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地在褐色的水上离开；
　他们还没有登上对岸，
　这边岸上又集合了新的一群。

幽魂被船装走了。才装走一船，岸上又集合了一群。这个情景也很经典，插画中常有表现他们的。这里的空间叙述处理得开阔、遒劲有力，龙迪勇教授喜欢谈论的话题。空间叙事谈论的是叙述角度，意思是若以恰当的角度，同一个场景，用空间叙事的技巧可以处理得更壮阔、壮美，文法也更得体。显而易见，但丁的处理很得体。

“我的儿子，”那彬彬有礼的夫子说道，
　“那些在上帝的盛怒之下死去的人，
　从万邦会集在这里；

维吉尔开口说话介绍，说这些幽魂是在上帝盛怒下死去的人，触犯了上帝。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万邦是指很多国家。

渡过这条河他们从不延迟，
　因为‘神圣的正义’激励他们，
　使恐惧变成了愿望。

“神圣的正义”是指圣父吗？是马利亚的夫君？意思圣父可能原凉他们，所以看到有机会就快速离开，心中由原先的恐惧变成了愿望。

善良的精灵从来不由这条路经过；
　因此，假使开隆对你发什么怨言，
　你现在很容易懂得他的意思。”

这里是恶鬼专门走的水路，善良的灵魂不会到这儿来。维吉尔让但丁不要激怒开隆，不然有他一壶喝的。但丁在处理时诗的“第三个句子”，即并不是他想到的第一句、第二句。话的意思显然是，若激怒了开隆，他就会有怨言，这怨言的内容但丁是明白的。为什么明白？因为是但丁激怒的呀。

他说完话之后,那幽冥的境界
　发生剧烈的震动，回想起
　我那时的恐怖还使我浑身出着冷汗。

维吉尔说完话后地狱中发生剧烈的震动，但丁回想起还感到后怕，浑身出着冷汗。

那阴惨惨的地上刮起了风，
　风中闪出一道红色的电光，
　使我全部失去了知觉；
我倒下了,好像一个突然睡去的人。

但丁是作为一个观察者，他并没有走，他只是看到一部分地狱的场景。最后四行说自己晕倒，可能有技术处理的因素，因为从他前面的情形看，但丁并没有惊恐之色。何况，有维吉尔一直陪在他身边。至于地狱为什么刮风，刮的什么风，无从知道；地狱中的红色电光是怎么来的，也无人知道。所以，我说是这技术处理。

附：

但是那些衰弱而赤裸的鬼魂，
　一听到这些可怕的言语，
　都变了色,牙齿格格作声。
他们亵渎上帝和自己的父母;
　亵渎人类；亵渎那地点，那时间，
　那传下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的根源。
然后,他们痛哭着，
　大家一起逐渐靠近那被诅咒的河岸，
　这河岸等待每个不敬畏上帝的人。
有着燃烧的煤块似的眼睛的恶鬼
　开隆召唤着他们，把他们赶在一起;
　谁踟蹰不前的,他用桨就打。
如同秋天的树叶一片接着一片
　飘落下来,直到树枝看见
　自己所有的猎获物①都落在地上:
亚当②的罪恶的子孙一个一个地
　一见招手就从岸上纵身跳下船去
　好像听到呼唤的鸟儿一样。
他们就这样地在褐色的水上离开；
　他们还没有登上对岸，
　这边岸上又集合了新的一群。
“我的儿子，”那彬彬有礼的夫子说道，
　“那些在上帝的盛怒之下死去的人，
　从万邦会集在这里；
渡过这条河他们从不延迟，
　因为‘神圣的正义’激励他们，
　使恐惧变成了愿望。
善良的精灵从来不由这条路经过；
　因此，假使开隆对你发什么怨言，
　你现在很容易懂得他的意思。”
他说完话之后,那幽冥的境界
　发生剧烈的震动，回想起
　我那时的恐怖还使我浑身出着冷汗。
那阴惨惨的地上刮起了风，
　风中闪出一道红色的电光，
　使我全部失去了知觉；
我倒下了,好像一个突然睡去的人。

①“猎获物”指树枝上的叶子。
②亚当就是《旧约•创世记》里所谓的第一个人类。


十九、当猩猩也仰天遥思


　　现在有一个流行的观点，即世界因为人类的意识而存在。也就是世界，是因为观察而存在的，如果不观察，世界也就不是人类以为的那个样子。这是纯人类主宰论的观点。实际上，这世界（地球）上只有人类一种生物在瞭望星空吗？与人类相似的猴、猩猩、大象呢？它们不也在独孤地眺望这个宇宙吗？它们交往的信息或许还不一样呢。如果以众生平等的观念来看，既然人类世界有天堂、地狱，有幸福的最佳来源，那么它们就不会思考类似的问题吗？当一群猩猩仰天遥思，它们会思考到什么？难道它们没有想过脱离这世界吗？何况，它们还看见暴力、自以为是的人类就在身边，威胁无处不在。如果从它们的眼光看，人类罪行何况人类自述的这些？而事实上，至少从人类可感的部分，要考虑其他生物可能思考到同人类同样的问题，只是解决方案可能并不一样。所以，如果认定我们人类的世界有地狱，那么，别的生物可能并不会背书。或者如果它们要下地狱，那也不会到我们的这个地狱中来。如果有，那是我们的主观意愿。

一个沉重的雷声打破了
　我头脑里的酣睡；我跳起来，
　就像一个为强力所惊醒的人；

但丁设自己被雷电击晕，后又被一声雷声惊醒。前面说过，这是技术处理，此刻我依然这样以为。

直立起来后，我把休息过的眼光
　向四边移动，凝神观望，
　来看明白我是在什么地方。

但丁处于迷糊状态，怯懦地打量着四周。

千真万确，我发现自己
　在那悲惨的“地狱之谷”的边缘，
　那里回响着一片不绝的雷动的哭声。

但丁发现自己在地狱的边缘。感觉地狱是在大地的深渊，比他所处的环境更深。在设定、模仿地狱时不知道是否想象黑暗的大地的深处的样子，地狱，或许就是从这儿获得灵感。但丁听见地狱深处回响着不绝于耳的哭声。那里，或许就有我们的亲人的哭声在里面，我们的前世的灵魂在里面。

那是如此黑暗、幽深，烟雾弥漫，
　我定神向那底下望去时，
　我在那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般的地方。实际上，任何想象都需要可感的参照物，由于谁也没有去过地狱，更不知它的模样，于是只有从身边的感知出发，想象地狱是一个遥远的从没有人造访过的、深不见底的深渊。“深渊”的意象地球上有，没有光明的深渊更是比比皆是，于是，这是一个比较好的参考对象。未来，如果进入了外太空，或许有别人东西可以代替，但那需要多大的文化重建啊。

“现在让我们走下幽冥的世界去吧，”
　那面色变得完全苍白的诗人开始说，
　“我将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维吉尔提示去幽冥的世界，但没有交代如何去，如何克服在人类世界的必要条件，如需要路、克服重力以及下去时需要遵循的一些规则等。但丁说维吉尔脸色苍白， “我将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说当然这只是一个伏笔。

看到了他的面色，我说道：
  “你一向是我在疑惑中的力量，
  当你恐惧时，我怎能追随你呢？”

但丁发现维吉尔是苍白而紧张的，于是就问：“你一向是引导我向前的我坚定的力量，可是今天如此惶恐，怎么还敢追随你呢？”但这只是一个伏笔，明天再详解。

附：

第四歌
第一圈:林菩狱；善良的异教徒

一个沉重的雷声打破了
　我头脑里的酣睡；我跳起来，
　就像一个为强力所惊醒的人；
直立起来后，我把休息过的眼光
　向四边移动，凝神观望，
　来看明白我是在什么地方。
千真万确，我发现自己
　在那悲惨的“地狱之谷”的边缘，
　那里回响着一片不绝的雷动的哭声。
那是如此黑暗、幽深，烟雾弥漫，
　我定神向那底下望去时，
　我在那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现在让我们走下幽冥的世界去吧，”
　那面色变得完全苍白的诗人开始说，
　“我将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看到了他的面色，我说道：
　“你一向是我在疑惑中的力量，
　当你恐惧时，我怎能追随你呢？”


二十

　　“没有一种绝对正确的诗歌观念”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有适用于不同人的诗歌观念，只要将每一种诗歌观念发挥到极致，都有可能是成功的写作，都能写出成功的作品来。这才是百花齐放，千芳竞艳。当然，这里并不是没有条件，没有大道。至于是什么，大家自己领会。我现在只能按自己擅长的方式、按自己的认识和理解的方法来写作了。我的写作不可能变为别的样子。但丁也是，只要他一开笔就，不可能变为我们的样子。

他对我说:“这里底下的
　人们的痛苦使我的脸孔染上
　怜悯之色，你把它当作恐惧。

维吉尔说是因为怜悯那下面的人的痛苦，所以被但丁当作了恐惧了。而维吉尔为什么要怜悯那些幽魂呢？是圣人的垂怜之爱吗？维吉尔的意思是那些幽魂并没有犯多大的罪，所以怜悯他们。

我们走吧；路途的遥远要我们赶紧。”
　这样他走进了，也使我走进了
　那环绕着地狱的第一圈。

但丁和维吉尔进入了地狱的第一圈。作为想象之物，我们作为人间的写作者始终无法写出具体走入的动作，季节、周围的景观以及风物描写，因此作为无神论者，我们无法将其当成真实的存在。我始终强调，那只是对生者的一份告诫。

在这里，没有哀哭声传进
　我们的耳朵，除了叹息声，
　它使得永恒的空气震颤。

与外围那些默默无闻的幽魂不同，这里没有哀号声，只有一声声小的叹息声。我知道，从写作上看，这是将地狱 的样子处理成不同的层次。将人类在世间的表现，分出层级，以便于辨认或管理，同时也便于分出作品的层次。

这种叹息，并不是由于鞭笞，
　却是那些大群的男男女女
　以及孩童，由于忧愁而起。

但丁说这种叹息是因为忧愁而起，而他们何以忧愁呢？维吉尔会在后面慢慢回答。从但丁的这些叙述，我感觉我们人世间的人没有一个是幸免的，因为诗后面的内容可以得知，那些幽魂之所以叹息是因为他们是异教徒，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基督教这回事。还有一些是基督诞生之前的灵魂，这样的理由往哪里说呢？作为一个学说、一个宗教、一个世界观，怎么还可以管自己诞生之前的事呢？这里可以反问吗？那么，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诞生呢？
　　我知道在某种正确下，这是不允许反驳的，但作为一个艺术读者、一个无神论的坚持者，我想我们是有义务这样做的。

那善良的夫子对我说：“你不问问
　你看到的这些幽魂是谁吗？
　在你再向前走时，我愿你知道

维吉尔主动问但丁，为什么不问那些幽魂是谁，是什么人。他主动告知但丁那些是什么人。我想，这是一种诗的处理手法。

他们没有犯过罪；虽然他们有优点，
　这还不够：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洗礼’，
　那是你所信奉的宗教之门；

维吉尔说他们没有犯罪，只是没有信奉上帝。我不知道这里是否可以争论？争论基督教为何可以强词夺理，人家生于基督之前还有错有罪，仅仅因为没有信仰就被打入地狱的第层的第一圈，这是变相恐怕吗？上帝和基督不是宽爱世间所有事物和所有的人吗？早期的人及不知道有基督的人为何还要受罪呢？表面上，给了一个最轻的惩罚，实际上我觉得不公平。

因为他们生于基督教之前，
　他们敬拜上帝不能无误；
　我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维吉尔说自己也是生于基督之前，也是被归于这地狱的第一圈。“他们生于基督教之前，敬拜上帝不能无误”，如我之前的判断。——这里要不要谈论一个问题：理性的绝对权力，或宗教的绝对权力，或者这种样权力是怎么出现的呢？是因为宗教文化或神学理念的原因吗？通常，我们会将宗教看是对世界认识进步的理性，当然也可以说是非理性，说理性是因为现实中的确让人类对界的观照有进步，说非理性是因为它从一开始是情绪的理想化了，是在人的情绪的框架上假装它是理性的，它是认识世界的一种对的方式，这种认识的方式充满了非理性。

为了这种缺点,并不是为了其他错误，
　我们堕落了；所受的苦仅是这样，
　我们没有希望地生活在欲望之中。”

维吉尔称，这也是缺点。这缺点使得那些幽魂及自己堕落了。如此受这些简单的苦，是因为他们及自己再也没有欲望。我来分析一下他们没有哪些欲望和希望。首先是没有申诉的欲望，因为在地狱中并没有受到多少惩罚；其次是他们再也没有希望上天堂，因为他们既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也不是罪恶深重要犯罪分子，不会得到上帝或基督的特别关注；最后是他们比默默无闻的那一群幽魂还更无希望，相当于他们是编外分子，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更深的地狱。

附：

他对我说:“这里底下的
　人们的痛苦使我的脸孔染上
　怜悯之色，你把它当作恐惧。
我们走吧；路途的遥远要我们赶紧。”
　这样他走进了，也使我走进了
　那环绕着地狱的第一圈。
在这里，没有哀哭声传进
　我们的耳朵，除了叹息声，
　它使得永恒的空气震颤。
这种叹息，并不是由于鞭笞，
　却是那些大群的男男女女
　以及孩童，由于忧愁而起。
那善良的夫子对我说：“你不问问
　你看到的这些幽魂是谁吗？
　在你再向前走时，我愿你知道
他们没有犯过罪；虽然他们有优点，
　这还不够：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洗礼’，
　那是你所信奉的宗教之门；
因为他们生于基督教之前，
　他们敬拜上帝不能无误；
　我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为了这种缺点,并不是为了其他错误，
　我们堕落了；所受的苦仅是这样，
　我们没有希望地生活在欲望之中。”


二十一

　　文化是塑造，是成千上万的后人围绕某一对象塑造出来的。就比如耶稣，就比如孔子，就比如穆罕默德。是文化的不断加持塑造了那个不可动摇的文化形象。具有神圣不侵犯性、唯一性和文化正确性。尤其是有宗教性质的文化形象，若敢于质议，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就文化塑造而言，《神曲》无疑是对基督文化的巨大加持，它使基督的形象更立体、丰满、有血有肉，它基督教的面目和内容具象化了，或者说相比《圣经》，《神曲》第一次让人们有机会领略或走进《圣经》中所谈到的内容，与里面的人们相会，甚至聆听到他们的心声，当然也能见到一生崇拜、心心念念的上帝或基督的真面目。《神曲》是对基督教的一次廓清，将原先模糊的形象，如天堂和地狱，实景化了；将上帝的爱和善以及宇宙的面目亲自播送到人们的耳里、眼中。所以说《神曲》是对基督文化的一次加持。

听到这话，我心中十分忧郁；
　因为我知道十分高贵的人
　在那林菩狱里悬而未决。

听说那些幽魂没有希望，尽管也有欲望，但丁非常难过。据他所知，这些幽魂中还有十分高贵的人，诞生在耶稣之前的人，肯定有伟大的灵魂。但丁说这灵魂在林菩狱中悬而未决，没有人去管。

“告诉我，夫子；告诉我，先生，”
　对于那克服一切错误的“宗教”
　希望获得保证，我问道：

“对于那克服一切错误的宗教”，此处似乎有隐隐的反讽，也就是说，但丁也在暗暗讥讽这世上哪有克服一切错误的宗教呢？而基督教，它的雄心就是包揽天下的一切，世界的样子、世界的内容、心灵、灵魂、人性、地狱和天堂，炼狱不消说，它比照的是人间的样子。

“有过什么人依靠自己的或别人的功德，
　从这里走出而以后蒙庥的么？”
　他懂得我话里隐含的意思，

但丁向维吉尔请教有过什么人从这里走出去变为天使？“蒙庥”是指天使聚在一起的样子。维吉尔立刻懂得但丁的意思。

回答道：“我刚到这里来时，
　我看到一个‘万能者’①来到我们这里，
　他戴着胜利的冠冕。

维吉尔说，他刚来这里时耶稣曾到过这里，来这里拯救过人的灵魂。此处有对耶稣形象的刻画，即戴着胜利的冠冕。——我想问的是，维吉尔为何知道这些呢？他到这里怎么又可以走出去呢？只因为他是诗人、哲人？彻底地说是但丁想说这样的话，想通过维吉尔之口将基督塑造成一个高大友善的形象，即他们曾到地狱中拯救过人的灵魂，哪怕这些是不重要的、被忽略的灵魂。

他从我们那里带走了我们的‘始祖’②
　他的儿子亚伯，和挪亚的幽魂；
　立法者和守法者摩西的幽魂；

耶稣曾带走亚当的灵魂，以及亚当的儿子亚伯的灵魂。还有挪亚的灵魂，摩西的灵魂。这些名字前面都有限定语，是对其形象的一种粗略勾画。——看起来，这些都不是默默无闻的人啊，反而是后来主宰天下的人。而当他们还没有离开菩林狱的第一圈时，不知他们是什么样子？那时可能有上帝但大家不知道。那时可能一种神圣的东西笼罩四野但大家不知道，直到耶稣崛起。或者那时已有宗教指出世上有上帝，但人们并不信任。

族长亚伯拉罕，国王大卫，
　以色列与他的父亲和子女，
　和他的得来不易的拉结的幽魂；③

这些都是《圣经》中的人名，放在这里有堆彻的意思？——从诗的写法是看，但丁在前面粗放描写地狱中的样子，有幽魂哭泣或叹息，那些幽魂的面目是模糊的， 是远景。而此处出现了实现，具体的人的灵魂，那么这使地狱的模样更加清晰起来，让读者觉得这是真实可信的。手法上是由远而近。

以及其他许多,而都使他们蒙庥了；
　我希望你知道,在他们之前，
　没有人类的灵魂得救过。”

除上述被拯救的灵魂外，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都变为天使了。总之，但丁的意思是有不少曾获得拯救，并强调在耶稣之前，没有人曾被获得拯救。

虽然他在说话，我们并没有停步;
　就在这时经过了那座树林，
　我是说那座由拥挤的幽灵所形成的树林。

此三行虽然是描写，就诗的节奏来说，我觉得但丁的处理技巧高超，这三行的出现此篇的故事回到诗歌，让人觉得这就是诗的内容。读至此我灵魂触动、诗歌入胜之感。仿佛终于等到了诗了，这是就是诗人因素。我们写诗时很容易将诗人事实带着跑，兴奋地狂奔，而忘记诗的因素。可但丁没有忘记。他在叙述一大段地狱中的景象后，突然在语言中回到诗。这或许就是他的伟大的之处。
　　维吉尔与但丁两人一直说着话，没有停步，他们一同穿过一座森林，一座由拥挤的灵魂所组成的森林。这句话也是诗的，我相信这句话触动了许多后世艺术家，他们使之变成了画作和雕塑，如著名油画作品《呐喊》，我猜灵感是从这里取得的。

附：

听到这话，我心中十分忧郁；
　因为我知道十分高贵的人
　在那林菩狱里悬而未决。
“告诉我，夫子；告诉我，先生，”
　对于那克服一切错误的“宗教”
　希望获得保证，我问道：
“有过什么人依靠自己的或别人的功德，
　从这里走出而以后蒙庥的么？”
　他懂得我话里隐含的意思，
回答道：“我刚到这里来时，
　我看到一个‘万能者’①来到我们这里，
　他戴着胜利的冠冕。
他从我们那里带走了我们的‘始祖’②
　他的儿子亚伯，和挪亚的幽魂；
　立法者和守法者摩西的幽魂；
族长亚伯拉罕，国王大卫，
　以色列与他的父亲和子女，
　和他的得来不易的拉结的幽魂；③
以及其他许多,而都使他们蒙庥了；
　我希望你知道,在他们之前，
　没有人类的灵魂得救过。”
虽然他在说话，我们并没有停步;
　就在这时经过了那座树林，
　我是说那座由拥挤的幽灵所形成的树林。


①“万能者”指耶稣。据传说,耶稣于公元三三年(即维吉尔死后五十二年)到地狱里去释放了一些幽魂。
② “始祖”指亚当。
③以上的人名都出自《旧约》。


二十二

　　有时候我想，但丁这部诗篇是怎么构思的，是出于何种因素写作这部诗篇的？仅仅是因为他的苦难吗？从作品的结构和内容看，我觉得并不是。我觉得但丁更多的是在张扬他的智慧，展示他的才华以及对事物本质深刻的认识。因为他在写他人和自己的苦难时并不觉得自己很痛苦，反而是表现出从容、淡定与宽容的情绪，即使是在写他人的苦难时，如地狱中受苦的灵魂，他反而很懂得从诗句中找节奏以及从语言中找空间，并不是被情绪裹挟般一味地痛斥。从作品的结构和内容看，作为一个在世并不著名的诗人，但丁就大胆地安排自己和众神一同游览、墈察地狱、炼狱和天堂的情景，他的这份自信从何而来，谁人能有呢？虽然借用了圣经故事，但自己作为凡胎，如何能与那些仙家平起平坐呢？生活中，作为肉身的自己，通常是没有这份自信的。可事实上，在作品中，但丁总是毫无忌讳地与早期的大师，如荷马、贺拉斯、奥维德、维吉尔和卢甘相比，自己对自己进行排位，若我们生活中出现这样的人，我们会骂他“张狂”吗？难道这就是天才嘛？然而，但丁的作品使得他赢得这份荣誉，我们非但没有非议他的自信，反而对他的这种自比和自信给充分肯定并钦慕不已。这就十分奇怪了。
　　看来，于诗人，信心（自恋）也很重要。

在我沉睡之后我们
　还没有走得多远，我就看到一片火光
　征服了一个黑暗的区域。

但丁又说他睡了一小会儿，睡了一小会儿意味又来到一个新的区域，应是描写另一拨幽魂。但丁说看见一片火光升起，将那个地方的黑暗压制下去了。此处“我就看到一片火光，征服了一个黑暗的区域”，我觉得就是诗的语言。这样的场景或描写应是常见，通常是陈述句型，缺乏感染力，但但丁的语言重力在火光，而不是作者（或但丁与维吉尔）的看见，他通过火光的运力和发现，去构写下一个句子。光光照亮了周边，于是他写“征服了一个黑暗的区域”，词的着着点在火光。——这些出现后，将发现者推给我们，发现那里有火光。

我们离开它还有一些路程；
　但是不太远，我还能部分地
　看出占据那地方的可尊敬的人。

但丁说他离那里还有些远，但不是太远。是中景的观察。但丁发现那里是些可爱又可敬的人。

“尊敬一切科学和艺术的你啊，
　请问这些灵魂是谁，竟有这种荣誉，
　把他们和其余的灵魂分开？”

维吉尔先说话，问但丁，你一向尊敬科学和艺术，那些灵魂是谁，这显然是反问在。那些灵魂与上古的灵魂（即诞生在耶稣之前的灵魂）竟然是分开的，这分开来的原因是什么。维吉尔认为能开分来是一份荣誉。

他对我说：“在你们人世
　传布着他们的光荣的名字，
　使他们在天上获得殊恩而超升了他们。”

维吉尔继续说，你们人世传布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光荣而伟大，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上天超升了他们。——看来，上帝也只爱名人和有智慧的人。记得，在天堂篇中我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丁要点名了，或点题了。

当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尊崇那伟大的诗人！
　他离去了的阴魂归来了。”①

但丁听到一个声音，说“看那伟大的诗人，他离开后又回来了”。通过注释得知是维吉尔，是那里的幽魂对维吉尔说的，这说明维吉尔之前是同他们在一起的，注释中说是为了救但丁，维吉尔才起身离开的。维吉尔为何那里离开，仿佛解开了半道谜题。但为何请的是维吉尔呢？仍隐藏着半截故事。

那声音停止和静寂了之后，
　我看到四个伟大的幽灵向我们走来；
　他们的神色既不忧郁，也不快活。

啊，四个幽魂走来，而不是但丁走向他们，是为了凸现但丁的伟大吗？从中也可以看出但丁的自信和自恋。对这四个幽魂，但丁难道没有使用痛苦和幽怨的表情，算是给予尊重了。以但丁的个性，很容易将幽魂刻画成丑陋的面目，不是吗？所以但丁只是说“他们的神色既不忧郁，也不快活”。

那善良的夫子开始说话：
　“看那手拿宝剑，走在三人之前的，
　他是他们的魁首：

但丁真的是能玩，已经九行了，还没有说那四个是谁，还在从侧面介绍，要我早就迫不及地写出来了。可能这就是我们不成熟悉的地方，我们的诗句过于致密的原因。我希望对我是一个提醒。
　　但丁用维吉尔的口来介绍说，其中拿着一把宝剑，走在三人之前，那人是他们的首领。

他就是荷马，至尊的诗人；
　跟着来的是讽刺诗人贺拉斯；
　奥维德是第三个,最后一个是卢甘。②

原因是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甘，都是在但丁之前的诗人。应该说这四人、包括维吉尔，是但丁最为敬佩的诗人，所以但丁将他们请在一起，以这种方式请在一起。说到荷马，我之前也读过，当时和《神曲》同时读，记得那时读荷马还更深入，我觉得但丁的语言也有荷马的语言的影子，尤其是对人物的叙事方式、叙事语言与作叙事的起势，都是荷马式的，既可以说是继承和发展，也是说是借鉴和学习。我的观点是但丁学习了荷马的语言。

因为他们和我相同都具有
　那个声音所叫出的称号，
　他们才尊崇我，而且做得很对。”

维吉尔说：“因为自己也是诗人，所以他们四个也崇敬我，我同他们是一伙的。我出来找你但丁，他们都很支持，认为做得对。”

这样我看见了那歌王的赫赫一派
　聚在一起，他们崇高的歌声
　像巨鹰一般高翔于余者之上。

“歌王的赫赫一派”，这里是翻译不准还是别的意思？感觉是说他们在高歌，其中诗篇写得最好的声音最大、最洪亮，他的声音犹如巨鹰高翔于另外三个人之上。这么说不就是荷马吗？荷马像歌王一样，赫赫高声歌唱。

他们交谈了一刻之后，
　转身过来向我表示敬意；
　我的大师看到这个就微笑了。

那四个幽魂交谈了一番之后，转向但丁，对他但丁表示敬意。你但丁不是才写诗吗？就这么高大上了，人家就认识你了，就知道你的作品的伟大了？但丁提前消费自己的荣誉。“我的大师”是指维吉尔，看见这个情景，维吉尔满意地笑了。

此外他们给我更多的荣誉；
　因为他们把我算在他们的数目中，
　我成为这些大智中间的第六个③

但丁继续给自己加戏。说是他们将他算作伟大的诗人的行列之中，他也是最有智慧的人之一，他排名第六。
　　不过，将他们处理成在地狱中相会，仿佛这情景也是成立的，因为他们都是用灵魂相会的。

我们就这样向着那火光走去，
　谈论着在那时谈论是适当的，
　而现在最好保持缄默的事情。④

但丁描述了一段魅力十足的神仙会，地狱中，仿佛地狱并不恐怖，反而是重新认识自我的机会之所。他们的相识愉快而神秘，而神圣。
　　 一行六人兴奋地谈论着，一同走向那火光。但丁没有忘记那火光，在结构上进行了照应。“谈论着在那时谈论是适当的，而现在最好保持缄默的事情”，我觉得句话挺有意思。感觉那时谈了很多，兴奋的、高谈阔论，有可能还是口若悬河的，但丁说那时谈论什么都合适的，在那时合适的但丁现在最好保持缄默的事情。我觉得这一行但丁跳到了他写作时的诗人的角色中，或者是读者的身份中，是以一个叙述者的角色来写这句话的。诗人的形象或判断出来了。从诗句的句法来看，这个充满转折的句子使诗句的张力轰然膨大，内容也充实颇有回味，我喜欢！

附：

在我沉睡之后我们
　还没有走得多远，我就看到一片火光
　征服了一个黑暗的区域。
我们离开它还有一些路程；
　但是不太远，我还能部分地
　看出占据那地方的可尊敬的人。
“尊敬一切科学和艺术的你啊，
　请问这些灵魂是谁，竟有这种荣誉，
　把他们和其余的灵魂分开？”
他对我说：“在你们人世
　传布着他们的光荣的名字，
　使他们在天上获得殊恩而超升了他们。”
当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尊崇那伟大的诗人！
　他离去了的阴魂归来了。”①
那声音停止和静寂了之后，
　我看到四个伟大的幽灵向我们走来；
　他们的神色既不忧郁，也不快活。
那善良的夫子开始说话：
　“看那手拿宝剑，走在三人之前的，
　他是他们的魁首：
他就是荷马，至尊的诗人；
　跟着来的是讽刺诗人贺拉斯；
　奥维德是第三个,最后一个是卢甘。②
因为他们和我相同都具有
　那个声音所叫出的称号，
　他们才尊崇我，而且做得很对。”
这样我看见了那歌王的赫赫一派
　聚在一起，他们崇高的歌声
　像巨鹰一般高翔于余者之上。
他们交谈了一刻之后，
　转身过来向我表示敬意；
　我的大师看到这个就微笑了。
此外他们给我更多的荣誉；
　因为他们把我算在他们的数目中，
　我成为这些大智中间的第六个③
我们就这样向着那火光走去，
　谈论着在那时谈论是适当的，
　而现在最好保持缄默的事情。④


①这是对维吉尔而说的。维吉尔为了去救助但丁暂时离开了林菩狱。
②荷马是希腊大诗人。他的史诗《奥德赛》和《伊里亚特》都是叙述英雄和战争的故事的,所以但丁描写他手拿宝剑。
荷拉斯是拉丁的讽刺诗人，生于公元前六五年,卒于公元八年。他著有短歌、抒情诗、讽刺诗以及诗论等。
奥维德是拉丁诗人,生于公元前四三年，卒于公元一八年。他留下的著作有《变形记》《爱经》等。
卢甘是拉丁诗人,生于公元三九年，卒于六五年。他著有长诗《法萨利亚》,诗中详述凯撒和庞彼之间的战争。
③上述四个加上浮吉尔，所以但丁是第六个。但丁这样说法，正见他胸襟的阔大与气魄的宏伟。
①这里但丁不写出来不是由于谦逊的缘故。既然他说了上面那样的一句话，在这里自不必再细说了。


二十三


　　有一点不解，苦难是怎么延续的？为什么不论何种时代、何种人物，不论位高权重还是卑微小民，他们为什么都认为自己遭受了万劫不复的苦难？这些人说的苦难是同一回事吗？难道苦难是一个带甜味的苦蛋糕，大伙都想分一份？或者说，只有切到了一份这样的蛋糕，才会觉得自己拥有和他人相似的人生？如果将已故的人的人生全拿来审视，这些苦难的气孔是相似的吗？是均等的吗？应是不一样。也许有人会说，尽管某些人的苦难于另一个人来说，可能不构成苦难，但它们于人的心灵感受是一致的，都将身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由此，苦难完全是人的主观的感受，不具备客观的比较性。但真的是不可比较吗？从另一角度来考察，苦难，是不是一种布施呢？就像物质一样具有某种可分配性。或者又说，苦难广泛性和可遗传性，是否从一开始就是瞄准人的缺陷而设计的？也就是人的欲望的不可遏制性，造成了人对苦难千真万确的感受。人性的贪婪是苦难深不见底的缘由。抑或说，如果不能解决人性的贪婪，那么苦难就永远不可能从人身上抹去。
　　如此，只要人在世间，那么任何一具肉身都是苦难的，都是对人世不满的，无论其是伟大还是卑贱。

我们来到一座宏伟的城堡，
　有七重高墙把它围住，
　一条美丽的溪流在四周卫护。

一行六人，向关那发乐的地方出发。一行六人，但丁会多么自豪，但丁与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卢甘、维吉尔一同走向一个城堡。我觉得这样的同行消解了人们对地狱的部分恐惧，甚至还有点儿浪漫的气息。我估且将其成幽默的一笔，因与最仰慕的人走在一起哪里有恐惧的成分呢？他们来到一座宏伟的城堡面前，这个城堡有七重围墙，外面还有一条护城河。七重围墙可能是要凸现地狱的森严与神秘，有防守的作用。

我们走过它像走过坚土一样；
　我同那些圣哲穿过七重大门；
　我们走到一片青翠的草地。①

他们一行六人走进围墙，这些围墙像岩立一般耸立。地狱的气象已出来。他们穿过了七重大门。这些门都是自然开着，没有把守？但丁说他们来到一片空阔的草地上。但丁通过人物的运动来描写地狱的景象，通过所见，来传达人们对地狱的第一印象。

草地上有许多人，眼光缓慢而庄重，
　外貌上显得有极大的权威；
　他们不大说话，说时也用温和的声音。

但丁说他们看见草地上有许多人，神情庄重，眼光缓而有力，看上去像某个领域的权威。他们不说话，说时也用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感觉这些人很有修养，神圣而高大。看来牛人也在地狱中。

这样，我们退到了一边，
　走到一片开旷、光辉和隆起的地方,
　所以我们都能够看到他们。

但丁等人看到这情形，于是退到一边，到一个小丘上去，因为站得高，所以能看见全部的他们。——这种地狱的细节，应是但丁的设想，但丁所描述的地狱并不十分令人恐惧，而肃穆、庄严的气氛，感觉里面的幽魂都心事重重，都不吐不快的话。都是对活着的申诉。

立刻，在那绿色的珐琅上，
　那些伟大的精灵呈显在我眼前，
　我心中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在一块绿色的珐琅上”，这“珐琅”是什么东西？是一个像珐琅一样的地方吗？是有光照在那里，那里发了这样的光吗？我想是。但丁在一块像珐琅一样的地方，看见了许多伟大的精灵。这些精灵可是他历史上最崇拜的人，但丁说他因看见他们而到自豪而光荣。“我心中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这是个入心的句子，仿佛可以直接借用来写诗。这样的语气中虽有占居高临下，但也但体现但丁的宽爱、善良的人，一方面是感到荣光，另一方面又心灵包裹他们。尽管，这个“他们”有点伟大。

附：


我们来到一座宏伟的城堡，
　有七重高墙把它围住，
　一条美丽的溪流在四周卫护。
我们走过它像走过坚土一样；
　我同那些圣哲穿过七重大门；
　我们走到一片青翠的草地。①
草地上有许多人，眼光缓慢而庄重，
　外貌上显得有极大的权威；
　他们不大说话，说时也用温和的声音。
这样，我们退到了一边，
　走到一片开旷、光辉和隆起的地方,
　所以我们都能够看到他们。
立刻，在那绿色的珐琅上，
　那些伟大的精灵呈显在我眼前，
　我心中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①在黑暗的地狱中，但丁特地设了这样一块光明美丽的地方，来安置他所敬仰的人物。历来的注释家对于“宏伟的城堡”象征什么，“七重高墙”象征什么,“溪流”象征什么，“七重大门”又象征什么，都有所猜测。但是从但丁的诗的本身中去理解，他的含义倒是容易明白的。


二十四

　　说来说去，其实一位诗人的精神高度决定诗人的视觉、语言、用词方式和语调，即如果一位诗人的精神生活恶俗不堪、污言秽言，若要他动笔，那么他的语言、境界、写诗时的可比对象不可能高雅、华丽与深入人们的至深领域。也就是说，诗人日常的习惯与生活场域，出身、身份、学识与家学渊源决定这个诗人的气质、趣味与品质。打个比方，我们不可能要地求一个屠夫去拉小提琴，不可能要求一个妓女去写出伟大的文学作品。我们平常关注东西影响我们的气质。比如但丁，他的精神生活定然高雅，自我映射的形象定然高贵，平爱的业余爱好定然上乘。我不是说诗人不要去了解低层生活，我的意思是什么生活、什么人都要了解，但了解不代表对自己的品质没有要求，而作为一份自觉，诗人要有这份理性。
　　那么，但丁的业余生活是什么呢？他脑子里一刻不停思考的是什么呢？如今资料甚少，我们知道得不多。但以我的经验，只有拥有高贵的灵魂和自我气质，才会拥有高贵的作品品质。当然，这不是说我的作品就有高贵的品质，而是相比于曾经的恶俗的自己而言，心灵若高贵，自己的身形、心灵、语言和表达自然便会讲究起来、高雅起来。长期与低级趣味的人混在一起，哪怕他的心灵想高贵，恐怕也不知高贵为何意。
　　但丁与五人同行去看高贵的灵魂是何意呢？是否有提升自我品质的意思，或由此最终带来的后果？

我看到伊兰脱拉与许多同伴在一起：
　他们中间我认识赫克托和伊尼阿；
　戎装的凯撒，眼睛像鹰的一样。①

在地狱中的一个城堡内，但丁一行六人看见许多灵魂在草坪上，看到了伊兰脱拉、识赫克托、伊尼阿和凯撒，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名人，祖宗般的人物；至于但丁为何选他们在这里，我想有彰显他们的民族文化的原因，但丁想表现的是他们的伟大的希腊罗马文化体系，以上所举都是源头般的人物，他们出现在地狱中一个聚光的地方，但丁是想自豪于他们的文化的强大。

在另一边，我看到卡弥拉
　和潘脱西里；看到拉丁姆的国王
　和他的女儿拉文尼亚坐在一起，②

这几个人的名誉稍逊，但丁都是佛罗伦萨的名人。从诗艺上看，这种罗列的方式达到一咱丰富性，也是一个非常方便的处理方式，会让作品的横向更广、纵向更深，同时具有神秘的因素。我们敢在作品中这样罗列人名么？

我看到逐出了塔魁因的布鲁塔斯；
　琉克利霞、朱利亚、玛喜亚和姑乃丽;
　我看到萨拉丁独自在一边。③

在罗列人名的过程稍提一点某人的功绩或特点，类似蜻蜓点水。这些人名的出处请看注释。他们都是神话中的人物。神话中的人物自怎么都到地狱中来了呢？——这里是近景描写。

当我把眼皮抬得稍高时，
　我看到智者们的大师，④
　坐在一群哲学家的中间。

但丁看向远处，他看见了亚里士多德，智慧的总源头。但丁的品味是这些，想想，他每天沉浸在如此人物中，他的心性和语言哪里会不高贵、不高雅？从事写作的人，可从中找一个标尺。

大家注视他；大家尊崇他；
　这里我看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⑤
　他们在余者之前，立得和他最靠近；

中间是亚里士多德，两边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是古希腊大贤，是他们的思想引领着世界。他们的灵魂怎么都出现在地狱中的第一圈呢？有些疑惑。


我看到伊兰脱拉与许多同伴在一起：
　他们中间我认识赫克托和伊尼阿；
　戎装的凯撒，眼睛像鹰的一样。①
在另一边，我看到卡弥拉
　和潘脱西里；看到拉丁姆的国王
　和他的女儿拉文尼亚坐在一起，②
我看到逐出了塔魁因的布鲁塔斯；
　琉克利霞、朱利亚、玛喜亚和姑乃丽;
　我看到萨拉丁独自在一边。③
当我把眼皮抬得稍高时，
　我看到智者们的大师，④
　坐在一群哲学家的中间。
大家注视他；大家尊崇他；
　这里我看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⑤
　他们在余者之前，立得和他最靠近；

附：

①伊兰脱拉是亚脱拉斯的女儿和脱洛挨的缔造者大达纳司的母亲。    赫克托和伊尼阿是脱洛挨的英雄。
凯撒在这里是作为伊尼阿的一个后裔而提到的。
②“卡弥拉”见第一歌注。
潘脱西里是亚马孙人的王后。在赫克托死后，她援助脱洛挨人。拉铁诺(“拉丁姆的国王”)和拉文尼亚是伊尼阿的岳父和妻子。
③在塔魁因的儿子奸污了珂拉丁的妻子琉克利霞之后,布鲁塔斯把塔魁因从罗马的皇位上驱逐出去了。“朱利亚”是凯撒的女儿,嫁给庞彼。
玛喜亚是犹提喀的伽图的妻子(见《炼狱篇》第一歌)。
姑乃丽是格拉克斯的妻子。她生二子，名铁勃留斯和开雅斯,都为罗马著名的护民官。
萨拉丁，号称伟大的苏丹王，生于--三七年。他以宽厚闻名于中世纪的欧洲，成为东方君主的典型。他反抗十字军，为狮心王李却所杀。
④指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⑤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为希腊著名哲学家。柏拉图的影响在中世纪的欧洲没有亚里士多德的那样大。


二十五

　　昨天突然想到一个观点，就是中国当代诗的写作上，似乎旋入另一个迷区，即我们许多诗人，在写一首诗或处理一件事时，总是时不时在地诗中来一句话“这就是语言的，这就是诗的”。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有效，但殊不知，这实际上也滑入一种表达陷阱，或者是技巧上的惰性与陷阱。首先，这种处理法是从西方诗人那儿学来的，是几十年前的技巧；在中国，十几年前如此处理还新鲜，现在实在有些审美疲劳，甚至有些笨拙了。其次，我知道，有些诗人可能想在词性上探讨诗，探讨诗在语言上广度和深度，但是，由于在诗篇中的应用实在过于广泛，所以这种探讨也有裹足不前的嫌疑。我想问的是，诗，写诗，只有这样才能进入词语吗？最后，如果将全世界的事物都归于语言的、诗的，那还需要探讨吗？还需要创造吗？告知不就完了嘛。
　　我的观点是，实际上诗还是有无限的可能性，诗人应该去挖掘更多无限的可能性，而不是在前人已经发掘的洞穴里找矿。这还不仅仅是人员拥挤的问题，还关系到诗的真正本质以及其他的可能性。由此，我希望诗的由“词语入诗，由诗的入诗”需要暂且打住。专心观察诗的本来面目，或者拓展诗的面貌，让诗成为更多的诗或许是我们当代诗人最需要做的。昨日觉得可以以此写一篇文章，但没有这方面经验，未敢入笔。

把宇宙归之机运的德谟颉利图；
　代俄哲尼、亚拿萨哥拉和泰利斯；
　恩培图克利斯、赫拉颉利图斯和芝诺；

德谟颉利图将宇宙归之为机会和运气？还是运行的规律以及运转的季节？感觉有一个发现了宇宙规律并让他人传说，但这图能看懂吗？就像我们的周易八封图。
代俄哲尼、亚拿萨哥拉和泰利斯，恩培图克利斯、赫拉颉利图斯和芝诺，这六人都是公元前七世纪至四世纪间的早期希腊哲学家，我们都不大熟悉。但丁请他们出来站队是给自己壮胆？

我看到优良的草药采集者，
　我指陶斯科利提斯；又看到奥弗斯，
　图雷、兰那斯和道德家辛尼加；

感觉但丁将古代先贤都列了一遍。即是说他们的幽魂都在地狱的第一圈内，以此做联想，在什么情况下也可以将中国的古代先列一遍而觉得让人难堪呢？但丁取的是人死的幽魂，幽魂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因素的干扰，只有才能的大小。但丁取的人的才能的大小。我们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将他们请一起呢？我昨天想到的是书本。书中的文字可以将他们请在一起而不别扭，事实上我们已经在这么做，这时也只参考他们的才能和智慧的大小了。但丁请他们是要解决人类的根本问题的，我将他们请入书中，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值得思考。——人类的智慧、人类对未来想象的样态？
　　以上是不同领域的佼佼者，中国这方面的人物实在太多了。

几何学家欧几里得和托勒密；
　希波革拉第、亚微瑟那和该楞；
　作那伟大的注释的阿弗罗厄。②

这上面有些人听过，如欧几里得和托勒密。托勒密我想多说几句，他是和东汉张衡同时代的人，他被尊为中世纪最伟大的天文学家。但有一个疑问，托勒密的天文说只他一个人就完了中国人上千年积累的天文实验，有人计算过，即使托勒密一生不吃不喝，他一辈子也观测并记录不了那么多星星与著作。而张衡继承的是自西周至东汉的天文知识，因此有人怀疑有人为托勒密造假。这个观点我不好判断，不做语评论。但丁将托勒密记录其中，显然是认可他的天文学说。

我不能详细地把他们都描绘一下；
　因为我的冗长的主题驱迫着我，
　以致有许多次言语够不上现实。

但丁想一一描述却说不可能。他说几次描述都没有描述准确，“够不上现实”，应是不及现场所看见的。

六人的一队减到了两人；
　那贤明的导师由另一条路领导我，
　从静穆中走出，进入颤动的空气里。
于是，我来到了无光的一隅。

他们就这样分开了。怎么没见另四个说话呢？但丁应该安排他们各说两句，让他们说出对地狱的看法，以及他们在这地狱中的感受。如果荷马和贺拉开口说话，会非常有意思。我觉得如果这么做了，这部分《神曲》就有新的发展了。从他们的视觉观看地狱、炼狱和天堂，定是别样的景象。按中国的小说创作方法，是可以从荷马处分一支去的，谁上呢？但丁说他跟着导师维吉尔去了另一条路，感觉他没有走正道，正道上的风景或许是不一样的，有可充分发挥。

附：

把宇宙归之机运的德谟颉利图；
　代俄哲尼、亚拿萨哥拉和泰利斯；
　恩培图克利斯、赫拉颉利图斯和芝诺； ①
我看到优良的草药采集者，
　我指陶斯科利提斯；又看到奥弗斯，
　图雷、兰那斯和道德家辛尼加；
几何学家欧几里得和托勒密；
　希波革拉第、亚微瑟那和该楞；
　作那伟大的注释的阿弗罗厄。②
我不能详细地把他们都描绘一下；
　因为我的冗长的主题驱迫着我，
　以致有许多次言语够不上现实。
六人的一队减到了两人；
　那贤明的导师由另一条路领导我，
　从静穆中走出，进入颤动的空气里。
于是，我来到了无光的一隅。


①上面三行里所举的都是公元前七世纪到四世纪间的早期希腊哲学家。
②陶斯科利提斯是一本医书的作者，论述植物的本质。    
奥弗斯和兰那斯是神话中的希腊的歌者和诗人。图雷即罗马演说家西塞罗。
辛尼加的伦理著作在中世纪受到广泛的阅读。
托勒密的天文体系在中世纪受到一般的接受，并为但丁所采用。亚微瑟那(公元九八〇至一三七年)和阿弗罗厄(十二世纪)是阿拉伯的医师和哲学家。他们都写过关于亚里士多德的注释。阿弗罗厄的著作于公元一二五〇年译成拉丁文，在欧洲传诵一时；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能在欧洲复活，却要归功于他。
希波革拉第(卒于公元前三七七年)和该楞(卒于公元二〇〇年)是古代最著名的两个医师。



二十六、逻辑中的诗意

　　如今，有许多同行在反思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评价，他们的意思是，反对当初那些评价。从历史的线来看，兴许是对的，因为任何评价都有其时代局限，在对后发的事情不可能有预见的情况下，当然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进行重新评估。但我的想法是，在没有新的潮流、新的思想的情况下，这种反思、反对和重新评价有效吗？或者这种的反思和反对能确立一个新标准吗？是有疑问的。我的总感觉是，自20世纪90年代的后发诗人，从思想上、从能力上、从写作水平与表达技巧上，可能赶上了20世纪90年代产生的诗人，但在境界上、作品的力量与厚度上，还是差一些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就同一题材进行书写，所成作品几代人的可能相距不大，能打个平手，但个人的素养与作品的知名度，还是仍然有差距的，这应该是一个基本判断。因此，我的建议稍稍推晚些，如十年后再做判断，可能会更准确，那时可能有一个大的横截面。
　　今天来读第五歌。

这样，我从第一圈降到了第二圈，
　那圈围了较少的面积，却包容了
　更多的引起号哭的痛苦的地方。

但丁与维吉尔来到了地狱第二圈，这里更小，是暗示地狱是一个倒锥形的物体吗？地狱是一个向下开拓的漏斗。合了我们生活中向下开矿的难处，下掘的部分不可能与上面相等。但丁说虽然第二圈更小，但这里却挤满了更加的号哭的和痛苦的幽魂。第二圈中会装些什么灵魂呢？

迈诺斯形容可怖、咬牙切齿地坐着，
　在进口处审查罪行；依照他自己
　缠绕的圈数判决他们，打发他们下去。

迈诺斯，地狱之神。但丁将其描写成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形容可怖、咬牙切齿地地狱的第二圈的入口，审查各幽魂的罪行。以我的理解，地狱中的幽魂都是凶神恶煞的，可实际上，地狱中还有比幽魂更凶神恶煞的。凶神恶煞的幽魂被统治着还算凶神恶煞？所以，我觉得幽魂、鬼，还不是最大的搞事者，最大的搞事者是那些封了神的事物。如迈诺斯，他被封神了，是地狱的审判者，才有资格对所有的人凶神恶煞，哪怕对方是鬼。
　　迈诺斯以自己绕的圈数判决各幽魂下地狱的层级。谈到迈诺斯，我还有一个想法，既然是地狱之神，为什么更慈眉善目、充满同情的判断那些在人世就遭受苦难和不公的幽魂呢？或者他早已忏悔，为什么不给他们赎罪的机会呢？当然，有人会说，他凶神恶煞是为了镇住那些幽魂。既如此，这不是和人间一样的逻辑吗？

我是说，当那生而不良的阴魂
　来到他面前时，便把一切
　都招认；而这位洞察罪孽者

但丁描绘:有生而不良的幽魂，在迈诺斯面胶老实地将自己的罪行招认了。这是实写，举一个实例。

考虑了地狱的什么地方与那罪相当之后，
　便用尾巴在自身上缠绕
　那么多的圈数，恰如他要他下去的度数。

迈诺斯洞察了那个生而不良者，知道他的罪行后就用自己的尾巴在自己身上绕几圈，这样他就下到了他该下地狱层级了。从诗句上看，这三行是倒装句，典型的西式语言，以汉语不会这么说，会更直接。当然，那样也会丧失一些逻辑上的诗意。注意，逻辑中有诗意。

在他前面总是站着一群阴魂；
　他们挨次走去受审判;
　他们述说，和倾听；然后被卷下去。

但丁看见迈诺斯面前站着许多幽魂，他们都在等待审判。有个疑问，这么多幽魂在一起，看见有人出现，为什么不会凶恶地乱做一团呢？有陌生的声息出现，他们更为敏感才对呀。为什么下了地狱他们就如此老实？他们在生时可不是这样。这是中国的神鬼是不一样的。中国的神鬼，看见生人会异常兴奋。
　　这些幽魂仿佛被洗脑了，老实地听着迈诺斯的训话，然后去了他们该所去的地狱。之所以会如此，从观念上，即便是地狱，我觉得也是遵循了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的规则，这是一种不自觉的从潜识思流出来的东西。诗人但丁在描写地狱和天堂时，都参考了人活在这个世界对事物理解的标准，或者是从这事物中提炼出的价值。

附：

第五歌
第二圈:里米尼的弗兰采斯加

这样，我从第一圈降到了第二圈，
　那圈围了较少的面积，却包容了
　更多的引起号哭的痛苦的地方。
迈诺斯形容可怖、咬牙切齿地坐着，
　在进口处审查罪行；依照他自己
　缠绕的圈数判决他们，打发他们下去。
我是说，当那生而不良的阴魂
　来到他面前时，便把一切
　都招认；而这位洞察罪孽者
考虑了地狱的什么地方与那罪相当之后，
　便用尾巴在自身上缠绕
　那么多的圈数，恰如他要他下去的度数。
在他前面总是站着一群阴魂；
　他们挨次走去受审判;
　他们述说，和倾听；然后被卷下去。

①迈诺斯是克里特的王和立法者，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但丁模仿
浮吉尔，把地狱里的判官的职务派给他。



二十七

　　的确，我们无法创造出一个与人类经验毫不相干的世界来，无论天堂还是地狱，不论未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说明了，我们的创造，最终目标仍然服于人。要么警醒改良人，要么是优化人的品质。人存在于这个世界，已经不是生物学上的概念了。我们常常将自己视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是一切认知的总源头，哪怕有时候我们谦虚地将这种认识让位于上帝或佛，而归根结底起来，仍是我们人的认知。包括对世界的总体面貌、对空间、对时间、对生存、对死亡、对事物、对其他生物，都是建立在人的这个自我认知上。所以我们创造艺术，建立精神世界，仍是服务于人的需要的。
　　当我们创造地狱，如何才能不按人世的样子呢？或者从何才能不从人世获取知识呢？

迈诺斯看到我时，就放下了
　那伟大的职务，并对我说道:
　“来到痛苦的地方的你啊!

迈诺斯为何对但丁这么好，认识他？但丁不是才从那森林中出来吗？也没有散播但丁是上帝的特殊的朋友呀。完全是诗人的自我创造。迈诺斯看见但丁便放下手中的审判工作，与但丁说话，说但丁是来自痛苦的地方。固然，但丁来自痛苦的地方可能没错，但丁地狱中这些接受审判的灵魂呢？他们不但来自痛苦的地方，他们还在这里接受痛苦的折磨。迈诺斯难道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迈诺斯不就是对他们造成新的痛苦的人吗？当然，但丁可能是为了成全迈诺斯，不了完成对迈诺斯的刻画，而“忘记了”的任何成全，其实就是在伤害另一部分，或另一部分的人。

注意你怎样进来的，你信托谁，
　不要让进口的宽阔欺骗你。”
　我的导师对他说:“你为什么也叫喊?

看来迈诺斯还是惊讶于但丁的出现。“不要让进口的宽阔欺骗你“，这句话问得很西方，我们一般不这样提问。他讲不要门太宽就进来了，这样会受到它的欺骗。被宽阔的门欺骗是什么体会呢？这样的语言很有意思。看见迈诺斯大声叫喊，维吉尔出面问话了。

不要阻拦他命定的行程；
　这是天上的意志，天命所在，
　定能完成:不要再多问。”

维吉尔说但丁的行程是天命所在，让迈诺斯不要过问。这是诗人自我命定的旅程，有一种飘飘欲飞的浪漫，写作时会生出自我非凡的快感。就像中国的神怪故事，作者跟着自己的人物飞，那是“头等大事”。

现在悲哀的声音开始
　传到我的耳朵；现在我来到
　很多的哭声向我袭来的地方。

有时我想，若使用但丁诗歌旁边的语言，那也是非常牛的诗，唯一的不同是没有强大的故事根基，没有完整的烂熟悉于胸的叙述对象来支撑我臆想的这些语言。但丁的故事支撑是《圣经》。若有，会非常有意思。但丁用两个排比句就说自己来到了哭声震天的地方。

我进入了一处完全无光的地方，
　它像汹涌的大海那样呼啸，
　当大海和狂风搏斗的时候。

地狱中为什么有风？怎么吹起来的？难道只是因为适合为地狱造氛围？我想是的。但丁进入了一个无光的地方，是说黑暗像汹涌的大海那样呼啸吗？黑暗也可以说像一块暗黑的玻璃。看文体的需要。“当大海和狂风搏斗的时候”，这是一个拟句吧？或者是一个补叙，为的是契合大海汹涌的样子。
　　从语言上看，但丁并没有将地狱描绘成一个黑暗如铁、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反而是里面物象众多，可视物遍地，就像地狱也是世界运行的一部分，它并没有停止工作过。

地狱的暴风雨,无时休止，
　把那些阴魂疾扫而前；席卷他们，
　鞭打他们，以使他们苦恼。

幽魂在暴风雨中。使用暴风雨的意象显然是人间的体验，因为人曾经在暴风雨中难以忍受它的抽打，备受折磨。但丁说这里有一些阴魂被暴风雨席卷，被暴风雨鞭打，这使他们痛苦不堪。前面我提出过，迈诺斯等为何眼看着他们受苦呢？

当他们来到灭亡面前时，
　那里就有尖叫声,呻吟声,哀哭声；
　那里他们就咒骂神的权力。

这些幽魂在死亡时尖叫、呻吟、哀哭，同时咒骂着神，也咒骂神为何有这样的权力。我觉得这是对的，这些神本为善和爱的化身，对苦难的幽魂不但不同情，反而使他们更加痛苦。——我知道这可能是但丁故意询问，可能后面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如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是因为之前他们在人间作过孽等。当然，此处的描绘，也可简单地理解成但丁看见一些幽魂在尖叫、在呻吟、在哀号，他们都在咒骂神，更咒骂神为何有这样的权力控制他们。

我知道了这种刑罚
　加于肉体上犯罪的人，
　他们使理性受淫欲奴役。

但丁说他们之所以接受这样的刑罚，是因为他们曾经在肉体有罪过，如他们的理性被淫欲奴役着。即他们是因为淫欲而犯罪。他们是淫欲罪。如果是因为这个罪，那要关上多少人啊，感觉世上没有人幸免。
　　的确，淫欲总被人的感性所支配。有时候可能并不想如此，但是往往被动地走向淫欲。淫欲是人间的极乐，是肉体张扬生命的具体表现，尤其是发生在不同人之间的淫欲，会使人丧失理性，我想道德家想劝勉的是这些。正常的生理生活，应不在此范畴吧？

附：

迈诺斯看到我时，就放下了
　那伟大的职务，并对我说道:
　“来到痛苦的地方的你啊!
注意你怎样进来的，你信托谁，
　不要让进口的宽阔欺骗你。”
　我的导师对他说:“你为什么也叫喊?
不要阻拦他命定的行程；
　这是天上的意志，天命所在，
　定能完成:不要再多问。”
现在悲哀的声音开始
　传到我的耳朵；现在我来到
　很多的哭声向我袭来的地方。
我进入了一处完全无光的地方，
　它像汹涌的大海那样呼啸，
　当大海和狂风搏斗的时候。
地狱的暴风雨,无时休止，
　把那些阴魂疾扫而前;席卷他们，
　鞭打他们,以使他们苦恼。
当他们来到灭亡面前时，
　那里就有尖叫声,呻吟声,哀哭声;
　那里他们就咒骂神的权力。
我知道了这种刑罚
　加于肉体上犯罪的人，
　他们使理性受淫欲奴役。


二十八

　　每写一首诗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不知朋友们有没有这种感觉？有时是督促的声音，照着某首好诗的标准；有时是警惕的声音，不能写成和别人的一样。或者说，无论何时，只要一下笔，总有一个诗人或一首诗跟着自己、影响着自己，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声音，或不言自明的声音，或者是若不提起便很容易遗忘的声音。你写诗时，会有哪些声音在提醒呢？
　　其实，我还想说的是，那个提醒你的声音的品阶，决定你写的这首诗的品质。那个声音，有时是别人的作品的声音，有时是自己的作品的声音。是不是非常奇怪，当聆听到自己的作品以外的声音，就是潜移默化影响你的声音。如果往绝对一点讲，世上没有一首作品的诞生，聆听到作品以外的声音。如果能聆听作品以外的那个声音，就知道这首作品的品质了。我还有一个意思是，你敢说出你写作品时的那个声音吗？

如同在寒冷的季节,大群的椋鸟
　结着密集的队形鼓翼而飞:
　那阵狂风就像这样把不良的精灵

叙述了很久，但丁又用起了比喻。他将大群的椋鸟比作那哀号的幽魂，很准。椋鸟并不是常见的鸟，它们飞行的方式密集而散乱，用来比喻受苦的幽魂真的恰到好处，说明但丁的知识广泛呀。“那阵狂风就像这样把不良的精灵”，地狱中无端起狂风，我一直不能理解。因为它是在地下，并不具有广阔的空间。

吹到这里，吹到那里，卷下、卷上。
　从没有希望来安慰他们，
　没有休息的希望，就连减轻痛苦的希望都没有。

这些淫欲的幽魂被狂风吹到这里，又吹到那里，没有希望来安慰他们，没有休息的希望，就连减轻痛苦的希望都没有。这么悲惨啊！因为淫欲，其灵魂成了无根之萍。这对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告诫。

如同群鹤在天空排成长行，
　一声长唳，横越而过：
　我看到那些幽魂那样来到,哀哭着，

有意思的是，但丁用了不同的方法来描绘不同圈中的幽魂，这需要功力。这时但丁看见幽魂如同群鹤在天空排成长行，一声长唳，横越而过。幽魂这会儿是这样的吗？与前面椋鸟的比喻差别有点大。当然，也可理解为它们是变幻的。但丁看见这些淫欲的幽魂哀号着，飞过来。

为搏斗着的风所卷来；
　我说道：“夫子,这些人是谁，
　他们这样地为厉风所抽打？”

但丁描绘一番后，假装自己不知道，问那些人是谁？“他们这样地为厉风所抽打？”但丁为这些淫欲的幽魂感到难过。——从技法上看，前面是对第二圈中的受难的灵魂的概写，没有真实的面目，下面要转入实写了。

于是他回答：“你想要知道的
　这些幽魂中的第一个，
　是统治许多种族的女皇。

从实写的举例来看，但丁仍举的是历史上的有名人物。其实，如果仅仅就淫欲而言，小民的纵欲程度应不亚于著名的人物吧？只是，某些人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因而叫人记住了。但丁说，这些幽魂中的第一个是统治许多种族的女皇，即塞密拉密斯，这是取典型意义吧？实际上，如果就写诗而言，举其他人似乎也行，如中国的潘金莲。但为了诗的历史感和诗的深度，但丁用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

她在穷奢极欲中变得那么无耻，
　在敕令中把荒淫视同法律，
　以摆脱她所遭到的指谪。

但丁继续简述她的特点，做了哪些坏事。“穷奢极欲中变得那么无耻，在敕令中把荒淫视同法律”，这应该是但丁稍为夸张的表达，尤其是“把荒淫视同法律”一句，突出的是这个幽魂荒淫无道。

她是塞密拉密斯，①我们读到
　她是尼那斯的妻子和继承者；
　她保有苏丹王所统治的国土。

这个幽魂是塞密拉密斯。从这个名字中又可引出其他人，他们都是关乎西方文化历史中的人物，这样做是一种文化精神的传承，哪吒怕这一刻写的是一个女人的荒淫史。塞密拉密斯是尼那斯的妻子和继承者，是苏丹王所的统治者，这样就出了一段辉煌历史，促使读者赶紧去查阅。

那另一个是在爱情中自戕，
　对西丘斯的尸灰失节的女人；②
　随后来的是淫荡的姑娄巴。③

这三个人是略写，但她们都是淫妇。但丁怎么举的都是女人呢？在我印象中，不是男人更不荒淫吗？可能是但丁心的中男权思想起作用，或是诗人的权力，将这些卑贱之事的祸根安排在女人身上，所谓红颜祸水嘛！


如同在寒冷的季节,大群的椋鸟
　结着密集的队形鼓翼而飞:
　那阵狂风就像这样把不良的精灵
吹到这里，吹到那里，卷下、卷上。
　从没有希望来安慰他们，
　没有休息的希望，就连减轻痛苦的希望都没有。
如同群鹤在天空排成长行，
　一声长唳，横越而过：
　我看到那些幽魂那样来到,哀哭着，
为搏斗着的风所卷来；
　我说道：“夫子,这些人是谁，
　他们这样地为厉风所抽打？”
于是他回答：“你想要知道的
　这些幽魂中的第一个，
　是统治许多种族的女皇。
她在穷奢极欲中变得那么无耻，
　在敕令中把荒淫视同法律，
　以摆脱她所遭到的指谪。
她是塞密拉密斯，①我们读到
　她是尼那斯的妻子和继承者；
　她保有苏丹王所统治的国土。
那另一个是在爱情中自戕，
　对西丘斯的尸灰失节的女人；②
　随后来的是淫荡的姑娄巴。③



①塞密拉密斯是神话中亚述的皇后,尼尼微帝国的缔造者尼那斯的妻子。她承袭了她丈夫的皇位。她是以荒淫闻名的。
②这里指黛多,迦太基的皇后。她在她丈夫西丘斯死后矢志守节，可是后来却爱上了伊尼阿。当伊尼阿离开了她到意大利去时，她投在火葬堆上自杀。
③姑娄巴，埃及的皇后，凯撒和安多尼的情妇。



二十九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即自恋自己的身体，也迷恋其他事物的身体。谈论、理解，都离不开身体。人迷恋于自己的身体时都派生出一种美学，比如对自己人体美的欣赏，对他人身体的诱惑。当谈到他人的身体，尤其是异性的身体时，人几乎迷醉，不仅仅发展出一套美学，还生发出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当然，我们知道这是为了在同行中进行掩护，大家都在这样的掩护进行着。“对他人身体的诱惑”的思想根源产生在哪儿？是欲望吗？我们明白觉得那人是美的，生鲜的，楚楚动人的，我们的思想根源是另一个生命的冲动吗？可是在理性中，我们又觉得那人遵循了某种规律，作为生命的容器可以滋生出太多想象。是肉欲的占有吗？我们审美是想占有？是权宜之事？我们审美是因为那人遵循了某种秩序？当我们回看自己的身体，虚空拿来又拿去，在一个指定的空位上生出美学来。那么欲望、淫欲，都是从这样来的？

看海伦娜，①为了她，那灾难的年月
　持续到这样长久；再看那伟大的
　阿基利，他最后和爱搏斗；

维吉尔介绍阴魂中有一个是海伦娜，有一个是阿基利。从注释中看，这些不全是淫欲者呀？反而是因为爱而引发的战争。它算得上因为淫欲过重而在地狱中被追责吗？感觉但丁写岔了，或模糊他之前的概念。

看巴里斯、屈烈斯丹；”②他又指给我
　看千余个阴魂，而且用手指指着，
　告诉我因爱而离开人世的人们的名字。

因爱而离开的人全在这里？这不是和淫欲弄混了吗？因爱而死的人与淫欲混在一起，不公平吧？那淫欲者岂不会大笑？淫欲者是过度纵欲，而追求爱的是想获得赞许，这不公平。但丁说维吉尔向他介绍了很多人的名字，至少有上千人阴魂。由实写又进入虚写。

在我听到我的老师历数
　古代英雄美人的名字以后，
　我心中生出怜悯，仿佛又迷惑起来。

但丁自己也迷惑起来，有些意外。难道这样设计不是但丁自己设计的？只是根据前人的样态安排的？当他提到古代英雄美人的字样，就知这里不全是淫欲者。

我开始说:“诗人，我极愿
　和那两个在一起行走，并显得
　在风上面那么轻的人说话。”

但丁突然想和那些阴魂交流，这个情节安排有些意外，与第一圈的幽魂相见时是没有这个安排的。但丁想走在两个阴魂之间，那的确是特别的体验，但丁想和那么轻的人说话，我也想啊。我想和那么轻的人说话。改造一下：我想和那么轻的语言说话，我想和那么轻的世界说话。

他对我说:“他们靠得更近时，
　你将看到；那时，凭那引导他们的爱,
　恳求他们；他们就会过来。”

维吉尔说，待他们靠近时再看，若他们靠近了，就用爱引导他们，并恳求他们，那样他们就会过来。这有意思了，爱是万能的，在哪里都管了，问题是，死去的这些阴魂，他们显然是丧失了爱、不知爱为何物的人了，如今还有用爱去引吸他们，够使用吗？当然，在诗人这里当然够用，但我提出一点疑问。

一等到风把他们折向我们时，
　我扬声说道：“疲倦的灵魂啊!
　假使没有人禁止，请来和我们说话。”

那些幽魂由风支配，待他们飘过来了，但丁就喊话了：说灵魂啊，假如没有人反对，就过来与我说话。看来精彩的部分来了，诗篇深入实质的内容，或者是诗篇的神经末稍深深地抓入作品的各个部位。诗篇的神经末稍深深地抓入作品的各个部位，我们能做到吗？

附：

看海伦娜，①为了她，那灾难的年月
　持续到这样长久；再看那伟大的
　阿基利，他最后和爱搏斗;
看巴里斯、屈烈斯丹；”②他又指给我
　看千余个阴魂，而且用手指指着，
　告诉我因爱而离开人世的人们的名字。
在我听到我的老师历数
　古代英雄美人的名字以后，
　我心中生出怜悯，仿佛又迷惑起来。
我开始说:“诗人，我极愿
　和那两个在一起行走，并显得
　在风上面那么轻的人说话。”
他对我说:“他们靠得更近时，
　你将看到；那时，凭那引导他们的爱,
　恳求他们；他们就会过来。”
一等到风把他们折向我们时，
　我扬声说道：“疲倦的灵魂啊!
　假使没有人禁止，请来和我们说话。”


① 海伦娜，斯巴达王美内雷阿斯的妻子。她为特洛伊的巴里斯所劫走,因而引起了特洛伊战争。
②按照中世纪的传说,阿基利在一座特洛伊的寺庙里为巴里斯所杀,他到那寺庙里去是要和巴里斯的妹妹波利克塞那结婚的。屈烈斯丹是亚塔尔王的一个骑士，他爱上了他的叔父康瓦尔的马克王的妻子伊苏尔脱,而被那激怒了的丈夫所杀。



三十

　　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伟大的诞生于苦难。当我们阅读伟大的作品时绝不可仅仅陷于从欣赏的角度，不可仅仅陷于对字词的分析与运用以及惊叹于思想的崇高与独特，而是要问他为何如此独特，他为什么如此思考？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生活中的肉体与心灵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常常感叹于杜甫的精深，但不去设身处地地问问他经历怎么的生活？他内心的痛苦是常人能体会的吗？他常在诗中称“老病残身”“体弱多舛”是随便说的吗？他的身心的痛苦才是最为锥心的。还有但丁，如果他没有经历流亡之苦、之难，他能写出诸出《神曲》的作品吗？还有尼采、卡夫卡，如果不是生活中的卑微生存不断击打他们能有如此深刻的对现实世界的变形理解吗？这都在痛苦中视角中观察和体会到的世界。还有穆旦，如果他不在抗战时期加入缅甸远征军，后徒步三千多公里回国，这是经历了怎样的生与死啊，不然他怎么能写出像《隐现》这样的作品呢？技术当然重要，阅读和视野当然重要，思考当然重要，但这些都是基础，或者说这只是一些准备的工作。真正的伟大的作品，如果没有非凡、传奇的人生经历，是不可能诞生伟大的作品的。伟大的作品绝不是研究出来的。例子还有很多，如策兰、米沃什，如今看到很多人坐在大学教室研究他的诗的技巧、诗的思想，为什么这么写，想学点什么，但这有用吗？
　　我们来读诗：

如同斑鸠为欲望所召唤，
　振起稳定的翅膀穿过天空回到爱巢，
　为它们的意志所催促：

已经用了三种鸟比喻这些灵魂了。但丁正在召唤两个灵魂来谈话，但丁将他们比喻成同斑鸠为欲望所驱驶，回到爱巢。感觉是说这两个灵魂想获得解救，但丁的到来令他们有了希望。

就像这样，这两个精灵①离开了
　黛多的一群，穿过恶气向我们飞来：
　我的有深情的叫声就有这种力量。

有两个灵魂离开了他们的同伴，“黛多的一群”是什么的一样？不像是人名，黛色又多？不可这么理解吧？反正但丁说他们穿过一个股污秽之气过来了。“我的有深情的叫声就有这种力量”，这是但丁自我表扬吗？

“宽宏而仁慈的活人啊!
　你走过黑暗的空气，
　来访问用血玷污土地的我们；

这里的情节安排还令我有些意外。原来这里的幽魂先说话了，幽魂变成了主动者，称但丁等为宽宏而仁慈的人，称自己是玷污过地的人。都是在悔恨自己的人生经历。在地狱或天堂中，人生只是一个参考系，是可以拿来谈论的或是忽略不计。在那里，灵魂才是最重要的。灵魂的卑贱或高贵，决定能否下地狱或上天堂。

假使宇宙之王是我们的友人，
　我们要为你的平安向他祈祷；
　因为你怜悯我们不幸的命运。

我本来以为但丁和维吉尔应向他施加更多的怜爱，结果后而两个灵魂表露出了怜爱之心，这是一种什么处理法呢？宇宙之王应是指上帝吧？两个灵魂说假如上帝是我有朋友，我们向他祈祷，因为你们来到地狱竟是平安的，暗示来到这里历经千辛万苦。——但丁所写的诗中内容都要经历千辛万苦，就别说他在流亡中的日子了。“因为你怜悯我们不幸的命运”，但丁等还没有开口说话，怎么就知道是怜惜他们的呢？——又是诗人先入主的处理。

当风像现在这样为我们沉寂时，
　凡是你乐于听取或说出的，
　我们都愿意倾听和述说。

意思是地狱中的风停了，都是因为但丁的叫唤。两个灵魂表示都愿意说出自己的经历和所想，只要但丁和维吉尔愿意听。——感觉有点啰嗦。

我诞生的城市，②是坐落在
　玻河与它的支流一起
　灌注下去休息的大海的岸上。

这两个灵魂据说一个是弗兰采斯加•达•里米尼，另一个是保禄•玛拉台斯太。诗中说是精灵，怎么变精灵了呢？他们不是阴魂中的两个吗？其中一个说，她诞生的地方，是玻河和它的支流往下水流休息与停顿的地方。
　　注释中说这两个精灵是弗兰采斯加•达•里米尼和保禄•玛拉台斯太，怎么知道的呢？考证出来的？但丁并没有明说，只提供了两条河的方位和名字。——但丁的这种不点其名只讲其事的叙述方法，有借鉴的意义吗？

爱,在温柔的心中一触即发的爱，
　以我现在被剥夺了的美好的躯体
　迷惑了他；那样儿至今还使我痛苦。

其中一个精灵说，她是因为爱，在心中一触即发的爱，伤害了她。因为爱，她的美丽的躯体被剥夺了，但同时这爱，也迷惑了他的身体。这爱至今还使自己痛苦不堪。这是挑着讲，模棱两可地讲自己的经历。一段神话或传中的内容。
　　感觉但丁抓住了世上万千灵魂，在他面前一目了然，任意使用。这些灵魂，根据他以往的肉体，既可以安排在地狱中，也可以安排到天堂；既可以“折磨”（写他就是折磨）一番，也可小心地呵护。

附：

如同斑鸠为欲望所召唤，
　振起稳定的翅膀穿过天空回到爱巢，
　为它们的意志所催促：
就像这样，这两个精灵①离开了
　黛多的一群，穿过恶气向我们飞来：
　我的有深情的叫声就有这种力量。
“宽宏而仁慈的活人啊!
　你走过黑暗的空气，
　来访问用血玷污土地的我们；
假使宇宙之王是我们的友人，
　我们要为你的平安向他祈祷；
　因为你怜悯我们不幸的命运。
当风像现在这样为我们沉寂时，
　凡是你乐于听取或说出的，
　我们都愿意倾听和述说。
我诞生的城市，②是坐落在
　玻河与它的支流一起
　灌注下去休息的大海的岸上。
爱,在温柔的心中一触即发的爱，
　以我现在被剥夺了的美好的躯体
　迷惑了他；那样儿至今还使我痛苦。


①“这两个精灵”指弗兰采斯加•达•里米尼和保禄•玛拉台斯太。弗兰采斯加是波伦太的归多•万启俄的女儿，于一二七五年为了政治上的理由,嫁给了里米尼的贵族玛拉台斯太的残废了的儿子祈安启托。十年后,祈安启托撞见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已经结过婚的弟弟保禄在一起,就用刀把这犯罪的一对情人杀死了。
②指拉温那。拉温那紧靠亚得里亚海,在玻河的入海处。


三十一

　　又找了几个不同的《神曲》译本，对照了他们的翻译，还是觉得朱维基的译本最好。有一个现象，后世的翻译大多以散文或散文诗的形式出现，并没有采用诗的形式，如田德望等较有名望的译家都是如此。这是什么原因？难道一首诗的形式可以被随意改变吗？我不懂外语，但丁的原作难道不是诗的形式吗？若是诗的形式，后世随意改变岂不犯了大忌？何况，诗往往最大的魅力在于有诗的节奏、诗的形式、诗的语言和诗的声音，只有出现这四者，才可称之为诗。而将形式都改变，还能称之为诗吗？仅仅给我们讲一个神话故事？真不知是后世译者偷懒，还是前译太优秀难以超越而另辟蹊径？
　　如今读到的几个译本注释都特别多，比原作都长多了，有喧宾夺主的嫌疑。读了后，有些注释并没有多少营养，只是多了些人物的生平简介，可这并不是《神曲》中所需要的，这要读者在作品外了解的，我觉得《神曲》是给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阅读的，如果是纯小白阅读，那肯定不知所云，也是没有必要的。所以，虽然觉得朱译的注释略为简单，那也满足了读者阅读的基本需要，与作品相较，注释还是不能喧宾夺主。

爱，不许任何受到爱的人不爱，
　这样强烈地使我欢喜他，以致，
　像你看到的，就是现在他也不离开我。

弗兰采斯加•达•里米尼说爱是不会让人不爱的，尤其是心中有爱的人，因为我使得她如此喜欢那人；也是因为爱，使得那人也离不开我。注释中说，弗兰采斯加曾和他丈夫的弟弟保禄在一起偷情，他丈夫发现后一刀将他们俩杀死了，于是，她来到地狱中的淫欲层。可从此处的自述中，弗兰采斯加说她是爱保䘵的，保䘵也是那么地爱着她。他们的爱甚至有了神圣的意义。——这就是诗要寻找的部分。

爱使我们同归于死；
　该隐狱①在等待那个残害我们生命的人。”
　他们向我们说了这些话。

弗兰采斯加说，因为爱，他们同归于尽了。如今，她在地狱中等待那个残害他们生命的人。残害他们生命的人就是保禄的哥哥祈安启托。祈安启托是个残疾人。可能正因为是残疾人，弗兰采斯加才会云偷懒，如果按今天女权的观点，那她还是追求自由、追求自己的幸福，具体正面的导向，她应该上天堂，这就是时代观念以及价值观的转变。

我听到这些负伤的灵魂的话以后，
　我低下了头，而且一直低着，直到那诗人说：
　“你在想什么？”我回答他，开始说道：

弗兰采斯加的话引起但丁的思考。但丁说听了这些负伤的灵魂的话后，他低下了头，直到诗人维吉尔问他，问他想什么。但丁的思考令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他就这么忽略过去了，我是深入阅读才发现弗兰采斯加是值得同情的，她是被婚姻的，父母出于政治联姻才将女儿嫁给残疾人祈安启托的，所以弗兰采斯加本身就是一个受害者。

“唉唉！什么甜蜜的念头，什么恋慕
　把他们引到了那可悲的关口！”
　于是我又转过身去向他们，

这两句但丁是有谴责的意思吗？谴责弗兰采斯加和保䘵是因为爱的原因走到悲剧的尽头？好像是谴责爱。

开始说道:“弗兰采斯加，
　你的痛苦使得我因悲伤和怜悯而流泪。
　可是告诉我：在甜蜜地叹息的时候，

感觉但丁在探讨爱的理由或淫欲的复杂性，并不是所有的淫欲都需要谴责，简单地将他们打入地狱的第二圈更不合理。他们虽然有淫欲之事，实际是有爱的，是因为爱而在一起的。但丁在探讨此处的淫欲在道德上是合理的，只是不合法律上的规范。但丁说弗兰采斯加的痛苦使他悲伤且流泪，并问，爱是怎么产生的，尤其是她与保䘵在甜蜜的时候，在叹息的时候。但丁在探讨爱的生发。——这样的演绎，我们想得到吗？

爱凭着什么并且怎样地
　给你知道那些暧昧的欲望？”
　她对我说：“在不幸中回忆

但丁进一步问，爱产生后，又是怎样一步步给人暧昧和欲望的。当我们谈到这事时，我都只会简单地归为本能（可能真的不仅仅是本能），然而但丁却有刨根问底的精神，他想知道爱过渡到欲望，是怎样产生的。我也想知道啊。但丁的探讨让人产生智慧。而弗兰采斯加说，那是不幸的回忆。

幸福的时光，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
　这一点你的导师知道。假使你一定要知道
　我们爱情的最初的根源，
我就要像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人那样追述。

弗兰采斯加说在不幸中回忆幸福的时光，那是最大的痛苦了。这一点维吉尔知道。“假使你一定要知道/我们爱情的最初的根源”，但丁真的要探讨爱情的根源了，为在“天堂篇”抒写他与俾德丽采真挚的爱埋下伏笔。弗兰采斯加说如果要爱情的最初的根源，那要像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人那样诉说，就是说要边哭边说。
明天听她说吧。

附：

爱，不许任何受到爱的人不爱，
　这样强烈地使我欢喜他，以致，
　像你看到的，就是现在他也不离开我。
爱使我们同归于死；
　该隐狱①在等待那个残害我们生命的人。”
　他们向我们说了这些话。
我听到这些负伤的灵魂的话以后，
　我低下了头，而且一直低着，直到那诗人说：
　“你在想什么？”我回答他，开始说道：
“唉唉!什么甜蜜的念头，什么恋慕
　把他们引到了那可悲的关口!”
　于是我又转过身去向他们，
开始说道:“弗兰采斯加，
　你的痛苦使得我因悲伤和怜悯而流泪。
　可是告诉我：在甜蜜地叹息的时候，
爱凭着什么并且怎样地
　给你知道那些暧昧的欲望？”
　她对我说：“在不幸中回忆
幸福的时光，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
　这一点你的导师知道。假使你一定要知道
　我们爱情的最初的根源，
我就要像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人那样追述。

①“该隐狱”是杀死亲属的罪人在地狱中受罚的地方(见本篇第三十二歌)。


三十二

　　回想起来，我们的诗太多的是以事结诗，即使诗中总是不断地描写某事，没有事缠绕就仿佛无法完成这首诗。这个道理肯定没错，没有事怎么写诗，那不是瞎掰吗？其实我想说的是，诗还是要游离于事的，尤其是在某些时候。事，固然重要，但某些时候还是要看见诗或着重于诗的。如果我们的诗人许多时候能着重于诗，那么这个诗人就相当成熟了。之所以后写下这样的话，是在重读了里尔克的《杜依诺哀歌》和瓦雷里《海滨墓园》之后，这两首诗至后面，已经是游离作者所要描绘的事了，也就是说超越出来了，专注于诗的舞蹈了，所谈论的事可左可右，可清清晰、可模糊，因为他们的诗的指向都是人类的终极问题，其追问，至最后只留下诗的自由吟咏了，那就是诗的光芒所在。或者那就是诗的光影。诗脱离于其所述，只剩下语言或词语的闪烁了，而这又是诗的必要的部分。
　　我们什么时候到达到这个水平呢？但丁的诗，诗的获取是从诗的间隔或节奏中获得的。当然，当节奏一出来，诗的声音就出现了，诗的告诫和诗的语言便出现了。这是另外一种获得诗。


有一天，为了消遣，我们阅读
　“兰塞罗特”怎样为爱所掳获的故事；
　我们只有两人，没有什么猜疑。

弗兰采斯加简述自己是如何获得爱的，她说有一天，为了消遣，他们在阅读另一个人的爱情故事，其所举的例子是“兰塞罗特”。兰塞罗特是圆桌骑士，他在亚塔尔王的朝廷里爱上了归内维尔皇后。他们在看这个人的故事。弗兰采斯加说她和保䘵看着，兰塞罗特怎样为爱所掳获。他们在看这样的故事时候，两人的眼光不自主地相遇，没有什么猜疑。

有几次这阅读使我们眼光相遇，
　又使我们的脸孔变了颜色；
　但把我们征服的却仅仅是一瞬间。

这个细节具体而真实。弗兰采斯加说在阅读的过程中他们的眼光相遇，使得他们都红了脸。“使我们的脸孔变了颜色”，应是指他们都红了脸。红脸还不是获得爱的重点，或爱还不是这样产生的，爱的产生了一瞬，仿佛被征服的感觉。也就是我们身体被一种非凡的力量征服。你可以说是冲动，是欲望，但当事者并不这么认为。当我们第一次获得爱情时，真的不是俗世社会普遍说的欲望，是欲望想占有某人，这么说粗俗化了。但第一次过后，往后的爱就不好说了，说不是有表演的成份。我相信第一次的爱是真实的、纯粹的、圣洁的。我想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是真实的。

当我们读到那么样的一个情人
　怎样地和那亲切的微笑着的嘴接吻时，
　那从此再不会和我分开的他

弗兰采斯加说当读到兰塞罗特和他的情人归内维尔接吻时，那样沉醉而彻底，从此她和保䘵也迷醉了。她和保䘵也像书中的主人公那样拥吻起来，微笑着，沉醉而彻底。从技法上，但丁用了一个重叠的故事来表现爱，这样仿佛更为真实可信，或者爱都是有渊源的，有传承的。我们好像都不会这么用。这样用保持一份诗人的纯真和爱的纯真以及对爱的追求的纯真。

全身发抖地亲了我的嘴：这本书
　和它的作者都是一个‘加里俄托’；②
　那天我们就不再读下去。”

保䘵全身发抖地亲着她，那本书和它的作者都是媒介，或者难听一点都是淫欲的媒介。是那本书和它的作者引欲了他们。如此他们读不下去了，两个人只能完全拥抱在一起。——但丁如此描述、追索爱的到来，真的有意思，他说爱是被引欲的。

当这个精灵这样地说时，
　另一个那样地哭泣，我竟因怜悯
　而昏晕，似乎我将濒于死亡；
我倒下，如同一个尸首倒下一样。

不是一个幽魂吗？突然改称精灵，是但丁对她产生尊敬之意吗？但丁说当听到精灵这么说时，他竟产生了怜悯，且因怜悯而晕倒。与此同时，另一个精灵还在哭泣。但丁又晕倒了？还差点死掉？是诗的策略性的表达吗？我们就诗的情绪而言，不大可能会晕倒，因为诗中并没有痛彻心扉的情绪积累。但丁又说他倒下了，如同死了一般。那我也倒下了。

附：

有一天，为了消遣，我们阅读
　“兰塞罗特”怎样为爱所掳获的故事；
　我们只有两人，没有什么猜疑。
有几次这阅读使我们眼光相遇，
　又使我们的脸孔变了颜色；
　但把我们征服的却仅仅是一瞬间。
当我们读到那么样的一个情人
　怎样地和那亲切的微笑着的嘴接吻时，
　那从此再不会和我分开的他
全身发抖地亲了我的嘴：这本书
　和它的作者都是一个‘加里俄托’；②
　那天我们就不再读下去。”
当这个精灵这样地说时，
　另一个那样地哭泣，我竟因怜悯
　而昏晕，似乎我将濒于死亡；
我倒下，如同一个尸首倒下一样。


①兰塞罗特是圆桌骑士中最著名的一个。在亚塔尔王的朝廷里,他爱上了归内维尔皇后。他是古代法兰西传奇《湖上的兰塞罗特》中的主角。
②加里俄托是《湖上的兰塞罗特》传奇中的另一角色。兰塞罗特和归内维尔皇后的第一次相会，是由他撺掇而成的,故在这里“加甲俄托”是用为“淫媒”的同义字。


三十三、其实每人身上都有一个神


　　有时候我想，其实每人身上都有一个神的，甚至每人身上都有多个神，再换一句话：从神身上，都找人的影子。当我们处于神的样子时，我们并不觉察得到。我们反而厌恶自己不是神的样子。那么神是什么呢？神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当认识到我的神的一面，我们会心一笑、轻盈起来。那么，我们是什么神呢？慈祥、善的一面，有可能是观音；我们丑陋的一面呢？是恶鬼吗？我不想分得太细，还是笼统地觉得是某神就好。实际上，从人性上细分，也能分出人与神的对应性，我们的善恶、情绪，都来自神对我们的指引。当然，也可反过来，神本就是人创造的，创造时参考了人的本性与不同时期的价值观，所以，神本就有人的影子。
　　这是从宽的方面谈，窄的方面呢？我能感受到，但不好说。但丁就毫不客气地说自己是神，就将人是神的一面充分地表现出来了，并且处处以己为神，与神同步，上天入地，好不自在。

那两个恋人的痛苦使我
悲哀得昏过去了；
等到我的知觉逐渐恢复时，

难道我错怪了但丁？他的同情心比我多，比我敏锐且位阶低。他说因为那两人的痛苦他晕过去了。为他人伤心，悲他人之悲，苦他人所苦，的确是一个悲悯的告诫。“犹记世上苦人多”，大概是这句话引导着我们，或者我们应记住这个告诫。从诗的结构上看，每当但丁晕过去一次，就会到地狱的新的一圈，我似乎猜出了他的这个技巧。“等到我的知觉逐渐恢复时”，待他醒来，就到了新的一圈，就要看到新的幽魂的面目了。

我不论向哪里行动，向哪里转身，
向哪里注视，我总看到
新的刑罚，新的受刑罚的幽魂。

但丁到了地狱的第三圈：饕餮者受刑的地方。饕餮是吃，能吃的神，吃得多的神或人也有罪。这三行意思是不论但丁转向哪儿、看见哪儿，哪儿都是各种做受刑的幽魂。他们是另一类接受刑罚的幽魂。

我已到了第三圈，那里下着
永恒的，可诅咒的，寒冷的大雨；
它的法则和本质从来不变。

但丁的语调总是不急不徐，无论叙述什么场面，紧张、激烈的，痛苦、悲惨的，他都不急不徐，该在结构上松弛就松弛，该在情绪上控控制就控制，不像我们，很容易被我们描述的场景的情感所感染，我想这也是种素养。
　　地狱下着大雨？之前也怀疑过，气候因素如何在地狱中运转？但丁说是永恒的、可诅咒的、冷的大雨，地狱中下雨仅仅是艺术上的需要吗？地狱中黑、深，所以有乌云、有狂风、有大雨。前两种天象在前两圈中描述过，第三圈是出现大雨，看来冰雹和雪，在后面的地狱中有机会出现。
　　看语气，这大雨在地狱中下了很久，至少“永恒、法则和本质”，这些都是艺术上夸张的词，没人相信真的是这样。

巨大的冰雹，混浊的水，
和雪从那昏暗的天空向下倾倒；
承受着的土地发出一阵臭气。

我还以为要等到下一章呢。这里就出现冰雹和雪，但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冰雹和雪，它们只是配合大雨演出。这一歌是具体描写雨的形象的，地狱中的恶雨，比较富合饕餮兽的形象。“巨大的冰雹，混浊的水，和雪从那昏暗的天空向下倾倒”，这样的短句，给诗带来一种愉悦的节奏，这里面有秘密可言吗？

塞比猡，一只凶猛的怪兽，
有着三个喉咙，像狗一样地
对着那些浸没在水里的幽魂狂吠。

前面还是实在的描写，突然引入神话中的兽，我们会，或我们有能力这么做吗？从诗的气氛上看，出现这样的兽是没问题的，或者前面描写，就是为出现它而做准备。塞比猡，据称是希腊神话中的怪兽，地狱的看守。第一圈中的开隆也是看守，第二圈中没看见看守，第三圈中又有看守。塞比猡有三个喉咙，此兽像狗，浸没在水里的幽魂狂吠，显示很凶猛的样子。
　　有一个问题，但丁见到这些怪兽为何不害怕？他也是第一次见呀。显示这只是艺术想象，并不是实物见到了塞比猡。

附：

第六歌
第三圈：饕餮者

那两个恋人的痛苦使我
　悲哀得昏过去了；
　等到我的知觉逐渐恢复时，
我不论向哪里行动，向哪里转身，
　向哪里注视，我总看到
　新的刑罚，新的受刑罚的幽魂。
我已到了第三圈，那里下着
　永恒的，可诅咒的，寒冷的大雨；
　它的法则和本质从来不变。
巨大的冰雹，混浊的水，
　和雪从那昏暗的天空向下倾倒；
　承受着的土地发出一阵臭气。
塞比猡，一只凶猛的怪兽，
　有着三个喉咙，像狗一样地
　对着那些浸没在水里的幽魂狂吠。


① 塞比猡是希腊神话中有三个头的像狗一般的巨大怪物，守卫着地狱界的入口。在这里，但丁把它当作贪食的典型。

三十四

　　关于冯至，我觉得他的诗用词其实偏绵弱，这是功力不够的表现。也就是说，那些绵弱的词或语调偏弱的句子是可以用别的词和话代替的。而冯至可能没有找到那些词的能力，于是，我们只能认为他选的这些词，作为结构成这首诗的词还可以。冯至、穆旦、徐志摩等是最早一批学西方现代诗的人，他们既译又写，所成的诗显然是所学诗人的变种。稍不同的是，每个人都自觉地赋予了自己不同的精神力量，也就是不同人生遭遇与悲惨的国家命运促使他们写出了不同的诗歌。而当一个人生命经历越坎坷，所承受的压力越大，他们的诗越是勃发出生命的力量，如穆旦，他非凡的人生经历以及对事物、对世象理解越深的理解，成就了他作品中力透纸背的力量。他的对人生、对人世、对宇宙、对真理、对诗和对语言的态度，或者是对人和世界的追问与无奈，使得他的作品具有里尔克和瓦雷里的著名作品相近的力量。这是难得一见的。
　　我们读诗：

他的两眼发红，他的胡须油腻而发黑，
他的肚腹阔大，他的双手有爪；
他抓住那些阴魂，把他们剥皮、撕裂。

发现，我们对饕餮之兽的描绘均取自于但丁的描绘。早期作品、传奇作品，都少不了有对人物形象的描写。对人物形象的勾勒意味此物的善恶或好坏，也就是外部特征决定内在品质，以人类的好恶或审美观来说，的确如此，到今天也是如此。所以，但丁近千年的描述，我们今天仍很受用。
　　塞比猡的两眼发红，他的胡须油腻而发黑，他的肚腹阔大，他的双手有爪；看形象就是怪兽，似人似兽。“他抓住那些阴魂，把他们剥皮、撕裂”，所以对幽魂是同情的，生活中，我们常常将幽魂理解为丑恶、阴险，然而，在另一个地方，他们却被一个更恶的物种惩罚，如同以前他们惩罚人类一般。这是一种轮回的善恶观吗？我觉得不是。我觉得当他们弱小时，应同情他们的弱小，尽管那恶（塞比猡）是善的名义出现的。

大雨使得他们像狗一般吠叫；
　他们用身体的一边掩盖另一边；
　他们不时转动身体，这些不敬神的恶鬼。

我的想法，我们的信仰和价值，我们的努力和文明并不可靠，也就是我们认为可能是对的东西，没有一项是经得住检验的，就像那些我们认为的那些经不住检验的东西一样。我们今天的宇宙观、世界观、艺术观，都不是可靠的，当有人辩驳，也一驳便倒。由此，我并不相信今天我们认为可靠的东西，所以可靠，那只暂时的虚幻。我们面临四面八方的虚空可能是真实的，我们一直都在虚空中，虚空是我们唯一的依靠。由此，信仰、真理，幻灭才是真切的，或许幻灭也是不可靠的。如今认为运动可能是不灭的真理，星空中的明灭的运动，可能是相对我们的渺小来说的，还包括爱，可能是相对于我们的无限的人类的孤独来说的，我说于未来，可能并不可靠。
　　地狱中的大雨，使得里面的幽魂更加失魂落魄，他们被塞比猡恐吓。“用身体的一边掩盖另一边”，这种语言技巧的处理，令人耳目一新。但丁说这些幽魂是恶鬼，是不敬神的恶鬼。这么说，他们都是无神论者？这么说，我等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当那巨物塞比猡看见我们时，
　他张开他的大口，露出了长牙：
　他的肢体只是不肯安静。

这只兽看到但丁等人也不客气，露出了獠牙，身躯不断扭曲。饕餮之兽是看见什么都吃吗？我在想，人类为何要创造出这个神，是告诫人们不要过度贪婪吗？当一个人什么都可吞下时，必然丑态百出、张牙舞爪。当一个人都想吞下时，必然连自己都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如此，只有自己吞下自己，或自食其果了。

我的导师张开两掌抓起了泥土，
　就把满满的两把泥土
　向他的贪食无餍的咽喉投进。

见此情景，维吉尔抓起两把泥土，往塞比猡喉咙中投去。泥土都吃？当一个贪婪起来，的确什么都吃，连时间、未来，地球上一切可视和可谈之物，都能吃进去。那么这塞比猡，他还会在乎这有罪的阴魂吗？

如同吠叫着求乞的狗
　在咬到食物时变得没有声音，
　只是使着劲拼命把它吞下：

但丁描绘很生动，当读到“在咬到食物时变得没有声音”，描绘出一个凶恶又乖巧的动物。有趣的是，但丁并没有安排维吉尔给它投喂一个人或一个阴魂，只是投一把泥土，那塞比猡却同样津津有叶地吃起来，更表现了其贪婪。

有着腌臜的面孔的恶魔
　塞比猡就像这样，他向那些幽魂大发雷霆，
　他们但愿耳朵聋掉。我们经过了为滂沱的雨

“腌臜的面孔”，是指拉耷而丑陋吗？塞比猡吃完泥土又对幽魂大发雷霆，为什么不是对维吉尔呢？他不是欺骗了它吗？那些幽魂情愿自己的耳朵聋掉，也不愿看见和听见塞比猡大发雷霆。

淋得躺倒的阴魂；我们的脚跟踏在
　他们空洞无物的躯壳上。
　他们都横躺在地上，只有一个

但丁和维吉尔经过被滂沱的大雨淋倒的幽魂，但丁和维吉尔踩在他们的空洞无物的躯壳上，他们都横躺在地上。这能踩吗？灵魂作为人肉之灵，在地狱中如此不待见，视其为无物，如果他的那个肉身知道了，会多伤心啊。如果知道是如此结果，那为何还要在人间从善呢？在地狱中，塞比猡随意扭打、撕咬，但丁和维吉尔也踩着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尊严何在？“只有一个”，是但丁又要实写一个人了，明天看。

附：

他的两眼发红，他的胡须油腻而发黑，
　他的肚腹阔大，他的双手有爪；
　他抓住那些阴魂，把他们剥皮、撕裂。
大雨使得他们像狗一般吠叫；
　他们用身体的一边掩盖另一边；
　他们不时转动身体，这些不敬神的恶鬼。
当那巨物塞比猡看见我们时，
　他张开他的大口，露出了长牙：
　他的肢体只是不肯安静。
我的导师张开两掌抓起了泥土，
　就把满满的两把泥土
　向他的贪食无餍的咽喉投进。
如同吠叫着求乞的狗
　在咬到食物时变得没有声音，
　只是使着劲拼命把它吞下：
那有着腌臜的面孔的恶魔
　塞比猡就像这样，他向那些幽魂大发雷霆，
　他们但愿耳朵聋掉。我们经过了为滂沱的雨
淋得躺倒的阴魂；我们的脚跟踏在
　他们空洞无物的躯壳上。
　他们都横躺在地上，只有一个

①“只有一个”指“基阿哥”，意大利文“基阿哥”是“猪”的意思。这个
人是但丁的同时代人，真名未传，以饕餮著名。




三十五

　　关于诗的语言，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但很重要的一点是诗的语言绝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诗可以借用日生活中的语言一两句，但绝不可生活中的语言就是诗。诗的语言和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中有区别的。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指向某事、某人，而诗的语言可以生发于它、原产地是它，但绝不是不加区分就拿来，诗的语言指向万物的中心、人的精神或者是某些真理的根本。古人说诗是庙里的语言，是巫和巫的语言。巫的语言是卜辞，是神秘未可知的东西。虽然今天我们不再这么说，但诗的语言揭示或抵过事物、抵达某种实质应是一致的。也就是说，除了让人觉得事物是诗性的外，还有整个世界也会因为诗的语言而让人觉得世界是诗的。诗的就是本质的样子。既是语言本身逻辑的呈现，也是事物规律和人类情感关系的最终导向。
　　除了语言是诗的，还指向事实是诗的。但丁的诗二者兼具。

他们都横躺在地上，只有一个
　看到我们在他面前经过时，
　从他们中间立刻坐了起来。

地狱的幽魂太多，挤不下，有的就躺在地上。其中有一个看见但丁和维吉尔在这里经过，他突然坐了起来。感觉这幽魂认识但丁。但丁设计的情节还是有些不同，在不同的地狱的圈中。

“被引导着走过这地狱的你啊，”
　他对我说，“假使能够，你认认我吧；
　你出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去世。”

那幽魂就突然对但丁说话，他知道但丁是被引导至这儿来的。他认识但丁，猜但丁可能认识他。“假使能够，你认认我吧；你出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去世”，意思是但丁出生的时候，他到了快去世的年龄。但丁看来又要讲一个家族故事，他认识的一个人，或许是在生活中对但丁不大好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在我生活中很多，可我从来没有写过他们。

我便对他说：“你所受到的痛苦
　也许把你从我的记忆中消除了，
　仿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这样的对话像是客套，或者暗示彼此不大熟悉，甚至是印象不大好。于即使到了地狱，他们也假装不大认识。“也许把你从我的记忆中消除了”，这话说得，难道不是但丁将自己的记忆消失了吗？但丁却将责任推给他人。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这里有一个语言视角转换的技巧，本来，铁定是自己忘记对方了，而为了将责任转给他人，就说对方，“将自己在我的记忆中消除了”。这种视角转移，我们很难敏锐地察觉到。

但告诉我，放到这种悲惨的地方，
　受到这种刑罚的你是谁；或许还有
　更重的刑罚，但没有更令人不快的了。”

但丁迫切想知道对方是谁，为何在这悲惨的地方。在这种悲惨的地方，或许还有更悲惨的地方，但丁为何要补这一句？意思是这里的悲惨已经难以令人接受，或许还有更悲惨的地方，那么这更悲惨的地方是想让对方受刑还是不想让对方去受刑呢？我怎么读出了一点点，还可以受更重的刑的意思呢？

他便对我说：“你的城，现在那么地充满着
　妒恨以致那口袋已经装不下了，
　那时却把我包围在明朗的生活中。

幽魂说，你生活的地方，但丁生活的地方即佛罗伦萨，那里充满妒恨。那妒恨之大以致那座城都装不下了。而他在世时却是过着明朗的生活。暗示但丁生活在坏时代，而这幽魂生活的时代是好的时代。但丁经常诅咒他生活的时代人心变坏，各种丑恶上演，尤其是人们进入现代化的生活，人的欲望达到极致，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这加重了上帝和信徒们的工作难度。所以后来的拯救，都变得非常困难。

你们，市民们，把我叫做‘基阿哥’：
　为了那可诅咒的饕餮罪，
　你现在看到我在雨中憔悴；

幽魂继续说：你们，市民们，把我叫做基阿哥，因为饕餮罪而在雨中憔悴、受罪。此人因为吃太多而受罪。注释中说基阿哥是猪的意思，莫非意思是说猪是能吃的，此人像猪一样能吃？我相信这是一个比喻句。

而我，不幸的幽魂，并不孤单，
　因为所有罪恶相同的幽魂
　受到相同的刑罚；”他不再说下去。

不仅是他，还有很多幽魂因为饕餮而受罪，他身边这个么多幽魂都是因为贪吃而受罪，他们都是不幸的。饕餮在古代是一个很大的罪，因为那时粮食有限，如果有人大吃喝浪费粮食绝对是大罪，所以倡导节约是中外文化中共有的理想，而一旦有人酒池肉林，都会从道德上进行批斗。那些失败的君王，我们莫不是从文化上，从此撕开他人格败坏的口子。

我回答他：“基阿哥，你的惨痛
　重重压在我心头，使我要流泪；
　但是，假使你能够，告诉我，

但丁在写地狱中的幽魂时，突然跳到了探讨他所生活的城市中的人们人性的变异，由集体的灵魂谈到个体的灵魂，由人体整体的灵魂谈到一个有个性的灵魂，显示处理诗篇的兼顾，他之所以举自己的例子，是因为他只能举自己的例子，这是他熟悉的例子。
　　但丁对基阿哥的遭遇表示同情，“你的惨痛重重压在我心头，使我要流泪”。但同时，但丁又想知道些别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使得脂罗伦萨的市民分裂了。我要问的是，但丁来地狱之前不是在人间吗？他家乡的事情他应该知道哇，为何要通过一个饕餮的幽魂来重新了解这座城市？

附：

他们都横躺在地上，只有一个
　看到我们在他面前经过时，
　从他们中间立刻坐了起来。
“被引导着走过这地狱的你啊，”
　他对我说，“假使能够，你认认我吧；
　你出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去世。”
我便对他说：“你所受到的痛苦
　也许把你从我的记忆中消除了，
　仿佛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但告诉我，放到这种悲惨的地方，
　受到这种刑罚的你是谁；或许还有
　更重的刑罚，但没有更令人不快的了。”
他便对我说：“你的城，现在那么地充满着
　妒恨以致那口袋已经装不下了，
　那时却把我包围在明朗的生活中。
你们，市民们，把我叫做‘基阿哥’：
　为了那可诅咒的饕餮罪，
　你现在看到我在雨中憔悴；
而我，不幸的幽魂，并不孤单，
　因为所有罪恶相同的幽魂
　受到相同的刑罚；”他不再说下去。
我回答他：“基阿哥，你的惨痛
　重重压在我心头，使我要流泪；
　但是，假使你能够，告诉我，


三十六

　　现代文明发展到今天，还有救吗？人类陷于如此不能自拔的人性中，还能看到如始初那样清白的未来吗？如果是一个无解题，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可否换一个思维方式，我们有如今的困拢是有人想用一种道德的东西捆住我们，捆住我们而他自己挥霍吗？我们本身是纯洁的，即使今天的我们也是纯洁的，我们之所以有今天的特性这都是我们固有的状态。糟糕的我们当一致向外，我们的纯洁便天然地表现出来。不要厌恶我们建设的城市、文明，不要厌恶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肉体既是指引，也是自我形象的确立。我们只是没有机会展现我们纯洁无暇的一面。如果不信，请看最坏的灵魂，他们在地狱中也是纯洁无比，这还仅仅是在假定肉身和灵魂有罪的情况下。

这座分裂的城的市民要到什么地步？
　有没有正直的人住在那里？
　他们为什么竟这样互相倾轧？”

但丁谈到了自己的家乡，佛罗伦萨，他所在的时代人民完全分裂。就像我们今天的时代，都本能地认为我们是不同东西方。其实，一百多年前哪有这些的概念？不都是地球上的子民吗？不都是为了人子、将生活过得更好？我们被自己的意识形态框死。但丁认为他的那个时代也是一样，人们分成了两派，但丁甚至发问，正直的人在哪里？

他便对我说：“在长久的斗争之后，
　他们要到流血的地步，
　森林党将以大量杀伤逐出另一个党。

这里讲的是党争，与如今的世界何其相似。有意思的是，在讨论地狱中的灵魂时又扯到了自己家乡的俗事。因为那俗事灵魂下地狱后的情景。我在天堂篇中说过，但丁喜欢将生活中的事写入他的诗中，并以此变成神圣的事，与神话融为一体，而我们呢?

然后这一党在三年内就该失败。
　而另一个党，由于一个不断改变方针的
　人的力量，一定会获胜。①

但丁也是其中一个党派的一员，所以但丁是有偏好的。他认为另一个党相对人性，所以在后来的竞争中获胜了。注释中说，上面六行诗中简略地包括佛罗伦萨从一三〇〇年到一三〇二年的政治历史。归尔甫党内的黑党和白党，各以珂索•杜纳底和维利•特•塞尔启为首，于一三〇〇年五月一日攻击起来了。其实，如果说归纳，我觉得有些笨拙。

它将在长期内不可一世，
　把另一个党压在重负之下，
　不论它如何啼哭，如何受辱。

这里是讲归尔甫党和森林党斗争的拉锯战。一开始是森林党得势，压迫归尔甫党，后来归尔甫又得势，压住了森林党。此处讲不管森林党如何哭泣，如何受辱，也被当尔甫党压住。

正直的人有两个，②但是没有人听他们：
　骄傲、妒恨和贪婪好比三颗星火，
　使一切人的心熊熊燃烧。”

那幽魂说正直的人只有两个人，但他们没有得势，没人听他们的话。“骄傲、妒恨和贪婪好比三颗星火”，但丁好将人的情绪总结出来，然后进行比喻。

这里他停止了那可怜的声音。
　我便对他说：“我还要你指教我，
　请你再赐给我一些言语。

那个坐起的幽魂，即基阿哥不说话了，但丁还想听他的指导。

那么高贵的法利那太和提琪亥俄；
　若珂玻•卢斯提克琪、阿利哥和莫斯加③
　还有其他一心为善的人；

但丁将他认识的当时的佛罗伦萨的善人的名字说出来，问他们的情况。按理，但丁没有死，应该知道他们的情况。但可能是由于但丁被流放，已经不知道家乡许多事了，所以他在这里询问。如果按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人死后全知全能，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让我知道他们：
　极大的欲望催促着我，要我知道
　他们在天堂享福还是在地狱受罪。”

但丁迫切地想知道他们在哪里。是在天堂享福还是在地狱受罪。诗中提到的五人法利那太、提琪亥俄、若珂玻•卢斯提克琪、阿利哥和莫斯加，都是但丁的朋友或战友。但丁当年在佛罗伦萨当过政务官，他是因为反对另一党派而被流放的。

附：

这座分裂的城的市民要到什么地步？
　有没有正直的人住在那里？
　他们为什么竟这样互相倾轧？”
他便对我说：“在长久的斗争之后，
　他们要到流血的地步，
　森林党将以大量杀伤逐出另一个党。
然后这一党在三年内就该失败。
　而另一个党，由于一个不断改变方针的
　人的力量，一定会获胜。①
它将在长期内不可一世，
　把另一个党压在重负之下，
　不论它如何啼哭，如何受辱。
正直的人有两个，②但是没有人听他们：
　骄傲、妒恨和贪婪好比三颗星火，
　使一切人的心熊熊燃烧。”
这里他停止了那可怜的声音。
　我便对他说：“我还要你指教我，
　请你再赐给我一些言语。
那么高贵的法利那太和提琪亥俄；
　若珂玻•卢斯提克琪、阿利哥和莫斯加③
　还有其他一心为善的人；
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让我知道他们：
　极大的欲望催促着我，要我知道
　他们在天堂享福还是在地狱受罪。”



① 上面六行诗中简略地包括了佛罗伦萨从一三〇〇年到一三〇二年的政治历史。归尔甫党内的黑党和白党,各以珂索•杜纳底和维利•特•塞尔启为首，于一三〇〇年五月一日攻击起来了。一三〇一年五月，白党(即“森林党”,因为它的领袖从阿珂纳和发尔•底•西挨夫的森林地带来到佛罗棱萨,故名)把黑党逐出了。但是黑党得到了菩尼腓斯八世的秘密援助，重又占了优势，把他们的敌人从城中赶了出去。放逐白党的最后重要的法令是在一三〇二年下半年签署的;而他们的决定性的失败发生于一三〇三年的第一季;所以这两个日期符合于基阿哥所说的“在三年内”。基阿哥说这预言的时候是在一三〇〇年四月八日和九日之间的晚上。
②这两个人究竟指谁,至今无定论。有的注释家说,这就是指但了自己和归多•加发尔甘底(见本篇第十歌及注)。
③这些著名的佛罗棱萨人现在都判在地狱中。法利那太在第六圈(见第十歌)，提琪亥俄和若珂玻•卢斯提克琪在第七圈(见第十六歌),莫斯加在第八圈(见第二十八歌)。阿利哥以后不再提到，但是据说莫斯加谋杀蓬台尔蒙脱时,他是同谋者,因此或许他与莫斯加在第八圈里一同受罪。


三十七

　　突然对中国诗人的努力方向或者如今所呈现出来的状况感到担忧，看来起诗人都在进入自己的状态，写各自的诗，在不向的方向做努力。但实则我们的诗人是不断地在外来诗人的哺育下进行创作的，是在消化他们的技术而进行努力的。为什么是外来诗人能哺育我们的，是因为有我们没有的东西。他们钻研了诗的不方向，或产生了不同的形式，是因为有学习的价值。而反观我们的诗人，除了学习消化，无论在技艺上、表达方式以及表达内容上，都并没有多大更新，甚至缺少创新。说我们的诗人缺少创新以及缺少成功的创新，并不是污蔑吧？
　　所以，我对当下中国诗人的状况表示担心。没有找该努力的方向的实质，仅仅停留下在表达好自己，方向、表达方式与表达技巧的更新并没有到来，甚至认识层面都并没有到来。我觉得，诗人的能力其实就在于呈现复杂事物的过程，复杂具有对抗性的过程最能震撼人心，这是内容方面的需要；技巧方面的需要一定开掘事物层面下的新逻辑，事物层面中的新的逻辑关系一定是发现的，是存在于那里，需要发现的心灵，换一句话说，我们今天认识的事物存在的样子以及昨天我们认识的存在的样子并不是绝对的真理，还可以从别的视角和方式去认识它们存在的样子；至于表达方向，如果前两者都做到了，有更新，那么新的表达方向便自然而然出现了。
　　我们的诗人有这种意识吗？

他对我说：“他们是在最苦恼的幽魂中间；
　另一种罪把他们压到地狱的底层；
　假使你走到那里，你可以看到他们。

基阿哥说，法利那太、提琪亥俄、若珂玻•卢斯提克琪、阿利哥和莫斯加都在地狱的各个狱圈中受苦，他们在最艰苦的地狱中，也苦恼于在这么多幽魂中。每一个都因为有别的罪而被判到地狱的底层。各个地狱圈中都有。但丁走到那里，就可以看见他们。

但是当你回到可爱的人世，
　我请求你使人们重新记起我；
　再多的我不说了，再多的我不回答了。”

基阿哥希望但丁带话到人间，如果但丁回到人世的话，让人间的人能记住或回忆起他。基阿哥说完这些就不想再说话了，但丁想知道他也不再回答。如此处理，意味着对话对结束。

他把直瞪着的眼睛斜过来；
　望了我一下；垂下了头，
　倒了下去，像他那班盲目的伴侣一样。

基阿哥瞪着的眼睛斜过来，看了但丁一眼。然后垂下了头，倒了下去，如同其他的幽魂一般。说基阿哥坐起来后又倒下去了。但丁经给了一个递进情节，意思是幽魂们复归原状。

我的导师对我说:“直到天使的号角
　吹动，他不再醒来；
　当他们的大敌‘权能者’来临时，

基阿哥以及其他幽魂之所以会倒下去，是因为天使的号角已经吹响，他们不能再醒来。当基督到来时，他们又将回到坟墓中。“权能者”被解释为基督。此处基督是以善的形象出现的，因为这些都是做了恶事的灵魂，那么当基督驾临，他们臭自然是恐惧的。

每一个将重临他的悲惨的坟墓；
　将回复他的肉体和形骸；
　将听到永远震响着的角声。” ①

是指当基督出现，这些幽魂将退回到他们的坟墓中吗？不光退回到坟墓，还退回到他们的肉体和形骸中。这是说这些幽魂会显身吗？无所遁形吗？当听到最后的审判的号角声。“永远震响着的角声”，是指天使召唤幽魂去做最后的审判的号角声，而审判者是基督。

这样，我们以缓慢的脚步走过
　那幽魂和雨水混成一片污秽的地方，
　稍微谈论到那未来的生命。

于是，但丁和维吉尔缓慢走过幽魂和雨水混沌在一起的地方，小声地谈了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未来会怎么样，他们的未来能变成生命吗？此歌快要结束了。

于是我说：“夫子，在伟大的‘审判’后，
　这些刑罚还是要加重呢，还是减轻，
　还是仍旧像现在这样残酷？”

但丁问维吉尔，在最后的伟大的审判后，这些灵魂的罪行会加重，还是会减轻呢？还是如现在这般，接受这残酷的惩罚。此处引述的是《圣经》中关于对灵魂审判的描绘，《圣经》中灵魂的审判有分级。

他对我说：“重温一下你的典籍， ②
　那上面说：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

维吉尔却说：请但丁重温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亚里士多德曾说：件事物愈是完整，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这句话如何理解呢？就是说，一件成功完满的事，需要所付出的努力就越多，其中感到的痛苦最多，感到的欢乐和愉悦也最多。一句话，完美的事需要百分之百的努力。但，这个比喻准确吗？

虽然这些受诅咒的人决不会
　达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来
　后来总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

虽然这些幽魂不会达到完美，但会比之前更为接近它。这是暗示他们会减轻罪行吗？按现代汉语，这些被打入地狱的幽魂，即使后来被减轻罪行，可以用“接近完美”来表达吗？不会有不准确之嫌？

我们沿着那条路绕着走去，
　说着比我现在重述的多得多的话；
　我们到达了开始下降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那个大敌普卢塔。

但丁和维吉尔朝那条路走去。“那条路”是指哪条路？只是诗人认为的那条路吧，没有确定的对象。但丁和维吉尔在那条路上说了很多话，无法复述。然后他们开始下降。有电梯？但丁也有飘移的功能？然后他们到了有一个名普卢塔的地方。他们下到了地狱的第四圈。

附：

他对我说：“他们是在最苦恼的幽魂中间；
　另一种罪把他们压到地狱的底层；
　假使你走到那里，你可以看到他们。
但是当你回到可爱的人世，
　我请求你使人们重新记起我；
　再多的我不说了，再多的我不回答了。”
他把直瞪着的眼睛斜过来；
　望了我一下；垂下了头，
　倒了下去，像他那班盲目的伴侣一样。
我的导师对我说:“直到天使的号角
　吹动，他不再醒来；
　当他们的大敌‘权能者’来临时，
每一个将重临他的悲惨的坟墓；
　将回复他的肉体和形骸；
　将听到永远震响着的角声。” ①
这样，我们以缓慢的脚步走过
　那幽魂和雨水混成一片污秽的地方，
　稍微谈论到那未来的生命。
于是我说：“夫子，在伟大的‘审判’后，
　这些刑罚还是要加重呢，还是减轻，
　还是仍旧像现在这样残酷？”
他对我说：“重温一下你的典籍， ②
　那上面说：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
虽然这些受诅咒的人决不会
　达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来
　后来总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
我们沿着那条路绕着走去，
　说着比我现在重述的多得多的话；
　我们到达了开始下降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那个大敌普卢塔。

①这是指“最后审判”(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权能者”指基督。
②“你的典籍”指亚里士多德的学说。


三十八

　　现代诗无论怎么变，仍旧逃不开诗的空间关系、结构关系与语言关系，总之是人与这个世界的审美关系。是人对这个世界以及人性的审视。无论如何变，也变不开人与时空的恰当与合理性，人使用某物、哪怕杀死某人的正当与公义，人与不理解的事物某些的关联，人在使用语言时让语言取得一种优先；无论如何变，变不开人这个角色，当某时人的角色的离开，那也是为了更好地审视人。以恰当的方式审视人就如美，以诚实的态度审视人就如善，以最后审判的方式审视人就如真。现代诗都是这些东西在变，在运行，逃开了就不是现代诗。

“百辟撒旦，百辟撒旦，阿勒辟！”
　普卢塔用咯咯的声音开始说；
　那无所不晓的文雅的“圣哲”，

对进入地狱第四圈的处理，但丁做了一些变化。未进入之前就有一段对话，他们遇到了普卢塔神，他是第四圈地狱的看守，对他们的行动表示怀疑。普卢塔在那里说：“百辟撒旦，百辟撒旦，阿勒辟！”是诅咒撒旦的意思。但丁在那里口中念有词。这时候维吉尔就安慰但丁了。

安慰我说：“不要让你的恐惧
　妨害你：因为不论他有什么权力，
　他也不能阻挡你走下这块岩石。”

维吉尔告诉但丁说，不要因为恐惧而害怕，不论普卢塔有什么权力，也不能阻止你走下这块岩石。意思是他不能阻挡他们下地狱观看。

于是他转身向那红肿的脸孔，
　说道：“不要出声，可恶的狼!
　用你贪婪的怒火烧尽自己的内部吧。

维吉尔突然转身对那有红肿脸孔的普卢塔骂：“不要出声，可恶的狼！用你贪婪的怒火烧尽自己的内部吧。”意思是不让他出声，若有怒火，那也只能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燃烧。这一句牛啊，一下就将对方困住了。维吉尔的魄力这么大？谁都怕他？谁都了解认识他？他如何能降住这么多地狱恶魔呢？是因为知识吗，智慧吗？

我们到深渊去的旅程并不是没有原由：
　这是天上所命定的，在那里
　迈克尔②对骄傲的淫虐加以惩罚。”

还是如之前的话一样，他们到地狱的深处去是天命所在，是上帝派他们去的。他说即使罪恶如撒旦这样的人，也被大天使迈克尔降服了。迈克尔在“天堂篇”中有一歌是描述他的，我记得。“骄傲的淫虐”是对撒旦的特点概括，同时也是蔑称。

如同桅樯折断时和那为风力鼓满的
　帆篷缠结在一起而落下：
　那头凶恶的怪物倒在地上。

就这么一吼，或维吉尔使用了语言的法术，普卢塔就像桅樯折断一样，从鼓满的风的帆篷上落下。有这么历害？只是说了一句天命所在呀，或他们，这些地狱之神是如此害怕上帝的吗？那地狱之神，普卢塔，就如凶恶的怪物倒在地上。我还是将他理解为神，怪物是比喻。但丁和维吉尔直接骂他为怪物。

附：

第七歌
第四圈：吝啬者和浪费者

“百辟撒旦，百辟撒旦，阿勒辟！” ①
　普卢塔用咯咯的声音开始说；
　那无所不晓的文雅的“圣哲”，
安慰我说：“不要让你的恐惧
　妨害你：因为不论他有什么权力，
　他也不能阻挡你走下这块岩石。”
于是他转身向那红肿的脸孔，
　说道：“不要出声，可恶的狼!
　用你贪婪的怒火烧尽自己的内部吧。
我们到深渊去的旅程并不是没有原由：
　这是天上所命定的，在那里
　迈克尔②对骄傲的淫虐加以惩罚。”
如同桅樯折断时和那为风力鼓满的
　帆篷缠结在一起而落下：
　那头凶恶的怪物倒在地上。

①     这些话不知道属于何种语言。地狱之神普卢塔用人们不懂的言语来恐吓但丁和维吉尔。
③迈克尔为大天使,他逐出了撒旦(“骄傲的淫虐”)。



三十九

　　有时候还得自己蛮幸福的，当自己状态不好时就可专心地去但丁的诗。其实，读诗多了诗，诗多了高水准的大师的诗，尤其是长期地读一个人的诗人，真的在内心会形成一个心理映照。换一句话说，所读对象的声音、标准和方法，会在脑海中形成一个要求，不论是写诗时还是诗他人的诗时，都会无形中形成一种催促和标准，会像烙印一般潜移默化影响自己。其实也是锻炼和提醒自己，我觉得这是一大好处，如果自己不这么做，会觉得自己悲凉了，小器了。与此同时，诗人虽然时刻都在观察和研究外面的世界，但不可能总是状态好，写出满意的作品，因此略有怅意，转而去读上佳之作，定然是件美事。今天吧，啥事没干，于是来读但丁的诗觉得是件幸福的事。

这样，我们降入了第四凹层，
　更多地行走在那悲惨的圈岸，
　宇宙间一切罪恶都禁闭在里面。

但丁和维吉尔来到了第四圈。但丁说他们行走在悲惨的地狱第四圈的岸边，说悲惨定是指圈里的幽魂，但丁说宇宙间一切罪恶都禁闭在里面。说“宇宙间一切罪恶”，是否有些夸张？但丁不是将人类的罪恶分门别类吗？我记得第四圈关的多是吝啬者和浪费者。浪费也有罪吗？若是，那得有多少人要入罪啊。在今天，几乎没有人幸免吧？

唉，神圣的正义！谁能用不多的言语
　说出我看到的许多新的痛苦和烦恼？
　为什么我们的犯罪这样地糟蹋我们？

但丁用反问的语言反问自己的观察，以及反问为何是我们的罪来糟蹋我们。从语言上来讲，这里提供了一个观察者的视角，使得诗句更有究空间感，同时仿佛可以让读者加入其他东西。“神圣的正义”是指上帝吗？在天堂篇我记得是此意。还是仅仅是感叹需要正义？
但丁的意思是他看见了他们无尽的痛苦和烦恼，谁能简明扼要地帮他说出来呢？但丁还说，我们都犯罪了，犯了吝啬罪和浪费罪，如今是我们的罪行在糟蹋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但丁觉得自己也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不要但丁觉得，我觉得我们可能均是。

如同卡利布提斯①之上的波浪
　向着迎面而来的波浪冲成粉碎：
　这里的幽魂必须作互相逆对的舞蹈。

这三行是先比再兴，先用事例做比，然后讲事情。卡利布提斯有注释，某海域的礁石。这里是但丁知识的插入。他说卡利布提斯的海浪会抑着迎着对面而来的海浪冲击，是否像我们的钱塘江的海潮？尤其是江中的退浪向着从海中涌入的前进浪。如果但丁有这个知识，我想他也会举它。“这里的幽魂必须作互相逆对的舞蹈”，这里的幽魂两支队伍相互迎向对方，相到对骂，像一种舞蹈阵列。

我在这里看到比他处更多的幽魂，
　他们分成两边，高声呼号着，
　用胸膛的力量滚动重物；

“用胸膛的力量滚动重物”，原来这里的幽魂都身强力壮啊。幽魂能够身强力壮吗？或者有身强力壮的吗？或者能身强力壮吗？这完全是人的比喻。我的意思是，既然是身强力壮，哪就不用去干坏事欺负人类了。当然，但丁在此要表现的是幽魂们都有很大的愤怒，胸口膨大，虎虎生威，胸脯使然挺立，仿佛有檑木在滚动。

他们互相击撞，然后每个幽魂
　就在那里旋转过来，向后滚去，叫着：
　“你为何抓住不放？”和“你为何放手丢掉？”

此处的细节描写，想起西方的某些电影，好像有类似的情景，或他们的情景就是但丁此处描写的再现。这些幽魂铰交错相互击撞，末了，在那里打旋，向后滚去。此处向后滚是怎样滚？没有想见。是站立时被撞击得打旋后然后跌撞向后滚去吗？这些幽魂叫着“你为何抓住不放？”和“你为何放手丢掉？”这两句话，是意义相对、充满悖论的话，但丁想要表达的可能是，有些幽魂想滚下去，怪方面抓住不放，而另有一些幽魂不想滚下去，怪对方为何放手了。

这样地，他们沿着那昏暗的圈
　从两边各自回到相反的方向，
　又用责骂的言语互相叫喊。

但丁的意思是这些幽魂相互撞击和咒骂了好多轮，大概是在一个圆形的范围内，他们反复做相似的行为和动作。这个圆的范围就是地狱第四圈的圈的样子，但丁想尽力将这个圈描写清晰。但丁的地狱，谁与争锋？

然后，每个幽魂到达那里时，
　他又从他的半圆形转向他的对手。
　而我觉得我的心似乎刺痛了，

这里依然是指咒骂和撞击好多轮了，但丁用细腻的笔表现了它。感觉这个罪行的惩罚，就是让幽魂们内耗。这个手段太恶劣了，惩罚者让吝啬者和浪费者内部起纷争，让他们内耗，这是最好的也是最有效的管理方式。读至此，已不止是但丁觉得他们可怜，我已想起管理者的恶了。恶的最好手段是让敌人内部起纷争，然后自己的管理事半功倍。——但丁看至此，他的心似乎刺痛了。

说道：“我的夫子，现在请说给我听
　这些人是谁；在我们的左边
　那些削了发的人是不是教士。”

但丁就问维吉尔，这些幽魂是什么人，他的左边还有一些幽魂被削了头发，他问那些人是不是教士？肯定不是。明天见。

附：


这样，我们降入了第四凹层，
　更多地行走在那悲惨的圈岸，
　宇宙间一切罪恶都禁闭在里面。
唉，神圣的正义！谁能用不多的言语
　说出我看到的许多新的痛苦和烦恼？
　为什么我们的犯罪这样地糟蹋我们？
如同卡利布提斯①之上的波浪
　向着迎面而来的波浪冲成粉碎：
　这里的幽魂必须作互相逆对的舞蹈。
我在这里看到比他处更多的幽魂，
　他们分成两边，高声呼号着，
　用胸膛的力量滚动重物；
他们互相击撞,然后每个幽魂
　就在那里旋转过来,向后滚去，叫着：
　“你为何抓住不放?”和“你为何放手丢掉?”
这样地，他们沿着那昏暗的圈
　从两边各自回到相反的方向，
　又用责骂的言语互相叫喊。
然后，每个幽魂到达那里时，
　他又从他的半圆形转向他的对手。
　而我觉得我的心似乎刺痛了，
说道：“我的夫子，现在请说给我听
　这些人是谁；在我们的左边
　那些削了发的人是不是教士。”

①卡利布提斯是墨西拿海峡里的旋涡之名，古代航海者认为是最危险的，因为要避去它时，就会触在它对面的名为西拉的礁石上。



四十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世界观更有魅力。如何自一位诗人的诗中看到世界观，是重要的，或者一个诗人如果能从自己的作品中传达出世界观，是重要的。我觉得一位诗人如果有一个独特的世界观，会增加其作品的魅力。我觉得陶潜、卡瓦菲斯、卡佛、吉尔伯特、R.S.托马斯等，就是这样的人，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见他们独特的世界观与人生态度。我们不大可能成为伟大的诗人，如果做一个有自己独特世界观的诗人，也是不错的。陶潜、卡瓦菲斯、卡佛、吉尔伯特、R.S托马斯等人的诗，一方面标识了其人生立场与态度，另一方面也让诗在语言中（或语言在诗中）获得了自由。诗在尽力专注于讲好事的同时，也在过程中专情于让语言飞翔，或诗在语言中盘旋、起落，这是另一种成功。
　　我们来读诗：

他对我说：“在他们第一次的生命中，
　他们在灵魂里都是觊觎成性，
　他们不能正当地使用他们的钱财。

维吉尔对但丁说，在他们第一次的生命中，“他们第一次的生命”应该是指他们在人间，在做人的时候，这些幽魂在他们做人的时候都是觊觎成性的，都想贪些小便宜。“他们不能正当地使用他们的钱财”，应该是指他们有不当的金钱观和财富观。就像今天的我们，我们对金钱和财富的追逐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已经越出也人性的范围。但丁那个时代的标准，肯定比今天还高。至少那个时代，没有像今天这样人人疯狂地收集财富。

当他们到达圆圈的两端，
　相反的犯罪把他们分开时，
　他们的叫声极清楚地显出这点。

“相反的犯罪”，是指吝啬者与浪费者两种犯罪的人，这两种人对财富的观念完全相反，他们又被安排在一起，所以他们一见面就相互咒骂与击撞，永远不停。但丁的描写清晰地分出了这两类人的特征，但丁所描述的，仿佛是在一个圈形的有台阶的坑道内，两类幽魂不停地品性骂与击撞。——这里是一种远景观察。

这些在他们的头上没有头发
　遮盖着的是祭师，他们也是
　极端贪婪的教皇和红衣主教。”

维吉尔说，那些头顶没有头发的幽魂是祭师，所谓祭师，实际上是极端贪婪的教皇和红衣主教。贪婪的教皇和红衣主教是但丁极其憎恨的人，在“天堂篇”中，他有大量描写。教皇和红衣主教是属于哪类人呢？是吝啬者还是浪费者？

我说道:“夫子，在这一类人中，
　我当然应该认得几个
　为这些罪恶所玷污的人。”

但丁说他认识其中的几个。这意味要进行事的细部，将事情写实、写详细。只有这样，作品才丰实、饱满，同时也可信。但丁说他认识其中几个，他们都为这些罪恶所玷污的人。但丁反过来写了，他将罪认为是实施主体，而人，是受害者，有意思。

他对我说：“你的想法是枉然的；
　他们不明是非的生命曾使他们变得卑污，
　现在使他们模糊得认不出来。

这是维吉尔的话。这句话的主体落在生命上。维吉尔说，那些幽魂拥有些不明是非的生命，是不明是非的生命使他们变得卑污。是生命教他们犯罪，是肉体教他们犯罪。这些不明是生非的生命使得现在的幽魂也模糊不清，使人们认不出来。生命是一切祸害之源。灵魂是永生的，生命只有一瞬。

他们这样互相击撞要持续到永远；
　这些将要捏紧了拳头从坟墓里起来；
　而这些将要被削去了头发。

描绘两类幽魂相到击撞与咒骂，直至永远。他们握紧了拳头从坟墓里出来，而另一些被削去了头发。复写前面的意境。——不是已经在地狱中吗？怎么是从坟墓中出来呢？可能是但丁在复写时要加一个情境动作。

不善用，不善守，使他们失去了
　光明的世界，而把他们放在这冲突中；
　这是何等的一个冲突，我无需多说。

但丁讲了他们在这些受罚的原因：不善用，不善守。不善用，应是指吝啬者；不善守，应是指浪费者。前者指不善用财富，小气；后者指不晓得保有财富，所以说不善守。是这个原因使他们失去了光明的世界。光明的世界应是指上天堂，而不是回到人间。是这个原因使得他们陷入这种无休止的冲突中。这个冲突何等漫长，但丁也不知道，也说不了什么话。

但是你，我儿，现在可以看到，
　人类为之而互相争夺的
　为‘命运女神’所掌握的财货真是过眼云烟。

维吉尔告诉顺便告知但丁一个道理，这些为人类争斗一辈的事，这些被“命运女神”掌握的金钱和财富，真的是过眼云烟，争得毫无价值。这里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人类在人间争的金钱和财富，于灵魂来说，于在天堂或在地狱来说，如过眼云烟，毫无价值；第二层，吝啬者和浪费者幽魂在地狱第四圈如此咒骂与击撞，象征人类在人间争夺金钱和财富，最终也落个过眼云烟，毫无价值。就诗来说，总而言之，这是劝导，劝导人们不要过于贪念金钱与财富。然而，就人性来说，这是人类的致命弱点。在人间享受荣花富贵，是所有人的梦想。这种对立、相互矛盾的现实，正是道德家和伦理学家所需要的，他们恰好可以介入，不管这种介入的初心如何，或者不管他们介入后，人类改变了多少，哪怕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这也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附：

他对我说：“在他们第一次的生命中，
　他们在灵魂里都是觊觎成性，
　他们不能正当地使用他们的钱财。
当他们到达圆圈的两端，
　相反的犯罪把他们分开时，
　他们的叫声极清楚地显出这点。
这些在他们的头上没有头发
　遮盖着的是祭师，他们也是
　极端贪婪的教皇和红衣主教。”
我说道:“夫子，在这一类人中，
　我当然应该认得几个
　为这些罪恶所玷污的人。”
他对我说：“你的想法是枉然的；
　他们不明是非的生命曾使他们变得卑污，
　现在使他们模糊得认不出来。
他们这样互相击撞要持续到永远；
　这些将要捏紧了拳头从坟墓里起来；
　而这些将要被削去了头发。
不善用，不善守，使他们失去了
　光明的世界，而把他们放在这冲突中；
　这是何等的一个冲突，我无需多说。
但是你，我儿，现在可以看到，
　人类为之而互相争夺的
　为‘命运女神’所掌握的财货真是过眼云烟。


四十一

　　连续写了两首地铁上的女孩，其实我最想表达的观点是“如今的女人不需要爱”，或者是新时代现代文明下的女性已经不需要男人们的爱了，她够独立自信了，思想自主、财富自主、欲望自主，爱是古典时期的施舍，那么今天的她们，已经不需要或不那么需要爱了。可以欣赏，但别轻易去爱。爱是她们最不缺或最不需要的东西。可以去描绘她们占领空间的美，可以去分析这种美的源头。现代文明下的女性，就像诗歌，别强塞东西给她们。所以我的那两首诗基本上是刻画，而未讲其他，但我好像又没在诗中点出这个观点。
　　但丁今天给我们追要溯源讨论命运，命运是何物，非常有意思。人类的根本问题但丁都要谈论一遍。

因为月光之下现在或以往
　所有的黄金都不能使这些
　疲倦的灵魂中的一个得到片刻的安息。”

人类追求的都是过眼云烟的东西，人类追求的都是“命运之神”掌握的过眼云烟的东西，人类追求的都是“命运之神”掌握的财富的过眼云烟。那么是这个“命运之神”在掌控一切。这三行是接上一章的人类的幽魂在地狱中被命运掌握，曾经为过眼云烟的东西而牺牲肉体，浪费一生。他们被打入地狱的第四圈，他们在那里相互咒骂、撞击，永不停歇，但丁更进一步，说即使月光下古往今来的黄金都无法吸引他们停下来，安息下来。黄金吸引他们停止争斗。以此显示他们悲惨的命运。

我对他说:“夫子，也请告诉我：
　你对我说的这个‘命运女神’是什么样的神，
　竟这样地在手中抓住人世的财物？”


但丁问维吉尔，“命运女神”是什么样的神，就像我们在生活中，也会这样发问一样。在许多东西不能把控时，我们也会说“将一切交给命运”。有一份宿命的叹气。至于命运到底为何，无人说清，它是人类的猜想之物。此处但丁也将命运想象为神，猜他可能掌握了天下所有的财富，财富的多寡和人的命运，都是由来他主管。“竟这样地在手中抓住人世的财物”。

他对我说：“愚蠢的人哪，
　你怎么竟然会这样的无知！
　我愿你听取我关于她的断语。

维吉尔知道秘密，听到但丁如此发问，称人类是愚蠢的。维吉尔说，他对命运有自己的判断，有过判断语。

智慧超越一切的他，
　创造了诸天并给它们以指导，
　每一部分向另一部分照耀，

“命运之神”也创造了诸天？这不是上帝干过的活吗？维吉尔说“命运之神”超越一切智慧。创造了天后又指导天。指导天如何运作，这非常有意思。最大的事都被他创造了并运行。天是如何运行的？仿佛可以追问并描绘下去。“每一部分向另一部分照耀”，每一个天都会照耀另一个天。大气磅礴啊！有点像在“天堂篇”所描绘的景象。

把光明分配得均等；同样，
　对于人世的荣华，他也任命了
　一位普遍的管理者和指导者，

这个“命运之神”还有分配光明的能力。这不是上帝干的活吗？是上帝吧。不仅能分配光明，还能分配人的荣华宝贵，人的卑贱或富有。天底这么多事物，咋就只管人的事呢？其他物种的事不管？对于这些，他也任命了一位普遍的管理者和指导者。感觉是上帝。可但丁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她不受人类智慧的阻碍，
　及时地从人到人，从一族
　到一族，转移那浮世的财物；

“命运之神”不受人类智慧的阻碍，可能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个种族到另一个种族转移财富，换一句话说，人类的财富是有人主宰的，是有人分配的。相信命运吧，他会给我们分配好。

因此一个人繁昌之下，另一个人
　便凋落，全凭她的
　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

啊，一个人富贵了，另一个人就贫穷了。我们今天的贫穷，是因为有人太富裕了。仿佛是这个道理，地球上的财富有限，当一个人得的多，另一个人就得的少。但财富不是可以创造的吗？说地球上的资源有限吧，当一部分人占有的资源多，那么另一部分人就必然少。这个逻辑、这个道理，全凭“命运之神”的评判。“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是秘而不宣的判决，隐性的判决，全凭一个人喜好的判决。又是他人无法反对的判决。
　　发现没有，西人的思维喜欢：发现一个事物，如天空，然后说“这个是我创造的”，如阳光，“是我让它照耀的，让它照耀到万物的”。他们先入为主地占有它，然后说出一个道理。创造完天地，后来注意力到人身上，就说“这个人本身就有人权，天赋人权”，这种思维方式是否可以借鉴？当睹一物时，也猜想出它的一个道道来。让它变成神物，出现神思。

你的智力不能了解她：
　她像其他的神所做的一样，
　规定、判断和维持她的王国。

维吉尔说人的智力没法了解她，更无法理解她。她事的方式同其他的神一样，有自己的规定、判断，是这些规定、判断维护她的形象，形成她的王国。——但丁给我们讲了一个无法无天且自由的女神，由于没有证据，反对和证明的证据都没有，所以谁也无法反驳。

附：

因为月光之下现在或以往
　所有的黄金都不能使这些
　疲倦的灵魂中的一个得到片刻的安息。”
我对他说:“夫子，也请告诉我：
　你对我说的这个‘命运女神’是什么样的神，
　竟这样地在手中抓住人世的财物？”
他对我说：“愚蠢的人哪，
　你怎么竟然会这样的无知！
　我愿你听取我关于她的断语。
智慧超越一切的他，
　创造了诸天并给它们以指导，
　每一部分向另一部分照耀，
把光明分配得均等；同样，
　对于人世的荣华，他也任命了
　一位普遍的管理者和指导者，
她不受人类智慧的阻碍，
　及时地从人到人，从一族
　到一族，转移那浮世的财物；
因此一个人繁昌之下，另一个人
　便凋落，全凭她的
　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
你的智力不能了解她：
　她像其他的神所做的一样，
　规定、判断和维持她的王国。

四十二

　　按神性的观点，我们都处在深渊般的世俗里而不自知，以现代文明的方式，我们将现实世界打扮得光怪陆离、五彩缤纷，为的是我们的肉体更享受。一句话，如今发展物质，目标就是让肉体更舒服。我们几乎沉浸在这样的游戏中，我们享受这样的豪华大餐，我们深陷于这般的酒池肉体，甚至更新概念创造出令我们更加舒服的文化、理论和运算公式，我们自诩为文明，实际上我们的灵魂和思维方式都早已被现代文明的血水浸透。我们牺牲了我们原本纯净的心灵和肉体，我们牺牲了自然中原本纯净的山水、天空以及神灵世界，尤其是今天所谓的科技突飞猛进，如人工智能，实际上这仍是为满足人的肉欲，征服或者窃取。
　　而我们原本神性的东西呢？我们神一般的心灵和神一般的思维方式，何日能找回？但丁这里有点。

她的变更没有休止，‘必要’时常
　来到她的身边来求取变换，
　这样就使她行动迅速起来。

命运和财富也是不断变动的。“命运之神”操纵着这样的变动，她很忙，几乎没时间休息。一句话，财富和人的命运的变动是无时不刻的。但有时“必要”会来找她，让她做必要的更改。“必要”是个人吗？还是仅仅是词语上的必要？如果所有的财富和命运的运行都是必要的话，那么这个“必要”永远存在，永远在迅疾中，所以但丁在此说，每当“必要”来变换，她就行动迅疾起来。——我猜是个哲学用语。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神，
　甚至被那些该崇赞她的人辱骂，
　用恶毒的言语错误地责骂她。

是说将命运冠在每一个人都不满意吗？或没有一个人对自己的命运是满意的。也就是说，“命运之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人，崇赞她的人辱骂她，非崇赞她的人也辱骂她。换一句话说，欲望中的人，没有一个人对自己的现状是满意的，哪怕获得了比他人更的财富和幸运。这便是人类的本性。

但她是在福佑之中，她听不见：
　同着其他欢乐的‘最初的造物’
　她转动她的球体，享受着她的甘露。

而以上的辱骂和赞誉，她都听不见。她同其他的原本就纯净的事物一起玩，一起欢乐，她自洽于自己，享受自己的荣华。“最初的造物”，我理解为上帝初造出的事物，与众物平等。只有人，后来堕落了。

但是让我们降入更大的悲惨中去吧；
　在我动身时上升的每颗星
　已在沉落，①停留得太久是不许的。”

以上虽然是但丁的话，但丁实际上是借维吉尔之口说出的。说完关于“命运之神”的事，维吉尔就说“我们下到更深的地狱中去吧，那里有更悲惨的幽魂”。于是维吉尔和但丁一同动身，但丁说他们动身时原本上升的星辰已经沉落了。沉落了，意思是地狱更暗，于是维吉尔不能停留太久。地狱有更暗的时候吗？地狱中也有星空？所以，但丁仍是以人在人世的形象做比的。

我们穿过了本圈，到达对岸，
　靠近一个源泉，泉水从冲开的裂缝
　滚滚地向下涌流而去。

维吉尔和但丁离开了地狱第四圈，到了对岸。那里有一眼泉。“泉水从冲开的裂缝，滚滚地向下涌流而去”，我们会用“从冲开的裂缝”吗？不会。这不符合我们的思维方式，可是这个短语直接又准确。有时候，写诗还是要用一些接近真理的废话。当然，只是偶尔。如果我们写，会说泉水直接滚滚向下涌流而去。

那水是比墨还要黑得多；
　我们随着这黑沉沉的流水，
　由一条奇异的路径走到下面。

但丁在第五圈描写了地狱的黑水，换掉了之前的风、雪和冰雹。维吉尔和但丁随着这条黑水进行，由一条奇怪的路径引导。——有点像洞穴探险，如今视频中有许多洞穴探险节目，为同一效果。只是有现在装备很强，也有光亮，而但丁那时全靠神力飞升。

这条阴惨惨的小溪向下流到
　那灰色的险恶的悬崖脚下时，
　积成了一个“沼泽”，叫做斯提克斯。

仍旧是洞穴中地下暗河的描绘，溪水流到一个悬崖脚下变成一个小潭，这潭还有名字？肯定是希腊神话里的说法。这潭有仇恨和极端的冷酷，表达了对死亡的厌恶。但在荷马的史诗中，斯提克斯的河水却有起誓作为信用的作用，看来不同的人会赋予不同的意义。是根据写作需要吧。

而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着的我，
　看到那池沼里有满身泥泞的幽魂，
　大家都赤裸着，脸上带着怒色

但丁转换视角，回忆描写那时的他的样子。说他当时站在那里凝神注视，发现潭中有许多布满泥浆的幽魂。他们愤怒地赤裸着身子，这是受了另一种罪和幽魂。
　　我要谈一下，在这一歌中，但丁并没有完全按一圈地狱一个章节来写，而是有意打乱，进行了穿插，这显然是在做一些变化，也不让读者在阅读时猜到他在后面的处理手法。这一点与我们的《西游记》等章回小说是不同的，我们的缺少变化。

附：

她的变更没有休止，‘必要’时常
　来到她的身边来求取变换，
　这样就使她行动迅速起来。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神，
　甚至被那些该崇赞她的人辱骂，
　用恶毒的言语错误地责骂她。
但她是在福佑之中，她听不见：
　同着其他欢乐的‘最初的造物’
　她转动她的球体，享受着她的甘露。
但是让我们降入更大的悲惨中去吧；
　在我动身时上升的每颗星
　已在沉落，①停留得太久是不许的。”
我们穿过了本圈，到达对岸，
　靠近一个源泉，泉水从冲开的裂缝
　滚滚地向下涌流而去。
那水是比墨还要黑得多；
　我们随着这黑沉沉的流水，
　由一条奇异的路径走到下面。
这条阴惨惨的小溪向下流到
　那灰色的险恶的悬崖脚下时，
　积成了一个“沼泽”，叫做斯提克斯。
而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着的我，
　看到那池沼里有满身泥泞的幽魂，
　大家都赤裸着，脸上带着怒色。

①这是指第一歌里所说的在白羊宫里和太阳一起上升的星辰。这就是说，现在已过了子夜，在次日(四月九日)的清晨了。


四十三


　　人类最大的孤独可能就是茫茫宇宙中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在这里学习和思考，又没有对照物，又没有人给点提示。如果人类的建模看起辉煌，然而一切都是以自己过得舒服为中心。哪怕有时有些反思，如果反思自己人性的灰暗的一面、掠夺的一面，哪怕有一些环保主义者、动物保护者，他们说的环保和共存其实也是为人类自己在将来活得更好。简单地说，人类如今主宰了所在的星球，提供生存样式、表达观念、提供对宇宙的看法，且只有这种看法尚有依存，如今我们都是以这种观念观察和理解世界的，包括星系的运转以及对我们内部的省思。当人类思考，对着星空，那种长久默然的孤独油然而生，几十万年都没有可靠信息，所以这种孤独是注定久远而孤独的，而绝望的。
　　人类被这种孤独深深地打败，绝望地在星球上做一些零敲碎打的工作。而但丁，做了一点反思性的工作。

他们在互相殴打，不单用手，
　而且用头，用胸膛，用脚；
　用他们的牙齿互相撕成片片。

地狱中第五圈的幽魂在停地相互殴打，暴力地用身上各个部位。顺着以上的观点，人类的灵魂，死亡后尚存的状态，在宇宙观念来说也只是人类自我省思的一个方式。这些幽魂用手、用头、用胸膛、用脚击打对方。总之是混乱一片，但丁的描写提供了一个特定镜头，他们将对方撕成碎片，几乎用上了牙齿。

那慈祥的夫子说：“儿子，现在看看
　那些为忿怒所制服的人吧；
　而且我也要你确切相信，

于是维吉尔说——维吉尔称但丁为儿子？孩子吧？维吉尔说这些幽魂是被愤怒所制服，被愤怒控制。被愤怒所制服的意思是充满了愤怒，但用“被愤怒所制服”语言的确更有张力。这是但丁有常用技巧。即将原本要激怒自己的词或情绪，用抛开的方式观察它，然后包裹起来，这样反而使得语言或情绪成了一种可控的包含。


那水底下也有人在，
　他们叹息而使水面上起泡；
　不论你向哪里看，都可以看到。

维吉尔要让但丁相信，不仅水潭的表面有人在殴打、撕碎对方，水潭的下面及水底也有人，他们的他们叹息使得水面上早起了水泡。是叹气吗？是呼吸吧？或二者均有。“不论你向哪里看，都可以看到”，这潭中到处都有这样的幽魂。意思是水潭是浸泡着无数的受苦的幽魂，并且他们之间相互殴打、制裁对方。

陷住在黏泥里的他们说道：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新鲜空气中，
　我们愠怒，心中蕴藏着郁郁的愁云；

陷在水潭中的幽魂说，他们心中郁结着愁云，怒火中烧，在这朗朗白日之下，在这新鲜沁人的空气中。意思中他们有怒火，很痛苦，但又因为深陷在这泥潭中而毫无办法。

现在我们愠怒地躺在黑色的泥潭里。’
　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
　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

这些受苦的幽魂愠怒地躺在黑色的泥潭里，没有办法，也无奈。他们在喉咙里咯咯作响，而无法用声音说清楚。但丁描述出了死魂灵的痛苦万状感。前面有打斗的、有撕碎对方身体的、有被沉入水底的、有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的，幽魂的痛苦万状，或人类的痛苦万状被但丁描绘得栩栩如生。

这样，在干燥的山脚和腐臭的沼泽之间，
　我们走完了那可憎的泥沼的一大弯，
　眼睛望着那些吞下污水的人；
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城楼的脚下。

但丁和维吉尔离开了，他们从山脚和水潭中间一块干燥的地方走过，离开这个可恶的沼泽般的水潭，拐了一个大弯，眼睛不时回望那些还在水面和水底下挣扎的幽魂。但丁此处用了“人”，我想是为图方便。但丁和维吉尔来到一座城楼下面。这一歌的故事算了讲完。我觉得但丁在此处发现的这些幽魂，但丁还没有给他们定性，也就是说他们犯的何种罪，在写作学上来讲是有变化的，可以根据作者的心情给他们一个合适的罪行。当然，我们查其后续得知是愤怒者。但丁给愤怒者也定一个罪行啊，那这世上还有幸存者吗？

附：

他们在互相殴打，不单用手，
　而且用头，用胸膛，用脚；
　用他们的牙齿互相撕成片片。
那慈祥的夫子说：“儿子，现在看看
　那些为忿怒所制服的人吧；
　而且我也要你确切相信，
那水底下也有人在，
　他们叹息而使水面上起泡；
　不论你向哪里看，都可以看到。
陷住在黏泥里的他们说道：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新鲜空气中，
　我们愠怒，心中蕴藏着郁郁的愁云；
现在我们愠怒地躺在黑色的泥潭里。’
　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
　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
这样，在干燥的山脚和腐臭的沼泽之间，
　我们走完了那可憎的泥沼的一大弯，
　眼睛望着那些吞下污水的人；
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城楼的脚下。


四十四

　　我理解的文法一定是有精巧结构的篇章，是建立在句法上的有法度的语言建筑。我们平常一句简单的话，如“我爱你”，并不称得上出色的句话，但如果是“靠近一个源泉，泉水从冲开的裂缝滚滚地向下涌流而去”，我认为称得上是句法。因为我们平常造句时，一般不会使用“从冲开的裂缝”，会认为泉水冲开裂缝是理所当然，所以会省略这样的短语。但诗人往往为了让事实生动地起来，加这样的一个短语会更直接有魅力，这种有意而为的句子才称得上是句法。而文法是句法的垒积和叠加，但这种叠加又不是简单的堆砌，是有讲究和方法的服务于文中的事而设计的叙事结构和语言方块。有叙事结构的语言才称得上文法，如吉尔伯特的《被遗忘的巴黎旅馆》，如卡佛的《小舞步》以及写钓鱼的诗，如卡瓦菲斯的《就那个人》以及诸多写古希腊神话的诗。如果一首诗本就是平铺直叙，结构上谈不上出新，内容也谈不上惊奇，那从哪儿去分析它的文法呢？所以，于一首诗，不要轻言文法。
　今天读第八歌。

我要接着说，早在我们达到
　那高峙的城楼脚下以前，
　我们的眼睛就向上望到塔尖，

但丁说他们在到底那城楼前，就看到过那城楼上的尖塔。这是句丛中的倒叙法吗？但丁将看到的情景从时间上往前推了一。当然，如此也起叙述上重点暗示的作用。暗示那塔尖是重要的。

我们看到那上面高举着两支烽火，
　而另一支从远处打回信号来，
　远得几乎眼睛看不见它。

果然是重要的。但丁说那塔尖上有两支烽火，它们在打信号，远的那一支几乎看不见它。感觉是在时间的迷雾中。感觉是在一座巍峨高耸的城楼上，有两支不明的烽火在交流信息。

我转身向那“智慧之海”，我说道:
　“这支烽火是说的什么？
　而那边另一支回答的又是什么？

但丁开始向维吉尔发问，那两支烽火在说明什么。我说了，但丁喜欢将一个人的称呼变来变去，这一会儿又称维吉尔为“智慧之海”。智慧之海当然是指聪明的人的意思。

是谁安排的？”他对我说：“在那污浊的水上，
　假使沼泽的雾气不把它隐没，
　你已经可以看见所盼望的东西了。”

维吉尔说，刚才的那水潭之上有许多污浊的雾气，是那雾水看它们吞没了，所以看不清楚，不然你所盼望看见的东西便全看见了。诗句便是这样，不能用我们过于习惯而通俗的句子，要用能抓住人心而又不可随意更改的句子。不见得全是书面语，是事实与神性间的语言，或是事实之间的阴影与皱褶。

就是从弦上发出，穿过空中的一支箭，
　也决不会这样的快，
　有如我看见的一只小船

但丁经常将主语部分省略，然后以描绘的方式让读者猜测他所描写的内容。这里的前两行是一个比喻，但比喻谁呢？但丁没说，看后面才知道。但丁的这种语言陌生化的处理，是否也是产生诗意的方法？我想是。诗的神秘性这时便出来了。读者总是好奇的，促使人快速将诗句读下去。

附：

第八歌
第五圈：愤怒者

我要接着说，早在我们达到
　那高峙的城楼脚下以前，
　我们的眼睛就向上望到塔尖，
我们看到那上面高举着两支烽火，
　而另一支从远处打回信号来，
　远得几乎眼睛看不见它。
我转身向那“智慧之海”，我说道:
　“这支烽火是说的什么？
　而那边另一支回答的又是什么？
是谁安排的？”他对我说：“在那污浊的水上，
　假使沼泽的雾气不把它隐没，
　你已经可以看见所盼望的东西了。”
就是从弦上发出，穿过空中的一支箭，
　也决不会这样的快，
　有如我看见的一只小船

①“另一支”是从狄斯城中的城楼上举起的烽火（见第九歌第三六行）。
②“智慧之海”指维吉尔。



四十五

　　世界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事物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全凭个人意志和所处的时代的位置与情感。换句话说，个人才是中心点，才是出发点和观察点。这个人观察到的世界和那个人观察到的世界是不同的，有时表述一致，但在大脑里形成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世界。个人观察到的事物更可能出现差别，例如对一棵柏树的认识，有人说是一支毛笔，我父亲就这么认为，在我年轻时他说，我家对面有三支毛笔，尖尖的，说明会出读书人，实际上那上三棵并排的苍翠的柏树；而有的人可能会说，那是一张唱片的指针，引领柏树叶和其他事物一同歌唱，虽然有仅仅是不同比喻的说法，但也恰恰反映出事物不同层面，或者是观察对事物的不是需要，是观察者的需要决定事物的形状或样子。
　　我读《神曲》，也是我的需求，决定我所读成的样子。

在一个孤单的舟子的操纵下，
　穿过水面，向我们疾驶而来，他叫道：
　“现在你来了么，凶暴的鬼魂？”

“舟子”是一个人吗？相当于“人子”，即人之子？从内容上看，仿佛是这意思。不然舟子也很容易理解为小船。就是说，有一只小船如离弦之箭快速开来，被船上的一个人的操纵下，那个人到来后，大声喊叫：“现在你来了么，凶暴的鬼魂？” 凶暴的鬼魂是指谁？维吉尔吗？仿佛是。维吉尔为什么有这叫法呢，令人意外。以为他是智慧和仁慈的化身，竟被人叫出这名号来。

“夫雷加斯，①夫雷加斯，这次你白白叫喊；”
　我的主宰说道：“你能扣留我们的时间
　不会比我们经过这池沼的时间更长。”

维吉尔果然认识他。维吉尔称那船上的人为夫雷加斯。夫雷加斯是什么人，后面有注释，是被阿坡罗神报复，罚入冥国的人。维吉尔说：“不要乱叫喊，你夫雷加斯虽然能扣留我们，但扣留的时间不会比经过这条沼泽的时间长。”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请夫雷加斯来渡载他们吗？只是换了一个说法，一个更有张力的说法。这就是句法的运用。

如同一个人听到说他受到了极大的欺骗，
　因此便对它产生了剧烈的愤怒：
　夫雷加斯也就这样地赫然震怒。

如同被欺骗，夫雷加斯赫然震怒。但丁在处理这个意思时，跳出来采取第三者的议论。这种议论法，一是可以句式延长，二是可以更加中性，虽然目标也是落在雷加斯震怒，但是增加了外延，让读者可以感受到类假的情境。由一维变成了多维。

我的导师上了小船，于是
　叫我也跟他上去；等到我
　在上面的时候，它才似乎载上了重量。②

夫雷加斯虽然震怒，但还是让维吉尔和但丁上了小船。但丁说他上船时使船增加了重要。增加重量的原因是但丁是人，而维吉尔及其他幽魂没有。但丁作为人，能去地狱和天堂，将自己吹得这么高，也只有诗人能做到。当然也可称为充满浪漫主义的理想。

一等到我的导师和我上了船，
　它那古旧的船头就向前穿去，
　比以往载着他人③时吃水更深。

开船走了。古旧的船头，一个泛写的短语，到底是什么船头，但丁不敢精确，因为他也不知道。但以现代诗的标准来说，是要精确的。可以举古希腊的一个什么船头。当这只船载着维吉尔和但丁，往前冲去，但船的吃水线比以往载着幽魂时更深。原因当然是但丁的重量。

当我们穿过那死水航行时，
　在我面前升起一个满身泥污的人，
　他说:“不到时候就来了，你是谁？”

这里一片死水，维吉尔和但丁的船在上面航行。突然，前面出一个人，满身污泥，他说：“不到时候就来了，你是谁？”看来有故事。但丁总是处理得如此有悬念，每一个人物出场都不会直呼其名，而先描绘他或他们的状况，而由对话引入。引入后就进入诗的抒情模式，不管对方是什么幽魂，都能说高水平的受过贵族教育的话。当然，高水平的对话能决定作品的高品质。但，不是还有一句话：对话不是要符合人物的身份吗？看来，文学没有绝对的标准。

附：

在一个孤单的舟子的操纵下，
　穿过水面，向我们疾驶而来，他叫道：
　“现在你来了么，凶暴的鬼魂？”
“夫雷加斯，①夫雷加斯，这次你白白叫喊；”
　我的主宰说道：“你能扣留我们的时间
　不会比我们经过这池沼的时间更长。”
如同一个人听到说他受到了极大的欺骗，
　因此便对它产生了剧烈的愤怒：
　夫雷加斯也就这样地赫然震怒。
我的导师上了小船，于是
　叫我也跟他上去；等到我
　在上面的时候，它才似乎载上了重量。②
一等到我的导师和我上了船，
　它那古旧的船头就向前穿去，
　比以往载着他人③时吃水更深。
当我们穿过那死水航行时，
　在我面前升起一个满身泥污的人，
　他说:“不到时候就来了，你是谁？”



①夫雷加斯为了阿坡罗神奸淫了他的女儿科罗尼司，因而大怒，就把阿坡罗神在台尔菲的庙放火烧了。阿坡罗神为了报复，把他罚人冥国。
②但丁是活人，所以有重量。
③“他人”指幽灵。    
④“一个满身泥污的人”指腓力波•阿真提。他出身亚地玛利大族，是一个傲慢骄横的贵族，对极小的事情也要发怒。只有在这里，但丁显出了个人的憎恨。


四十六

　　关于语言与事的关系，似乎可深入谈一下。在我看来，一组语言不仅仅是为谈一件事的，一组语言可以同时描绘多件事，有时候只取事的扼要，那一组的语言自生效应便出来了，即所谓语言推动语言。所以，语言与事并不是完全的对应关系。换一句话说，虽然语言可以只描绘一件事，但有时语言也是可以同时描绘多事的，当语言在表现多件事，甚至只取事的筋骨时，那么语言的生成效应便出来了。我是说，在前语言的逻辑之下，语言有时候可以不顾后事是否跟上，就可以选择性地让事跟进来，那么这种效应，可称之为语言生成了语言。诗句，有时就是在情境中完成的。例句，卡明斯卡的诗：“暴风雨反彩虹投射我脸上，所以我想在雨俯下身来。”我觉得这样的句子就是语言在推动事，是先有语言，而后找诗去事。或者说是语言推动了语言，此诗中的事是滞后的。
　　我们读诗：

我对他说：“我虽然来了，并不留下；
　但是你是谁？怎么竟这样污秽？”
　他回答：“你看到我是一个在哭泣的人。”

但丁对那个混身是泥的幽魂说话了，他们可能认识。诗的处理——让但丁站前台了，他主动与幽魂对话了，有意思。但丁告诉那幽魂，他虽然来了，但并不长久。同时但丁问对方是什么人，为何一身污秽？那幽魂说：“我是一个哭泣的人，我一直在哭泣。”意思是说他受了不少委屈。

我便对他说：“可诅咒的幽灵，
　你永远和哭泣，和烦恼在一起吧！
　虽然你全身都是泥污，我认得出你。”

但丁认出了这幽魂。说他本就是该被诅咒的幽魂，骂他“那你就永远和哭泣、和烦恼在一起吧。虽然满身污泥，但仍然能认出你”。但丁终于写一个直接有仇家。我记得有人说，大善之人要爱所有事物和人，哪怕是伤害过你的人，杀死过我自己和亲人的人，一切都宽善为上，要放下所有憎恨、愤怒和仇恨，这些情绪都是不道德的，一个人之所以有这些情绪，是来考验你的。若你没有完放下，那就非上善之人。这个逻辑合理吗？或能做到吗？

他于是伸出两手向着船舷。
　我那谨慎的夫子就把他推开，
　一面说：“去同其他的狗在一起吧！”

那个幽魂其实是腓力波•阿真提。他出身亚地玛利大族，是一个傲慢骄横的贵族，对极小的事情也要发怒。但丁对他的憎恨是真实的。那满身是泥的幽魂向船舷靠近，伸手想上到船来，维吉尔突然发怒了：“去同其他的狗在一起吧！”这显然是一句骂人的话。

他把两臂搂住我的颈项，
　吻吻我的脸孔，然后说道：
　“愤慨的灵魂啊！愿生下你的她有福了。

此处的“他”为维吉尔。但丁的诗中太多“他”字，读不小心就会弄混。维吉尔搂住但丁的颈项，然后亲吻但丁说：“愤慨的灵魂啊！愿生下你的她有福了。”维吉尔劝导但丁，怜爱地称但丁为愤怒的灵魂。同时赞赏但丁的母亲生了一个好儿子。

在人世时，他是一个傲慢的人物；
　他的一生没有留下一点美名：
　所以他的鬼魂仍在这里暴跳。

维吉尔说腓力波•阿真提在人世时是个傲慢的人，一生都没有留下美名。正因为没有下美名，所以如今在这里暴跳如雷。这里仿佛有一个粗放的因果关系，或许是想说，腓力波•阿真提因为在人间作恶太多，在地狱时受的惩罚就越多，所以地狱时总是不得安生。

世上有多少人现在还自以为
　伟大的帝王，结果将留下千古的罪名，
　到这里来像猪一样躺在泥污里！”

维吉尔似乎在讲一个道理，说世上的帝王无论多么伟大，如果留下的是千古之罪，到地狱来之后，也会像猪一样躺在泥污里。意思是做了坏事总会受到惩罚。

我便说道:“夫子，在我们离开
　这个湖以前，我极愿意
　看到他浸在这污泥里。”

说这得这么文雅？意思不是希望他永远在这泥沼中吗？但丁的语言只表达现时代的前半段，后半段让读者去猜想。

他对我说：“在你看到对岸以前，
　你会得到满足；你这种愿望
　要被满足，那是应该的。”


维吉尔同意但丁的说法，说腓力波•阿真提应该永远在这满是污泥的沼泽中。但丁的愿望将得到满足。
　　读至此，感觉但丁描绘了一个相对面目清晰的幽魂。但也只说了半句，没有清晰地交代他做了那些坏事。我的体会是，此泥潭中都是些愤怒的幽魂，都是模糊的面容，他用速写的笔勾画了一个相对清晰的面孔，可能这是作品处理的艺术。从画面上看，但丁此处理让读者感受到地狱的粗略印象，即有主有次，有清晰有模糊。

附：

我对他说：“我虽然来了，并不留下；
　但是你是谁？怎么竟这样污秽？”
　他回答：“你看到我是一个在哭泣的人。”
我便对他说：“可诅咒的幽灵，
　你永远和哭泣，和烦恼在一起吧！
　虽然你全身都是泥污，我认得出你。”
他于是伸出两手向着船舷。
　我那谨慎的夫子就把他推开，
　一面说：“去同其他的狗在一起吧！”
他把两臂搂住我的颈项，
　吻吻我的脸孔，然后说道：
　“愤慨的灵魂啊！愿生下你的她有福了。
在人世时，他是一个傲慢的人物；
　他的一生没有留下一点美名：
　所以他的鬼魂仍在这里暴跳。
世上有多少人现在还自以为
　伟大的帝王，结果将留下千古的罪名，
　到这里来像猪一样躺在泥污里！”
我便说道:“夫子，在我们离开
　这个湖以前，我极愿意
　看到他浸在这污泥里。”
他对我说：“在你看到对岸以前，
　你会得到满足；你这种愿望
　要被满足，那是应该的。”

四十七

　　谈到语言，还有一种状况是零度写作下的绝对语言。也就是说，人类的任何事，都需要通过书写和语言来完成，如果语言不出场，那么这件事就无法传达，语言不但起了媒介传播的作用，它还天生赋予特权，语言有权力和能力决定事的形态与性质。这种必须经过语言才叙说成文的事实，使得一部分研究认为语言是有先天选择权力的。换一句话说，选用何种语言陈述存在事实，语言有自己的意志。我虽然不否认这样的事实，但这种思维方式似曾相识，他们曾“将天地万物归于我创造的”，后又将人赋予“天赋人权”，现在面对语言时，他们又说是先有语言，然后才有事实，如果绕开了语言，事实永远无法成形，无法被流传。这就是语言诞生于语言说。我估且将此当作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是一种方法论。之前也说过，什么时候我们也在什么东西上赋予一些什么。

此后不久，我看到那些满身泥污的人
　那样地把他撕扯着，以致
　我现在还因此赞美和感谢上帝。

腓力波•阿真提被另一些满是泥污的人撕扯着，看来其他在此受难有幽魂也对他不满。但丁看到此情景似乎是幸福的，意思是他看到腓力波•阿真提被报应，他还得感谢和赞美上帝，因为是上帝让腓力波•阿真提受了惩罚。

大家叫道：“去揍腓力波•阿真提!”
　那愤怒的佛罗伦萨人的鬼魂
　却用牙齿咬着自己的身体。

其他的同样也是满是泥污的幽魂说，去揍腓力波•阿真提。可是腓力波•阿真提，这个佛罗伦萨人鬼魂，却在咬自己的躯体。自己撕咬自己的躯体，这是有多愤怒和痛苦。前面我议论过，我现在反而可怜这些幽魂，他们被另外一些幽魂控制了，就连幽魂也不同情幽魂自己了，连受难的同伴都不放过，这显然是控制了，被一种价值观或另外一些所谓更高一级的灵魂控制了。他们竟然相互厮打，尤为可悲。之所以有这种情景，仍是人间的是非善恶观。

我们在这里离开了他，我不再讲他；
　但是一片哭声刺进了我的耳朵，
　我就凝神用我的眼睛向前望去。

但丁和维吉尔要离开了，离开了他们，不再讲腓力波•阿真提。这时突然传来一片哭声，但丁就去望这哭声从何处来。但丁要转场了。几圈地狱观摩下来，但丁并没有十分明显地评判地狱的幽魂，基本上是呈现或观察者的视角去描绘，尽量客观，他希望从他所描绘的地狱幽魂的状况，读者能从中得到什么。

我那慈祥的夫子说道：“儿子，
　那叫做提斯的城，和它大群的
　罪孽深重的市民，现在渐渐临近了。”

维吉尔说，那里是提斯城。提斯城据称是冥国的首都。地狱中还有首都啊。跟人间一样，照人间的要素来虚构的。但丁的意思是提斯城巍峨高耸，它的市民即幽魂，在离它较远的地方。“渐渐临近了”，是慢慢往这边来，为一帧远景。

我说道:“夫子，我已经看出
　它的寺院清晰地在那山谷里，
　红得好像刚从火里出来似的。”

寺院在提斯城的山谷里红得像火。现在的电影镜头也常用这画面啊，现在的景区在晚上也用红色灯光将寺院照射得红似火，可但丁那个年代何以红得像火呢？我想那是想象的力量，但丁暗示寺院中有道，或有基督的精神的力量，有高人在那里，所以寺院放射出金光。

他对我说：“使它们在内部燃烧的
　永恒的火，如你看到的，使它们
　在这下层地狱里显得通红。”

何以故？维吉尔说它内部燃烧的是永恒的火，如同但丁看到的和我想到的，所以在这下层地狱显得通红。但丁和维吉尔要进入下一层地狱了。只是这永恒之火是正义的吗？

我们现在来到了环绕着
　那不欢之城的深壕里面；
　那些城墙在我看来好像铁制的一般。

维吉尔和但丁来到提斯城城外的深壕里，至于怎么去的，不知道，我想是用想象进去的。想象的时候不会真正遇到困难，如果有真地方让人行脚，可能会牺牲许多人，不可能像但丁这么顺利。但丁在深壕里看见提斯城的城墙像铁桶一样被围着。——感觉但丁的形象很渺小。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之后，
　才来到一个地方，那船夫向我们
　高声叫道：“下船吧！这里是入口。”

但丁说他们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来到一个地方。怎么绕的呢？为何知道要绕呢？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是确切，但丁用的是虚指。感觉是寺院边的某个山洞旁，这时就听见一个船夫说：“快下船，这里是入口。”——都有接迎的，都安排好了的。问题是但丁在地狱中旅行，他也没做什么呀，只是观察看见了一些东西以及幽魂。
　　不像现在，去某地访问还要带着问题和采访本去，烦劳得很。但丁倒好，安逸地看、想，不评论、不写结论。

附：

此后不久，我看到那些满身泥污的人
　那样地把他撕扯着，以致
　我现在还因此赞美和感谢上帝。
大家叫道：“去揍腓力波•阿真提!”
　那愤怒的佛罗伦萨人的鬼魂
　却用牙齿咬着自己的身体。
我们在这里离开了他，我不再讲他；
　但是一片哭声刺进了我的耳朵，
　我就凝神用我的眼睛向前望去。
我那慈祥的夫子说道：“儿子，
　那叫做提斯的城，①和它大群的
　罪孽深重的市民，现在渐渐临近了。”
我说道:“夫子，我已经看出
　它的寺院清晰地在那山谷里，
　红得好像刚从火里出来似的。”
他对我说：“使它们在内部燃烧的
　永恒的火，如你看到的，使它们
　在这下层地狱里显得通红。”
我们现在来到了环绕着
　那不欢之城的深壕里面；
　那些城墙在我看来好像铁制的一般。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之后，
　才来到一个地方，那船夫向我们
　高声叫道：“下船吧！这里是入口。”



①提斯的城是冥国的首都。


四十八

　　有意思的是，但丁笔下的鬼魂都是安静的，具体忏悔意思，被收归地狱后基本上不再祸害人间，哪怕是再凶恶，最厉害的鬼魂。不像我们东方的鬼魂，不论大小，如果不是被关、被镇住，无时不刻都在想报复，不但在想报复鬼，还在报复人。且这种复仇不怎么光明正大，具有阴暗的小人意识。换一句话说，但丁笔下的鬼魂更在意的补修，哪怕来到地狱，注重的是灵魂上的自我修炼与赎罪。而我们东方的鬼魂，觉得在人间受了委屈，到阴间就该疯狂地复报，做什么都理所当然，毫不在意自己可能会带来新的伤害。分析这两种鬼魂，但丁方面的将人间和地狱（或天堂）都看成人生的一部分，只不过分了肉体和灵魂的；而我们东方的，人生只能是在生的部分，死后与原先的那个人关联不大或没有关联，至少原先的那个人认知不到，自己死后的灵魂胡作非为。这是非常不同的文化心理。

在城门之上我看到千余个
　以前从天堂堕落下来的幽灵，①
　他们怒声叫喊道：“那是谁，

从技巧上讲，但丁并没有直接写进入城门，而是写看到有幽灵自天堂堕落下来，他们在城门上怒喊。“天堂堕落下来的幽灵”，应该是特指某些幽魂，既然已经上了天堂而被罚下，可见其罪行不轻。注释中说是指那些同撒旦一起堕落的天使，现在成了恶魔。这些堕落的天使或恶魔喊道：“那是谁？”对着但丁喊话。

胆敢没有死便走过死的王国？”
　我那贤明的夫子向他们打个手势，
　表示希望同他们私下谈谈。

他们声称但丁没有死怎么敢到地狱中来？这时维吉尔示意想跟他们谈谈话。而维吉尔为什么有资格与他们对话，我觉得除了接受马利亚的差使，还应该他是一个伟大有智慧的人，他是一个著名的人物。

于是他们轻蔑的态度缓和了一点，
　而说道：“你一个人来；叫那个人走开，
　他那么大胆地走进这个王国。

那些幽魂温和了一些，但只许维吉尔一人前往，喝令但丁走开，并训斥但丁为何敢一个人进入地狱。

让他一个人回头走他那愚蠢的路程；
　他若能够，让他试试吧：你已护送他走过
　一个如此黑暗的国度，你将留下。”

昨晚听了许多孝歌，发现中国人的孝歌写得很随意，古代历史人物任意使用，不少是前后矛盾的地方，但孝歌多是由方言演出，我想一般人也听不出来，现编现现卖，讲究的人实在是少。总的来说，孝歌是渡亡者进入阴间的，但又有说天堂的，也有是赞颂孝家的，多是祝福当官发财的。而对亡者阴魂的描绘少之又少，听上去都是讲给生者听的，对死者的关心很少。
　　但丁笔下的幽魂反而个性十足，仿佛同在生时一样。城门上的幽魂让但丁一个人走那愚蠢的路程，这路程即是指探访地狱的路程，他们声称要将维吉尔留下。“你已护送他走过一个如此黑暗的国度”，说维吉尔已经护送他走过不少路程。感觉这群幽魂是为维吉尔找抱不平，但丁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个场景呢？让我思考一下。


读者，请想一想我听到了
　这些可恶的话会不会气馁：
　我不相信自己会再回到人世。

但丁自己也在思考。他跳出诗篇问读者，该何去何从？或者他是在自问该不该气馁。我想正常的理解肯定不会气馁，但丁为是肩负使命要帮人类解开最大的历史之谜吗？或者通过这么一趟地狱之旅，另类告诉人类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不相信自己会再回到人世。”意思是但丁不会回去了，他应该会做到底。但丁是讲，他在地狱之旅中遇到困难了吗？

“我敬爱的导师啊，你已有七次以上
　使我重获安全，并救我
　脱离当前的大难，

但丁感激维吉尔多次帮助他。他说是七次。但丁每进入一圈地狱就会晕倒，莫非那晕倒就是劫难，而每次都是维吉尔将他叫醒。但从文字上看，仿佛那不算太大的苦难，难道是表达不够充分？

请不要把我留在这么困难的情境中，”
　我说，“假使我们再向前走是不许的，
　让我们赶快一起回头走吧。”

但丁仿佛在求维吉尔，请他不要将自己留在这苦难的地狱中，如果真的不允许继续前进就一起回去。但丁真的打起了退堂鼓？我记得他曾说信心是最大的恒心，我想但丁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或许是一个情节设计，使读者觉得探访地狱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已把我领到了那边的主宰
　对我说：“不要怕，因为没有人能阻挡
　我们的行程：这是天上的命令。

把但丁带上前的维吉尔说：“不要怕，因为没有人能阻挡我们的行程，因为这是天上的命令。”看来维吉尔是打算帮助他，没有因为那些幽魂的表态就轻易放弃。

你且在这里等我；用美好的希望
　来安慰和振奋你那疲倦的精神：
　我不会把你抛弃在地狱里。”

维吉尔请但丁先等等，让但丁保持信心和希望。从句法上看，“让但丁保持信心和希望”肚子里的句子就是“美好的希望来安慰和振奋你那疲倦的精神”。我们会这样使用句子吗？我们很可能会使用表面的那个句子。而正是肚子里的那个句子，使得诗意浓郁，诗句更有张力，虽然这个句子也不是最好的。维吉尔表示，不会将但丁抛弃在地狱中。

附：

在城门之上我看到千余个
　以前从天堂堕落下来的幽灵，①
　他们怒声叫喊道：“那是谁，
胆敢没有死便走过死的王国？”
　我那贤明的夫子向他们打个手势，
　表示希望同他们私下谈谈。
于是他们轻蔑的态度缓和了一点，
　而说道：“你一个人来；叫那个人走开，
　他那么大胆地走进这个王国。
让他一个人回头走他那愚蠢的路程；
　他若能够，让他试试吧：你已护送他走过
　一个如此黑暗的国度，你将留下。”
读者，请想一想我听到了
　这些可恶的话会不会气馁：
　我不相信自己会再回到人世。
“我敬爱的导师啊，你已有七次以上
　使我重获安全，并救我
　脱离当前的大难，
请不要把我留在这么困难的情境中，”
　我说，“假使我们再向前走是不许的，
　让我们赶快一起回头走吧。”
已把我领到了那边的主宰
　对我说：“不要怕，因为没有人能阻挡
　我们的行程：这是天上的命令。
你且在这里等我；用美好的希望
　来安慰和振奋你那疲倦的精神：
　我不会把你抛弃在地狱里。”

①指那些同撒旦一起堕落的天使，现在成为恶魔。


四十九

　　中国诗人最大的问题可能是如何消化西方现代诗的表达方式和思维能力（方法论），从而在中国土地上找到自己的语言。我想这应该中国诗人的共识，事实上，很多诗人开始这么做了，他们操着西方诗人的观察事物的方式（思维）开始解剖东方这块热土上的人文与历史了，他们甚至很迫切，虽然看起来有点消化不良，但也雄心勃勃。我想这是件好事情，世界的文化都为人类所共有，千万别分什么东西方了。就像但丁，他甫一出现，就将他所知的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化与历史，人物与智慧囊括在自己的作品中。如果每一个诗人都起到拦河大坝的作用，那么我们时代中该有多少座坝体啊，希望每一个诗人都能建一座自己的大坝。


我那温和的“父亲”就这样走了，
　把我留在这里，而我依然在怀疑：
　是和否在我的头脑中斗争。

“温和的父亲”，是但丁对维吉尔具有私人性质的尊称。说维吉尔就这样过去和那些堕落的天使或恶魔谈话去了，将但丁留在这边。在站在这边的过程中，脑袋里翻江倒海，想着要还是不要跟过去。我将“是与否”理解为“要还是不要”。作为情景交代，但丁让地狱看起来是一种阴森但不恐怖的感觉。虽然感觉地狱中黑暗随沉，但并不让读者感觉害怕，这与东方文化的阴间，是不同的。

我听不见他向他们提出了什么；
　但是他还没有和他们站了多久，
　他们大家又争先恐后冲了进去。

但丁说，他听见维吉尔和那些恶魔在交谈，但听不出他们所谈的内容。他们没有谈论多久，那些恶魔就争先恐后冲进城里去了，仿佛没谈拢，他们生气了、发怒了。——远景的处理生动而简洁。

我们的这些敌人把城门
　当着我的主人的面关上；
　他就转身向我慢慢地走来。

这些又有一个视角转换。说实话，在但丁这里，人称和视角转换是一件常见的事，而在我们的诗歌中，仿佛很忌讳的事。特别是人物视角，不可轻易转变。然而，但丁此处转换的是针对同一件事，即“恶魔们转身进入城内”。就“恶魔们转身进入城内”但丁又换了一个叙述视角，即由“他们”转为“我们”，前者为第三视角，后者为第二视角。地狱的城门当着维吉尔的面被关上后，维吉尔慢慢走回来。叙述的虽然是谈判一无所获，但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叙述的方法。

他眼睛望着地面，一切勇气
　都在他眉额上消失，叹着气说：
　“谁不准我走进那悲哀之屋？”

维吉尔垂头丧气，眼睛朝下，丧失了一切勇气。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谁不让我们进去呢？”“悲哀之屋”应是指地狱之城。不过，维吉尔感到纳闷是正常的，因为他以为领了马利亚的旨意，应该畅行无阻才对，然而今天遇到了阻力，他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对我说道：“虽然我发怒，
　你却不用惊慌：不论里面设法
　用什么来阻挡，我一定经得住这考验。

尽管如此，但维吉尔还是对但丁说：“虽然刚才我发怒了，我发怒是跟他们发怒，你不要在意，更不要惊慌。不论他们用什么方法来阻挡，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经得住考验，都会设法让你进去的。”维吉尔都会设法让但丁进得这“悲哀之屋”。

他们这种蛮横并不新鲜：①
　在至今还未下闩的较不秘密的门前，
　就是你在上面看到死的铭文的地方，

维吉尔说：“他们的这种作法并不新鲜，他们在我们刚刚进入地狱之门时，也做过类似的事。维吉尔提示，在刚才或那时死的铭文的地方，那个地方也有幽魂不让我们进去。”大意是，我们继续下地狱遇到了困难，这困难就像从一开始遇到的那样，并不新鲜，意为劝导但丁。

他们也这样耍过一次蛮横：
　有一个人已在城门这边走下陡壁，
　不用人卫护而经过了诸圈，
这座城将由他来向我们开放。”

虽然如此，维吉尔说，但是仍然有一个人从城门边的陡壁上走下来，这里没有人护卫，从这个地方可以进入地狱更深的圈中，即更深的地狱中。那个从陡壁上走下来的人将带着吉尔和但丁进入更深的地狱中，即第六圈。其实是第六圈的初始。

附：

我那温和的“父亲”就这样走了，
　把我留在这里,而我依然在怀疑：
　是和否在我的头脑中斗争。
我听不见他向他们提出了什么；
　但是他还没有和他们站了多久，
　他们大家又争先恐后冲了进去。
我们的这些敌人把城门
　当着我的主人的面关上；
　他就转身向我慢慢地走来。
他眼睛望着地面，一切勇气
　都在他眉额上消失，叹着气说：
　“谁不准我走进那悲哀之屋？”
于是对我说道：“虽然我发怒，
　你却不用惊慌：不论里面设法
　用什么来阻挡，我一定经得住这考验。
他们这种蛮横并不新鲜：①
　在至今还未下闩的较不秘密的门前，
　就是你在上面看到死的铭文的地方，
他们也这样耍过一次蛮横：
　有一个人已在城门这边走下陡壁，
　不用人卫护而经过了诸圈，
这座城将由他来向我们开放。”

①这是说，这些恶魔在基督到林菩狱去的时候，也在地狱之门前拒绝他进去。

五十

前两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是分析生与死的问题，分析在生和死亡哪个更痛苦的问题，当时我慷慨陈词，一段段的哲学家般的话语喷涌而出，我为自己感到惊讶。我举的是自然与出生的例子。我的意思是一个自杀的人，一个勇于自杀的人，他应该是幸福的，因为他结束生命时一定感到了巨大的快乐。而刚刚从母胎中出生的婴儿，他一定是怀揣巨大的痛苦来到这个人世的，他哇哇坠地的啼哭，怎么也听到不出快乐来。
我大概是想说，当一个人自杀，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是痛苦的，撕心裂肺对人世或某些人充满绝望，但他勇于结束自己的生命之躯，这尊生命之躯之在人间走一遭已知其喜乐，已知其哀愁，又有什么十分留恋的呢？我记得当时在梦中用的是雅斯贝尔斯的那套分析法，逻辑缜密，层层分析，完全不是现在的语言。当时我也感到了那个见解可行，仿佛是一个哲学领域的新发现。当时的证明和那套用语，令我对自己刮目相看。自杀与新生，仿佛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人类对死亡与生存的理解。
我不知我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后来我想，可能是听了一个割颈死亡的故事。我母亲说，解放前我们镇有一个国民党的军官，没有逃走，“文革”时被关在水牢里，由于禁不住长期的污辱他在狱中自杀了。是在一口旧铁锅上自杀的，用自己的脖颈，慢慢地地铁锅边缘上割，当时我听故事的重点落在用脖颈割上，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我们不再讨论那场政治恩怨，我的重点落在死亡上，这种自杀的方式，他忍受的痛苦和屈辱。用脖颈在锈铁锅上割肯定不会立即死亡，在求生欲的驱动下，当事人或许曾有过动摇，但是没过多少，他又选择了在锈迹斑斑的铁锅上割自己的脖颈。我想，割自己的脖颈一定很痛苦，难以下手，可是他又想想在人世经历这么多再没有人帮他，人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好人，那么他选择死亡何尝不是一种最佳方式？然而，囚牢之中，哪里能寻得死亡之法？当看一口铁锅，一口煤黑钝了口的旧铁锅，那么他想到了死亡之法。通常，我们会这样的死亡（自杀）会描述为痛苦的、屈辱的，可是对于他自己，兴许在那一刻，或者是有那么一刻，他是快乐的。他微笑着快乐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两个小时或半天的妈努力之下。当愚钝的铁锅犯下罪行，它的脸上留下斑斑血迹。
在梦中，我发挥地想到了婴儿的出生，也是在一团血肉模糊中，他无知地来到了人间，他从阴道中钻出肯定感觉不到快乐或幸福，幸福的是观看这场演出的人。我记得当时有深入分析，婴儿从母腹出来的痛苦过程，就婴儿来说，这种永生般的痛苦既无法记忆也无法转述，就像死亡。所以我说新生是痛苦的而自杀是幸福的。
   读诗：

当我看到我的导师折回时
懦怯染在我脸上的那种颜色，
又使他刚露出的脸色很快压下了。”1

这里细腻的心里描写，描写维吉尔和但丁因为遭遇困难而发生的心理变化。从语法上看，但丁运用的是他擅长的情景转换法，我觉得，这样处理的好处是使得诗句不至于枯燥。当但丁看见维吉尔从恶魔那里交谈后折回，但丁本能生出怯懦之色，这怯懦之色又被维吉尔的神色快速地压住了，这句话还可反过来说，维吉尔故做镇定地回来了。但如果这么说就完全没了诗意。语言是天生有范的，就像我们的古汉语，同一句话，如果用白话文说毫无趣味，而如果用古汉语来说就意境深远。

他停下脚步注意着，好像一个
在倾听的人：因为他的眼睛
不能从暗空和浓雾中看到远处。

描述维吉尔走路时的情景，他在注意脚下，有一会是停了下来的，仿佛准备听谁的讲话。我想是准备听但丁的问话，但丁可能会问他情况怎么样了？维吉尔做好准备听人的话。这时候的地狱黑暗无比，维吉尔不能看向远处，就像有浓雾罩住一样。

“可是我们应该赢得这场战斗，”
他开始说；“不然……答允给我们这种帮助。
哦，我觉得等一个人来是多么长久呀！”

仿佛是维吉尔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但丁听的。“我们应该赢得这场战斗”，维吉尔将这趟旅行称为战斗，相信他们最终赢。“不然……答允给我们这种帮助”，我觉得是“不然不会答允让我们去帮助”。帮助谁呢？已经不是帮助但丁了，而是地狱中的灵魂。“哦，我觉得等一个人来是多么长久呀！”这是等谁呢？我还不知道。

我清楚地看出他如何地
用后来的话掩饰开头的话，
后面的话显然与前面不相符合。

感觉是说维吉尔失态，前言不搭后语。此番的谈判如此卡失败？连维吉尔也失了信心？我想是一时的吧。

但是他的话仍然使我恐惧：
因为我也许把他断续的说话
扯到比他原有的更坏的意义上去。

好像是说，但丁听到维吉尔的话后，他感觉更加恐惧，使得将事情往最糟糕的情况去想。从另一面是说，刚才的谈判完全失败了，但丁完全丧失了信心，此刻只能做最坏了打算了。——这里只是这样故事的序幕，但丁总是神秘地钩住读者的心。越读得慢，越能钩住。

附：

第九歌
第六圈：复仇女神和天使

当我看到我的导师折回时
懦怯染在我脸上的那种颜色，
又使他刚露出的脸色很快压下了。”1
他停下脚步注意着，好像一个
在倾听的人：因为他的眼睛
不能从暗空和浓雾中看到远处。
“可是我们应该赢得这场战斗，”
他开始说;“不然……答允给我们这种帮助。
哦，我觉得等一个人来是多么长久呀！”
我清楚地看出他如何地
用后来的话掩饰开头的话，
后面的话显然与前面不相符合。
但是他的话仍然使我恐惧：
因为我也许把他断续的说话
扯到比他原有的更坏的意义上去。


1维吉尔勉强装出镇静的态度，免得但丁更为惊慌。


五十一

  有人说地狱篇更出色，但实际上，如果就诗句的成熟度和完整性来说，我觉得“天堂篇”更出色。我记得在读“天堂篇”时，其诗句的饱满度以及严密的逻辑就像海浪铺排而来，且中间警句迭出。他们说“地狱篇”更好，可能是基于但丁创造了完整清晰的地狱形象，并且其功能第一次和地球上的人对应起来。这也从一个侧面反应，人们更在乎或关心的是人死后到底会去哪里，如果又以在人间作过的恶来说的话。其实“天堂篇”一样富有创见，金碧辉煌、富丽堂皇，最主要的是但丁揭示了万物和星球运行的规律，世界的总动力之源出于何处。这些议题于普通人稍远，自然关心的人较少。
  “地狱篇”已经读了八歌，还没有看见十分精美的句子，关于景与事的融合也不十分严密，这是属于诗的技术处理问题，我猜这是因为这些作品写得稍早，技术上有“略嫌”的地方，写到后期，表达方式和处理技巧日臻成熟，自然句子和思想迸发的抒发更为得心应手。这是隐隐的感觉，不知对不对。

“有谁曾从那仅以断绝希望
为刑罚的第一圈降到
这悲惨的地壳的底层的么？”①

这三行让我有些费解，即使看了注释也费解。注释中说，但丁要知道在目前的困难中，维吉尔是否真能帮助他，但是但丁话说得很巧妙，不至于使维吉尔生疑。但是即使从诗句的表面意思上看，也不十分明白，是翻译的问题吗？意思是，这个世界上谁，曾经以断绝希望的方式、为惩罚让自己从地狱的第一圈持续下降到地狱的最中心？“悲惨的地壳的底层”我理解为地狱的中心或最深层。意思是维吉尔还要深入下去，还要还但丁深入下去。谁愿意这么做呢？——这么一解释似乎明白了？

我这样问，而他回答我道：
“我所走的这次行程
是我辈中人谁都很少走过的。

但丁那样问了后，维吉尔说开始回答。但丁是隔得远远地问，似是而非地问，没有直接说维吉尔，所以说是委婉地问。维吉尔说，他走的这趟旅程是很少人走过的，或者说是没有人走过的。的确，地狱中又有谁会去呢？除了前面说的基督曾经去过一次，几乎没有人会去或有能力去吧。当然，我们也可以怀疑为何维吉尔有这个能力？事实上，除了但丁的《神曲》，也没有其他传说维吉尔是一个可以自由出入地狱的人，所以，这是但丁的艺术创造，或人物形象的塑造。是诗人的特权所致。

那是真的，从前有一次，
我为那个召魂还尸的凶恶的挨利克扫②
所恳请，到这里来过。

维吉尔介绍说，除了他这一次，以及基督的那一次，以前也有过一次。那一次他为挨利克扫借尸还魂，维吉尔为挨利克扫所垦求。但根据注释，挨利克扫是拉丁诗人卢甘在他的长诗中提到的帖撒利的巫婆。维吉尔为巫婆所垦求曾来到过地狱一次。关于卢甘长诗中的故事，我猜也仅仅是作者的创造，有过一个人去地狱的故事，历史上并非确有其事，而但丁在自己的诗篇中，以创造性地将其按在维吉尔的的身上。等于这个“上次进入地狱的故事”，已经进行过两次虚构。对于虚构，但丁是最擅长的，他经常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说得若有其事。

我刚被剥夺了我的肉体不久，
她便要我走进那座城墙，
去从‘犹大狱’引出一个精魂。

这件事根据卢甘的长诗改写。说那时，维吉尔曾经被挨利克扫要求去犹大狱中拯救一个灵魂，而挨利克扫是指被萨克斯都·庞彼雅斯要求的。维吉尔说，那时自己刚死不久，挨利克扫要求他进入犹大狱的地狱之城，就是眼前的这座城，让他从里面带出一个精魂。

那是最低的，最暗的，离开
那包罗一切的天最远的地方；
我很熟悉这条路；所以你放心吧。

突然发现，但丁在处理这一段是高明的，他没有继续纠结于能不能进这城堡，而是通过讲述上次进入这城堡的情景而进入这座城堡。但丁通过维吉尔说，这城堡内是在最低的地方，最暗的地方，是离天空最遥远的地方。对“天空”，但丁有用了一个词形象：包罗万象。这词不准确，仿佛又准确，很微妙。维吉尔说他熟悉这地方，请但丁放心。——但丁是通过别人的诗篇，认定维吉尔是来过这儿的。

这片沼泽，它发着强烈的恶臭，
把那悲哀之城团团围住，
我们现在走进去是不能不发怒的。”

维吉尔告诉但丁，这城堡，这悲哀之城，它周围被一片沼泽围着，散发出恶臭。这恶臭我猜是正在遭受惩罚的灵魂发出的，维吉尔说出去时不能发怒。维吉尔还叮嘱了一些其他东西，不能一一列举。——果然是通过叙述前事而进这城的，所以说，作为一种叙述学的技巧，但丁应用得游刃有余。

附：

“有谁曾从那仅以断绝希望
为刑罚的第一圈降到
这悲惨的地壳的底层的么?”①
我这样问，而他回答我道：
“我所走的这次行程
是我辈中人谁都很少走过的。
那是真的，从前有一次，
我为那个召魂还尸的凶恶的挨利克扫②
所恳请，到这里来过。
我刚被剥夺了我的肉体不久，
她便要我走进那座城墙，
去从‘犹大狱’引出一个精魂。
那是最低的，最暗的，离开
那包罗一切的天最远的地方；
我很熟悉这条路；所以你放心吧。
这片沼泽，它发着强烈的恶臭，
把那悲哀之城团团围住，
我们现在走进去是不能不发怒的。”
他还说了许多,但是我记不起来:

① 但丁要知道在目前的困难中,维吉尔是否真能帮助他。但是他话说得这么巧妙，不使维吉尔生疑。
②挨利克扫是拉丁诗人卢甘在他的长诗中提到的帖撒利的巫婆。在法塞利阿的战役之前，萨克斯都·庞彼雅斯吩咐挨利克扫召唤他的一个阵亡战士的魂灵,问他这次战役的胜负。但是挨利克扫要维吉尔的阴灵到犹大狱去救一个鬼魂的故事，却不见于中世纪的传说。


五十二

  今天想聊聊叛逆，它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第一个感觉，叛逆是人性深处对此在世界的本能反抗，是基于肉体对这个世界的重新认识，不光是自己的重新认识，也是需要他人对自己的新重认识。我想，叛逆不仅仅是反对错的东西，它也反抗对的东西。一句话，基于现存的东西，它都是反对者。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它想在这个世界找到定位和确认，另一方面，在没有证据证明现有世界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情况下，那么反对是最有效的抗争。换一句话说，反抗是人性深处的本能，而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么做，我们这样反抗过来之后，他最想应该是在成人那里争夺一席话语权。这是从人的世界的视角来看的。如果从物竞天择的眼光来看，那么它是为了生存。似乎在宣告，“我的肉体在膨大，已经和你们一样大的了，我已有权力和你们平起平坐了，你们制定的规律、生存方式，在我看见已经不是唯一的了”。不论你们出于好心，还是另有他图。所以人的第一次叛逆，都是基于身体和心理的形成和成熟，他在潜意识中觉得自己已经有与这个世界抗争的资本。我的侄子到了叛逆的时期，他的反应有些激烈。我不好去分析他的家庭环境和他的性格，我基本上将其看做是一种人对世界抗争的本能。
  但是他的确想到死亡了或抛弃父母。是我们的社会规则过于僵硬而让他难以承受吗？是我们作为暴力的角色对未来的承受者给了太多的期望吗？是我们没有当好引导者角色吗？他甚至写了大段的告别书，这让我惊讶。记得自己作为叛逆者的角色时并没有太多出格的行为。那时更多的是情绪淤积、不满，但那也仅限于情绪。谈到情绪，作为生命赖以表达个性的独门武器，这时候可能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应用，也就是说情绪终于为己所用、所掌控。但又不为己所用、所掌控，这就是二元情绪的矛盾性。我们的许多艺术作品都以情绪为基点，而叛逆时期的情绪可能就这样无用的宣泄出去了，或者说没有被管理好。当然也可以说这时还没有管理能力。我侄子的情绪的激烈一方面可能是生理特点的原因，另一方面可能是他有众多方面没有被满足。是欲望在身体上成长起来了。说起欲望，这人类的贪婪和动力之源，它成长起来的形状只有当事人可描述。当情绪增长，也可以说是欲望在膨大。
  然而，他说过几次要自杀。是威胁还是内心表达。从语气上看，应是内心表达。我们只是想让他多读点书。当然，“多读点书”也可看作是我们可恶的社会规则。是他内心天生地对知识的厌恶吗？他不管成人世界可能遭受的磨难而只感受自己令人窒息的压力。成人只是不想让他过于享受，如果玩游戏可以看作是享受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想从社会学中去解读，我只想从人、生存、本能，人性的方面来揣摩，从适者生存的角度。我相信那是情绪的堆积，需要给他恰当的排解通道。但如果从哲学上分析，自杀与人性，它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感觉自杀是一件可以自我把控的事，而其他事不能。就像说世界不能自我把控一样。他， 我侄子，生命是他唯一可以稍作主宰的事，而不学习不能。至于人性，我觉得是自杀的一个条件，如果没有人性，就不存在自杀这一回事。所以我说，如果要自杀，就先得有人性。当然，人性是人不断自我发展张扬出来诸特点、诸要素，有自己鄙夷的，也有自己赞美的，我希望我说的仅仅是一个修辞。
  稳定和排解情绪，是第一要务。
  我们读诗：

因为我的眼睛完全把我引到了
那发着红光的高耸的城楼的尖顶，

但丁的眼睛又看向那高耸的城楼尖顶，那恶魔现形的地方。城楼的尖顶发出红光。

那里忽然间升起了三个血淋淋的
地狱的复仇女神；
她们有女人的肢体和姿态，

这三个复仇女神就是从天堂中打下来的神。但丁描述得较血腥，这三个神有女人的肢体和姿态。

腰间都束着深青色的九头蛇；
她们的头发都是小蛇和角蛇，
用来盘绕她们可憎的鬓角。

对这三个复仇女神进行外貌交代，看来她们形象怪异，头上都是各种蛇。不知是不是真的蛇，如果就艺术来说，可以将这蛇理解为神的卷发，因为西方人卷发的样子就像各种蛇的造型。只不过这些卷发被具体化了，但丁用了九头蛇、小蛇和角蛇来拟态它们的样子。当然，实际上她们是婢女。——但丁的这些描写，都是为地狱之后的出场作铺垫，但丁不慌不忙，甚至绕一个小弯的叙述法，令人钦佩。

他熟悉地知道这些都是
“永恒的悲哀之后”①的婢女，
对我说道：“看那些凶暴的挨利尼司！

维吉尔认识她们，知道她们是什么人。维吉尔说她们是普罗塞宾的婢女，而普罗塞宾就是地狱之后。维吉尔对但丁说，那里有一个是复仇女神挨利尼司，下面还有好多个。对神话的引用，是但丁的长处。当他遇到叙述的难点，就用神话中的人物来代替。

那在左边的是墨加拉；
那在右边哭泣的是阿雷克托；
泰雪风是在中间”；②于是他沉默了。

那城楼发着红光的顶尖处有复仇之神一众人，维吉尔一个个点名，实际上也是近景的刻画。那在左边的是墨加拉，右边是阿雷克托，泰雪风在中间位置。这些神其实都是来自《圣经》。

她们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用手掌打击自己，又那么高声叫喊，
使我吓得紧紧地贴在那诗人的身边。

这些神都会撕扯自己的胸膛？我也会啊，我也经常下意识的抓拿自己的胸膛，不知是什么原因。遇到激动的事，不激动的事，都会；还有朋友说，我发朋友圈时最喜欢作用那抓狂的小图标，这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当时的回复是写东西写完了抓狂，没写完更抓狂。当然，但丁此处是要表现复仇之神的张牙舞爪。这些神打击自己，高声叫喊，吓得但丁紧紧靠近维吉尔。

“让米杜萨③来吧，我们要把他变成顽石，”
她们大家说，向下望着；
“我们对西修司④的攻击没有好好报复过。”

这里是对两个神的引用。对这两个神有不同的版本，但丁的版本更偏。具体看注释：戈刚·米杜萨的头是那么可怕，使看到他的人都会变成石头。西修司是雅典的王。他企图把普罗塞宾从冥国夺走，但未成功。据较普遍的传说，他因此被罚入地狱永世不能出来。但是但丁却根据另一种传说，说他最后为赫叩利斯从地狱中救出。——反正都是发生在地狱中的争斗之事。
    四个女神说，“让米杜萨快来，我们要将他的头变成石头”。神让人变成石头，这不仅仅关乎传说，还关乎想象力，而我更愿意称其为想象力的原因。不光要报复米杜萨，还要报复西修司。根据传说，西修司曾抢夺过地狱之后普罗塞宾。

附：

因为我的眼睛完全把我引到了
那发着红光的高耸的城楼的尖顶，
那里忽然间升起了三个血淋淋的
地狱的复仇女神；
她们有女人的肢体和姿态，
腰间都束着深青色的九头蛇；
她们的头发都是小蛇和角蛇，
用来盘绕她们可憎的鬓角。
他熟悉地知道这些都是
“永恒的悲哀之后”①的婢女，
对我说道：“看那些凶暴的挨利尼司！
那在左边的是墨加拉；
那在右边哭泣的是阿雷克托；
泰雪风是在中间”；②于是他沉默了。
她们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用手掌打击自己，又那么高声叫喊，
使我吓得紧紧地贴在那诗人的身边。
“让米杜萨③来吧，我们要把他变成顽石，”
她们大家说,向下望着；
“我们对西修司④的攻击没有好好报复过。”
“你转过身来，并闭起你的眼睛:

①这里指普罗塞宾。她为普卢塔劫走，成为地狱之后。
②挨利尼司即复仇女神。墨加拉、阿雷克托、泰雪风都为复仇女神。
③戈刚·米杜萨的头是那么可怕，使看到他的人都会变成石头。
④西修司是雅典的王。他企图把普罗塞宾从冥国夺走，但未成功。据较普遍的传说，他因此被罚入地狱永世不能出来。但是但丁却根据另一种传说，说他最后为赫叩利斯从地狱中救出。


五十三

　　5日颁出了202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为挪威的福琵，有许多诗人兼译者立马翻译出他的诗，但他的诗在汉语中实在看不出有好，似乎只是小儿科。我读了几位译家的译作，都没有看到一首好诗，这很奇怪，虽然几位都只是译最初的几首。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一个大诗人，成熟的诗人，哪怕只读几许的几首，也可看出他的精神世界，与语言的力量。然而，我觉得他的精神世界是贫瘠的、语言是乏力的、技巧是笨拙的，甚至没有超出国内多数诗人的水平。但尽管如此，国内诗人多数不敢说他不好，可能是有诺奖的光环在那儿，我认为福琵的诗不能给他人带来精神的力量。
　　不过，我翻阅了他的戏剧《有人将至》，仿佛那才是他的诗。他那简洁的短句，极具开放的暗示，剧中的停止，完全是诗行的处理法和节奏。我觉得可能是他写诗太认真，反而没处理好，而在写剧本极度放松，语言的感觉和节奏反而释放出来了。《有人将至》我并没有看完，人物关系因此不大熟悉，但我觉得那就是诗，完全可以将其当作一首长诗来看待。在文学那里，诗和剧又有什么差别呢？

“你转过身来，并闭起你的眼睛，
　假使戈刚出现，你竟看到了她，
　那你就不能再回到人间。”

这是维吉尔对但丁说的话。说堕落的天使想复仇另一伙恶魔，前面所列名字就是他们要报复的对象。维吉尔让但丁转过身，闭上眼睛，说不能看到戈刚•米杜萨，因他可以使人变成石头，准确说是戈刚•米杜萨的头使人变成石头。这个逻辑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是他的头呢？看到戈刚•米杜萨的头使人变成石头不就是戈刚•米杜萨使人变成石头吗？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是人的眼睛可以使人变成石头，如果我有这种功能的话，我就将我看见的事物变成石头。维吉尔所劝喻的是，但丁不要遇到并看见戈刚•米杜萨，因为一旦看见，就会使自己变成石头，那样就不能回到人间了。

夫子这样说，亲自使我转过身来，
　他不信任我的双手，
　却用他自己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维吉尔亲自让但丁转过身，并用手遮住但丁的眼睛，因为那些恶魔张牙舞爪地冲过来了。

你们有着明晰的理智的人啊，
　在这神秘的诗行之间，
　擅自读出那深奥的含义吧！

但丁突然跳将开来，与读者交流起来。说我们是理智的明白道理的人，问我们这些诗行有何深刻的奥义，说我们肯定能读出其中奥义。读出了什么奥义呢？让我回忆一下。但丁在这进不去的城堡中，看到了一群堕落天使，这群天使是从天堂中被贬下地狱的，她们下地狱后不忘为之前的报复。这一会儿看见了维吉尔和但丁来访，与维吉尔是老熟人，维吉尔与她们举行了谈判，想进入地狱，但她们不同意。就在维吉尔返回与站在城外的但丁会合时恶魔冲了上来，维吉尔说这些恶魔中有这又有那，并列出了名字。从这些名字看，她们都是希腊神话中有名的恶魔。这个故事告诉我什么呢？有什么暗示呢？但丁让我们思考。我的初步想法是：没有。但丁只是告诉我们恶魔的凶恶与冷酷无情，哪怕有人想去地狱也不答应。看来，这群恶魔是特殊的恶魔！

现在从那混浊的波浪上，
　传来了一阵可怕的霹雳声，
　两边的河岸也都因之震动；

城堡外有一条河，河中浊浪中有可怕的霹雳声，这霹雳声使两边的河岸为之震动。但丁转移了描写视角，在专注于事件叙述时插入环境描写。

这声音像一阵风，
　猛烈地与逆来的热流相抗，
　无休无止地吹打森林，

但丁还在细部刻画。细部刻画风的具体运行方式，以及拍打树林的感觉。“猛烈地与逆来的热流相抗”，会下雨吗？

把树枝震脱，击落，而卷去；
　尘土在前飞扬，它席卷前进，
　使得野兽和牧人一同逃走。

感觉这样的描写笨拙而深入。狂风尘土飞扬，卷走一切能卷走的东西，同时使得野兽和牧人都逃走了。是龙卷风吗？

他把手从我的眼睛前移开，说道：
　“现在你转眼看看那古来的烟波，
　看那云雾浓密的水面吧。”

维吉尔将手从但丁的眼睛上移开，让但丁看看那河上的烟波以及云雾浓密的样子。“古来的烟波”？古老的意思？这个词用富有深意。一方面是更富诗意的原因，另一方面是使得画面古雅、久远。

如同青蛙在它们的敌人，那巨蛇面前，
　分开了水向水里纷纷跳去，
　直到各自在河底蹲伏着：

看见有什么东西像青蛙被它的天敌追杀，如巨蛇，纷纷跳入水中。但丁描写时都以神秘主义的方式，不第一时间说出那是什么，先描情景，而举事例。有东西像青蛙那样分开水潜入水中，直至潜伏在河底。

就像这样，我看到一千多个亡魂，
　在一个涉过斯提克斯河
　而不沾湿脚跟的人面前飞逃。

就像他看见一千多个亡魂在过斯提克斯河。为什么说“就像”呢？不就是“是”的意思吗？但丁有意虚化它的重要性。青蛙就像亡魂跳入水中，或者亡魂就像青蛙跳入河中，而这河就是斯提克斯河。斯提克斯河是传说中有名的冥河。这些奔逃的亡魂在斯提克斯河上像青蛙一样向四周闪开，因为有一个人在河面上飞奔，且这个人连鞋跟都不会沾湿。——但丁在描写一位大神、一个超人，仍是使用他神秘主义的手法。不看后面，便不知道是谁。

附：

“你转过身来，并闭起你的眼睛，
　假使戈刚出现，你竟看到了她，
　那你就不能再回到人间。”
夫子这样说，亲自使我转过身来，
　他不信任我的双手，
　却用他自己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你们有着明晰的理智的人啊，
　在这神秘的诗行之间，
　擅自读出那深奥的含义吧！
现在从那混浊的波浪上，
　传来了一阵可怕的霹雳声，
　两边的河岸也都因之震动；
这声音像一阵风，
　猛烈地与逆来的热流相抗，
　无休无止地吹打森林，
把树枝震脱，击落，而卷去；
　尘土在前飞扬，它席卷前进，
　使得野兽和牧人一同逃走。
他把手从我的眼睛前移开，说道：
　“现在你转眼看看那古来的烟波，
　看那云雾浓密的水面吧。”
如同青蛙在它们的敌人，那巨蛇面前，
　分开了水向水里纷纷跳去，
　直到各自在河底蹲伏着：
就像这样，我看到一千多个亡魂，
　在一个涉过斯提克斯河
　而不沾湿脚跟的人面前飞逃。

五十四

　　战争是什么，战争的本质是什么，或者战争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但丁描述过许多战争，分析过许多事物，如信心、信仰的本质，但他好像没有分析过战争的本质是什么。一谈论战争，我们很容易角色论中，即正义与非正义的争论中。可能是人天生自带身份，当战争发生，此战争与己的远年亲疏可能决定对这场战争的认知，哪怕这是场时间久远的战争。在战争面前，唯一不值钱且不值一提的是肉体，可以随意射杀、堆积，物质如炮弹，反而获得了狂欢。我隐隐的感觉是，这些肉体本可干其他的事，也可以在其他事中干得很出色。这些肉体不可能没有听过对战争的告诫，并且战争自古至今，唯一伤害的是肉体，其他的——过几年又万物重生。并且战争对人的伤害，早已超越古代的方式，然而仍然是用这些肉体去抵挡，战争的名词虽然没有变，但内容于今天早已不同。发生在今天的巴以战争，早在一千年前但丁就告诫过，或者在更早时基督就告诫过，甚至上帝也给过意见，但有什么用呢？感觉是上帝说话时有三帮听众，他们都在各自的耳朵中听出了有利于自己的内容。尽管后来有不同的人——如但丁——表达了宝贵意见，但都很容易限于立场之争。的确，无论是谁，只有一发言，就陷入了立场。立场决定是非，那么这场争论便会无休无止，更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即便最伟大、最公正的人，他肯定也有因为教育和文化背景所赐予的倾向。如今可能唯一正确的是上帝，但必须召来他的三个弟子同时重新过来聆听一次，将以前的话重新听一遍，再也不要回去述而不作而让弟子转述了。弟子们固然是大慧之人，但他们的立场难免令人生疑。基于此，巴以问题可能和解，这个折磨人类三千年的问题可能一朝散去。那么，阿拉伯半岛可能便一派祥盛之态，万物争相向上生长。
    读诗：

他拂去他面前的浓雾，
　不时用他的左手在前面挥动；
　他似乎只为这个烦扰而困倦。

“他”是指那个在水面上行步、脚不湿鞋的人。他不时拂去他面前的浓雾，用左手，也用右手。“似乎只为这个烦扰而困倦”，这个句子显得孤傲，是说他暂时只被这个问题，即眼前的浓雾困扰吗？好像是。

我明白地看出他是一个天国的使者；
　我转身向那夫子；他向我示意，
　吩咐我肃立，并向他鞠躬致敬。

但丁看出他是天国的使者，于是转身向着维吉尔。可是维吉尔告诉他要肃立，并向那个位神、在水面上行走的人鞠躬致敬。这是什么来头？在神秘主义盛行的诗行中，你什么会一目了然呢？不会。

唉，我看他是怎样地充满着愤慨！
　他走到城门前，用一根杖把它开了：
　因为里面没有什么抗拒。

但丁看见那位神充满愤慨，走到城门前，用一根杖把它开了，而里面没有人抗拒。怎么，遇到困难请人帮忙？怎么有点像我们的《西游记》啊，当唐僧遇到困难也是请孙悟空去找各路神仙帮忙。只是我们的神来了后轻轻一点，问题便解决，而此神却要亲自动手。不过，此神是怎么过来的，怎么知道但丁遇到了困难，还不知晓。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此位大神竟然训斥地狱之堡内的堕落天使，称他们为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卑贱的种族”，让我突然想到什么。大神继续说：“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此位大神对这些堕落的天使毫不客气，他们坠入地狱仿佛是罪有应得。他们是些什么人的灵魂呢？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好像是说这些堕落的天使曾违抗了上帝的意旨，现在还在违抗，不让但丁和维吉尔进入这第六圈的地狱就是抗旨。大神说“天意”，我觉得是指上帝的意旨。既然违抗了意旨，就还要增加他们的痛苦。仿佛是说，他们之前虽然已经很痛苦，但既然不听管教，就还要罪加一等。看来，这是一不般的恶魔。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
　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
　仍然忍受着下颚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

继续训话：意思是他们下到这地狱是命运。是命运就不能违抗，违抗也无益。大神说，假如他们记得塞比猡的后果，就不敢这么做。塞比猡，地狱之神，前面已描述过，它受苦的样子是下颚和喉咙都剥了皮。意思是，“你们也想受这样的痛苦吗”？大神以此相威胁。

于是他由那泥污的路回来，
　没有对我们说什么话；
　却显得有其他的事情在催促他，

说完这些，大神回来了，从满是污泥的路回来。但并没有同维吉尔和但丁说话，仿佛有什么急事催他，就这样走了。此神性格分明，仿佛是为任务而来，干完任务就走了。

不是为着站在他面前的任何人。
　听到那神圣的言语而安心了，
　我们向着那座城走去。

说明此神来帮忙是接到了任务，而不是为了帮忙但丁和维吉尔。——但丁和维吉尔听了那一番训话后，两人都安心了，然后径直向那城堡走去。

我们一无阻拦地走了进去；
　急于要看看一座这样的堡垒
　究竟里面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哦，我们也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形。——但丁的有些诗句也平白如话，像多余的语言，当然也是一种交代。

附：

他拂去他面前的浓雾，
　不时用他的左手在前面挥动；
　他似乎只为这个烦扰而困倦。
我明白地看出他是一个天国的使者；
　我转身向那夫子；他向我示意，
　吩咐我肃立，并向他鞠躬致敬。
唉，我看他是怎样地充满着愤慨！
　他走到城门前，用一根杖把它开了：
　因为里面没有什么抗拒。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
　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
　仍然忍受着下颚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
于是他由那泥污的路回来，
　没有对我们说什么话；
　却显得有其他的事情在催促他，
不是为着站在他面前的任何人。
　听到那神圣的言语而安心了，
　我们向着那座城走去。
我们一无阻拦地走了进去；
　急于要看看一座这样的堡垒
　究竟里面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五十五

　　每一位好诗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底座，也就是诗中未写出的部分，这样的精神底座促成诗人的思维方式与视野。我们都可以反省一下自己的精神底座是什么。但丁的精神底座是什么呢？感觉是《圣经》、古希腊神话、大罗马与意大利历史、十四世纪以前所有人类的智慧以及他的生活经历，这里面不能仅仅限于知道，需要有深入的研究、阐述和消化，听但丁的叙述这些仿佛都是他自己的，自己发明与发现的。反观自己羞愧于自己的贫瘠，不仅知道得太少，格局也太小，所掌握的词与思维方式，远不及自己民族语言原有的高雅与丰富。我们丢失太多，为了所谓的方便或现代化，不要说创新就继承都谈不上。通过几代人的革命我们丢失太多，以至于今天以为就是如此。我们将辉煌灿烂的汉语束之高阁且习焉不察。其实，仅仅需要学会使用——我们之前的汉语来表现今天的事——就已经是开天辟地了。找回丢失的汉语，将是当代诗人以及更多诗人的不倦不工作。——这是语言的底座。
　　思维方式的底座、世界观的底座、宇宙观的底座以及艺术观的底座可以向但丁学习。而精神的底座仍然向我们的古代文化（文明）学习，那是我们的原乡。我们的诗句背后有这些东西吗？
　　读诗：

我一到里面就向四周观望：
　看到左右是一片广阔的平地，
　里面充满着烦恼和凶恶的苦刑。

但丁和维吉尔进入城堡之仙就四处观望，左右两边都是一片广阔的平地，但里面充斥着烦恼和凶恶的苦刑。“烦恼和凶恶的苦刑”是什么刑？意思是里面有人在那里受刑，仿佛是接受烦恼和凶恶这两种苦刑。烦恼的刑？凶恶的刑？不大像啊。

如同在伦河渟潴之处的阿里，①
　如同在靠近那限定了意大利的国界、
　冲洗着她的疆土的夸内罗海湾的波拉，②

此处两个典故，都是暗示受这种苦刑人的类别。从典故中，我们知道受此刑的人是异教徒。由此可见，信仰基督教和非信仰基督教徒的世界观的差别有多大。他们曾经为双方的理想战斗，都认为自己是正义和正确的，所以为此留下自己的肉体。此处伦河和波拉，都是埋葬基督教徒的坟墓的地方。但据考证，夸内罗海湾的波拉并非埋葬基督教徒的地方，可能是但丁记岔了。可惜的是，这种战斗到今天还未分胜负，今天他们仍然在献出肉体，在巴以。

那些坟冢使得那些地方都坎坷不平：
　在这里，四边的坟冢也是一样，
　只是这里的景象更为凄惨：

但丁将两处的坟墓进行对比，“坟冢使得那些地方都坎坷不平”，好似是真的又仿佛是废话，又像是诗意的话。但丁说这城堡内的坟墓景象更为凄惨。

因为在坟墓之间到处是火焰，
　使得它们全部变得这样灼热，
　无论制造什么都不需要更热的铁。

按我们的写法，这三行不会出现。仿佛它们不是重要的，只是造个气氛。但丁说城堡内的坟墓之升起了火焰，使得周边灼热无比。“无论制造什么都不需要更热的铁”，是说什么都热得很快吗？无论人还是幽魂，都承受不起吗？

他们的棺盖全都竖了起来，
　从中发出那么悲惨的泣声，
　正如忧伤而负创的幽魂的泣声一样。

坟墓内的棺盖都竖了起来，幽魂在里面发出悲惨的泣声，好比另一些忧伤而负创的幽魂的泣声一样。但丁就是这么有意思，他通常会将两个完全相似的意思叠在一起，让人觉得仿佛是重复，又仿佛是复调。

我说道：“夫子，这些被埋葬在棺椁里，
　用悲苦的叹息使人家听到他们的，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但丁问维吉尔，棺木的幽魂到底是一些什么人？一句问话，但丁使用了曲折的句子，这可能是思维方式的不同造成的。我们喜欢造直句，他们喜欢用曲句。曲句易生趣，生出诗意。

他对我说：“这些是异端的教主
　和他们的各种宗派的教徒:
　坟墓里葬着的人比你所想的要多得多。

维吉尔说，这里都是异教徒的教主和他们的徒弟，并且是各个宗教的，都打入了这里。维吉尔还说，“你看到的并不比未看见的更多”。我造的一个但丁式的句子，是不是富有哲理？意思是坟墓里葬着的人比你所想的要多得多，哈哈。
这异教徒是什么人要分析吗？我猜是信奉犹大教的人。

同类的与同类的葬在一起；
　墓石的热度有的较高有的较低。”
　于是，向右手转过身去之后，
我们在苦刑与巍峨的城垛之间经过。

这些幽魂分门别类地埋葬着，并且被发热的坟墓炙烤着。意思是那些幽魂即使死了，即使被打入地狱，由于他们作恶太多，他们在地狱中还要接受苦刑，这苦刑就是即使在坟墓中还有接受炙烤。“墓石热度有的较高有的较低”，意思是作恶多一点的接受的惩罚更多一些，作恶少一点的接受的惩罚就稍少一些。
　　这时候但丁和维吉尔向右转去，他们从幽魂接受苦刑的地方，与城堡的城垛之间处走了。但丁和维吉尔离开了此层地狱，每次都是看看，不评论，他只是趁机描给所见，告诉世人那里是什么样子。这样的情况，何种情况会造成这样的情况，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这是一种潜在的教化与告诫。

附：

我一到里面就向四周观望：
　看到左右是一片广阔的平地，
　里面充满着烦恼和凶恶的苦刑。
如同在伦河渟潴之处的阿里，①
　如同在靠近那限定了意大利的国界、
　冲洗着她的疆土的夸内罗海湾的波拉，②
那些坟冢使得那些地方都坎坷不平：
　在这里，四边的坟冢也是一样，
　只是这里的景象更为凄惨：
因为在坟墓之间到处是火焰，
　使得它们全部变得这样灼热，
　无论制造什么都不需要更热的铁。
他们的棺盖全都竖了起来，
　从中发出那么悲惨的泣声，
　正如忧伤而负创的幽魂的泣声一样。
我说道：“夫子，这些被埋葬在棺椁里，
　用悲苦的叹息使人家听到他们的，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对我说：“这些是异端的教主
　和他们的各种宗派的教徒:
　坟墓里葬着的人比你所想的要多得多。
同类的与同类的葬在一起；
　墓石的热度有的较高有的较低。”
　于是，向右手转过身去之后，
我们在苦刑与巍峨的城垛之间经过。

①伦河是法国的一条河流，发源于阿尔卑斯山，经过里昂、亚威农和阿里，而在马赛之西数英里流入地中海。这条河在阿里地方开始形成它的三角洲。靠近阿里的阿里司昌地方是以与异教徒作战时而阵亡的基督教徒的坟墓而著名的。
②波拉是一个靠近伊斯特利阿半岛南端，夸内罗海湾上的海口。这地方至今仍以它的古代遗迹著名。它著名的是一座罗马的圆形剧场，而不是但丁所说的坟冢。


五十六

  一首诗中，情绪占多少分量比较合适呢？外部的情况是，国内诗人多数以情入诗、以情绪推动诗，这固然不错，但若以此为标准似乎又少了什么。将诗的价值和功能小型化了，将诗变成了业务生活的一个趣味、休闲，远没有像小说、戏剧那样担承文学的功能，尤其是当一些诗人强调现实主义诗歌将情绪推至极致时，这种状况就变得不可收拾。
  我觉得诗还是要承担文学的功能。也就是说，世间的任何事、事物、想法、理念和存在，都是可以用诗来完成的，诗既有思的一面，又有语言、别趣的一面。倘若如此思索，那么诗的构成、诗的价值，显然光靠情绪，是难以驱动、难以完成的。诗中显然还有别的东西。有思、有观念、有立场、有价值、有理性、有文化。当然，这些东西也可以情绪来驱动。但若真的有这些东西，情绪的分量就会变得很轻。而倘若反过来，那情绪就占主导地位了。当一首情绪占主导地位的诗，它会丰富吗？固然，诗都是靠人的情绪来区别身份的，但是若诗人个体与社会集体的诗人都以情绪来驱动诗，或者诗坛都是以情绪占主导的现象，那么怎么来观照我们诗歌的丰富性，怎么诞生伟大的作品呢？
  我觉得还是要合理分配，或者有所节制。情绪固然可以点燃人的激情，驱动诗人去完成一首诗，但千万别受它裹挟。或者裹挟一两次，但千万别老是被裹挟，善于管理情绪，有的放矢，也是一个诗人成熟的表现。说白了，当代诗人的诗少一点情绪，大概是不算过分的呼吁。
    今天读第十歌。

现在我的夫子沿着
一条在城墙和苦刑之间的幽径，
向前行走，而我跟在他后面。

但丁和维吉尔离开了那地狱城堡，从满是受火刑的的幽魂和城墙之间一条小路走的。但丁跟在维吉尔的后面。
     对于地狱第六圈，但丁花了很多功夫描写它。感觉是事无巨细，不像前边，基本是一圈地狱一类幽魂，而当进入第六圈，在外面绕了许久还是没的进去。其所遇到的事，从写作上讲有但丁的随机性吗？即作者写到这里有意弄复杂些，以破解读者的心理预期。这种有意打破读者预期的手法，也是心理学上的一种处理手法。——而当我们写诗，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或者可以略为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

我开始说:“至高的‘美德’啊!你乐于
领着我走过这些邪恶的圈子，
请你向我说话并满足我的愿望。

但丁赞美维吉尔为“至高的‘美德’”，但丁对人总是有些不同的称呼，在不同时期。至高的美德，是指维吉尔无私的心吗？是说维吉尔以无私的心带领但丁在这这地狱之缘的邪恶的圈子外边转来转去。有感激感谢的意思。但丁请维吉尔说，为什么要这样？

那些躺在棺材里的人，
我们可以看么?棺材的盖
都是揭开的,也没有人看守。”

但丁继续问，那些躺在棺材里的人、接受火刑的人，可以看吗?但丁对那些幽魂接受火刑很好奇。感觉要讲那是些什么人了。但丁说，那些棺材盖反正是打开的，也没有人看管。

他对我说:“当他们带着他们
留在人世的躯体从约沙法①回来时，
所有的坟墓都要关闭起来。

维吉尔说，维吉尔是个全能型的人，他知道一切，他说：那些幽魂带着他们的身体，从一个地方回来时，这个地方但丁具体化了，举了约沙法的例子，他们从那里回来时，所有的坟墓都有关起来。意思是那些躯体还没有回来，这些棺盖之所以打开，是因为在等那些幽魂的躯体回来。对于约沙法，朱先生有注释。说那是一个山谷，上帝对人的灵魂的最后审判就是在那里举行的。

在这部分是埋葬着
使灵魂同肉体一起灭亡的
伊壁鸠鲁2和他所有的门徒。

这里埋葬的都是伊壁鸠鲁和他的门徒，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是一同灭亡的。伊壁鸠鲁是希腊著名哲学家。他在雅典创立的哲学学派叫做“伊壁鸠鲁学派”。他们被放在地狱的异教徒中间，是因为他们否认灵魂的不朽。啊，否认灵魂的不朽，这不是我经常否认的吗？我相信灵魂春死后一段时间内还存在，但死亡久远的人，如何知道或如何证明他们的灵魂还存在呢？当然，我们也可以将但丁理解是一个收集灵魂的人，他将世上所有人的灵魂无差别地收集起来，然后以他们在做过的事为准，分门别类地辨认，让他们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且这中间还可变动。但丁是一个收集灵魂的人！

因此你所提出的问题，
还有你不让我知道的愿望，
你都要从这里得到满足。”

维吉尔说：“当你了解到伊壁鸠鲁和他的门徒，他们的故事，那么刚才你提出的问题，以及你心中的愿望，我不曾知道的愿望，都能迎刀而解。”看来这位伊壁鸠鲁大有来头，他的学说我也不知，翻译的原因吗？

附：

第十歌
第六圈:乌勃提的法利那太

现在我的夫子沿着
一条在城墙和苦刑之间的幽径，
向前行走，而我跟在他后面。
我开始说:“至高的‘美德’啊!你乐于
领着我走过这些邪恶的圈子，
请你向我说话并满足我的愿望。
那些躺在棺材里的人，
我们可以看么?棺材的盖
都是揭开的，也没有人看守。”
他对我说:“当他们带着他们
留在人世的躯体从约沙法①回来时，
所有的坟墓都要关闭起来。
在这部分是埋葬着
使灵魂同肉体一起灭亡的
伊壁鸠鲁2和他所有的门徒。
因此你所提出的问题，
还有你不让我知道的愿望，
你都要从这里得到满足。”


①约沙法是把耶路撒冷从橄榄山隔开的一座山峡的名字。据传说,“最后审判”是要在那里举行的。
2.伊壁鸠鲁(公元前三四一——前二七〇年)是希腊著名哲学家。他在雅典创立一个哲学学派,就叫做“伊壁鸠鲁学派”。他们被放在地狱的异教徒中间,是因为他们否认灵魂的不朽。



五十七

　　发现没有，我们所说的话或者所表达的观点，有时并非我们真的内心的观点。也就是说，我们的思想在呵气，形成语言的过程中会与原来的中心思想出现巨大的偏离，甚至是表达的荒原，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们表达不清？甚至在那一刻不是表达不清，不是情绪在起作用，不是被激烈的情绪裹挟了。而就是因为——生物机制的限制，使得我们没有完全将我们的想法表达出来。这种表达的鸿沟可以称这表达之殇，或者是表达之误。
　　表达之误，在情绪激烈时，在谈论时事时。我在写时也有这种体会。换句话说，当我们表述诗歌观点时，前面的那个观点并不是我们最想说的话。仿佛有词语创跑，不及物、无关紧要的话先跑出来了，而心灵中最想说的却潜藏在心底。这种情况，于诗人来说是无意的，但对他人来说却造成了既定形象。他人，只可能通过语言塑造了解你。所以，当出现表达之误，你的观点是对你形象的摧毁。写诗还可以重来，在后来的写作中慢慢建立，而辩论就不一样，或在激烈的语言场的谈论就不一样，有不可挽回的损失。
　　关于表达之误，即语言与心灵之间的关系、思想之间的关系，表达与心灵深处的鸿沟，有哪些鸿沟、有多深，似乎是一个可做深入研究的话题。

我便说道：“和善的导师,我并不对你
　隐瞒我的心思,除了为言语的简洁，
　这是你不久前要我这样做的。”

但丁与维吉尔辩论，这会儿改称维吉尔为老师，他说并不对老师隐瞒心思，除了会使用简洁的语言，而学会使用简洁的语言，是老师不久前教他这么做的。可以说，这是一场小型的轻声、可有可无的争论，目的是引出下面的对话，一个陌生的声音。

“多斯加纳人啊!你活着走过
　烈火之城，并且说话说得这么谦恭,
　你是否可以在这地方停留一下。

突然有人说话，称但丁为多斯加纳人，应该是但丁老家的一个小地方。仿佛说得很谦恭，正如他认为但丁也是谦恭的。他说但丁竟然能活过走烈火之城，即那接受火刑的幽魂的墓地，且说话这么谦虚，想请但丁停下来说几句话。

你说的话明白地显出
　你是那个高贵的地方的人民，
　当年我也许使它太烦恼了。” ①

对但丁一番表扬，说但丁是那个地方的高贵的人民，是自己当年在那里添麻烦了，仿佛有悔过的意思。那么，这是个什么人呢？感觉是作恶的人，但丁认为的坏人，如今被打入地狱，当看见但丁在此经过，他想请但丁营救他。注释中说，此人是法利那太，他属于佛罗伦萨的乌勃提家族,这一族人的族长，曾是基伯林党的领袖。

从一个棺材里突然发出
　这个声音：我因此恐惧起来，
　与我的导师靠得更近一些。

但丁被这声音惊吓到了，这声音是从棺材中传出的，但丁被吓得紧紧靠近了导师维吉尔。但丁对维吉尔的称呼变化不断。

他对我说:“转过身去；你在做什么?
　看那边的法利那太!他已竖起身来；
　你可以看到他从腰以上的身体。”

维吉尔立即对但丁说，转过身去，那个说话的声音是法利那太，他已经从棺材中站起来了，已经从棺材中站起了半截。感觉但丁故意将画面叙述得恐怖一些，很有渲染效果。

我早已两眼盯着他的眼睛；
　他把胸膛和脸孔昂挺起来，
　似乎对地狱表示极大的轻蔑

但丁死死盯着那幽魂，幽魂也盯着他。幽魂昂首挺胸，大义凛然，仿佛对地狱十分的轻蔑。这个形象我喜欢。地狱是幽魂对前罪的忏悔之地，但地狱中的压迫也有人们反抗的动力。就像如今的巴勒斯坦，部分人固然有原罪，但当被处罚时受到新的压迫，难道不是反抗的理由吗？我支持哪怕有压迫哪有反抗。所以强弱，也会随着时空的变化会转换的，就像仁慈与施恶，也会随着时空的变化转换一样。因此，时刻支持弱者，是颠不破的真理，也是在道德高地最易竖起的标牌。

附：


我便说道：“和善的导师,我并不对你
　隐瞒我的心思,除了为言语的简洁，
　这是你不久前要我这样做的。”
“多斯加纳人啊!你活着走过
　烈火之城，并且说话说得这么谦恭,
　你是否可以在这地方停留一下。
你说的话明白地显出
　你是那个高贵的地方的人民，
　当年我也许使它太烦恼了。” ①
从一个棺材里突然发出
　这个声音：我因此恐惧起来，
　与我的导师靠得更近一些。
他对我说:“转过身去；你在做什么?
　看那边的法利那太!他已竖起身来；
　你可以看到他从腰以上的身体。”
我早已两眼盯着他的眼睛；
　他把胸膛和脸孔昂挺起来，
　似乎对地狱表示极大的轻蔑


① 说这段话的是法利那太。他属于乌勃提家族,这一家族的人都是佛罗伦萨城中基伯林党的领袖。他生于十三世纪初,于一二三九年成为他家族的族长。


五十八

　　其实诗歌也是世界观的问题，有什么样的世界观才有什么样的诗。当你有某种世界观，那么你的这种认知是从何而来的？谁教育谁给你世界观。此世界观，包括我们所知识的世界的广度和宽度，以及其上面的文化。当然，我们如今有许多东西已经是本能的了，溶入骨血中了，但是这个溶，已经是他人世界观侵入我们的肌肤了。如今，我们接触的信息，感知的信息，都可以是我们世界观组成的重要元器件。
　　所以，世界观，个体，有时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就像作为人，你有选择的权利吗？我们当然可以反思人之何以为人，人之为何困惑于人，人之困惑于人世的意义。或许，这还是认知人和人的世界的缺口，但不能否认的是，我们之所以会如此思索，是基于我们在人世受了如此教育，是基于有如此的世界观。
　　对世界的知识，当不够权威时，我们通常会借助于神，让神来替我们说话，以神之口来惑渡他人。并没有明显的对错，而是人，有些人，来获得崇高的地位。但丁也时常请神来站台，不光是神，还有死人。不，几乎全是死人，只有他自己是一个活人。由此，他说的或转术的几乎是权威的，于在生的人来说，几乎是可信的。他也希望是可信的，当他写这样的诗时。

我的导师用大胆而敏捷的双手
　把我从坟墓中间向他推去，
　说道：“你的说话要简短。”

当有坟墓中的幽魂站出来说话时，维吉尔突然推但丁到坟墓跟前，让但丁与那坟墓中的幽魂说话。那个幽魂说认识但丁，事实上，但丁也早认出他是谁。
　　有意思的是，我也曾经在“天堂篇”中表述过，但丁将自己的身边事写入诗中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受迫害的这件事。诗中安排的是曾经迫害他的人都在地狱中接受火刑，他们会受如此惩罚，是否可认为是诗人“公报私仇”？因为，于但丁谈论的其他的伟大的事来说，你谈的一个小地方的政党之争，哪怕是你死我活，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所以，诗中的人物和事，诗人是有生杀大权的。

当我站在他坟墓旁边的时候，
　他望了我一下，然后几乎轻蔑地
　问我道：“你的祖宗是些什么人？”

可是，这还是先设定了的情节：只要曾经是反对、流放他的人，全都下地狱！而后但丁假装在地狱中看到了他们，于是当但丁与维吉尔来到地狱的第六圈，看到有一些幽魂在接受火刑，但丁认出他们来，于是上前与他们搭话。表面上是想了解那些人当初迫害的真相，实际上早已定好了因果对错，此时的询问，反而有假惺惺了。在写这一节时，但丁或许还有一份小窃喜。
　　那幽魂望了但丁一眼，然后轻蔑地问。即使到了地狱，双方抱怨未解，可见他们的仇恨之深。那幽魂问但丁祖上是什么人。

我，愿意顺从，并不隐瞒，
　就对他完全说了出来：
　他便把眉头略略抬起，

但丁如实地说出来了。此处有一个虚的处理。对于但丁的祖先，在“天堂篇”中有详细的描写。但丁在此处故意不实写，因为不是叙述的重点。

接着说道：“他们猛烈地反对我，
　反对我的祖先，反对我的党派；
　因此我把他们驱散了两次。”①

这是幽魂说的话，说是因为但丁的祖先反对他，猛烈地反对他的祖先和党派，所以他把他们驱逐了两次。说起来这也是关于归尔甫党与基伯林党的事，两党竞争，各有手段，相互驱逐。前面说到的法利那太是基伯林党人，而但丁及他的祖先是归尔甫党人。具体的细节，可以看注释。作为读诗人，可以不管。可以看作但丁将小恩怨放大化了，但他有这个权利。由此构成的地狱和天堂的图景，也是因为他有这个权利。如果是别人，别人时代，也可以是稍为不同，于天堂和地狱的认知来说。

我回答他说：“就是他们被赶出去了，
　他们两次都从各方回来，
　你们的人却没有学会这种本领。”

但丁的意思是，当尔甫党的人被赶出去了，哪怕两次，最后都回来了。但你们基伯林党人被赶出去后，却没有这么做。说他们没有重返家园的本领。这是两党斗争的拉锯战，我们听听就好。

于是在他旁边冒起了一个幽魂，②
　他只露出面孔；我想
　他是跪着冒起来的。

说这话时，他们站立的旁边又冒出一个幽魂，这个幽魂身材矮小，像是跪着的，只露出面孔。这又有一个人物出场了。为了增加描写的丰富性，是需要有陪衬人物出场的。这个人物还没有开口说话，但丁不急于让他开口。但丁对诗的处理节奏还是令人钦佩的，无论处在什么情节，都不会打乱他的语言节奏。说明他始张终记得自己在写一首诗，是在作诗，而不会是被情绪裹挟。可是呢？我们写诗时，太容易被情绪裹挟，前两天还在反思这个问题。
 　　据称，这个幽魂的身份是但丁的好朋友归多的父亲，即甘发尔甘台·加发尔甘底。他的儿子为归多·加发尔甘底，是但丁的朋友。归多·加发尔甘底是佛罗伦萨抒情诗派的主要代表者，和但丁一样都是诗人。既然都是诗人，就好理解了。

附：

我的导师用大胆而敏捷的双手
　把我从坟墓中间向他推去，
　说道：“你的说话要简短。”
当我站在他坟墓旁边的时候，
　他望了我一下，然后几乎轻蔑地
　问我道：“你的祖宗是些什么人？”
我,愿意顺从,并不隐瞒，
　就对他完全说了出来：
　他便把眉头略略抬起，
接着说道：“他们猛烈地反对我，
　反对我的祖先,反对我的党派；
　因此我把他们驱散了两次。”①
我回答他说：“就是他们被赶出去了，
　他们两次都从各方回来，
　你们的人却没有学会这种本领。”
于是在他旁边冒起了一个幽魂，②
　他只露出面孔；我想
　他是跪着冒起来的。

①   法利那太在一二四八年驱逐归尔甫党人时起了主要的作用，可是于一二五一年归尔甫党人又回来了,几年后把基伯林党人驱逐出去,法利那太也在内。当法利那太与其他的流亡者在西挨那时，他组织了力量在蒙太潘底战败了佛罗棱萨的归尔甫党人以及他们的同盟者。这是在一二六〇年，即法利那太第二次“驱散”归尔甫党人。
②    这个在法利那太旁边的幽魂甘发尔甘台·加发尔甘底，他的儿子是归多·加发尔甘底。归多和但丁是朋友,同为佛罗伦萨抒情诗派的主要代表者。


五十九

　　正义到底是什么？正义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还是某一事情至一阶段的总结？换一句话说，如果以时间为尺度，那么正义是持续不断发生的吗？更进一步说，如果发生时会像上帝的爱一样，是普适性的吗？或者说它会照临到每一个人吗？而战争或穷苦发生，那一个或那一群受害者，他们有资格呼唤正义吗？或者他们曾经的呼唤有意义吗？当他们的呼唤消失，谁又记得他们也是呼唤的一群？显然，当谈论这样的话题，显然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如今的大环境是，如果我们不站在正义与弱者的一方，我们很可能失去话语权，甚至丧失发言的机会。纵然，这里还有谁来定义正义，谁来定义弱者的争议。定义弱者，相对比较好办，如妇女、儿童、老者呀，一目了然。而谁来定义正义，问题就比较大，通常是强者来做出定义。因为强者可以杀死弱者，让对手丧失发声的机会。具体来讲，无论当事双方，还是第三者，对正义的理解通常是立场决定价值。有什么样的立场，决定对一件事的定义。尤其是当今信息比较发达的时候，强者不能完全封锁消息，在弱者没有完全消灭前，他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发出消息来，那么这种变量的立场，随时可能发生变化，正义与非正义，可能就在摇罢之间，会增加许多辨别的困难。
　　如今的阿以冲突便是这样，如何评价双方的争夺呢？于很多理论家、哲学家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由于我们都在历史的局部，一个尚在进行中的问题，我们很难付出评价双方哪一方是正义的一方。因为从历史的角度、从宗教的角度，双方都有一套完美的说词，都能说服一大部分人。我们在第三方，都在他们的文化、宗教影响之外，相对好一些，但我们也不是决定历史的评价人，我们只可能暂时留下自己的看法。但是，即使是暂时的看法，我们也不敢完全以大声的理由说出，况且，从历史的角度来讲，我们也没有把握认为我们就是正确的。前面说了，我们如今只可能小心谨慎地站在弱者外加可能的正义的一方。我们只敢从人道的方面说话，而不敢真正涉及历史问题，正义问题与现实政治问题。这恐怕是全球多数人面对的尶尬问题，希望有历史学家、哲学家好好研究一下这种地球村民的心理。

他望望我的四周，似乎想要
　看看有没有人和我在一起；
　但是当他的期望都落空了时，

那个半会地幽魂看了看但丁的周边，看看有没有人和我在一起，可当看见维吉尔和但丁在一起时，他的期望落空了。那个幽魂希望但丁是一个人来的。这个幽魂是但丁好朋友的父亲。

他流着泪说道：“倘若你凭着
　崇高的天才走过这黑暗的牢狱，
　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但丁好朋友的父亲说，倘若你崇在这黑暗的地狱中自由穿过，可我的儿子在哪里呢？他怎么没有同但丁在一起。他知道但丁和他的儿子是好朋友。

我对他说：“我不是自己来的：
　等在那边的他领我走过这地方;
　或许你的归多曾经轻视他。”

但丁解释他是中途从山上来的，事先没做打算。是维吉尔领他过来的。“或许你的归多曾经轻视他。”这一句是说轻视维吉尔吗？我只能这样理解。是说可能，维吉尔经过某地狱时，那幽魂的儿子归多没注意，轻视了有人从地狱中经过，所以没有发现他。

他的言语和他的那种刑罚
　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
　因此我的回答是那么充分。

但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他的好朋友的父亲。这一个交代。意思是，在那幽魂告诉他儿子的名字后，他就如实回答了他儿子的事。——就是上面的事。

他立即直竖起来，叫道：
　“你怎么说：他曾经？难道他已不在人间了么?
　难道他已看不到美丽的阳光了么？”

那个幽魂不知道他儿子已经死了，所以在此表现如此惊讶。“难道他已不在人间了么?难道他已看不到美丽的阳光了么？”第二句应是抒情的笔法吧，一般人不会如此说话。

当他觉察到我回答前的迟疑,
　他又倒下去躺在那里，
　然后不再抛头露面了。

当了解到他儿子的情况后，那个幽魂又重新倒下了，不再出来。——用我的口语多么无趣，写诗写文章还是要用书面语，不然不交文体无法雅致起来，就连所叙之事，也会毫无意思和趣味。

但是我依从他的愿望停下来的
　那崇高的另一个，①神色不变,
　既不转颈，也不弯腰。

另一个幽魂是指当初喊但丁停下来与他谈话的那个幽魂，指法利那太，他神色不变地站在那里，既不转颈，也不弯腰。这是叙述上的呼应。

他继续他先前的话说道：
　“假使他们没有把那种本领学好，
　这比我这刑床更使我痛苦。

法利那太说，“假使他们没有把那种本领学好，这比我这刑床更使我痛苦”，这本领是什么本领？我有点疑惑。意思是希望他儿子有非凡的本领，学好那非凡的本领，如果没有他很难过，比在这里受火刑还难过，是吗？那么，这本领是什么本领呢？下面但丁要重点讲述。

附：

他望望我的四周，似乎想要
　看看有没有人和我在一起；
　但是当他的期望都落空了时，
他流着泪说道：“倘若你凭着
　崇高的天才走过这黑暗的牢狱，
　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我对他说：“我不是自己来的：
　等在那边的他领我走过这地方;
　或许你的归多曾经轻视他。”
他的言语和他的那种刑罚
　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
　因此我的回答是那么充分。
他立即直竖起来，叫道：
　“你怎么说：他曾经？难道他已不在人间了么?
　难道他已看不到美丽的阳光了么？”
当他觉察到我回答前的迟疑,
　他又倒下去躺在那里，
　然后不再抛头露面了。
但是我依从他的愿望停下来的
　那崇高的另一个，①神色不变,
　既不转颈，也不弯腰。
他继续他先前的话说道：
　“假使他们没有把那种本领学好，
　这比我这刑床更使我痛苦。

①这是指法利那太的幽魂。

六十

　　一首诗到底该有多宽，或者一首诗到底该写多宽。不仅仅是语言的宽度，还是想象力和思想的宽度的问题，是一种能力。有一种说法，说我们的诗过于温润，大多数为短视域、快速培养出来的窄诗歌，整体上缺少广度、宽度，缺少思考，不论是语言上的思考，还是形式上的思考、思想上的思考。而国外许多有建树的诗人就不是这样，都会有意识地、自觉地思考一首诗的容积和深度。——有时就是宽度。即他们在处理一首诗时，他们思考的方向往往会横跨很远，不仅仅是语言的跨度，还有是想象力的跨度、历史的跨度，可我们的诗人多数只专注于眼前，下意识地去完成一首诗。当一首诗诞生，或者当诗神促使我们一首诗诞生，它其实可以容纳很多，我们要下意识地这样去思考。诗并不是简单地抒情，并不是简单的身边事。虽然身边事可以启发我们去思考，但实际上身边的事，也联系着最古老的远方、古老的历史、古老的真相。当哪一天我们在写作时会注意诗的宽度，我们的诗篇就会变宽。

但是不等到那统治此地的
　皇后的脸孔再放出五十次光明，
　你就会知道那本领的艰难。

这是解释前面的“那本领”，是很私人的事实，只有但丁和当地人知道。“皇后的脸孔再放出五十次光明”，“皇后”“五十次光明”都是特指，表面上，“皇后”是指月亮，“五十次光明”是指月亮照亮五十天，但实际上此处上转喻了但丁的处政党，归尔甫党与基伯林党在某一时期斗争的五十天，此处是指佛罗伦萨教皇本尼提克特十一世，要想被放逐者归来，努力了五十天失败了。我们会这么写吗？会如此转喻一个历史事件吗？我们有这个能力吗？会这样思考吗？不会。那五十天的努力失败了，所以那幽魂（法那利太）说“那本领很艰难”。

但愿你再返回甜蜜的人世，
　请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人民
　在一切法律上对我的亲属那么苛刻？”

那幽魂祝福但丁回到甜蜜的人世，这时候他们称人世为“甜蜜的”，看来时空改了，想法也变了。希望但丁回到人世后打听那些人民，为何对他的亲属那么苛刻，使他的儿子受尽折磨。也就是打听人间的事。

我便对他说：“那以鲜血染红了
　亚卑阿河的大破坏和大屠杀，
　在我们的庙堂里引起了这种祈祷。”②

但丁为什么会选他家乡的那些党争作为地狱中的叙述主体呢？这样的事在历史长河中应是很小的一件事，为什么呢？是因为但丁放不下，也只知晓此事，所以以此作为地狱受难人的参照。同时也是作为诗人的裁量权在起作用。
　　但丁回答那幽魂说：发生在亚卑阿河的大破坏和大屠杀，即蒙太潘底战役，鲜血染红土地，他们在庙堂里祈祷时祈祷过这件事。由此是多么可怕，引起了教友们的恐惧，意指他们的党争是多么血腥。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于是说:
　“在这件事情上不是我一人；
　我和他人一起行动也并非无因；

那幽魂即法那利太。那幽魂又说，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在这件事上不止他一个人参与，当然，他和他们一同参与也不是没有原因。下面要讲他们参与那场斗争的理由了。——但丁在此写这件事，是想通过幽魂，借幽魂之口，厘清那件事的真相，从而达到彰显他站在正义一方的目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尤其是当掌握话语权力时。

但是当大家同意把佛罗伦萨荡平时，
　我却独持异议；只有我一人
　以公开的面目为她辩护。”③

那幽魂说，基伯林党战胜蒙太潘底战役后，有人说要荡平佛罗伦萨，而他就提出反对意见，所以后来佛罗伦萨得以幸存。那幽魂说，那时只有他一人为佛罗伦萨公开辩护。看来他是有功于佛罗伦萨的，也有功于但丁家族。

“唉，但愿你的后代得到安息，”
　我向他请求，“请你向我解释
　我的判断力无法解决的这个谜吧。

但丁安慰那幽魂：但愿他的后代包括他的朋友得到安息。但丁接着向那幽魂请求：为什么自己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谜，即原因，是什么？但丁继续向其讨教。法那利太相当于一个地狱慧者。

附：

但是不等到那统治此地的
　皇后的脸孔再放出五十次光明，
　你就会知道那本领的艰难。
但愿你再返回甜蜜的人世，
　请告诉我为什么那些人民
　在一切法律上对我的亲属那么苛刻？”
我便对他说：“那以鲜血染红了
　亚卑阿河的大破坏和大屠杀，
　在我们的庙堂里引起了这种祈祷。”②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于是说:
　“在这件事情上不是我一人；
　我和他人一起行动也并非无因；
但是当大家同意把佛罗伦萨荡平时，
　我却独持异议；只有我一人
　以公开的面目为她辩护。”③
“唉，但愿你的后代得到安息，”
　我向他请求，“请你向我解释
　我的判断力无法解决的这个谜吧。


①但丁是归尔甫党人。他于一三〇二年被放逐，而教皇本尼提克特十一世要使放逐者归来的努力,于一三〇四年遭到最后的失败,不到法利那太所预言的五十个月。统治冥国的“皇后”是普罗塞宾,亦即月亮。
②这里指法利那太发起的蒙太潘底的战役。蒙太潘底是靠近西挨那的一个村庄,位于紧靠亚卑阿河的一座山上。这次战役引起归尔甫党人举行一种“祈祷”,愿基伯林党早日失败。
③在蒙太潘底战役之后,基伯林党的所有领袖,除了法利那太之外,建议荡平佛罗伦萨城,由于法利那太为其故乡呼吁,才没有这么做。


六十一

　　我经常想，记忆就像语言，记忆就颜料，它并不呈现现实的整体，或者换一句话说，记忆就是颜料，就是语言，只呈现它所需与它记得的部分。当一个人写作时，永远是靠记忆（当然还有经验和想象）工作，是记忆在呼唤语言，如果是画家，就是记忆呼唤颜料。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思考，即当我们写作使用语言时，并不需要我们呈现现实中的主体，只需要让语言符合记忆就够了，所以语言有时即使有些模糊，那也不要紧，因为人类的记忆从来都是模糊不清的。
　　作家（诗人）对语言的使用，反而是将记忆擦亮，有时是将遗忘点燃。因此这也解释了当我们描绘一件事时，非描绘的对象模糊不清的原因。可能正是基于此，我们的艺术，绘画、音乐、文学作品、雕塑，总是只有一个主角，只有一个聚光点，即使有陪角，那也是为了使主人公更加立体。而发生事件时主体的其他事物或其他人物，完全消失不见，这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只需要这些。我们的记忆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促使我们这样审美，使得我们的审美可以忽略次要的、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如果镜头一转，对准那次要的，又将会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场面，一个痛彻心扉的故事。
　　读诗：

假使我没有听错，
　你似乎预知未来的事情：
　但是对于现状却并不了然。”

但丁发现法利那太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虽然能预知未来却不能感知现在。这是什么逻辑？但丁设计一个这样的人物，设计这样的人物有这样的功能是想和我们探讨未来吗？的确是。也只有是这样的设计，使得在探讨未来时不会造作，而不像我们，若要探讨未来显得那么生硬，没有意趣。但丁是将未来架空了来谈的，或者是将其当作一人生灵来谈的。那幽魂，法利那太，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丁又给他安排局限，不知此在。不然，他就变成人们理想中、全知全能的大神了。——是否暗示我们生活中的安排，也是这样？

他说：“我们就像远视的人，
　只能看见远处的事物：
　‘至尊的主宰’依然给我们这么多光明；

法利那太说，他就像一个远视的人，只能看见远处的事物，即他对将来的事，将来事物的发展，心知肚明，一眼可见，而对正在发生的事，近代的事，却知之甚少。尽管如此，上帝依然给他许多光明。‘至尊的主宰’为上帝。

当事物靠近或在眼前时，我们的眼力
　就完全无用；除了他人带给我们的消息，
　关于你们人间的情况我们毫无所知。

非常幽默而富有想象力，这一段的处理，让人会心一笑。法利那太说，他的眼睛灯下黑，看不见眼睛的任何事物，所以对于眼睛的事物，不需要其他人带给他消息，如关于人间的事，他就一无所知，所以在这里向但丁打听、请教。
一个只能远视的幽魂，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幽魂，一个懂得“未来”是什么的人，他也被打入地狱，这是何等的残酷。

因此你可以明白：从‘未来’之门
　将要被关闭的那时候起，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将死灭。”

法利那太说，此生他只知未来为何物，只知未来的知识为何，未来的故事和情景为何，其他的都不知道，如果“未来”之门被关住，那他也将变成一个一无所知的人了。这不是追人的心吗？这不是人类最想知道的吗？这三个“为何”。但丁故意设此问题，揭人类的短板，因为人类只知道一点点“此在”。

我为自己的过失表示后悔，
　说道：“那么请你告诉那倒下去的人：
　他的儿子还活在人世。

诗篇转到但丁身上来了。但丁说，对他过多的询问表示歉意，像是揭了他人的伤疤一样。但丁让法利那太说转告，那倒下去的人，即他朋友的父亲，他的儿子还活着。——这里收拢诗篇的写作，将人物、情景完满起来。

假使我先前默不作答，
　请你告诉他那是因为我的思想
　已陷于你为我解除了的那种迷惑之中。”

但丁继续说，他先前默不作答，没有直接告诉甘发尔甘台•加发尔甘底，是因为自己的想法沉浸在对这件事的判断的迷雾当中，现在这阵迷雾被法利那太解除了。所以这时请告知他的儿子还活着。——之前但丁的确没有说，那幽魂（甘发尔甘台•加发尔甘底）也的确先倒下去了。

现在我的夫子正在叫我回去：
　因此我更急忙地请求那幽灵
　告诉我谁与他在一起。

这时候，又是场景切换，维吉尔叫但丁回去，但丁和两个幽魂谈话有一阵子了。因为维吉尔叫但丁回去，所以但丁叫幽魂，即法利那太回去后告诉他们，他是和谁在一起，他是和维吉尔在一起的。——但丁在叙述此句时，中间跃了一个事实现场，这种跨越的叙述法让诗句更具丰富性，更有诗性。

他对我说：“我与一千多个人躺在这里；
　在这儿里面的有腓特烈二世，
　还有那红衣主教；其余的我不说了。”

那幽魂法利那太说，“我与一千多个人躺在这里，在这儿里面的有腓特烈二世，还有那红衣主教，还有很多”。诗中提到的都是但丁在世，即他流亡之前在佛罗伦萨掌权的人，腓特烈二世、红衣主教都是但丁熟知的人，简单地说，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人间的事。——但丁总能将自己家乡平朴无奇的事，上升为伟大的、与天神比高的事。我们有何启发？

附：

假使我没有听错，
　你似乎预知未来的事情：
　但是对于现状却并不了然。”
他说：“我们就像远视的人，
　只能看见远处的事物：
　‘至尊的主宰’依然给我们这么多光明；
当事物靠近或在眼前时，我们的眼力
　就完全无用；除了他人带给我们的消息，
　关于你们人间的情况我们毫无所知。
因此你可以明白：从‘未来’之门
　将要被关闭的那时候起，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将死灭。”
我为自己的过失表示后悔，
　说道：“那么请你告诉那倒下去的人：
　他的儿子还活在人世。
假使我先前默不作答，
　请你告诉他那是因为我的思想
　已陷于你为我解除了的那种迷惑之中。”
现在我的夫子正在叫我回去：
　因此我更急忙地请求那幽灵
　告诉我谁与他在一起。
他对我说：“我与一千多个人躺在这里；
　在这儿里面的有腓特烈二世，
　还有那红衣主教；其余的我不说了。”



六十二

　　通过对前面数十章的阅读，我们会发现，但丁的诗篇基本上都是以人物对话来完成的，且对话所用的语言，尽可能高雅、体面，讲究格调。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些对话不论是神、人，还是幽魂，都是使用相似的语言，即优雅而智慧。这是与小说的要求是不同的，很多小说要求人物对话要体现人物的特征和身份，而诗歌和戏剧却不是。恰恰是要求体现诗人的思想、诗人的优雅、诗人的智慧和诗人的风度。体现诗人对事物的理解、对世界的观察、对诗的发现和对语言的贡献。所以，在但丁的诗篇中，即使是一个卑贱的幽魂，他也可能说出和维吉尔这样曾写出伟大诗篇的人的话。而在生活中，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诗歌，完全是一个展现个人才能的舞台，既全知全能，又才华光芒四射。

他说了便把自己藏起；我转回脚步
　走向那古诗人，心中想着
　那句对我似乎怀有敌意的话。

法利那太与但丁说完话后就钻入火的墓穴中。于是转身往回走，走向古诗人维吉尔，他在不远处等着。这时但丁心中还在嘀咕维吉尔那句似乎怀有敌意的话。维吉尔说过什么话呢？我记得只知但丁“那幽魂是法利那太”，还有就是推了一下但丁，让他说简短一些。如果让我来理解，反而法利那太在上文中说的“从‘未来’之门将要被关闭的那时候起，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将死灭”。这句是令人震撼的，它需要深入解读和阐释。也就是说，法利那太作为一个预言者，并不是全能的，只要当“未来”的门关住，他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未来”的门如何才能关死呢？“未来”如果是一个时间的观念，它不是与现在相接的吗？未来与现在，又如何划分呢？尚不去尽这里面的知识、智慧和其他因素，将“未来”关住这一概念，真的令人匪夷所思。因此，但丁能设计出这一命题，可谓智慧超群。

他向前走；当我们在走的时候，
　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这么惊慌？”
　于是我向他说明了缘由。

维吉尔走在前面。但丁和维吉尔一同走。维吉尔突然问题但丁：“你为什么这样惊慌？”而但丁讲了刚才他遇到的事，遇到的法利那太以及他的朋友的父亲甘发尔甘台•加发尔甘底，以及他故乡发生的事。

“你要记住你所听到的
　反对你的话，”那圣哲训诫我说；
　“现在看这里”：他举起他的手指。

上述那些事发生后，还有可总结的话吗？我没想到啊。维吉尔在此居然有总结的话要说，或者诗人但丁有总结的话要说，这种深一层的思考能力是我们所不及的。维吉尔说：“要记住你所听到的，反对你的话。”就是说，要学会听反对的话。诗中法利那太在世曾是但丁（家族）的反对者，此番在地狱中将真相讲了出来，有许多与但丁是有不同意见的，所以是反对者的话。维吉尔的意思是说，学会听反对者的话，这样会使自己更加智慧，即对一件事，兼听则明。
“现在看这里”，维吉尔又将但丁引向别处。

“当你站在那位洞见一切的
　‘圣女’③的祥瑞的光芒之前时，
　你将从她口中知道你的生命之行程。”

“现在看这里”，仿佛是向上看。维吉尔说：“当你看到那位能力非凡的圣女时，看见她的详瑞之光照耀你时，你将知道你的这趟生命之旅，或这趟地狱之旅的意义。”此处圣女被指为俾德丽采，而俾德丽采是受了一个大天使之命，而大天使是受了圣母马利亚之命，而让但丁来行这趟地狱之旅的。维吉尔是这么说的。
　　此诗的结构，诗人但丁安排维吉尔在此时说出这个秘密，从诗的逻辑上说，有些突然的。当然，就诗的抒情本质，诗的音调提高之后，放在此处也没什么毛病，算是高音域的一部分吧。

于是他向左面转过他的脚步；
　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墙，由一条伸入
　山谷去的小路向中间走去，
那山谷甚至从那里已用恶臭侵袭我们。

说完这些话，维吉尔就向左转了。他们一同离开了这座城堡，由一条小路走向一个山谷。可是，还没到那山谷已经嗅到那里的恶臭了。又到了新一圈地狱。

附：

他说了便把自己藏起；我转回脚步
　走向那古诗人，心中想着
　那句对我似乎怀有敌意的话。
他向前走；当我们在走的时候，
　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这样惊慌？”
　于是我向他说明了缘由。
“你要记住你所听到的
　反对你的话，”那圣哲训诫我说；
　“现在看这里”：他举起他的手指。
“当你站在那位洞见一切的
　‘圣女’③的祥瑞的光芒之前时，
　你将从她口中知道你的生命之行程。”
于是他向左面转过他的脚步；
　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墙，由一条伸入
　山谷去的小路向中间走去，
那山谷甚至从那里已用恶臭侵袭我们。


①腓特烈二世(公元一一九四—一二五〇年)，西西里和那不勒斯之王。据说，他沉溺于感官的享乐中，不问政事。
②“那红衣主教”指红衣主教奥太维诺(公元一二一〇—一二七三年)。他是一个热烈的基伯林党人。据说他在临死前说:“若是我有一个灵魂的话，我已为基伯林党失去它一千多次了。”
③“圣女”指俾德丽采。

六十三

　　这几天一路东行，见了几位一直想见的朋友。正值深秋，火车两旁都是收割后的田野。不同于以往，如今水稻成熟后都被粗暴砍去了头，有种成熟后被欺骗的感觉。当时还拟了一句诗：“看着那么多茬口，如今种水稻似乎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细节，只让它们自己去完成了。”可是一完成，就有人下田摘果子了，乱糟糟的一团，完全不顾田野美学。
　　浙东，一派江南气象。水被束缚在有限的池塘里，由于没有山，也没法磅礴起来，只能缓慢地在河道中或有庄础的古镇里流动。姚庄、西塘、乌镇，就是它们流过的较有名的地方，或者是它们现出的骨影。当时有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在姚庄，遇见一个喜欢你的人。”过了一阵，又说：“不对，是遇见一群喜欢你的人。”是在喝酒的时候，遇到一个人，他说南昌某人三十岁生日，是他（们）与她一起度过。就立刻通知了她，她感到惊讶。有些话截了前因后果，效果真不一样。
　　回程，在嘉善火车站，整个人傻了眼，全是国风华服，虽然我也略具古风，但与他们相比，却像另类，而那里穿常服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是从古镇回来的人，准备各奔东西。女孩们的身形被古代先人的审美一套，果然光彩照人。她们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推着行李箱，略有突兀但不奇崛。问了不如不问，虽然是从文化活动中归来但我宁愿相信这就是她们生活中的样子，哪一天她们天天是这个样子。
    今天读第十一歌：

嶙峋的岩石形成了一座环绕的高岸，
　在这高岸的边缘上，我们看到
　下面有着比以前的更惨苦的众魂；

维吉尔和但丁来那个满是臭味的山谷前，看见一个由嶙峋的岩石组成的高岸，像是一个围挡。但丁从这高岸上往下看，果然看见下面许多幽魂，比以前更加痛苦和悲惨的幽魂。感觉到处都是幽魂，并且但丁仿佛可以随意处置这些幽魂，这里又将他们安排在半山上。是否有这么一个可能，任意一个地方，如果往深刻里寻找，都能找一个或多个古代的幽魂，如果确信那些幽魂还在并对我们有用的话。

在这里，由于那深渊发出来的
　一阵阵可怕的臭味，我们躲在
　一座巨大的石碑背后走近它，

在半山的深渊中，那些幽魂发出可怕的臭味，但丁和维吉尔躲在一起石碑后面看他们，并走近他们。这一次，但丁会找哪一个对话呢？要讲哪一个他家乡的故事呢？我觉得在处理这首诗时，充满多个可能性。但丁或许会讲一个神话中的人，关在这里的原因，许或继续上一歌的故事。我们写诗时时时能感到这种不确定性。而只有当落下笔，才是准确。也就是说，准确，有时同时拥有几个身份，即几个事实都可以做到准确。

我在石碑上看到一行字句，
　字句如下：“我这里葬着为福底奴
　引入邪道的安那斯泰喜教皇。”①

石碑上竟还有一行字：“我这里葬着为福底奴引入邪道的安那斯泰喜教皇。”是一个教皇。“为福底奴引入邪道”，这是但丁常用的概括法，神秘地，说事实的一半。但据解释，这里的概括引用是错的。但丁把教皇安那斯泰喜二世和安那斯泰喜皇帝混淆起来了，搞错了。但丁艺术就是这样，这不要紧。

“我们得等一等才下去，
　等到感官稍微习惯于这种恶臭，
　那时候我们就感不到了。”

维吉尔说，我们要等一等才下去，实在太臭了，等鼻子稍为适应一下。生活中仿佛是这样，有些臭，适应一下会好一些。

夫子这么说；我便对他说道：
　“请找个弥补办法，免得时间白白浪费。”
　他说道:“你看到我有这个意思。

虽是对话，却可看出他们间微妙的关系。仿佛但丁与维吉尔的关系更加平等了。因为我们中国人，对长辈一般不会说“免得时间白白浪费”的，虽然维吉尔保持脸面地说，他也有这个意思。随着对地狱的深入，他的地位在升高？

附：

第十一歌  
罪恶的分类和罪人的分布


嶙峋的岩石形成了一座环绕的高岸，
　在这高岸的边缘上，我们看到
　下面有着比以前的更惨苦的众魂；
在这里，由于那深渊发出来的
　一阵阵可怕的臭味，我们躲在
　一座巨大的石碑背后走近它，
我在石碑上看到一行字句，
　字句如下：“我这里葬着为福底奴
　引入邪道的安那斯泰喜教皇。”①
“我们得等一等才下去，
　等到感官稍微习惯于这种恶臭，
　那时候我们就感不到了。”
夫子这么说；我便对他说道：
　“请找个弥补办法,免得时间白白浪费。”
　他说道:“你看到我有这个意思。


①但丁把教皇安那斯泰喜二世和安那斯泰喜皇帝混淆起来了。据说，安那斯泰喜皇帝为福底奴所惑，去相信阿开喜斯的邪说，即基督并不因受圣灵感动而生的，而如其他人类一样，也是受孕而生的。

六十四

　　如果对另一个人结束生命的行为称为恶的话，那么这种恶是从哪里来的？是对生存的贪恋吗？因为他人的存在占有了自己的生命资源？可是，我们又为什么又发展出道德来呢？道德是第三方的诉求吗？是第三者对实施者的奢望？是在未发生恶之前的和谐教育？然而，恶的实施者，他没有道德吗？他没有接受道德教育，或者接受了为何能克服这种道德教育？那么，在实施恶之后，恶之前的他是否为撒谎者、欺骗者？撒谎者、欺骗者可是要下地狱的，更深层受更多酷刑的地狱。或者在实施恶之前他依然是一个良人，只要未实施恶，他本质上仍然是个良人。这算不算是一个假定？或者可不可以假定我们都是恶人，都有实施恶的能力？
　　这里还没有考虑受害者的身心，更未考虑周事物以及文化对其的影响。
　　读诗：

我儿，在这些环列的岩山里面，”
　他于是开始说,“有着三层小圈，
　等级不同，像你离开的各圈一样。

维吉尔对但丁说，几乎称他为儿子了，维吉尔说在这些环形的岩山里面，有三层三圈，它们的等级各不相同，就像之前看到的地狱每一圈都不一样。意思是各有功能。这个地方的地狱有三层，与之前只一圈的情况不一样。

它们里面充塞着被诅咒的幽灵；
　但为了你以后一看到这些幽灵就明白一切，
　且听我讲他们怎样和为什么被幽禁。

在这三层的地狱里，充塞着被诅咒的幽灵。以后看见他们或看见类似的幽魂，就会明白和认识他们，维吉尔准备讲他们怎样和为何幽禁在这里。他们是一些欺骗者的幽魂。

招致天怒的一切恶意，
　其目的是在伤害；每个这样的目的
　不是用暴力便是用欺诈来侵害他人。

恶，恶意，即会招致天怒，此处天怒可能是上帝怒的意思。维吉尔说恶意唯一的目的就是伤害。这仿佛解开了一些疑团，同时也追踪了语言的最终目的。但凡有恶意的人，不是使用暴力伤害人就是有欺骗伤害人。意思是有人使用暴力或欺骗，他一开始就有恶意，曾滋生了恶意。恶意在先。

但是因为欺诈是人类特有的恶德，
　它更使上帝不悦；因此欺诈者
　是被放置在底下，受到更多的痛苦。

维吉尔说，欺诈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是恶德。人类天生有恶的德行，这让上帝很无奈，很不高兴。因此当人类欺诈，出现欺诈者，他们就被上帝罚到地狱底下，让他们接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

第一圈的全部是为暴虐者而设的；
　但是暴力既能施诸于三种人身，
　它便分别形成三个圈环。

第一圈中全是施暴者的幽魂。诗人但丁没有继续，而是在诗中停留了下来，他分析起暴力一般会发生在三种人身上。因此它具有三种人身。用“人身”一词，使得诗行具有“元诗”特征的意思。同时也形象可感，不至于陷于论述的桎梏。由于恶有三种人身，实际上是三种人，因此这些人实施恶之后，被惩罚在三个圈环的地狱里。所以但丁和维吉尔看见的，是三个圈。

暴力能施诸于上帝,施诸于自身,
　施诸于邻人；我说施诸于他们本身
　和他们的事物，这你就会详细听到的。

这是真实描绘，还是想象？维吉尔说暴力能施诸于上帝，是说可向上帝施暴吗？“施诸于”，我理解成散布于，不知对不对？暴力能高上帝施暴，也能向自己施暴，也能向旁边的人施暴，也能向施暴者自己施暴，也能向周边的事物施暴，向所有的所在施暴，是这个意思吗？维吉尔说，这些情况一会儿就会听到。

用暴力,死亡和创伤可加到邻人身上；
　而对于他的财产,则能加以
　劫掠，放火，和非法的敲诈：

维吉尔说，当使用暴力，死亡和创伤就会出现，就会强加给旁边的人。这些人的身体将承受伤害。当这些人的身体受到伤害，他们的财物就会被放火、抢夺，甚至出现非法的敲诈。就是说，暴力会带来许多伤害，一连贯性的。

因此第一个圈环分批地折磨着
　一切杀人者和一切恶意击人者，
　一切掠夺者和一切强盗。

正为国暴力有如此大的危害，所以暴力实施者，他们死后的灵魂，将受到惩罚，被上帝关在这三个圈里。第一个圈中关的是一切杀人者，一切恶意攻击的人，一切掠夺者以及一切强盗。总之，他们是暴力实施者的第一梯队，如果暴力也有阶层的话。

附：

我儿，在这些环列的岩山里面，”
　他于是开始说,“有着三层小圈，
　等级不同，像你离开的各圈一样。
它们里面充塞着被诅咒的幽灵；
　但为了你以后一看到这些幽灵就明白一切，
　且听我讲他们怎样和为什么被幽禁。
招致天怒的一切恶意，
　其目的是在伤害；每个这样的目的
　不是用暴力便是用欺诈来侵害他人。
但是因为欺诈是人类特有的恶德，
　它更使上帝不悦；因此欺诈者
　是被放置在底下，受到更多的痛苦。
第一圈的全部是为暴虐者而设的；
　但是暴力既能施诸于三种人身，
　它便分别形成三个圈环。
暴力能施诸于上帝,施诸于自身,
　施诸于邻人；我说施诸于他们本身
　和他们的事物，这你就会详细听到的。
用暴力,死亡和创伤可加到邻人身上；
　而对于他的财产,则能加以
　劫掠，放火，和非法的敲诈：
因此第一个圈环分批地折磨着
　一切杀人者和一切恶意击人者，
　一切掠夺者和一切强盗。

六十五

在我的意识里，伟大的诗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是有了天才就行，不是有了这个意识努力了就成，不是明白其一切方法和资源就可，不是有了这个才华和抱负就可以了。还需要运气和真正的洞察力。你以为那些著名诗人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你以为那些聪明的脑袋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何况，何为伟大的诗篇，本身就有误区。个人所认为的伟大，于他人，可能一文不值。所以还有一个选择或运气的问题。有人，我就写纯诗的诗篇，只追求人间真相、艺术真理，或诗歌艺术的宽度和广度，但这，仿佛是一个好诗人的标准啊。伟大的诗人写作的伟大的诗篇，可能需要强大的综合能力，包括对时代的洞察，对历史的把握，对智慧的发现，对艺术规律招展，对民族语言的贡献等。第一条就会拦倒很多人。自己有这么大的综合能力吗？第二条也会令许多人走歪，因为对时人洞察的理解，不同的人、不同时代人的理解是不一致的，由此真正永恒不变的洞察，是可疑的。
我自己不想这么多，先做自己能做的。尤其，自己能呈现的文本和想象的，真的差太多。

一个人可以用强暴的手段
加到他本身和他的财产上:
因此在第二个圈环里，

是说，暴力也可以反吃噬到自己身上，和财产身上吗？这句是否说，当一个使用暴力越多，最终可能会伤害到自己，包括所得的财富，由于来路不正，财富的正义性也受到影响，是这个意思吗？第二圈都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人。

凡是戕害自己的生命,赌光荡尽
自己的财富,在应该欢乐的时候
而哭泣的人都要在那里徒然忏悔。

是哪些人呢？戕害自己生命的人；赌光荡尽家产,在本应欢乐而在那里哭泣的人。戕害他人也伤害自己的人、赌博的人，在第二圈中忏悔。——这样的罪算重吗？生活中不是比比皆是吗？尤其是人到中午，赌光家产的人可以说有的是，这得多少人要下地狱啊。我们身边任何人，都可能滑向这个深渊。

暴力可加于神祇,在心里面
违背他和亵渎他;
对自然和她的宽宏表示轻蔑，

暴力还可以施于神祇，伟大的人、受崇拜的神，这里应是指上帝。但暴力是如何施加于神祇的呢？这里似乎要考察一下。我的理解是，由于施暴者使用暴力，使得施暴者通过暴力而获得的东西都有暴力的不正义，包括他的信仰。如果这个信仰是上帝，那么使上帝的正义也会出现偏差。所以说“暴力可加于神祇”。如果你是一个施暴者，你周边所有的事物都是同谋。相反，如果你是一个施爱者，在你施出爱后，你周边所有的事物都会获得爱的力量，是这样吗？——但丁在此说了，施暴者会心底违背和亵渎上帝的意愿，包括上帝和自然对他的宽宏，他也会轻蔑。也就是说，施暴者的心已是不正，难以正确思考问题。

因此那最小的圈环用它的印记
盖上了所多玛和加和尔，1
以及所有在心里毁谤上帝的人。
最小的一圈中，盖上了两个印记，一个叫所多玛，另一个叫加和尔。我猜所多玛和加和尔为隐喻，因为这两座都是居住邪恶的人们的小城，且小城是被圈起来的，但丁应用在此，是表明地狱中的最小一圈就像那座邪恶的小城一样，戳在那里。当然，多玛和加和尔城中的人本身也在那里。除了这两座小城中的人，但丁说，还有那些在心中毁谤上帝的人。

啃嚼着一切良心的欺诈，
一个人可以施用于信任他的人,
也可以施用于不信任他的人。

毁谤上帝的人，他的良心被啃掉了，所以欺诈起来。是如何欺诈的呢？他可以于信任他的人,也可以施用于不信任他的人。也就是说，欺诈的人，什么人都欺骗，不论是信任他还是不信任他。但丁层层分析的能力，总让人钦佩。只有这样，诗歌才更有力量，经得起分析，才更有深度。这一点似乎可学。

这后一种方式似乎只足以
把自然所造成的爱的纽带
一刀割断:因此在第二圈里

“后一种方式”是指不信任他的人吗？欺诈不信任他的人，能把爱的纽带割断。本身就不信任，的确是这样。但丁就是这样，下一句总是在上句的词中找切口，然后使作品延伸下来，同时具有探索的深度。以上都欺诈的特征，因此第二圈都是些这样的人。

集居着伪善者,谄媚者，
妖术惑人者,诈取者,窃盗者,买卖圣职者,
诱淫者,污吏,等等卑污龌龊的人。

但丁所列的这样人，都具有欺诈的特征。伪善者、谄媚者、妖术惑人者、诈取者、窃盗者。“买卖圣职者”，这点具有但丁个人的特色，或是他最明白的一个职业，因为圣职不是一般人能了解的。诱淫者、污吏、卑污龌龊的人，仔细想想，它们也是可以通过欺诈，成为这样的人。

那另外的一种是忘记了
自然所造成的爱,也忘记了
后来加上而产生特殊信任的爱:

另外一部分是在最小的圈子里的幽魂。这些幽魂的特征是：“忘记了自然所造成的爱,也忘记了后来加上而产生特殊信任的爱。”这句话我不十分明白，明天再解读。因为“自然所产生的爱”，有点费解，是指天生人人自带的爱或恶吗？通常，我们的生命体，是感觉我们天生自带这两样东西的，而不需要学习或遗传，这也是人奇妙的地方。

附：

一个人可以用强暴的手段
加到他本身和他的财产上:
因此在第二个圈环里，
凡是戕害自己的生命,赌光荡尽
自己的财富,在应该欢乐的时候
而哭泣的人都要在那里徒然忏悔。
暴力可加于神祇,在心里面
违背他和亵渎他;
对自然和她的宽宏表示轻蔑，
因此那最小的圈环用它的印记
盖上了所多玛和加和尔，1
以及所有在心里毁谤上帝的人。
啃嚼着一切良心的欺诈，
一个人可以施用于信任他的人,
也可以施用于不信任他的人。
这后一种方式似乎只足以
把自然所造成的爱的纽带
一刀割断:因此在第二圈里
集居着伪善者,谄媚者，
妖术惑人者,诈取者,窃盗者,买卖圣职者,
诱淫者,污吏,等等卑污龌龊的人。
那另外的一种是忘记了
自然所造成的爱,也忘记了
后来加上而产生特殊信任的爱:

1.所多玛为帕拉斯丁的古城,因其居民邪恶,为天火所烧(见《旧约·创世记》)。加和尔在法兰西南部,在中世纪以其重利盘剥者出名。


六十六

　　有人抱怨中国没有启示性的诗人，没有令人耳目一新、具有开拓性的诗人，但是这谈何容易？实际上，不要谈启示性的诗人，就连具有延展性思维的诗人都没有。可能是生活过于优渥，具有痛苦生活经历的诗人如今都很少了，由简单的物质匮乏带来的精神贫穷的生活经历者很少了。因此，我们许多诗人都在规划田园生活美景。陶渊明田园里的生活，原来是一种可以实现的生活，这叫后人如何想象与向往？我们要现实地看到，长久优渥的物持生活，令一代人的世界观改变，哪怕曾经经历苦难生活的人，经过数十年美好生活的浸泡，也早已没了当年的锐利与伤痛。由是，我们可能需要进入一种新的、以思辩为主的诗歌生活，思辩、诗的智慧以及诗人的立场与精神架构，可能更能拓展诗人的形象。
　　当下一代诗人成为主流，更应如此。

因此在那最小的圈子里，
　在宇宙的中心和提斯之城里，
　每一个叛贼都受到永劫的痛苦。”

三圈中最小的一圈。在三圈中最小的一圈中，是宇宙的中心？是提斯之城？感觉 夸张的表达。维吉尔说每一个叛贼都遭到了应有的惩罚，都要遭受永劫的痛苦。也就是说，那些幽魂关在地狱狱第七屋的三圈中的最小的圈子里，所以受的痛苦最深，接受的惩罚最多。

我便说道：“夫子,你解说得极其清楚,
　而且把这座深渊
　和里面的罪人也辨别得极其详细：

但丁接话，表扬维吉尔。称维吉尔已经将事情讲得很清楚了，将这第七层地狱中三圈中的幽魂以及他们所犯何罪都讲得很清楚。有钦佩之意，但也有疑问。
、
但是请告诉我:那些在油腻腻的沼泽里的；
　那些为风所追逐,为雨所打击的；
　那些遇到时总是恶言相向的，

但丁话锋一转，向维吉尔请教那些沼泽里的被风和雨追赶的幽魂，并且他们总是恶语相向是怎么回事？这是他们刚进入第七层中看到的景象。但丁有问题一古脑儿且最后来问，显示是个有修养的人。

假使上帝的愤怒已降临他们，
　为什么他们不在火之城里受罚？
　假使不,他们为什么又处于那种苦境？”

但丁说的是之前那些在水里受苦的幽魂，即在水中受刑的幽魂为何不可以在火中受刑，选择水刑与火刑的区别在哪儿？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们为何要接受这样的惩罚。一句话，判他们这样的刑的标准是什么？但丁果然是个好追问的人，有些事只有追问清楚了，才能弄明白。——以我们的思维，看似会如此思考，但不会正式如此追问。

他对我说道:“为什么你的脑筋
　比以前更糊涂了呢？要不然，
　难道你的思想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么？

维吉尔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反问但丁。说但丁为何比以前更糊涂了呢？难道思维转到别的地方了？这样的反问很温和。

你不记得你大师的《伦理学》①里面
　曾经说过,有三种恶癖
　不为天国的意志所容许，

维吉尔说，亚里士多德所著的《伦理学》中曾提到，三种恶癖不为天国的意志所容许。——我觉得这里不仅是知识的问题，更处理技巧的问题。我的意思，作为亚里士多德哲学著作，不可能去对应《圣经》的中善恶标准。我想是但丁有意将他们近似的观点统一起来，以形成他的概说，变为他的智慧。——我们，有这样的综合能力吗？

那就是纵情,恶意,和疯狂的兽性么？
而且纵情如何又触怒上帝较少，
所受到的谴责也较少么？

亚里士多德说的是纵情、恶意和疯狂的兽性，这三种情况不能被上帝所原谅，所以被关在三圈中的最小一圈中。纵情、恶意和兽性，这在生活中不是较常见的罪行吗？并且是道德方面的要求。并且，哪位年少不纵情？哪位未曾有恶意？哪位在女性面前曾经没有表现出兽性？但丁是要将所人收进去啊。——我看，生活中多数人都是多重罪犯啊。
　　维吉尔说，相对来说，纵情的人触怒上帝较少，所受的责罚也偏低。

假使你好好地想一下这个道理，
　并回忆一下那些在上面，
　即在外面受到惩罚的人是谁，

维吉尔让但丁想一下这个道理，回忆一下这个事实，再看看那上面的幽魂，那些在上面受惩罚的人是谁，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但丁的语法都让参与者自己去思考，去参与，这样也将读者顺便带入了。这是否为一种诗的语言处理法？

附：

因此在那最小的圈子里，
　在宇宙的中心和提斯之城里，
　每一个叛贼都受到永劫的痛苦。”
我便说道：“夫子,你解说得极其清楚,
　而且把这座深渊
　和里面的罪人也辨别得极其详细：
但是请告诉我:那些在油腻腻的沼泽里的；
　那些为风所追逐,为雨所打击的；
　那些遇到时总是恶言相向的，
假使上帝的愤怒已降临他们，
　为什么他们不在火之城里受罚？
　假使不,他们为什么又处于那种苦境？”
他对我说道:“为什么你的脑筋
　比以前更糊涂了呢？要不然，
　难道你的思想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么？
你不记得你大师的《伦理学》①里面
　曾经说过,有三种恶癖
　不为天国的意志所容许，
那就是纵情,恶意,和疯狂的兽性么？
　而且纵情如何又触怒上帝较少，
　所受到的谴责也较少么？
假使你好好地想一下这个道理，
　并回忆一下那些在上面，
　即在外面受到惩罚的人是谁，

①    指亚里士多德所著的《伦理学》。


六十七

越来越觉得，但丁逛地狱、谈地狱，并不是他真正的写作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是通过这件事，来表达他的世界观，艺术观，尤其是长期困扰人类的未解之事。换一句话说，表面上，他写了人类灵魂在地狱中的惨状，实际上，他的表达又仿佛常游离于此，他很可能更想表达的对某些艰难事物的看法。比如，当他写到地狱中的灵魂，因为在人间做了某事而在地狱中接受惩罚时，他反而去关注对真理或对艺术的真，以及哲学思想的看法了。做了某事而受某惩罚，可能有劝导在世人类的意思，但这不是他的重点。重点是，他总能在坚硬的事物表面，掘开一层新的事实来。他的思想的掘进能力和思考能力，是最值得关注的。
本节的内容就是如此。

你就会容易地看出为什么他们
和这些凶恶的幽灵分开，为什么
‘神圣的正义’用较少的愤怒打击他们。”

维吉尔说，纵情的人和凶恶的幽灵被分开，因为上帝较能宽容他们。“神圣的正义”，即上帝。凶恶的幽灵在三圈中的最中间。

“太阳哟!你治好一切有病的眼睛，
你解除我的疑惑时使我喜欢，
甚至觉得不知与知是一样可喜。

但丁向太阳抒情，也是他开始说话时的起调。这样的调子很高，当然，但丁有能力让后面的诗句来平衡它。
“治好一切有病的眼睛”，是说所有的眼睛都因为太阳能看见光明吗？如果不是因为太阳的光，我们纵使每一个人都有一双眼睛，又能看见什么？这仿佛是一个似非而是的道理。我们的写作中，往往会忽略这些本真的事实，就是揣着明白找明白，但丁善于从本就存在的事实中找到事实。“你解除我的疑惑时”，可能是隐喻，就是光明让人看明白一些，让但丁感到欢喜，而没看明白之前，是疑惑的。“甚至觉得不知与知是一样可喜”，是说太阳下的事物、道理，当知道、明月白后，令感到欢喜，但是如果不怎么明白，也一样很高兴，是这样的意思吗？
但是，这个太阳的最大的隐喻是维吉尔。但丁以太阳赞美他。

还请你稍微回过来，”我说道，
“回到你说高利贷使‘神圣的善’
触怒的那地方，并把那个结解开。”

但丁请维吉尔往回走一点，让他讲解道理。但丁问，“高利贷使‘神圣的善’触怒，是怎么回事？并请解开这个结，讲清楚。”但丁拟定为之前他们谈过这事，现在重又提起。“高利贷使‘神圣的善’”是什么意思？高利贷是指放高利贷的人和放高利贷的行为吗？“神圣的善”是指基督吗？好像是，不太记得了。就是说，放过高利贷的人的灵魂，使基督发怒了，所以他们遭到了惩罚。

他对我说:“‘哲学’①”不只在一处
向细心倾听的人指出：
‘自然’怎样地从‘神圣的理智’

维吉尔说：指亚里士多德所著的《物理学》著作中不只一处提到，“向细心倾听的人”，是指有心阅读和关注这部著作的人，“自然”怎样地从“神圣的理智”取得法则的。
   对于但丁引用前的智慧的方法，我们很熟悉。我们需要关注的是，但丁是怎么从放高利贷的灵魂这一概念，转移到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所谈论的内容的。他们的关联性有多大，或亚氏的著作在什么时候合乎上述观点？——我是从这里看到但丁的游离的。此游离才是但丁关注的重点。
   关于自然与理智，以下还有论述。

和‘神圣的艺术’取得自己的法则；
假使你好好注意你大师的《物理学》,
你就会在第一页以后的不多几页上找到,

“自然”怎样地从“神圣的理智”和“神圣的艺术”取得自己的法则，仿佛也可以反过来说，讲理智和艺术是可以，或即是，必定是向大自然学习的。但丁是用了反过来说的正说，这可能也是一种诗句的处理技巧。维吉尔说，如果读过亚氏的《物事学》一书，就能在前面几页中找到相关内容。

你们的艺术尽可能地模仿‘自然’，
就像学生模仿老师一样；
因此艺术仿佛是‘神灵’的孙儿。

果然说回来了。维吉尔说，艺术都是向大自然学习，是模仿自然的，这是一个基本规律。就像学生模仿老师一样。维吉尔将大自然喻为老师，人类为学生。这时候所产生的艺术，就像神灵的孙子一样。“神灵”，我猜是指上帝和基督。由此，这里也是产生艺术理论的架构，即上帝、人和艺术的关系。许多西方艺术理念基础，都是从这里出发的。想想看，但丁在谈论什么。

假使你记起创世记的开头，
人应该得到粮食和趋于繁昌，
但这必需依靠‘自然’和艺术。

《圣经》创世纪就有关于这样的话，人应该吃粮食活着并渐渐强盛起来，但人类如果要昌盛，就必需懂得向大自然索取，以及必须拥有自己的艺术。事实上，我们如今活着，就是不断地向大自然索取甚至是掠夺的过程，我们有如今的样子，也是因为我们有强大的思想和繁荣的文艺。这些都是本已存在的道理（事实），可是经但丁一阐述，仿佛掘开了我们的识知层面的石板一般。

正因为高利贷者走另一条路，
他就轻视‘自然’本身和她的
模仿者，把希望寄予别处。

“高利贷”也是一个比喻啊。在但丁这里，任何一词（物），都可能随时被变为比喻。所以，他描述的，都比喻的重新，多重逻辑的交错，语言和意义的交叠。于是，《神曲》是一个奇幻的文本。问题是，谁是高利贷者？他轻视自然，寄希望于他处，他的那些想法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他的想法成立，是否也非常有意思呢？但丁会透露一些玄机吗？我想，这应不会有答案。没有经过那样的世界，我们又该如何去思考的那样的世界呢？兴许，那样的发问，只是开掘一条思路。而实际上，没法真正地描绘。

但是我想向前走了，你跟在我后面：
因为双鱼星已在地平线上闪颤，
北斗星也已完全横在西北角上，2
我们到远远的那边再走下断崖。”

但丁从语言上，从诗篇上说，维吉尔要转身了，他想走了，这就避免了回答这一个问题。维吉尔说，他想向前走了，让但丁跟在后面。这时候看见双鱼星已在地平线上闪烁，北斗星也已完全横在西北角，以环境描写转移话题。他们一直往前走，向很远的那边的断崖下走去，已经走下去了。
    读至此，还会觉得但丁要谈论的是灵魂的问题吗？

附：

你就会容易地看出为什么他们
和这些凶恶的幽灵分开，为什么
‘神圣的正义’用较少的愤怒打击他们。”
“太阳哟!你治好一切有病的眼睛，
你解除我的疑惑时使我喜欢，
甚至觉得不知与知是一样可喜。
还请你稍微回过来，”我说道，
“回到你说高利贷使‘神圣的善’
触怒的那地方，并把那个结解开。”
他对我说:“‘哲学’①”不只在一处
向细心倾听的人指出：
‘自然’怎样地从‘神圣的理智’
和‘神圣的艺术’取得自己的法则；
假使你好好注意你大师的《物理学》,
你就会在第一页以后的不多几页上找到,
你们的艺术尽可能地模仿‘自然’，
就像学生模仿老师一样；
因此艺术仿佛是‘神灵’的孙儿。
假使你记起创世记的开头，
人应该得到粮食和趋于繁昌，
但这必需依靠‘自然’和艺术。
正因为高利贷者走另一条路，
他就轻视‘自然’本身和她的
模仿者，把希望寄予别处。
但是我想向前走了，你跟在我后面：
因为双鱼星已在地平线上闪颤，
北斗星也已完全横在西北角上，2
我们到远远的那边再走下断崖。”


①指亚里士多德所著的《物理学》。
2.当但丁神游的时候，太阳是在白羊宫。双鱼星座即在白羊宫之前。既然双鱼星现在已在地平线上，那么这里指的时间是太阳上升前的两个钟点。在同一钟点，北斗星的位置是在西北。


六十八


　　当代诗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提供文化立场，价值观念。作品最后的文化价值落在哪里作者自己都不知道。是人类的不屈与自强不息，生命的逸远？都不明确。况且，这些观念在新时代还有发展吗？这是诗人、作家要解决的问题，不然技法再好，准备再充分也无济于事。我自己写的关于老家的诗，可能提供了一些乡村和复杂性，但最后落在哪里呢，追求在哪，仍没有厘清。好的作品、好的诗人，都给读者提供文化判断，有时是无意的，有时是自觉的，但这都需要作者一辈子的身体力行。
　　但丁的文化价值是啥？上帝最大，一切以他为中心；人类堕落了，堕落后有哪些拯救的可能，其作品都有中心向心力。通过例举人类可能犯过的错，给生的人一个自新的机会。当然，也有通过此，观照感知到的当下世界的意思。

我们为了要走下岸去
　而来到的地方，是像阿尔卑斯山一样，
　那边还有使眼睛避开不看的东西。

维吉尔和但丁走到悬崖的下边，来到一个像阿尔卑斯山一样的地方。那上面还有人不想看的东西。我猜是山势猛烈，不足以看清，另一个可能是山上的怪兽不敢看。但丁这些诗句笨拙的地方，却有一种真实诗意的存在。

如同那次因地震或支柱陷落
　而发生的山崩打击了
　脱伦脱这边的阿的治河的侧岸；

那不敢看的地方可能因地震而陷落了。说白了，就是一块削掉了关边的山。这边还有一个条，叫阿的治河。从诗句的生而来说，但丁看到裂口往往会从其原因而谈，语言自然追踪而去，而不像我们只能眼前看到的而接受眼前的现实，这是我们薄弱与丰富性不够的地方。如最近我写十甘庵的诗，就接受了十甘庵眼前所呈现的一切，而不去想或不知如何去复原古代发生了什么。比如先人的劳作使地貌发了变化，有了耕田、土地、水井、房屋与基础设施，不晓得去恢复当年可能发生的场景，而是简单地接受眼前衰败的事实。这是使得我的诗歌深不去的原因，即使有时介入了一丁点儿，也不够深入，转而又拐到别的情节中去了，这都是不成熟的现象。还有语调，写到后面总是会变音、变调，这都是问题。

从山崩在那里开始的山顶
　一直到平地,那危岩裂成这样，
　可以为上面的人辟出一条通道：

就这个山崩后的裂口，但丁就抓住它，深入描绘。虽然也服务他的诗，也是他要下去的一条路。但是长时间地在细节中专注，这是我看到的。但丁与维吉尔从山崩的岩体上的一条小路下去。看到这样的危险，但丁并没有赞美它，想想我们会做什么呢？我们有这么冷静吗？

我们要走下去的那座峭壁也就如此；
　而在那裂罅的顶端之上
　四肢摊开地躺着克里特岛的丑物，

为了使诗丰富，但丁说前面那条危崖上的小路还不是他们要走的那条，他们要从另一条小路下去。那也是在峭壁之上。可是，但丁说，在这条小路的顶端，摊躺着一个克里特岛的怪物。诗的神秘性就出来了。记读者肯定想马上知道这是什么怪物，为何要拦住他们，这时就有得但丁发挥了，故事、人物，与人世和人性有关的事都可以塞进去。所以宏构，作品的宏构，是很关键的事。

他是一条伪母牛所孕育的；
　当他看到我们时他啃噬自己，
　有如一个理智已被怒火烧掉的人。

但丁说那是一条假母牛所孕育的，所生的。它正在自己吞噬自己，看见它正在自己吞噬自己，维吉尔马上就喊住它。但丁还描述了它自己吞噬自己的状态，像一个理智被怒火烧掉的人。既形象，又添油加柴。但丁诗的语言，智慧性的语言往往从这里诞生。

附：

第十二歌
第七圈:第一环。施暴力于邻人者

我们为了要走下岸去
　而来到的地方，是像阿尔卑斯山一样，
　那边还有使眼睛避开不看的东西。
如同那次因地震或支柱陷落
　而发生的山崩打击了
　脱伦脱这边的阿的治河的侧岸；
从山崩在那里开始的山顶
　一直到平地,那危岩裂成这样，
　可以为上面的人辟出一条通道：
我们要走下去的那座峭壁也就如此；
　而在那裂罅的顶端之上
　四肢摊开地躺着克里特岛的丑物，
他是一条伪母牛所孕育的；
　当他看到我们时他啃噬自己，
　有如一个理智已被怒火烧掉的人。


六十九

  曾想写一篇长文，讨论欲望从何而来，从哪一个细节中升起，为什么它总是催使大脑的心思考这个问题，还有下面的东西也配合。这东西有这么好吗？不就是异性、女性、带液体的滑道，还有肌肉的滚烫。能代表什么呢？这里有诗人因素吗？有原始的冲动？这为什么原始却如此现代？至少，我们都要现代的环境操作它。可在古代可以将这原始的冲动完成。最原始，也就是最现代，或有些原始却有现代性。这原始的冲动恐怕是最具现代性的物品之一了。欲望，当它燃烧时，怎么处理它？像先贤一样禁忌？至少部分禁忌。男人不就是爱那敏锐的滑道吗？是滑道上的神经使人快乐。它从里面传出来时，它是怎么从那里面传出来的，交给了哪些细胞或分子？我想那分子是快乐的、兴奋了。就像饥饿时吃了饭，就像喝了酒了一样。理论上，这并不是绝对的需要，可是它为何难以控制？
  正因为如此，人类犯下大错。——女人不也是人吗?为何她掌握这专利？我是说，为何要在女人那儿寻找答案，自己身上不可以吗？当在自己身上寻快乐时哪一部分会响应？我是在就除了那器官的情况下。脑中的细胞？又是那神经？一直想找到欲望的根源，看它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这自身体感受到的火一样的东西，熄灭后又会燃起。不聊了，读诗。

我的哲人向他叫道：“或许你以为
在上面的世界置你于死地的
雅典的公爵来到这里了么？

维吉尔看见那怪物，半人半牛的密诺太很兴奋，就问他是不是以为看见公爵来了？这公爵为雅典公爵，曾在在生的世界杀死了他。这里引出一个故事，为神话传说。但丁的诗中随时可引入神话传说，而不着痕迹。具体的看注释。

你滚开吧,怪物!因为这个人
并不是受了你姐姐的指点而来，
而在经过时看看你们受的刑罚。”

维吉尔怒斥怪物，说但丁不是受了他姐姐的使命而来，他只在到地狱中来看看，看看你们如何受刑。密诺太的姐姐是谁？仿佛又留下了伏笔。

如同一条公牛受到了
致命的打击，把绳索挣脱，
却不能走动，只是东撞西撞：

此为描写怪物听了维吉尔的话的状态。他像公牛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把绳索挣脱，却不能走动，于是东撞西撞。但丁的描写实用、简洁。概括了怪物暴怒无常的样子。

我看到密诺太也是那么做。
我那谨慎的导师叫道：“向通道跑去!
趁他暴跳的时候,你正好下降。”

“我看到密诺太也是那么做。”以现代诗的标准，是不是多余的句子？可能是时代的智力不一样。读者的智力。
  这时但丁的导师维吉尔紧急向但丁说，向通道跑去！趁他暴跳的时候，正好下降。感觉有氛围的烘托。

我们便在颓崖的石头上，
向下走我们的行程，这些石头
不时因异常的重量在我脚下移动。

这三行描写了维吉尔和但丁走过的一些滚动的石头。从语境上看，但丁都是拟用现实的原态，即有乱石在那里。但丁乱石的状态如何呈现呢？一方面，但丁用了事，即向下走过，去呈现它；另一方面，但丁用了石的原始态去表达它，即因为石头的重量而在地上移动。至于为何移动，但丁没有明说，但丁显然知道，是因为他们的脚的羁绊。

我一面走一面想，他便说道：
“你大概在想这座为我刚才压伏的
暴怒的野兽所看守着的颓崖吧。

走的过程中但丁在想事物，维吉尔看出来了，就问但丁是不是在想这座颓崖？没有说想那怪物，这是有意移开焦点吗？我们写时容易注意活动的物，而不是静的事物。所以分开思维，很重要。

我要你知道，当我有一次
从这里向下走到幽深的地狱时，
这片山岩还没有坠落。

维吉尔说，他以前来这里时，这块岩石还没有坠落。如今此番景象，显然有别的深义。但丁这样的叙事分了许多分叉，仿佛每一个分叉深入下去，都可挖出许多故事来。——而我们呢？但丁对故事、情节的设计缜密无缝。

附：

我的哲人向他叫道：“或许你以为
在上面的世界置你于死地的
雅典的公爵来到这里了么？
你滚开吧,怪物!因为这个人
并不是受了你姐姐的指点而来，
而在经过时看看你们受的刑罚。”
如同一条公牛受到了
致命的打击，把绳索挣脱，
却不能走动，只是东撞西撞：
我看到密诺太也是那么做。
我那谨慎的导师叫道：“向通道跑去!
趁他暴跳的时候,你正好下降。”
我们便在颓崖的石头上，
向下走我们的行程，这些石头
不时因异常的重量在我脚下移动。
我一面走一面想，他便说道：
“你大概在想这座为我刚才压伏的
暴怒的野兽所看守着的颓崖吧。
我要你知道，当我有一次
从这里向下走到幽深的地狱时，
这片山岩还没有坠落。


1.指半人半牛的怪物密诺太。克里特王迈诺斯的妻子巴西腓伊和一只公牛相爱,就生下了半人半牛的“密诺太”。“密诺太”被放在克里特岛上的一座迷宫里。迈诺斯因为他的儿子安德罗乔斯为雅典人所杀,就每年向他们勒索七个童男和七个童女给这怪物吞食。最后,雅典王西修司得到迈诺斯的女儿阿利阿德尼的帮助(给他一把剑和探启迷宫的线索),把那怪物杀死。

七十

　　写作的想和做差别很大，但有人又说写作需要一定的盲目性，目的性写作固然可以磨练技艺，但写作的随时击发，却也真的是写作意外性的魅力所在。写作意外中的饱满、张力，却可能是生命力的所在。就看如何去把握。我自己的写作每一次都是对以往混沌状态的清晰勾勒，若不写就不知以往家族史的存在。我知道那不一定是我的家族史，但是，若不写，就永远地空白，我当然不可能一次就完成书写，或许书写每一次后，会让他们的形象更为清晰一些，这可能就是我正在做的工作。

当然，假使我没记错
　在‘他’来到提斯城带走了
　最上圈的伟大战利品以前不久，

维吉尔说，他记得那怪物在带走伟大战利品之前，那怪物来提斯城带走伟大战利品之前……此语序上的深叙述，是我们不大能做到的。但丁的诗是遇一个问题就主诗句去解决一个问题，而我们，总是堆众多问题企图以取问题的共性跳过去，这不但是写作能力问题，也是写作观念有毛病的问题。

那幽深的可憎的山谷
　在四面八方震动得那么厉害，
　甚至我以为宇宙感到了爱，

问题是，但丁的诗，他总是将故事隐藏在诗句后面，叙述的背后。可是我在叙述时，并没有实在的故事做支撑，这也可能是，我的诗写不实的原因。此处谈山谷可能会因地震而山崩地裂，可是但丁又将其引到了哲学问题，一个哲学家对宇宙的看法。但丁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可能带来的思考。
　　“那幽深的可憎的山谷/在四面八方震动得那么厉害”，山崩地裂，“甚至我以为宇宙感到了爱”，借用了别人的话，即恩倍图克利斯的观点，他认为世界因为爱成了混沌。其理由是，他认为宇宙的存在是由于元素的不协和，假使谐和代替了这不协和,那么就会产生一种混沌状态。但丁将谐和引申为爱。

有人相信世界时常因爱而变成混沌； ①
　而在那时候,在这里并在别处,
　这座远古的岩石那样地崩塌。

“有人”即恩倍图克利斯。在那时候即世界变成混沌的时候，在这里并在别处,这座远古的岩石轰然崩塌。

但是把你的眼睛注视那山谷:
　因为我们就要走近血的河流，
　用暴力损害他人的人都在那里烧煮。”

在这样一个山崩地裂的山谷，那是我们要走近地方。那里有一条血的河流，那些用暴力损害他人的人都在那里烧煮。意思是，在世施加暴力的人，最后在这血的河流接受惩罚。

又邪恶又愚蠢的盲目的贪欲啊,
　在短促的人世你这样煽惑我们，
　而在永恒中把我们浸得这么苦!

听到这样的话，但丁感叹起来，说是因为贪欲，邪恶、愚蠢又盲目的贪欲。它在人世诱惑我们，在那短暂的人世，可最后又得在永恒的惩罚中，在那血的河流浸泡得这么辛苦。

我看到一条像弓一样弯曲的
　宽阔的壕沟,我的导师
　告诉我说它围绕着全部平原；

这时但丁看见一条壕沟，弯曲的壕沟，蜿蜒在整个平原上。其间插维吉尔的补充说明。因为整个平原但丁不一定能看见，维吉尔作为过来人，他更了解情况。

在壕沟和山脚之间是半人半马兽，
　一个跟着一个奔驰，拿着利箭
　像他们在人世狩猎时惯做的那样。

但丁看见半人半马兽，他们拿着利箭奔跑、追逐，看上去像在打猎。这三行有很强的画面感，相信不少后现代艺术也取材于此。切记，但丁写诗是生发一件事，写清晰一件事，绝不蒙混过关。

他们看到我们走下去时都站定了；
　从队伍里走出了三个来，
　拿着早已选好的弓箭和标枪。

这些半人半马兽看见有人进来也惊讶，都站定了。他们从中走出三个，手拿弓箭和标枪，显然是想过来打探。看来，幽魂也对未知的事好奇，原因他们也有未知的事啊。对于人，他们就是未知的事。人就是他们未知的事。

附：

当然，假使我没记错，
　在‘他’来到提斯城带走了
　最上圈的伟大战利品以前不久，
那幽深的可憎的山谷
　在四面八方震动得那么厉害，
　甚至我以为宇宙感到了爱，
有人相信世界时常因爱而变成混沌； ①
　而在那时候,在这里并在别处,
　这座远古的岩石那样地崩塌。
但是把你的眼睛注视那山谷:
　因为我们就要走近血的河流，
　用暴力损害他人的人都在那里烧煮。”
又邪恶又愚蠢的盲目的贪欲啊,
　在短促的人世你这样煽惑我们，
　而在永恒中把我们浸得这么苦!
我看到一条像弓一样弯曲的
　宽阔的壕沟,我的导师
　告诉我说它围绕着全部平原；
在壕沟和山脚之间是半人半马兽，
　一个跟着一个奔驰,拿着利箭
　像他们在人世狩猎时惯做的那样。
他们看到我们走下去时都站定了；
　从队伍里走出了三个来，
　拿着早已选好的弓箭和标枪。

①“有人”指西西里哲学家恩倍图克利斯(公元前四五〇年)。他认为宇宙的存在是由于元素的不协和;假使谐和代替了这不协和,那么就会产生一种混沌状态。


七十一


　　西方许多神话，神话的神，往往都为某一件事而死，或某一个人而死亡，并且有诸多的神在各个领域都占据，所以在后世的写作中，在写到类似的情境时，往往可以直接引用某神也曾经过此事，这种神话的援引，既可以说是修辞，也可以说是古今文的互文，同时也让作品提升到非凡的高度。我的一个疑问是，为什么他们的神都单一化了，或脸谱化了？那些神在生时真的只干这单一事吗？这种文学化运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潜台词是，我们生活中的人，我们的神，可不是只有一面，因此在写作应用时，并不如他们在作品请神得心应手。在荷马和但丁的作品中，经常可以一件很小的事中，请到神灵，并且那神灵是专职的，这非常有意思。
　　下面就是如此。

其中一个从远处叫道:“你们走下
　峭壁的,你们去受哪种刑罚？
　就在那里回答；不然,我便拉弓。”

维吉尔和但丁去血河边时遇到三个神，拿着弓箭的神，他们喊住了维吉尔和但丁。他们问，走下峭壁的人，要去哪里接受惩罚。他们以为维吉尔和但丁是来接受惩罚的幽魂。若不理会，他们就会拉弓搭箭射，算是警告。

我的夫子说:“我们要向就在近边的
　吉隆①说出我们的答复；可怜，
　你的性格总是这样粗鲁。”

这时维吉尔就说，维吉尔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他们请他们身边的吉隆来帮助回答这个问题。吉隆显然是一个非凡、能镇住这三个神的人物。维吉尔还不忘责怪一句他们这么可怜，还是这么粗鲁。

然后他推了推我，说道:
　“那是内萨斯②，他为美丽的地若尼拉而死,
　却又为他自己报了仇；

维吉尔还不忘给但丁介绍，那个人是内萨斯，他为美丽的地若尼拉而死。但丁这是这么随意地引入神秘故事，若想知道原委，就必须自书外钻研。“内萨斯为地若尼拉而死，却为他自己报了仇”，简述了那个故事的主要内容。

那在中间俯视着自己的胸膛的
　是把阿基利扶养大的伟大的吉隆；
　那另一个是充满着怒气的福勒斯。③

三个神之中，有一个正在俯视自己的胸膛，这个人就是吉隆。吉隆曾将阿基利扶养大。这都是神话中的内容，但丁抽写了一部分。三个神之中，另一个是充满着怒气的福勒斯。福勒斯是谁？福勒斯在欢宴赫叩利斯时,偶然为他的一支箭所射死，被自己的箭射死了。但丁借维吉尔之口介绍的三个神，各有特色。

他们成千地绕着壕沟行走，
　不论哪个幽灵从血河中冒出身子
　超过它的罪孽规定的限度时，就用箭来射。”

这三个神地血流的边上像猎人一样奔跑，看见幽魂从血流中冒出身子，就用箭射他们。这三个神是狱卒，地狱的看守。他们曾经有自己的独特故事。

我们走近这些迅速奔跑的野兽；
　吉隆拿起了一支箭，
　用箭筈把胡须拂到下巴两边。

维吉尔与但丁还在走近他们，他们还在那边奔跑。只看见吉隆拿起了一支箭，用箭筈把胡须拂到下巴两边，用箭头来拨开胡须，以露出大嘴。我觉得是形象勾勒，动作描写，白描手法。

当他露出了他的大嘴时，
　他对他的伙伴们说道:“你们看到
　那后面的人使他碰到的东西移动么？

当大嘴露出时，吉隆就对两个伙伴说，他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维吉尔和但丁后面移动。应该是发现了异样。——从技法上看，我觉得更为紧张与生动，有点小说的味道了。不过，《神曲》就本一半是传奇故事，如果没有一个好的故事，作者是没法持久地推进的，就没法在推进的过程讲出诗人自己的看法，没法讲出自己的世界观和世界的本质。

附：

其中一个从远处叫道:“你们走下
　峭壁的,你们去受哪种刑罚？
　就在那里回答；不然,我便拉弓。”
我的夫子说:“我们要向就在近边的
　吉隆①说出我们的答复；可怜，
　你的性格总是这样粗鲁。”
然后他推了推我，说道:
　“那是内萨斯②，他为美丽的地若尼拉而死,
　却又为他自己报了仇；
那在中间俯视着自己的胸膛的
　是把阿基利扶养大的伟大的吉隆；
　那另一个是充满着怒气的福勒斯。③
他们成千地绕着壕沟行走，
　不论哪个幽灵从血河中冒出身子
　超过它的罪孽规定的限度时，就用箭来射。”
我们走近这些迅速奔跑的野兽；
　吉隆拿起了一支箭，
　用箭筈把胡须拂到下巴两边。
当他露出了他的大嘴时，
　他对他的伙伴们说道:“你们看到
　那后面的人使他碰到的东西移动么？

①吉隆是阿基利,赫叩利斯,和其他著名的希腊人的教师。
②内萨斯企图抢走赫叩利斯的妻子地若尼拉时,为赫叩利斯所重伤，但在死前,把一件长袍蘸上自己的血给地若尼拉,对她说这可以保持她丈夫的爱,但结果赫叩利斯却因之而死,而这正是内萨斯所想望的。
③福勒斯在欢宴赫叩利斯时,偶然为他的一支箭所射死。    


七十二

　　诗其实需要拙的部分，诗其实也需要神秘的部分。技术上可以无要挑剔，但在反映生命状态时可以有拙的部分；诗还是要有未知和不可知的部分，人不可能了解世间的所有，而世间人未了解的部分是诗需要触及或谈论的，当有人以神论诗，就是渴望通过诗了解世界的神秘。

死人的脚不会这样的。”
　我的好导师已经走到了
　那个把人形和兽形合在一起的人面前，

地狱看守吉隆说看到一个活人在走动。只是但丁在描述这走动时，是有陌生的手法来处理的，即用吉隆的视角，而不是以诗全知全能的视角。我们写诗人就喜欢用全知的视角去处理，很容易以诗人的身份替对方回答问题。吉隆说向维吉尔说他仿佛看见一只活人的脚在移动。这时但丁的导师维吉尔走到吉隆的面前了，但丁称吉隆为半人半兽的神。

回答道:“他的确是活人，
　单靠我带他看那黑暗的山谷；
　他到那儿去是由于必要，并不是娱乐。

维吉尔同吉隆说，那的确是个活人，并且是他带着来看这个黑暗的山谷，但丁去那里是肩负使命的，是必要之旅，并不是娱乐。

停止了歌唱赞美歌而来的‘她’①
　给了我这个新的职务；
　他不是强盗，我也不是偷偷摸摸的幽灵。

“停止了歌唱赞美歌”，为什么会用这句话来修饰俾德丽采呢？是她一直很快乐，经常唱着歌儿？诗篇才开始不久，但丁就对她的形象就十分清晰吗？对俾德丽采的大量描写还是在天堂篇嘛。若我，不会也想不到这样处理。
　　维吉尔说，是俾德丽采给了他这个任务，这个人不是强盗，他自己也不是鬼鬼祟祟的幽魂。

但是凭那我因之能在这么崎岖的路上
　移动我的脚步的美德之名，
　请你给我们一个人，我们好跟着他走，

维吉尔向吉隆索要向导，有意思。到底是何种山谷？竟然需要魔兽做引导。“凭那我因之能在这么崎岖的路上移动我的脚步的美德之名”，这句话仿佛是汉语言中的“奈何自己有强健体魄，一路轻松登山而来”。然后去向吉隆索人向导。地狱中，可以请向导吗？即使邀请了，幽魂会帮助吗？前边的幽魂就对但丁乖充满敌意。

他可以把我们带到浅滩所在的地方，
　然后把他驮在背上渡过去，
　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能腾空的幽灵。”

原来前面是一个广阔的区域，但丁不能过去，维吉尔想请一个神来帮助他，所以向吉隆求助。“他可以把我们带到浅滩所在的地方”，但丁所写的都是他十分明确、了解的地方，他事先知道地狱中所有的结构和神灵的存在，所以他的叙述是如此从容，感觉没有什么诗的意外，诗都在他叙述的事物或事实中。维吉尔说，要请一个神驮着但丁渡过河去，因为他是一个凡人。

吉隆向右面扭转身去，
　对内萨斯说道：“回来引导他们吧；
　倘若你碰到另外一队，要他们避开。”

吉隆找了内萨斯来引导他们，并告诫如果遇到另外一伙人，要他们避开。看来维吉尔的魅力很大，可以在地狱中呼风唤雨，竟然可以使唤地狱看守。

我们和我们可靠的向导向前行走，
　沿着那沸腾着的血河的边缘，
　被烧煮的人在里面尖声叫喊。

维吉尔、但丁跟着内萨斯一同前行，在那沸腾的血河边行走，而河里全是被烧煮的人的尖声叫喊声。诗中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兴奋。但丁采用的是中性语调，不冷不热，不温不火。

我看到里面有甚至没到眉际的；
　那巨大的半人半马兽说道：
　“这些都是爱杀戮掠夺的暴君。

但丁看见那血河中有些幽魂没有眉行和天宇，很残酷的样子。这时内萨斯，那的半人半马兽说，这里面都是暴君，他们爱屠杀，也爱掠夺。意思是最坏的人地狱中受到的酷刑也越重。问题是，这告诫有用吗？如今的杀戮和掠夺还少吗？或者这不是就人的本性吗？或许，但丁只是美好的和平呼唤，并不能真正实现。换一句话，现实从未改变，只是一些道德家和艺术家们，有一些美好的想象。如今的世界，杀戮和掠夺仍是进行时。

附：

死人的脚不会这样的。”
　我的好导师已经走到了
　那个把人形和兽形合在一起的人面前，
回答道:“他的确是活人，
　单靠我带他看那黑暗的山谷；
　他到那儿去是由于必要，并不是娱乐。
停止了歌唱赞美歌而来的‘她’①
　给了我这个新的职务；
　他不是强盗，我也不是偷偷摸摸的幽灵。
但是凭那我因之能在这么崎岖的路上
　移动我的脚步的美德之名，
　请你给我们一个人，我们好跟着他走，
他可以把我们带到浅滩所在的地方，
　然后把他驮在背上渡过去，
　因为他并不是一个能腾空的幽灵。”
吉隆向右面扭转身去，
　对内萨斯说道：“回来引导他们吧；
　倘若你碰到另外一队，要他们避开。”
我们和我们可靠的向导向前行走，
　沿着那沸腾着的血河的边缘，
　被烧煮的人在里面尖声叫喊。
我看到里面有甚至没到眉际的；
　那巨大的半人半马兽说道：
　“这些都是爱杀戮掠夺的暴君。

①指俾德丽采。


七十三

　　据说，是人类最早的理性启蒙了人类。言下之意是说，之前人是没有理性的，想干嘛就干嘛，完全出于本能，可能是纯净的，但是一群感性动物。至今还不少人自称为感性。实际上此感性，早不是之前的感性了，是有理性渗透下的感性， 是有边界的。如果我们认可了这个说法，那么这算得上我们的一个进步。然而，那个时候产生理性，今天，一千多年后，能产生什么呢？是否有可概括的东西？
　　实际上，如果要谈论理性，那也是想象力的结果，是一种思维想象力。如果就想象力而言，我们可能往哪个方面拓展呢？工人智能是一种巨大的综合，综合我们干过和想过的事。那么未干过和未想过的事呢？在未来的时日，是否可称为“——”？

他们在这里因他们不仁的罪恶而哀哭;
　这里是亚历山大①;还有使西西里
　过了许多悲痛年头的凶猛的代俄奈修斯; ②

说在是在血流中的罪恶的幽魂，是半人半马兽说的。说他们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有不仁的罪恶，他们在这里哀哭也是因为有不仁的罪恶。为什么使描写的对象具体，但丁借半人半马兽内萨斯点名了，都是些暴虐的君主与帝王。他们在生杀戮无数，犯下了天条，所以被判在此受艰苦的刑罚。亚历山大和代俄奈修斯，其所作后面都有注释。

那个额角上有那么黑的头发的
　是阿左利诺③;而那另一个
　有金发的，是伊斯特的俄俾左。 ④

但丁抓一个人的基本特征就点出其名，可以说是最简单的形象描写，同时也是典型描写法。这个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但丁所以点名，有绝对的根据吗？我所知道的是，但丁有随意性，有些人并不是十恶不赦，或者比他十恶不赦的人有的是，所以我觉得但丁所点之名，并没有像考古学那样十分准确。但诗就是这样，可以不十分严谨。阿左利诺，为意大利北部基伯林党的首领，是但丁的反对党，是否有报私仇的嫌疑？俄俾左，也是但丁生活中的政治人物，那么我们在写诗时，是否也可以随意嵌入这样的人物？

他其实在人世为他的晚子所杀。”
　于是我转身向那诗人，他说道:
　“现在让他做你的正向导,我做副的。”

俄俾左传为被他的晚子所杀。他被杀为何不是他儿子在这里呢？是罚他教子不严吗？这时但丁转向诗人维吉尔，维吉尔却说：现在让内萨斯做但丁的正向导，他自己做副的。在这个特殊的位置，让内萨斯做正的是对的。

再向前些,那半人半马兽
　停歇在一群幽魂旁边,
　他们从沸川中露出头来,直露到喉咙。

但丁再往前走了几步，他看见半人半马兽内萨斯停在一群幽魂旁边，立即有幽魂从沸腾的血河中露出头来，没到了喉咙。——但丁很善于描写这样的恐怖景象，数笔即成。

他指给我们看一个离群的幽魂,
　说道:“那个人, ⑤在上帝的怀抱中,
　戳穿了在泰晤士岸上仍被尊敬的那颗心。”

内萨斯指着一个远处的离群的幽魂说：“那个人, 在上帝的怀抱中,戳穿了在泰晤士岸上仍被尊敬的那颗心。”——我们敢说“那个人”么？这那个人有这么长的解释，如若我们肯定会要求写出来，或会自觉地写出来。而现在，“那个人”似乎成了一个典故。“那个人”指该依，该依当多斯加纳的代理主教时,在维忒菩的一座教堂里,公开杀死英国皇帝的侄子亨利。把亨利的心装在一只盒子里,安放在伦敦桥的一座柱子的顶上。——但丁引典神奇而遥远。只是一件普通的事，就要扯上上帝，说是在上帝的怀抱中。

附：

他们在这里因他们不仁的罪恶而哀哭;
　这里是亚历山大①;还有使西西里
　过了许多悲痛年头的凶猛的代俄奈修斯; ②
那个额角上有那么黑的头发的
　是阿左利诺③;而那另一个
　有金发的，是伊斯特的俄俾左。 ④
他其实在人世为他的晚子所杀。”
　于是我转身向那诗人，他说道:
　“现在让他做你的正向导,我做副的。”
再向前些,那半人半马兽
　停歇在一群幽魂旁边,
　他们从沸川中露出头来,直露到喉咙。
他指给我们看一个离群的幽魂,
　说道:“那个人, ⑤在上帝的怀抱中,
　戳穿了在泰晤士岸上仍被尊敬的那颗心。”


①指亚历山大大帝。
②代俄奈修斯为西拉叩斯的暴君(公元前四〇五一前三六七年)。
③阿左利诺(公元一一九四一二五九年)为意大利北部基伯林党的首领。
④俄俾左(卒于公元一二九三年)是一个热烈的归尔甫党人。他是否为他的儿子阿左所杀还是疑问,但是但丁也许根据民间的传说。据说,阿左用一个枕头把他的父亲闷死的。但丁因为这逆天的罪恶,称他做“晚子"。
⑤西蒙•特•蒙脱福脱率领了英国的男爵去反对他们的皇帝亨利三世,在挨夫斯哈姆之役里被战败(一二六五年),并为亨利的儿子爱德华所杀死。这里指的是西蒙的儿子该依。该依当多斯加纳的代理主教时,在维忒菩的一座教堂里,公开杀死英国皇帝的侄子亨利。把亨利的心装在一只盒子里,安放在伦敦桥的一座柱子的顶上。


七十四

　　当下的诗人恐怕都不缺写出好句子的能力，不缺基本文学想象的能力，恐怕唯一缺的是表达方向。也就是这首诗，这个作品的表达何处去？其精神力量往哪里凝聚，是一个问题。至少是方向不明的。由此，我们看见不少诗人都在想象中打转，整首诗都是语言的想象力，其落笔不知何处去。追根究底，还是诗人思想贫乏的原因。何以思想贫乏呢？是时代没有新思想，没有对世界认识的新发掘吗？这个恐怕是。其实，以个人的经验，若受到好的启发，还是可以做一些拓宽工作的。

然后我看到一些把头
　和全部胸膛露在河面外的幽灵；
　他们中间我认出了好多个。

但丁又看见一些其他幽魂。这些幽魂将头和胸膛露在血水的外面，但丁竟然认识几个。——发现没有，但凡涉及神衹的诗歌，诗人的笔和语言自然就会轻快起来，哪怕有的语言不那么顺畅，当然可称为直觉的语言，也会觉得奇妙无比。每当但丁写到那些新神的时候，我总能获得一些诗的轻狂。

那条血河就这样变得愈来愈浅，
　直到它仅仅烧煮到脚背那里；
　而这里就是我们过河的地方。

诗的轻狂并不是贬义，而是一种转邪的力量。当然，是转邪而不是成为邪。当我们在诗歌中获得一种邪的力量，写作起来会非常轻快。但是，掌握住它也很重要。
　　但丁说，那血河越来越浅。仿佛是快煮干了，可以看见一些幽魂的脚背。不过，这血河的浅滩位置，就是维吉尔、但丁要过河的地方。

那半人半马兽说道：“正如你看见
　那沸腾的川流在这一边
　愈来愈浅，我希望你相信，

半人半马兽内萨斯说，就是这血河的浅滩处，他们可以过河，他说相信他们可以过去。内萨斯是向导。

在那一边的河底是愈来愈低，
　一直低下去，直到这河流
　和暴君们注定在那里悲泣的地方相汇合。

意思是那浅滩越来越浅，但“和暴君们注定在那里悲泣的地方相汇合”，这句有点意外，但丁此处的设计异常高明。意思是在一个水流交汇处，在这条浅河的远处，还有一条暴君们在那里悲泣的河，他们在那里悲伤和哭泣。至于原因，大家可以想见。

‘神圣的正义’在这里责罚
　那在人世成为灾祸的阿提拉； ①
　责罚皮洛士②和绥克司都：③

“神圣的正义”是上帝。是上帝责罚他们。比如人世成为灾祸的阿提拉。阿提拉是匈奴人啊，为被大汉赶跑的少数民族，那时候在那里作恶他们，竟被但丁写进诗里谴责他们。阿提拉是匈奴王，作为上帝之鞭曾经使欧洲人遭受苦难，所以不少人痛恨他。我说过，让谁下地狱但丁有其随意性，阿提拉作为东方人，并不信仰上帝，但丁只是因为知晓他的过去而安排他下地狱。由此推断，地狱中还有多少，只是但丁憎恨的人。而皮洛士和绥克司都，都是但丁认为的恶人，且引起来并没有关注时间关系。

并且用沸血烫科内托•雷内尔
　和巴左•雷内尔,使他们永远流泪不止， ④
　他们生前在公路上那么地行凶作恶。”
然后他转身回去，又渡过了浅滩。

上帝用沸血烫科内托•雷内尔和巴左•雷内尔。科内托•雷内尔和巴左•雷内尔是什么人？只是他们知道的小强盗。但这两个小人物，怎么能和阿提拉相比呢？明显失衡。再次证明但丁的随意性。但仅管如此，这也启发我们，我们有时也可以如此处理诗篇。我们要的是其共性，而不是其史料的准确。科内托•雷内尔和巴左•雷内尔曾经在公路上抢劫，所以也遭受了惩罚。看完这些后，维吉尔和但丁就渡过浅滩而去了。

附：

然后我看到一些把头
　和全部胸膛露在河面外的幽灵；
　他们中间我认出了好多个。
那条血河就这样变得愈来愈浅，
　直到它仅仅烧煮到脚背那里；
　而这里就是我们过河的地方。
那半人半马兽说道：“正如你看见
　那沸腾的川流在这一边
　愈来愈浅，我希望你相信，
在那一边的河底是愈来愈低，
　一直低下去，直到这河流
　和暴君们注定在那里悲泣的地方相汇合。
‘神圣的正义’在这里责罚
　那在人世成为灾祸的阿提拉； ①
　责罚皮洛士②和绥克司都：③
并且用沸血烫科内托•雷内尔
　和巴左•雷内尔,使他们永远流泪不止， ④
　他们生前在公路上那么地行凶作恶。”
然后他转身回去，又渡过了浅滩。

①提拉为匈奴王(公元四三四四五三年)。由于他造成的恐怖,他被称为“神鞭”。
②皮洛士是阿基利的儿子。他参加脱洛挨战争,杀死普赖阿姆和他的儿子波利底斯,并且把自己的女儿波利克塞那献祭于阿基利的灵前。
③绥克司都指庞彼大帝的儿子。他于公元前四五年在孟达为凯撒所战败。
④这两个人是与但丁同时代的有名的强盗。

七十五

　　创新，一种新思想的诞生；另一种是方法论的更新。新思想应该很难，需要基督、穆罕默德、亚里士多德、康德这类人；至于方法论，加缪、萨特、罗兰•巴特、博尔赫斯等都有自己的一套。而我们都已将它们归为传统，归为我们的宝库。要在它们之上再创新，谈何容易？但也应该要有这份自觉，不然文章何以立足？
但丁算创新者吗？但丁应算综合集大成者。他有越强的概括能力，在概括的基础上对人们的世界观有廓清，也就是比以前的认识更清晰了。不论对宗教、对宇宙，还是对事物、对人和人性的理解，比之前的思想论述得更为充分。
　　我们的写作在干什么呢？不知道。写点自己的生命经验？可能仅限于此。

内萨斯还没有到达对岸，
　我们就开始走进一座树林，
　那里不见有什么路径的痕迹。

接着上一歌，内萨斯没有到达对岸，他们就进入一座森林。将森林描绘成什么样子呢？取决于表达的需要。“那里不见有什么路径的痕迹。”但丁说那里没有路。

树叶不是绿的,而是幽暗的颜色;
　树枝不是光滑的,却是卷曲而多节;
　那边没有苹果,只有含着毒汁的枯枝。

将此处描写为一个恐怖的森林，显然是邪恶的力量在此居住。黑暗的树叶，扭曲的树杆，不结果实，只有流出毒液的枯枝。

那些憎恨塞西那河与科内托城之间的
　已开垦的地区①的野兽,也找不到
　像这样参差,这样浓密的林丛。

就开始用典了。像我就用不出来，或用起来会很别扭。用不实，用不准确。不光是知识的原因，还因为是文化的原因。塞西那河与科内托城之间的野兽，它们憎恨中间那块开阔地。据称，那开阔地为“多斯加纳的海岸低地”,多瘴气。看来是个有故事的地方。那里树林浓密。

在这里,模样可憎的哈比鸟②营巢，
　正是它们以预兆灾祸临头的凄厉叫声
　把脱洛挨人从斯脱洛番地司群岛吓跑。

在那里，有一个叫哈比鸟的在那里筑巢。它们有凄厉叫声，若听见这叫声预兆着灾祸临头。正是这叫声脱洛挨人吓跑了，那些脱洛挨人本打算侵入斯脱洛番地司群岛。看来是个深奥的故事，寓意深刻。脱洛挨人即罗马人。意思是罗马人曾打算侵入斯脱洛番地司群岛，后被恰比鸟吓跑了。中国的乌鸦也有兆凶的作用。

附：

第十三歌
第七圈:第二环。自杀者的树林

内萨斯还没有到达对岸，
　我们就开始走进一座树林，
　那里不见有什么路径的痕迹。
树叶不是绿的,而是幽暗的颜色;
　树枝不是光滑的,却是拳曲而多节;
　那边没有苹果,只有含着毒汁的枯枝。
那些憎恨塞西那河与科内托城之间的
　已开垦的地区①的野兽,也找不到
　像这样参差,这样浓密的林丛。
在这里,模样可憎的哈比鸟②营巢，
　正是它们以预兆灾祸临头的凄厉叫声
　把脱洛挨人从斯脱洛番地司群岛吓跑。


①这地区名为“多斯加纳的海岸低地”,多瘴气,塞西那河和玛尔脱河(科内托城就在它两岸)是这沼泽地带的北界和南界。
②“哈比鸟”是希腊神话中的鸟身女面的怪物。浮吉尔在《伊尼特》第三卷中描写,在斯脱洛番地司群岛上,哈比鸟如何弄脏了脱洛挨人的食物,脱洛挨人又如何攻击这些面目狰狞的鸟。其中一只叫做西拉诺,它预言了将要降在脱洛挨人头上的灾祸,而且他们在达到他们的目的之前要如何遇到饥荒。

七十六

　　能看得清这个世界的本质吗？或者能看得清自己作为人的本质吗？能看得清人存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吗？人与世界是什么关系？掠夺、认识，复归平静？我们现在所倡导的与实际所运作的完全不同？那么人何时变得虚伪？欲望、虚伪、贪婪、占有，是否为人永远无解的话题？或者我们纠结于这话题本身就有问题？或者我企图将这话题引出他处本身就有问题？若不能纠结于人的欲望、虚伪、贪婪、占有，那么纠结于什么呢？跳开人类？或跳开人类而观照人类？可我们有机会跳开吗？如果万物平等，有时的确平等，人的为了活着的争斗又算什么呢？不是一样止于消亡。就像其他生物、事物早一点消亡一样。或许消亡才是世界的主题，我们太在乎局部的存在了。是的，诞生与消亡，才是世界的主题，我们不该赋予太多的意义。
　　不知道。

它们有阔大的翅膀,人的头颈和脸孔,
　脚上生爪,大肚腹上生着羽毛;
　它们在奇怪的树上作着哀婉的鸣叫。

这哈比鸟，有点像我们生活中的鹳。也是体型高大，翅膀阔大，不过但丁在处理它时，加入了人的因素。反正，不论何种生物，只要加入了人的因素，就魔幻了，就是喻人了。
　　哈比鸟有阔大的翅膀，却长着人的头颈和脸孔，脚上生爪,大肚腹上生着羽毛，这形象描写简洁有力。他们在一种丑陋的树上哀婉的鸣叫。鸟丑，意思是那树也丑。

那和善的夫子开始向我说道:
　“在你再向前走之前,你要知道
　你是在第二环里;直到你走到

维吉尔说，维吉尔经常但丁定义为不同形象，维吉尔告诉但丁：他们即将到第三环里，但没到之前还是在第二环中。这是一种什么语言技巧呢？是用语习惯吗？感觉不全是，是为了诗的需要。因为按汉语言的表达，选择了一种状态就遮蔽了第二种状态，或者选择了第一种状态，就暗示了第二种状态，这是不言而喻的，并不需要直接说出。可是但丁在此直接说出。

那可怖的砂滩,你才算走出这一环。
　所以你好好看吧,你就将看到
　我说出来人家也不会相信的事物。

维吉尔作为慧者的形象，他告诉但丁只有走到那可怖的沙滩上，才算走出了第二环。这里算是一种细节处理，是一种但丁知道或编出来的地狱的划界。但丁怎么知道这么细呢？读者又无法判断或反驳。
　　维吉尔告诫但丁，赶快好好看这里的事物，这里有许多神秘的事物，有许多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的事物。这种虚的处理法，对应上一句的实，艺术效果便出来了。

我已经听到了四边发出哀鸣，
　但是没有看到发出哀鸣的人:
　我因此完全吓呆了,站着不动。

很少探讨作者背后的心思，我想，在进行这样的描绘之前，但丁是知道是要描绘恐怖的环境的，只是他处理得很淡定，以冷笔处理（冷抒情？），所以读者看到他即使恐怖的环境描写，也不会觉得恐惧，反而看到其诗句的巧究。而我们，很容易被情绪和环境带动。
　　但丁已经听到四处都是哀鸣之声。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见其恐怖。但丁说他被吓呆了，站在原地不敢动。

我想我的夫子相信我是在想:
　这些众多的声音是由那些因为怕我们
　而在丛林里隐匿起来的人发出来的。

这内心活动也能这么写？正因为这么写才贡献了一个警句。
但丁说他的夫子维吉尔可能知道他在想：那些恐怖的声音之所以看不见发声之所，是因为害怕他们，所以藏在丛林中发声。既彰显了自己的强大，又补衬了声音的恐怖。

因此他说:“假使你从这些树木中的一株
　折下任何一根小小的嫩枝，
　你已有的思想会全盘变成错误。”

但丁的逻辑是连号环逻辑。正因为维吉尔知道但丁这么想，所以他就来解惑。维吉尔说：只要你但丁从树林中拆下任意一枝，想证明什么，你的想法都会是错的。说明什么呢？有形的事物，对方是不可能让你看见的。你看见的，往往是错误的。无论你楔入观念，还是不楔入观念。

于是我把我的手稍微向前伸去，
　从一棵大荆棘树上攀折一根小枝;
　他的树干便叫道:“你为什么撕扯我?”

但丁于是改变之前的选择，去折另一枚小枝，他的稍微向前伸去，从一棵有刺的树上折了一根小枝，他立即就听到树在说“你为什么撕扯我”?树是活的。像人一样。在但丁诗中，任何事物都是活的。我希望我的也是。

而当他因流血而发黑时，
　他又开始叫喊:“你为何撕破我?
　难道你没有一点怜悯心肠的么?

因为但丁折断一根树枝，树流血了，并且变黑了，那树又说“你为何撕破我”？，责怪但丁没有怜爱之心。这样的拟人法，于今天可能不稀奇，且是永不过日的用法，只是但丁在并不优美的情境下使用。不知他是不是第一个如此使用，但他我想，至少启发了不少后世诗人。如今我们的儿童诗人，基本上仍是这一套。

附：

它们有阔大的翅膀,人的头颈和脸孔,
　脚上生爪,大肚腹上生着羽毛;
　它们在奇怪的树上作着哀婉的鸣叫。
那和善的夫子开始向我说道:
　“在你再向前走之前,你要知道
　你是在第二环里;直到你走到
那可怖的砂滩,你才算走出这一环。
　所以你好好看吧,你就将看到
　我说出来人家也不会相信的事物。”
我已经听到了四边发出哀鸣，
　但是没有看到发出哀鸣的人:
　我因此完全吓呆了,站着不动。
我想我的夫子相信我是在想:
　这些众多的声音是由那些因为怕我们
　而在丛林里隐匿起来的人发出来的。
因此他说:“假使你从这些树木中的一株
　折下任何一根小小的嫩枝，
　你已有的思想会全盘变成错误。”
于是我把我的手稍微向前伸去，
　从一棵大荆棘树上攀折一根小枝;
　他的树干便叫道:“你为什么撕扯我?”
而当他因流血而发黑时，
　他又开始叫喊:“你为何撕破我?
　难道你没有一点怜悯心肠的么?


七十七


  自己问题真的不少，尤其是语言意识。对诗句间的意义的转换，具体表现是句意走得太快。诗并不需要诗人急于完成什么，而不成熟的诗人往往想快速完成。所谓语言之间的秘密，虽有告诫，但老是会忘记去开启，句意间的衔接，请谁做弯斗呢？真的值得斟酌。还是写慢些吧，没有人去追赶你。关于语言意识或句意间的转换，我更在乎的还是先有一个思域场。那个思域的场会让你保持想象力，让你发现语言与句子间的共通点。从修辞上看，可能是事物的通感，人看不见或未曾说出的部分。未曾说出的部分可暗示事物的本体。因此，多数时候，可以不说事物的本体而只展示那暗示的部分，就可。可我总是忘记。
  这是某一类型诗需要的方法。
  可但丁就不一样啰，他谈论的是世界和事物的本质。

我们以前是人,现在变成了树木:
就算我们是毒蛇的魂灵，
你的手也真应该放仁慈一些。①

那树干还在说话。它说它们以前是人，现在变成了树木。它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毒蛇的灵魂，看来这里又有一个故事了。但丁就是这样，在他所见的任何一物，都可能被赋予意义。都是通灵或通人的一部分，只要他乐意。那树干说，即使如此，也要请但丁仁慈一些。意思是它们也会痛。

好像一根青青的柴枝
一头燃着，一头滴水，
随着枝里冒出的气而咝咝作响:

其实前面已有类似的意思了，但是但丁会描写得更细致。这里又从毒蛇的灵魂开始，写回它们像柴枝。毒蛇的灵魂像一根青青的柴枝，一头燃着，一头滴水，枝里冒出的气而咝咝作响。与上一章中纯粹对树枝的描写形成有力呼应，也像一个回旋。

也像这样,血和言语一起
从那根折断的小枝出来。
我丢掉树枝,吃惊地站着。

如果说前面是第一组意义的外溢，那么此处是第二组意义的外溢了，读天堂篇时，最高时我看过他六组意义外溢，这就是但丁的思考和想象能力。但丁说，那燃着的树枝，就像血和言语一起冒出来。看到这样的句子，就读着像诗和语言从那里冒出来一样。看到这样的景象，但丁发呆了。

我的圣哲回答道:“受伤的幽灵啊!
假使他以前能够相信
他仅在我的诗篇中看到过的事物,

维吉尔说，但丁在此又给维吉尔起了雅号“圣哲”，维吉尔说:“这些毒蛇，受伤了灵魂啊，假如他以前读过我的诗，相信我在诗中谈论的事物，他就不会折这树枝了。”意思是但丁不了情况，他在诗中阐述某些事物的神秘性，如毒蛇有可能会变成树。维吉尔在诗写过吗？看来要去查阅了。再次考验读者的知识储备。

他就不会伸手来损害你;
但是这事情的令人难信使我
怂恿他去做这件我也为之悲痛的事情。

维吉尔说：“这件事的确难以置信，那时我也怂恿他去折枝，但这是一件悲痛的事，我感到难过。”是这个意思吗？维吉尔意思这的确伤害了它们。这个细节写了许么久，看来也可给我们告诫。

但是告诉他你是谁;那么，
为了补偿你,他可以在人世刷新
你的名声,他是被允许回到那里去的。”

维吉尔转而说：“你可能告诉他你们是谁，为何在此受折磨。为了补偿你们，他可以回到人间时，帮你们恢复名誉。他是有能力回去的，因为他是人。”但丁变成了一名信息使者。这就是诗中人神、人鬼相通的便处。

那树干说道:“你这样地用甜言蜜语
来引诱我,我再不能保持沉默了。
假使我话说得长些,你不要觉得累赘。

树干说你们是甜言蜜语。即使是甜言蜜语，它也要说，于是准备滔滔不绝讲一通了。“假使我话说得长些,你不要觉得累赘。”据注释中说，此树干是由彼尔·台尔·维尼而来，此人是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最宠信的顾问，后因事被杀，后来灵魂囚禁于此。但丁的诗，每一句诗都出处，没有一句空话。且他总是导到神秘、神圣的神话中去，显得庄重、幽深。

附：

我们以前是人,现在变成了树木:
就算我们是毒蛇的魂灵，
你的手也真应该放仁慈一些。①
好像一根青青的柴枝
一头燃着，一头滴水，
随着枝里冒出的气而咝咝作响:
也像这样,血和言语一起
从那根折断的小枝出来。
我丢掉树枝,吃惊地站着。
我的圣哲回答道:“受伤的幽灵啊!
假使他以前能够相信
他仅在我的诗篇中看到过的事物,
他就不会伸手来损害你;
但是这事情的令人难信使我
怂恿他去做这件我也为之悲痛的事情。
但是告诉他你是谁;那么，
为了补偿你,他可以在人世刷新
你的名声,他是被允许回到那里去的。”
那树干说道:“你这样地用甜言蜜语
来引诱我,我再不能保持沉默了。
假使我话说得长些,你不要觉得累赘。
我就是那个人,手中握住了

① 这个说话的幽灵是彼尔·台尔·维尼(公元一一九〇—一二四九年),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最宠信的顾问。后来因为有和教皇英诺森四世合谋腓特烈的嫌疑,他就被弄瞎了眼睛监禁起来,最后自杀。


七十八

　　长诗似乎越写越多，似乎还有更多的构想。可是今天早上，突然不想写了，有某疲倦之感。细究起来还是有干扰。似乎干扰了内心某种节奏，这很糟糕。不知但丁写诗是如何处理干扰的？其实，最大的问题还是信心。写这样的长诗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感觉有点模糊，在最近的一首长诗中。有些东西或许写完后才知道吧。写的过程就是解决问题的过程，是歌与琴。
　　还是读诗。

我就是那个人，手中握住了
　腓特烈的心的两把钥匙,
　一启一闭把钥匙转得非常轻巧，

树干说他是腓特烈的人，他手中有两把开启腓特烈心灵的钥匙，而是这钥匙却是比喻。我们写诗此处会用比喻吗？直接将“刑罚”和“仁慈”用上来不就得了，为何还要绕弯，不知是后人臆想出来的吧？树干说，他玩弄这两把钥匙玩弄得非常轻巧。言外之意是将腓特烈玩于股掌之中？

几乎使得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我对那光荣的职务怀着极大的忠心，
　我因此丧失了睡眠和性命。

让腓特烈何时使用“刑罚”，何时合用“仁慈”，他玩得得心应手，这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他说他自己光荣于这样的职务，并极其忠心。因为把玩着“刑罚”和“仁慈”，使得他没有了睡眠，并丧失了生命。

那娼妇,②公众之毒,宫廷之害，
　她那对淫邪的眼睛
　永远盯住着凯撒的皇室，

娼妇是嫉妒的比喻吗？为什么不可以娼妇就是因为嫉妒而去祸害宫廷的呢？就是因为嫉妒才以淫邪的眼睛的盯着凯撒皇室，就是因为嫉妒才淫乱凯撒皇室并成为宫廷之乱，社会之毒的。我觉得这样理解，也没有多大问题。难道但丁就是为了解决“嫉妒”一词的词性？嫉妒的原因和后果？若是此，也解释得通。

煽动一切的人来反对我;
　这些被煽动的人煽动了奥古斯都，
　使我欢乐的荣誉变成了可悲的烦恼。

他人因为嫉妒，或嫉妒因为嫉妒，所以煽动一切的人来反对自己。这些被煽动的人又煽动了其他人，他们一起煽动了奥古斯都城里的人。这样的事情本使我欢乐，结果后来成了烦恼。

我的在蔑视一切的状态中的灵魂，
　想用死来逃避人家对我的蔑视，
　使得对人公正的我对自己不公正。③

树干说他的灵魂蔑视一切，是这颗蔑视一切的灵魂用死来逃避他人对自己的蔑视。因为嫉妒，他们相互蔑视。尽管自己对他人是公正的，但做了对自己不公正的事，即让自己选择死亡。

我凭这棵树新生的根对你们发誓,
　我从没有对我的主人失信,
　他是这么值得人家尊敬。

树干说，尽管如此，他可以发誓，对着这棵树新长了的根发誓，他没有背叛自己的主人，他的主人即腓特烈。他的主人最值得尊敬。这树干对他的主人忠心耿耿。

假使你们中不论哪一个回到人世，
　请恢复我死后的名声，
　因为嫉妒的打击已使它一蹶不振。”

树干说，如果你们有谁回到人间，请帮助恢复他的名誉，这名誉仅仅因为嫉妒使得它一蹶不振，所以被关在这里变成了树干。——发现，当我们写树干像人时只会将其他流漫主义想象，并不会真正追根溯源它是由何变来的。而但丁在这里却讲出了可歌可泣的故事。这是否也是一种找出本源？

诗人听了一会,于是对我说:
　“既然他沉默了,不要错过时机；
　假使你要多知道一些,说话吧,问他。”

维吉尔听了这些话后，就对但丁说：“既停下来了，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就不要错过时机，让他再多说一些，你可以直接问他。”——看来这幽魂的故事挺多，但丁追根溯源的能力又有更多的展现。

附：

我就是那个人，手中握住了
　腓特烈的心的两把钥匙,
　一启一闭把钥匙转得非常轻巧，
几乎使得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我对那光荣的职务怀着极大的忠心，
　我因此丧失了睡眠和性命。
那娼妇,②公众之毒,宫廷之害，
　她那对淫邪的眼睛
　永远盯住着凯撒的皇室，
煽动一切的人来反对我;
　这些被煽动的人煽动了奥古斯都，
　使我欢乐的荣誉变成了可悲的烦恼。
我的在蔑视一切的状态中的灵魂，
　想用死来逃避人家对我的蔑视，
　使得对人公正的我对自己不公正。③
我凭这棵树新生的根对你们发誓,
　我从没有对我的主人失信,
　他是这么值得人家尊敬。
假使你们中不论哪一个回到人世，
　请恢复我死后的名声，
　因为嫉妒的打击已使它一蹶不振。”
诗人听了一会,于是对我说:
　“既然他沉默了,不要错过时机；
　假使你要多知道一些,说话吧,问他。”

①    “两把钥匙”指“刑罚”和“仁慈”的钥匙。
② “那娼妇”指“嫉妒”。
③ “对自己不公正”意即自杀。

七十九


折腾了这么久，反过来读但丁，还是觉得他的《神曲》安然，他的诗中的节奏中有一种静然的力量。不仅仅是我们不能思入的问题，还因为我们诗的节奏太快了。语言过密，没有让诗句真正安静下来。但丁诗歌中节奏的安静淡然的力量，但丁在诗歌中让诗句自由舒展的能力，我们仍然没有学来。不是我们的诗歌没有转义，不是我们的诗人没有意识到转义的价值，而是我们转得太快了，以致于诗句还没有舒坦下来，作者就起身走人了。我们的意义和作者都走得太快了。
   但丁的诗歌中也表现事，但在表现事的过程中，就自然地会去找寻本质的面貌，是那本质的力量让读者驻留，让诗句自由流淌又敞开。时刻都接受本质，而不是玩弄转义。转义或多棱镜切换，仍然是修辞的玩法，而但丁是真的有事要告诉我们。
诗写完后，有事吗？或诗写完后，呈现事的过程让诗舒坦了吗？这都是值得我反思的。第一步，将节奏慢下来，这是永远的告诫。

我便对他说：“请你再去问他，
关于你认为可以使我满足的事情；
因为我的心已悲不自胜，问不下去了。”

此处的他为树干，但丁又去问树干。树干是指腓特烈，是腓特烈想恢复人间的名誉。这三行都是过渡性的诗句。
   在读但丁的诗时，我很少谈论诗句在作品中的意义，而更多的是关注的他讲的事。其实作品中呈现的诗的气息、诗的面貌，以及处理这些诗的气息、诗的面貌的自觉与能力才是最值得学习的。也就是主动呈现的作品的自身价值，有时比诗的内容还重要吗？是真的更重要吗？也并不是，而是讲，在诗中对诗的呈现，是非常重要的。诗要有这种自觉意识。但丁是以哪种方式来呈现的呢？我觉得是能节奏和探讨世界本质的真相来完成的。
如具体到句子，但丁对句法的运用与讲究，也是值得学习的。如“因为我的心已悲不自胜，问不下去了”，这句话显然有多种问法，而但丁到心的悲不自胜，显然是诗的处理法，不但有书面语的文雅，还有一种诗意的充盈。

于是他重新说：“受幽禁的灵魂啊，
为了使那个人可以爽快地为你做到
你用言语恳求他做的事情，请你

此处的他又是指维吉尔了，因为上面但丁说他问不下去，于是维吉尔转而问树干了。说树干若想请但丁带话的话，就请将实情说出来。

再告诉我们，灵魂怎么会束缚于
这些结节里；若是你能，也请告诉我们，
有没有哪个灵魂曾从这种躯体解脱。”

什么实情呢？比如灵魂为什么会被束缚于树的结节里。你，腓特烈的，被一个树节困住了。维吉尔还问，曾经是否有什么灵魂从这树节的躯壳中挣脱出来？维吉尔想听故事了。表面上是故事，实际上是深刻的人类终极的问题。

于是那树干用力地吹着气，
这股气不久变成这些言语：
“你们将得到简短的答复。


那树干回答，但丁用的都是沉静的语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慌张。那树干吹着气，更变成了语言。这样的设计是否也产生诗意的原因？用如今的话说是玄幻。那气变成的语言是，他用叙述，叙述那语言的结论。不急于告诉读者说了什么，这也是一种诗的神秘的处理法。同时减缓了诗的节奏。

当凶恶的灵魂离开肉体时
(它原是硬从肉体挣开的)，
迈诺斯就把他打发到第七层地狱。

那灵魂才离开肉体时，树干的意思是硬是离开的，才离开肉体时就被地狱的看守迈诺斯发配到了第七层。迈诺斯，第一章时有提到他。记住，此树干的幽魂为绯特烈。

他落在树林里不是为他选定的地方；
命运把他抛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发芽，就像一粒小麦一样；

本来要到第七层，但如今落在这树林里，并不是他的选择。是命运将他抛弃到这里，所以只有在这里生根发芽，就像一粒小麦那样。这样的幽魂很凶恶，这样的比喻却很弱小，是故意要反差的效果吗？

先长成一棵树苗，然后长成一棵野树；
哈比鸟以他的树叶为食料,
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一个出口。

那幽魂先长成一个树苗，然后才长成一个树，但这树是野树。凶猛的哈比鸟以他的树叶为食，如此给他痛苦，同时又给痛苦以一个出口。鸟吃树叶给他痛苦能理解，或许我们能想到，但丁更进一步，“又以痛苦以出口”，就是诗的再发掘了，我们多数人做不到，也不会这么思维。但丁的诗意（性），就是在这样的叙述过程中发掘的。

像其他幽灵一样，我们将找寻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树干说，像其他幽灵一样，他们将找寻他们的肉体。幽魂寻找肉体，这本身是不是一件很奇幻的事？或者是诗的事，或者是关于诗的真相的事？幽魂寻相肉体，这本身是一种揭示本质的行为。树干又说，寻找肉体并不是要回到肉体中去，而是这个过程，同时他又解释，人并不是重新复得自己丢弃的东西，哪怕这东西是肉体。这是否在暗示一个道理？而我们中国的鬼，似乎热衷于回到自己的肉体中去，从而恐吓他人。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那树干说，他们要把他们的肉体拖到这树林中，悬在这满是哀号的树林中，让每具肉体都感觉一下受苦的幽灵在这多刺的树上的痛苦。意思肉体不知灵魂的痛苦。仿佛是说，人死后，灵魂其实比肉体更痛苦。肉体躺在那里啥事没有，而这个人的灵魂却是受煎熬的开始。这个视点特有意思。这个生死观有意思。

附：

我便对他说：“请你再去问他，
关于你认为可以使我满足的事情；
因为我的心已悲不自胜，问不下去了。”
于是他重新说：“受幽禁的灵魂啊，
为了使那个人可以爽快地为你做到
你用言语恳求他做的事情，请你
再告诉我们，灵魂怎么会束缚于
这些结节里；若是你能，也请告诉我们，
有没有哪个灵魂曾从这种躯体解脱。”
于是那树干用力地吹着气，
这股气不久变成这些言语：
“你们将得到简短的答复。
当凶恶的灵魂离开肉体时
(它原是硬从肉体挣开的)，
迈诺斯就把他打发到第七层地狱。
他落在树林里不是为他选定的地方；
命运把他抛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发芽，就像一粒小麦一样；
先长成一棵树苗，然后长成一棵野树；
哈比鸟以他的树叶为食料,
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一个出口。
像其他幽灵一样，我们将找寻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八十

有时觉得还有一个缺点是，自己只会泛写。需要写了别人不一定写了的事物，但是自己的书写也不够深入，不够细节，不够独特性或唯一。自己的生活并不多么与众不同。所谓苦难和死亡，这在生活中比比皆是。自己以清远的笔调处理也并不是引起多大震撼。或许他人早了如此处理过，况且，自己的处理能力可能还不够的地方。如此又如何去说服他人的心灵呢。自己糟糕的泛写，不够生动深入浮掠，可能最终会害了自己。
今日元宵，读诗：

我们还在倾听着那树干，
以为他会告诉我们更多的事情，
我们却为一阵响声所惊;

但丁和维吉尔听了树干不少故事。此处是写听的过程插好一下细节，即听的过程听见一个声音，但丁和维吉尔被这声音所惊。
   不大学习到的是，但丁总能将习常的描写引入经典的神话人物中去，并如此自己。而在我们的写作中，如果是写自己一物，若引入某神话人物。一方面，是没有这样的文化土壤，另一方面，诗人也没有这样的素质。我的意思，即使不是神话人物，别的有价值的也不易接入。

有如一个人感到野猪和猎狗
在渐渐逼近他守望的地方，
却听到这些野兽和树枝撞击的声音。

“有如一个人”，是泛指吗？有就如的意思，就如人感到。说是有野猪和猎狗逼近这个地方，并且听到这些野兽和树枝撞击的声音。从句式上看，但丁使第三视角观察这件事，也就是他在造句时，并不是诗人的第一视角。而是尽量让诗中的人物——但丁和维吉尔，去感受野猪和猎狗逼近这个地方，并且让他们去听见这些野兽和树枝撞击的声音，这样就避免了过于主观。——一个小变化，却让诗句更有魅力。

看呀!在左面，有两个幽灵，①
赤裸而流血，拚命地飞跑，
快得冲开了树林里的一切障碍。

如果前两节还是正常的描写，我们的诗人也都可以做到的话，那么这一节，他将猎狗追捕野猪的情节，拟态为神与神之间的追捕——这就是我们做不能的地方。这三行既描写了猎物跑得非常快，又将所描写的对象具象化了。同时是以隐喻的方式具象化了，但丁一石多鸟。因为但丁将两个野兽指称为两个幽灵，而幽灵通过注释是雅珂摩·达·圣安图烈和拉诺，神话人物就这样被自然而然引入。

在前的说：“现在来吧，来吧，死哟!”
那另一个，以为自己是太慢了，
叫道：“拉诺，你的两条腿在托普

更加具体地描绘。在前的说：“现在来吧，来吧，死哟!”它们速度这么快，仿佛就赴死。“以为自己是太慢了”，我们也不大会这样的语素。两只野兽的对话，它们对话起来使诗篇更加充实与生动。

比武的时候还没有跑得这样快。”
或许因为他的气透不过来了，
他就把自己和一株灌木合成一体。

其中一只野兽对另一只野兽说：“你的腿跑得很快，以前在比武的时候还没有跑这么快。”这仿佛暗示它们还有另的故事。“或许因为他的气透不过来了，他就把自己和一株灌木合成一体。”这句应该是思维不同产生的结果，因为同样的事，如果由我们中国人来描写，会写成撞到树上了。实际上，我觉得不仅仅是思维方式的不同，还体现在诗人对事物的拆分能力与力度问题。比如，当可以这样描述时，我们是否会考虎另一种描述方法？实际上是可能的，但丁的此番可能还产生了警句。

他们后面，树林里布满了
黑色的母猎狗，奔窜张望，
有如挣脱了皮带的一群猎狗。

这里写猎狗在追赶。树林里布满了黑色的猎狗。它们仿佛挣脱了主要的皮带。说是猎狗追得很凶猛。

他们把牙齿咬进了那蹲下来的幽灵，
并且把他扯成了一片一片；
  然后衔走了他的可怜的肢体。

猎狗追上了幽灵，把牙齿咬进了那蹲下来的幽灵，说是其中一个被咬住了，并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然后被猎狗衔走了可怜的肢体。
    这三行的处理，其实也很讲究。但丁写猎狗追上野兽后，没有写这句，而是直接写“牙齿咬进了那蹲下来的幽灵”，直接而具体。“扯成了一片一片”，凶猛而血淋淋；“衔走了他的可怜的肢体”，由虚而实的转变。幽灵本是虚的，怎么能咬走肢体呢？作者还要将其当作人来写嘛。

附：

我们还在倾听着那树干，
以为他会告诉我们更多的事情，
我们却为一阵响声所惊;
有如一个人感到野猪和猎狗
在渐渐逼近他守望的地方，
却听到这些野兽和树枝撞击的声音。
看呀!在左面，有两个幽灵，①
赤裸而流血，拚命地飞跑，
快得冲开了树林里的一切障碍。
在前的说：“现在来吧，来吧，死哟!”
那另一个，以为自己是太慢了，
叫道：“拉诺，你的两条腿在托普
比武的时候还没有跑得这样快。”
或许因为他的气透不过来了，
他就把自己和一株灌木合成一体。
他们后面，树林里布满了
黑色的母猎狗，奔窜张望，
有如挣脱了皮带的一群猎狗。
他们把牙齿咬进了那蹲下来的幽灵，
并且把他扯成了一片一片；
然后衔走了他的可怜的肢体。

①一个是雅珂摩·达·圣安图烈。他是巴丢阿人，以损害自己和人家的财产而出名，他最爱用的手段是放火。
另一个是拉诺，西挨那人。他也是一个浪子。他荡尽了自己的钱财后，让自己在彼夫·台尔·托普的战役里被杀死。

八十一

　　人类存在的形式终究是以人类的世界观和人类的宇宙观的存在形式存在的，除此之外，逃不开新的世界观和宇宙观的形式存在。换一句话说，如果人类要发展，必定要有新的认识，必定要有一个新的世界观的存在形式和宇宙观的存在形式来发展的，那么，如何来更新新的世界观和宇宙观呢？这可能是诗，和当下技术需要回答的问题。我是不是想做点什么？不知道。

我的导师现在拉住了我的手，
　引我走向那株灌木,从那流血的伤口
　他在哀哀哭泣,只是徒然地哭泣。

维吉尔拉着但丁的手，走向那株说话的灌木。突然感到但丁很幸福，在他迷茫的时候，在他的诗句不好行进的时候，在他不好明说直说的时候，就请维吉尔帮他解困。维吉尔即是历史的维吉尔，又是现实中的即但丁身上的维吉尔，当然，更多的是但丁自己。看着那流血的伤口，那树桩在哀哀地哭泣，几乎是徒然地哭泣。

他叫道:“圣安图烈的雅珂摩啊，
　把我当你的屏障于你又有何益?
　你罪恶的生命有什么好归咎于我?”①

那树桩在控诉。控诉生前身份的自己与另一个人的恩怨。雅珂摩，注释中也没说是什么人，可能谁都不知道。或就是但丁编的，不然注释家何以不知道？但丁经常干这事，之前就说过。至于他们争论的内容，“以其作屏障”“罪恶的生命归咎于他”，都是但丁的设计。

当夫子站在他旁边时,他说:
　“你是谁呀,从这么许多伤口
　含血喷出你的悲哀的言语?”

看到树桩控诉，维吉尔就问他是谁，并说，这么多语言都是从含血的伤口喷出来的。意思是对方哀伤无比。

于是他对我们说:“幽灵们啊，
　你们是走来看把我的树叶
　从我身上折下的可耻的宰割的，

于是那树桩回答。可这个回答语言逻辑有些问题，不是很清晰，甚至有些混乱。大意是，“我们都是幽灵啊，你们是看我们的树叶和，从我们身上折下树叶是吧，拆下我们可耻的树叶，我们是任人宰割的”。我这样理解对吗？

喔,把树叶收拾到那悲惨的矮树根下吧!
　我是那座城市的居民，
　他把自己第一个护神调换了‘施洗者’，

那树桩继续说，把那树叶收集到悲惨的矮树根下吧。仿佛也可以说把那悲惨的树叶收集到矮树根下。那树桩转换身份，说自己也曾是城市的居民，他自己将自己的护神调换成了“施洗者”。这是一个神牌吗？这个调神牌的动作第一次见。

因此他要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
　若不是在阿诺河的水道边
　还保留着他的神像的残余，

但丁越说越说神秘，往生活深处说，往复杂里说，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在阿诺河的水道边是在哪里？或许知道了也不能代表什么，这只是一个诗歌中的地址。但丁说那河边还保留着他的神像的残余。不知道是否为真。“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是使谁悲痛呢？是他（树桩）作为施洗者，发动了战争吗？他发动的战争使得那个对他不好的人，对将罪恶归于他的人痛苦吗？好像是。

那么那些在阿提拉所遗下的
　废墟之上把这神像重建起来的
　市民们,他们的劳苦也会变成白费。
我把自己的住屋做成自己的绞首台。

此处的关键词是阿提拉。在异教时代,佛罗伦萨的护神是马斯,但是当佛罗伦萨人改信基督教的时候,他们在原来是马斯庙的地方造了一座教堂来敬献给施洗者约翰。马斯的神像起先收藏在一座靠近阿诺河的塔楼里。在该城为阿提拉所毁灭的时候,那神像就倒在河中,以后又被建立在维丘桥上,虽然已是残缺的了。据迷信的说法,若不是这样,佛罗伦萨人决不能把他们的城重建起来的。他们又说,城中所以有不断的战争,都是由于触犯了那异教神的缘故。
　　比较复杂。阿提拉应是指阿拉伯人侵占奥斯曼罗马的时代，其中过程复杂，所述也不一定准确。总之，是有那那一回事，但丁可能根据记忆写成，如今很难考证。总之是复杂对深入，以事的复杂彰显诗的深入，这不失为一种手法。

附：

我的导师现在拉住了我的手，
　引我走向那株灌木,从那流血的伤口
　他在哀哀哭泣,只是徒然地哭泣。
他叫道:“圣安图烈的雅珂摩啊，
　把我当你的屏障于你又有何益?
　你罪恶的生命有什么好归咎于我?”①
当夫子站在他旁边时,他说:
　“你是谁呀,从这么许多伤口
　含血喷出你的悲哀的言语?”
于是他对我们说:“幽灵们啊，
　你们是走来看把我的树叶
　从我身上折下的可耻的宰割的，
喔,把树叶收拾到那悲惨的矮树根下吧!
　我是那座城市的居民，
　他把自己第一个护神调换了‘施洗者’，
因此他要永远用战争使它悲痛;
　若不是在阿诺河的水道边
　还保留着他的神像的残余，
那么那些在阿提拉所遗下的
　废墟之上把这神像重建起来的
　市民们,他们的劳苦也会变成白费。
我把自己的住屋做成自己的绞首台。” ②


①这个说话的幽灵究竟是谁,没有被认出来。但有的注释家说,这是一个上吊自杀的佛罗伦萨人。
②在异教时代,佛罗伦萨的护神是马斯,但是当佛罗伦萨人改信基督教的时候,他们在原来是马斯庙的地方造了一座教堂来敬献给施洗者约翰。马斯的神像起先收藏在一座靠近阿诺河的塔楼里。在该城为阿提拉所毁灭的时候,那神像就倒在河中,以后又被建立在维丘桥上,虽然已是残缺的了。据迷信的说法,若不是这样,佛罗伦萨人决不能把他们的城重建起来的。他们又说,城中所以有不断的战争,都是由于触犯了那异教神的缘故。

八十二

  但丁于我既是旗手，又是告诫。读他就是告之自己要有多高的标准。读得慢就是要让这样的告诫不会快速消失，让但丁的声音融进自己的骨血中去。但丁在诗中所传授的不仅是他的声音，还有他处理诗的小失误。哪怕不成功的转折，也会让我学到许多。当然，他告之最多是如何思考，如何观照现有的世界，如何透彻人性、人和世界的本质。人存在于世界所发生的变化，事物从属于人的起始。以他的高度，而后来观照现在的生活，此刻的社会与过往的历史，就会像小蚂蚁一般。
  这两天同步翻看了歌德的《浮士德》、拜伦的《唐璜》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觉得他们都写了一个生活中的怪人，风格迥然不同却都很注重形式。怪人是指他们不一定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人，可能代表一些精神但肯定不是作者那个时代中最重要的活生生的人。他们（作者）将很多人的精神或想法集中起来，放在一个人身上，然后去映照。形式嘛《唐璜》是八行一节，前六句交错前进，第七、第八句才合在一起。这样就有一种形式的节奏。歌德的《浮士德》更像是诗剧，但由于歌德的诗艺高，语言的声音特别明快，使得即使是写事的句子，也有诗句的朗朗的节奏。当然，诗人最重要的目的仍然是以诗观事、立言，表达自己的看法，无论是对诗的还是对世界的看法，或对作者所处时代的看法。希望对自己有所帮助吧。
  今天读第十四歌。

对我故乡的爱打动了我的心，
我把散在各处的树叶集在一起，
归还给喉咙已经发哑的他。

那树桩说的实际上是但丁故乡的事，所以但丁说他自己对故乡的爱打动了他，于是他将散于各处的树叶收集起来，然后交给那树桩。
    要说的一下是此章的开头，完全是连着上一章的，并没有与上一章完全断开或独立出来。这可能是但丁玩的一种诗的自由。诗完全可能由着性子来，不必拘泥于稳定的形式或节奏。

于是我们来到了把第二环
从第三环分开的边界，在那里
看到一种正义的可怕的措施。

但丁和维吉尔来到第七圈的第二环。我们作为读者一定要搞清楚是多少环吗？我觉得不一定。只要读他的诗句就行了。不一定要用想象描摹出来。但丁说看到一种正义的可怕的措施，是讲有些灵魂被圈禁于此吗？应该是。

为了使新的事情显得明白，
我再说一遍，我们到达了一片平原，
在这片土地上寸草不长。

这是一种补吧？可能也是一种技巧。因为，如果觉得前面的叙述不满意，完全可能重述一遍或修改掉嘛。但丁说他们到达一个平原，这个平原上寸草不生。为环境描写。

那悲哀的树林是一个围绕它的花环
就像那凄惨的壕沟围绕树林一样;
我们紧靠它的边缘停下了脚步。

意思是他们刚才看到的树林是围着平原的，像花环那样绕着。按我们的标准，诗在此有一个比喻便够了，但但丁还有比喻一次，他说就像凄惨的壕沟围绕树林一样。这种看似重复、我们不会干的比喻，实际的效果是多了一重诗意，也使得远景描写更为精密、复杂。但丁说他们在平原的边缘停了下来。

那地方是一片又干燥
又厚实的砂地，它的样子
与以前伽图的脚践踏过的沙漠没有不同。①

这座平原像戈壁。为什么不直接说是戈壁呢？但丁说来平原上有很厚的沙子，就像以前伽图的脚践踏过的沙漠一样。但丁在此引入历史人物，自然而充满想象。

哦，上帝的复仇!若是有人
读到那启示给我的眼睛看的景象，
那你应该怎样地受人畏惧呀！

上帝的复仇。意味着有对上帝不敬的人，看着这里圈禁的是上帝的怀疑者。以今天的观点，我们多数人死亡灵魂都要被圈禁。“若是有人读到那启示给我的眼睛看的景象”，是说但丁所看见的景象启发了他吗？可是但丁不会直接这样叙述，而是转一个弯，说若是他人看见他的眼睛看见被眼前的景象启示，那他就会被敬畏。此处的畏惧我理解为敬畏。
   感觉有大事要发生，或有生猛的场面要描写。

附：


第十四歌
第七圈:第三环。蔑视上帝者

对我故乡的爱打动了我的心，
我把散在各处的树叶集在一起，
归还给喉咙已经发哑的他。
于是我们来到了把第二环
从第三环分开的边界，在那里
看到一种正义的可怕的措施。
为了使新的事情显得明白，
我再说一遍，我们到达了一片平原，
在这片土地上寸草不长。
那悲哀的树林是一个围绕它的花环
就像那凄惨的壕沟围绕树林一样;
我们紧靠它的边缘停下了脚步。
那地方是一片又干燥
又厚实的砂地，它的样子
与以前伽图的脚践踏过的沙漠没有不同。①
哦，上帝的复仇!若是有人
读到那启示给我的眼睛看的景象，
那你应该怎样地受人畏惧呀！

①公元前四七年,犹提的伽图率领了庞彼的军队,越过利比亚沙漠,以与纽玛底亚王朱巴会师。

八十三

　　抓住死人的灵魂，似乎是个讨巧的方法，或者诗人一旦有了这一意象，似乎可更加简易地了解其人其历史了，有没有这个可能。在但丁的诗歌中，他似乎不需要详述一个人的历史，他只需要轻描淡写地摘取其人生中的几句便行，这种简要的方法的方便是否来自于他的灵魂被人取走了？隐隐地，感觉有这可能。由于但丁只在诗歌中收集灵魂，而不论其社会地位或功绩，更不论时间和年纪，所以它有某种公平，而灵魂在世的道德表现可能就是但丁的评判标准，当然，也有一部智慧作参考。

我看到一群群的赤裸着的魂灵，
　他们都在十分悲惨地恸哭；
　看来加在他们身上的是不同的法律。

但丁写了很多灵魂哭泣受罚的样子，每次写得都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地方。此处写的是赤裸着的魂灵坐在地上，悲惨地恸哭，但丁说他们恸哭的原因是他们身上用了不同的法律，被不同的法律惩罚了。被不同的法律惩罚，能用这个短语，说明此先天意识或专业知识，才会如此用。我们可能不会如此用。

有的是在地上仰卧着；
　有的是蜷做一团地坐着；
　而有的则在一直不停地彷徨着。①

这些灵魂坐在开阔地里，条件不怎样啊。写了三种不同形态的灵魂，应该是正常发挥吧。

那些在四处走动的数目最多；
　而那些躺着受苦刑的数目较少，
　但是发出声音较高的痛苦的叫喊。

这三行应该是描述灵魂或景观的层次，有动有静的灵魂，有多有少，而少的声音最大，多方位、多层面简述。应是但丁脑子里有这样的景观，而后按印象勾勒，可不是先写而后补充的。

在那全部广大的砂地之上，
　慢慢地纷纷落着大片的火焰，
　好像阿尔卑斯山上没有风时的雪片一样。

如果前面描述这些灵魂的形态还数正常，那么这空地上、坐着灵魂的空地上不断有火焰落下还是有点意外。那些火焰落下的样子，就像阿尔卑斯山上没有风时的雪片一样。是说火焰安静地落下吗？此为第一重比喻。

正如亚历山大， ②在印度的
　那些炎热地带，看到火焰降落在
　他的军队身上，然后完全降落在地上；

此为第二重比喻。此为联想式的比喻，同时又有故事性，丰富了诗义。第二重比喻，我们在处理诗时没这么淡定，可能会急于绕过去。所以在诗中停留，多停留很重要。

因此，他和他的兵士们
　仔细践踏那土地，因为
　个别的火更容易扑灭：

这三行可以看作诗的外溢吗？这三行仿佛与那坐在地上的灵魂相关，又不那么相关。但它们某种神秘的相似性，是此相似性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或许这就是诗的因素。

那永恒的热火也是这样降落，
　沙地全被燃着，就像钢击火石
　燃着火绒一般, 而倍增痛苦。

此处就是现场的灵魂接受惩罚的开阔地了。那些热火不断地降落，像永恒的火一样，沙地被点着，像钢击火石一般；燃着火绒一般，使得那些灵魂更加痛苦。

附：

我看到一群群的赤裸着的魂灵，
　他们都在十分悲惨地恸哭；
　看来加在他们身上的是不同的法律。
有的是在地上仰卧着；
　有的是蜷做一团地坐着；
　而有的则在一直不停地彷徨着。①
那些在四处走动的数目最多；
　而那些躺着受苦刑的数目较少，
　但是发出声音较高的痛苦的叫喊。
在那全部广大的砂地之上，
　慢慢地纷纷落着大片的火焰，
　好像阿尔卑斯山上没有风时的雪片一样。
正如亚历山大， ②在印度的
　那些炎热地带，看到火焰降落在
　他的军队身上，然后完全降落在地上；
因此，他和他的兵士们
　仔细践踏那土地，因为
　个别的火更容易扑灭：
那永恒的热火也是这样降落，
　沙地全被燃着，就像钢击火石
　燃着火绒一般, 而倍增痛苦。


①这三种幽灵,第一是亵渎神明者,第二是重利盘剥者,第三是鸡奸者。
②在中世纪流行的一封著者不明的书简里，曾说过亚历山大把他在印度所遇到的奇事写下了送给亚里士多德。


八十四

　　但丁总有无限深入的笃定，认准一个点就平静地缠绕，就像纺缍缠纱一样。他用不急不慢、抽丝剥茧的从容一头栽进自己要讲的话语中。下面就是：

那些可怜的手啊挥个不停，
　一会这里,一会那里,
　不停地躲闪着新的燃烧。

描写戈壁上的受难的幽魂，他们可怜而无助地挥着手，东躲西藏，躲避着从天上射落的火焰。“不停地躲闪着新的燃烧”，应是躲避着新射下来的火焰。

我开始说:“夫子,除了在城门那里
　跑出来阻止我们进城的那些恶鬼外，
　你征服一切东西，请问:

但丁向维吉尔说话，回忆维吉尔除在城门那里，鬼魂拒绝了、不卖他账后，其他时候都征服所有幽魂啊，请问这是为什么？

那个伟大的幽灵是谁，他似乎对于火
　毫不在乎，那么傲慢地歪扭地躺着，
　仿佛火雨没有把他烤熟似的？”

我以为是问请问为什么，实际上他也有请问为什么的意思。但但丁迅速问了下面的话，下面才是他最关注的。他用“伟大”定义那幽灵，看似主观，又有客观的意思，同时也是他们夸人的一个习惯。意思是这戈壁上有一个幽灵雄壮得很，根本不怕那些火焰，所以但丁称其伟大。事实上这幽灵对火毫不在乎，他傲慢地歪扭地躺着，火雨对他奈何不得。

他自己看到我在向我的导师
　问到关于他的事情，便叫道:
　“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

那伟大的幽灵看见但丁向维吉尔问话，他听见了，就大声说：“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这不是一句诤言吗？但丁常有如此诤言。

纵然朱彼忒累乏了他的铁匠，
　在我的末日他在盛怒之下
　从铁匠那里取雷电劈穿了我；

看来这是一个盛怒的故事。但丁所叙述的对象有非凡的故事。在我们的写作中，不知道是写得太快，还是对所写的对象不熟悉，总是对所述之事难以有深切的了解，即使是故事的深入，也不够。就不要说语言的深入了。即使是语言的深入，我们仿佛可以做假，而但丁就不是这样，在写事时，就对事彻底的深入，在写概念时，就对概念的本质进行发掘，在针对语言时，就对语言的逻辑和诗性进入缠绕。
　　此处谈到的朱彼忒以及朱彼忒的铁匠，显然是他深入的方式之一。以传奇或神话故事将读者引入神秘地带。“在他自己的末日”，看来他自己、那伟大的幽灵，也有非凡的故事。在他的末日在朱彼忒的盛怒之下，从朱彼忒的铁匠那里取雷电劈穿了我。——在选材时，但丁为什么不直接以朱彼忒为主叙述对象呢？这可能仍是诗的技巧，使诗更复杂的技巧。

纵然他在吉倍洛山的黑铁厂
　累乏了一个个其他的铁匠，
　正如他曾在夫尔格拉的战斗里那样

这个故事的深入又是但丁的高明之处，我做不到。我会停止于眼前的叙述。这就是我等写不复杂深入的原因？我们依赖于眼前的灵感，眼前所述，我希望是对自己是警告。
朱彼忒在吉倍洛山有黑铁厂，累坏了许多铁匠，正如在夫尔格拉的战斗那样。意思是帮朱彼忒打铁的人虽然很累，但丁很卖命，就像他们曾经某一次打仗一样。主个“正如”，并列下一故事，也是使诗更为丰盈的方法。

叫喊着:‘帮忙，帮忙，好伏尔根!’
　而且用他的全力把雷电向我打来，
　然而他还不能够因此对我施以痛快的报复。”①

还没有完。再来看这个故事深入了几次？至少五次。分五个层面来讲。而我们，当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后会直接以结果来讲，会讲得毫无层次。这就是水平和差距。
　　这伟大的幽灵在喊铁匠的名字，伏尔根，叫他用全力将雷电打过来。这雷电是真实的雷电吗？若以铁匠的身份来看，应是个比喻。有点像击打他时产生的火花。这伟大的幽灵说，即便他们施以痛快的报复，也不能使他屈服。

于是我的导师用一种我
　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力量说道:
　“卡巴纽斯啊!因为你的骄气没有消灭，

这时但丁看见他的导师维吉尔用一种教训的口气对那幽灵说话，直呼其名，卡巴纽斯。说卡巴纽斯的骄傲之气从来没有消失，有警告之意。卡巴纽斯是谁呢？
说是一位皇帝，注释中有。

附：

那些可怜的手啊挥个不停，
　一会这里,一会那里,
　不停地躲闪着新的燃烧。
我开始说:“夫子,除了在城门那里
　跑出来阻止我们进城的那些恶鬼外，
　你征服一切东西，请问:
那个伟大的幽灵是谁，他似乎对于火
　毫不在乎，那么傲慢地歪扭地躺着，
　仿佛火雨没有把他烤熟似的？”
他自己看到我在向我的导师
　问到关于他的事情，便叫道:
　“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
纵然朱彼忒累乏了他的铁匠，
　在我的末日他在盛怒之下
　从铁匠那里取雷电劈穿了我；
纵然他在吉倍洛山的黑铁厂
　累乏了一个个其他的铁匠，
　正如他曾在夫尔格拉的战斗里那样
叫喊着:‘帮忙，帮忙，好伏尔根!’
　而且用他的全力把雷电向我打来，
　然而他还不能够因此对我施以痛快的报复。”①
于是我的导师用一种我
　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力量说道:
　“卡巴纽斯啊!因为你的骄气没有消灭，


① 在底比斯的城墙前面,当朱彼忒用一雷电打卡巴纽斯时,这皇帝并不倒下,却直立在那里死去。吉倍洛山即挨得纳山,在这山中伏尔根和独眼巨人们造朱彼忒的雷电。在夫尔格拉的战役里,那些攻打俄利姆巴斯山的巨人们为朱彼忒所战败和杀死。



八十五

　　是否写出了接近诗的句子？或者说努力几十年，是否会判定为没有认识到诗？诗固然随处可见，但仍有人没有认识到诗。哪怕给他一块石头或一句诗，他也不认识。或者他会处理成别的。这种擦肩而过是注定的吗？我想有些人是。我觉得我感到了诗，尤其是思之诗，但没有表达好它。

你就受到更多的刑罚：给你的暴怒
　以痛苦的不是什么酷刑，
　而是你自己的这种叫嚣。”

维吉尔训斥卡巴纽斯，说他因为骄纵，所以受到了更多的惩罚。说他因为暴怒所获的惩罚，并不是什么酷刑，反而是这种叫嚣而获得了。但丁在此区了暴怒和叫嚣的不同。暴怒和叫嚣的区别在哪里呢？我们很容易弄混或联想过去，或理解为叫嚣就是暴怒的延续。他们的区别似乎很小，可但丁在此认为，如果卡巴纽斯仅仅是暴怒，他所获得的刑罚就会较小。暴怒是心灵的内部问题吗？而叫嚣向外了，有骄纵的意思。上帝就是看见他过于骄纵，所以加重了惩罚，维吉尔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转过身来以较柔和的声音
　对我说道：“那是围攻底比斯城的
　七王之一；他以往，而且现在似乎

维吉尔训过卡巴纽斯之后，又转过身对但丁说：他是围攻底比斯城的七王之一。意思是人是英雄人物。他以往，并且现在，都对上帝抱有侮蔑和轻视的态度。卡巴纽斯是不信神的人。——此处描绘的是不信仰上帝的人所接受的惩罚。如果是这样，那我和我们怎么办？与卡巴纽斯一起被打入同样的地狱？

还在对上帝抱着侮蔑和轻视的态度；
　但是，我已对他说过，他的诽谤
　是与他的胸襟十分相称的装饰。

卡巴纽斯对上帝不敬。但丁维吉尔说，他之前就对卡巴纽斯说过，他的诽谤是他的胸襟的装饰，并且是恰当的装饰。“诽谤是装饰”，我们会这样形象吗？是说卡巴纽斯的胸膛只装了诽谤吗？或卡巴纽斯只知道诽谤？好像是这意思。

现在跟着我走吧，你留心
　可不要把脚踏上燃烧着的砂地；
　而永远要紧靠着树林行走。”

维吉尔说但丁跟着他走，让但丁当心，不踩到火焰上。我们的汉语言会直接说火焰，而不会说是沙地上的火焰。燃烧着的砂地就是沙地上的火焰。意思是绕开火焰而靠着树林行走，维吉尔告诉但丁。

我们在沉默中来到了
　从树林中流出一条小溪的地方，
　这小溪之红至今还使我战栗。

但丁和维吉尔来到了一条小溪边，这溪从树林中流出，而溪水中的红色让他战栗。但丁一般先写现象，再在现象是求答案，或者让但丁来组装一个答案。当然，但丁的答案总会是神秘而恰如其分的。

如同从勃里甘姆泉①流出
　而为有罪的妇女所分享的那条小溪:
　这条小溪也顺着砂地流去。

你看，但丁就不急写你想知道的那一句。他还要做一个类比，使诗意外拓。但丁说这小溪如同勃里甘姆泉流出的溪水，那是条为有罪的妇女分享的小溪。勃里甘姆泉是什么河？是靠近维忒菩的一座泉水，水中含有硫磺质，颜色微红。原来是座温泉。但丁是想强调它们的颜色的相似性吗？但丁说，从树林中流出的这条小溪，如同那条小溪一样，都是流入沙地中了。

它的河底和渐次倾斜的两岸，
　还有靠近的河边都是石头的：
　我便看出我们的通道就在那里。

但丁的高明就在这里，但丁写诗不会让每个细节无用。都会让后面的事实来填补可能的苍白。而我昨天写的一首诗，就可能陷入虚无主义。许多细节不知从何处去。虽然后来用一个事圆回来了，但若按但丁的标准，还有很多分岔可以充分叙述。我还可以去弥补吗？
　　但丁发现这条小溪的河底及两岸都是石头，但丁发现他们去的地方就在这石头缝隙里面。如此处理，瞬间使诗饱满起来，使得可能是闲笔的描写，成了诗的主线。

附：

你就受到更多的刑罚：给你的暴怒
　以痛苦的不是什么酷刑，
　而是你自己的这种叫嚣。”
于是他转过身来以较柔和的声音
　对我说道：“那是围攻底比斯城的
　七王之一；他以往，而且现在似乎
还在对上帝抱着侮蔑和轻视的态度；
　但是，我已对他说过，他的诽谤
　是与他的胸襟十分相称的装饰。
现在跟着我走吧，你留心
　可不要把脚踏上燃烧着的砂地；
　而永远要紧靠着树林行走。”
我们在沉默中来到了
　从树林中流出一条小溪的地方，
　这小溪之红至今还使我战栗。
如同从勃里甘姆泉①流出
　而为有罪的妇女所分享的那条小溪:
　这条小溪也顺着砂地流去。
它的河底和渐次倾斜的两岸，
　还有靠近的河边都是石头的：
　我便看出我们的通道就在那里。


①“勃里甘姆泉”是靠近维忒菩的一座泉水，水中含有硫磺质，颜色微红，这一点使这里的比喻更为恰切。


八十六

　　怎么都是俗不可耐的句子？似乎知道他要写什么，或者只能写什么、写成什么样都知道。读如今当下的诗，到了令人尴尬人地步。并不是自负，是脑子真的这么想的，至少此时这么认为。还是但丁的诗觉得神清气爽，纯粹。

“自从我们走进了那座它的门槛
　不拒绝任何人跨过的门，
　在我指给你看的一切事物中间，

维吉尔引导但丁进入溪流边的一个地狱之门。“自从我们走进了那座它的门槛”，但丁的句子既似直觉，又似叙述。似乎在谈论一条语言的蟒蛇而不是谈这蛇身，而是谈这蛇侧下去倒在草丛中或泥土上的感觉。这样的语言使人瞬间安静下来。
　　维吉尔说，进了那门槛，自从进了那门槛，任何人都可进入的门槛，就可以看见许多事。“在我指给你看的一切事物中间”，是说很多事物中的一种吗？思维方式决定高度？决定语言的倾斜度？

你的眼睛还没有看到过
　像目前这条溪流那么可注意的事物，
　它熄灭了它上面的一切火焰。”

意思是空无一物，这溪流之上没什么可注意的事物？我们的语言通常会表现得毫无趣味，而但丁在表现空无一物的地方时，却表现得饶有趣味。然而，但丁在此有转折，他说，这里虽然空无一物，没有什么值得注意，可是它却熄灭了上面的一切火焰，即这是没有地狱毒火。

这是我的导师所说的话；
　我便恳求他把那食物赐给我，
　他已引起了我对于它的食欲。

但丁在叙述时用了一点小技巧，有意思做了一次小的时空错开，。即以话来带动叙述。此处为补叙。但丁说以上是维吉尔说给他的话，而维吉尔的话引起了他的食欲，但丁想吃那东西。这食欲可能是引喻，是想听维吉尔说话的意思。

于是他说道：“在海的中间
　有一个荒芜的国家，叫做克里特，
　在它的国王治下世人一度是纯洁的。①

于是维吉尔开始讲故事，他说在海中央有一个国家，叫克里特，在它的国王的治理下，人们都是纯洁的。但丁在此也提到了对纯洁的向往，这也是我目前在诗里一直提倡的。当然，我的提倡是但丁之前对我的启示。

那里有一座山，叫做爱达，
　那里曾一度点缀着清水和绿叶，
　但现在却荒芜得像一件古物。

但丁又开始深入故事。我们写不了这么深，这是我的短板，我说过多次。说在克里特，那里有一座叫爱达的山，那山上满是清水和绿叶。之前如此，但现在一片荒芜，有如一件古董。

古代的里阿把它选为她儿子的
　忠诚的摇篮；当他哭时，为要把他
　隐藏得更好,她使岛上发出叫声。②

有一个王为他的儿子选为避难之所，如同摇篮一般。这个孩子喜欢哭，所以要将隐藏起来，为了隐藏这孩子，整座岛的人都发出疯狂的叫声，以掩没孩子的哭声。是这么理解吗？需要注意的是但丁使用的是有顿挫的诗的语言，直觉加谨慎的修辞。

在山中挺立着一个伟大的‘老人’，③
　他把背对着达米伊塔，
　而面对着罗马，好像对着镜子一般。

故事讲得这么深。为什么对这么多故事烂熟于胸？我们可能知道一部分故事，但不可能将所有故事讲好。维吉尔说山中挺立着一个伟大的老人，注释中说，此老人象征着人类的伟大的历史，是否牵强了？西人喜欢什么都往大里靠，以彰显他们的文化的伟大。我觉得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诗人，但丁不可能时刻都想着自己的诗篇去对应伟大的历史，且一个这么远的隐喻。我觉得就是一个老人的雕塑，他背对着达米伊塔，面向罗马，面对罗马发生的事，就像历史一幕幕走过，所以像在看一面镜子一样，并不是指他身后的历史。

他的头是纯金铸造的，
　他的臂膀和胸部是纹银铸造的；
　然后直到叉开的地方都是黄铜做的；

这座雕塑不同部位由不同的材料做成。纯金、纹银、黄铜，可能暗示身体不同部位的重要点的差别。

从此往下都是钢铁做的，
　只有右脚是陶土做的；
　而他的体重却大半放在这只脚上。

维吉尔说，这座雕塑最重的部位却是最脆弱的部分做的，右脚是陶土做的，暗示人的一生，人若有老去都是从脚先老或坏死。多数人的病都是从脚开始的，不是吗？而注释中将此种隐喻放大了。如四种金属代表四个时代，金的时代、银的时代、黄铜的时代和钢铁的时代。钢铁的左脚代表世俗的权力，陶土的右脚则代表教会的权力。姑且一说吧。若但丁什么都以教会为纲去写，是多么累啊。
附：

“自从我们走进了那座它的门槛
　不拒绝任何人跨过的门，
　在我指给你看的一切事物中间，
你的眼睛还没有看到过
　像目前这条溪流那么可注意的事物，
　它熄灭了它上面的一切火焰。”
这是我的导师所说的话；
　我便恳求他把那食物赐给我，
　他已引起了我对于它的食欲。
于是他说道：“在海的中间
　有一个荒芜的国家，叫做克里特，
　在它的国王治下世人一度是纯洁的。①
那里有一座山，叫做爱达，
　那里曾一度点缀着清水和绿叶，
　但现在却荒芜得像一件古物。
古代的里阿把它选为她儿子的
　忠诚的摇篮；当他哭时，为要把他
　隐藏得更好,她使岛上发出叫声。②
在山中挺立着一个伟大的‘老人’，③
　他把背对着达米伊塔，
　而面对着罗马，好像对着镜子一般。
他的头是纯金铸造的，
　他的臂膀和胸部是纹银铸造的；
　然后直到叉开的地方都是黄铜做的；
从此往下都是钢铁做的，
　只有右脚是陶土做的；
　而他的体重却大半放在这只脚上。

①这是指神话中的克里特王萨忒恩治下的“黄金时代”。
②有人曾向里阿的丈夫萨忒恩预言,他的皇位要被他自己的孩子所推翻,因此在每一个孩子生下时他就把他吃去。为了拯救朱彼忒不受到这个命运，里阿就隐到爱达山中，用一块布包着石头来蒙骗萨忒恩，让他吃掉；而且为了更谨慎一些，她吩咐岛上的人高声叫喊，使得孩子的哭声不能听到。
③“一个伟大的老人”象征人类的历史。它的背对着达米伊塔(埃及的古城)，埃及代表过去的文明和帝国。它的面对着罗马，罗马代表在罗马帝国之下近代的思想和行动。四种金属代表四个时代，金的时代、银的时代、黄铜的时代和钢铁的时代。钢铁的左脚代表世俗的权力，陶土的右脚则代表教会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