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十年磨一剑的新诗集《十甘庵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到货。它是本人继《作品中的人》《泊可诗》之后的第三部诗集,收录了近二十年关于十甘庵故土写作的一百三十余首精心之作,算是一个阶段性的总结。诗集可能给人们提供了认识乡土社会的另一个视角,另一种声音。诗歌可能看起来简白、拙笨,但真诚、不浮夸的内心以及生命的强力仍在时时呼唤,为上一阶段诗学追求的烙印。
诗集《十甘庵 山》后记
一
我们的世界,除了俗世个我的现实存在,还有一个更强大的无限的想象的世界;那是人类一刻不停幻想组成的世界。有时候,世界就是以幻想的形式存在的。当你以为在当下,可它却又迅速将你带入过去、记忆以及由意念组成的世界。不仅仅是时间在作用,不仅仅是人类的认知在作用,可能还有人类的精神在作用。如果将人类的精神活动比喻成一个穹顶,那么这个穹顶便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神活动的图像。而我可能老是瞭望到这图像。尽管一无所有,但只要瞭望,便什么都有了。立即映入眼帘的是附着人类记忆的有形的书籍,它们美好而弯曲;这些从事艺术活动而留下的痕迹,这些因思索、顿悟而获得的智慧,它们有如星辰。但是,我更着迷于这些书籍的空处,空间和黑暗不能填满的地方。如果人类普遍的思索最终有一个去处,而又恰好聚集在这里,那么我便一次次地瞭望到它们。如果植物会思索植物的思索也会在这里。总之,每一样事物,每一个局部,每个微小的存在,它们都有思索的可能,如果它们思索了就会到这里来,我便会瞭望它们。
人类有许多复杂的情绪,除了对糟糕的现实的不满,还有许多臆测、幻想和预言的存在,它们同样是我们生活的源泉;与我们的文明同行或构成我们的文明史。这就像反物质,反物质的质量、体积和比重都比物质更大,是与物质相对应的存在。人类创造了许多不存在但又感觉存在的事物,并且这样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到真实的存在。人类最大或一劳永逸创造的事物是时间和造物主,有了这两个概念,其他事物便应运而生,构成各种体系。各种体系都在充分阐释和表述这个世界,它们并行不悖,构成灿烂的文明的星河。
我目前的诗,都是这个世界的外延。这些事物的比喻,这些事物与现实的对照。所以我说,一个事物是另一个事物的比喻。全世界,可能只有一个比喻。诗歌的工作,仅需要将这样的比喻转换。一首首诗,大约就是这样最烦琐的构建工作。
二
眼下,我的想法就藏在行文的词语、语调中,但又没有写好。我可能想写一种旷古的乡野,人烟不是最重要的,事物的枝蔓或皱褶是最重要的。事物的存在、事物间的关系、事物对人的影响是重要的。我写了一些事物对人的影响。十甘庵是我的家乡,它是我的原发地,我认识这儿的许多事物,我熟悉它们,爱它们;仿佛它们也认识我,爱我,包括但不限于你们认识的所有事物。
我试图让各式各样的事物自发建立联系。我的词语不够生动,似乎想迎合生活本身的苍白;我的结构不够出新,似乎太在乎情感的粘连。总之,目前所看到的物质文本不是我最满意的,脑海里的非物质图腾似乎铿锵有力。我似乎想刻画一种过滤了时光的乡野。乡野是主体,有人居住是偶然,人的传承是偶然。人们所浸染的文化(儒道文明)是偶然的。我似乎先入为主地闯入它们,看见它们,然后告知我们。是的,我只能告知我们。所以我的语言平朴,不愿做过多修饰;所以我的语言拙硬,因为这就是亲眼所见。我先入为主地看见事物,发现事物,发现事物中的秘密。有我的家族,有父母兄弟等一众人物,我从他们的个体中发现秘密,发现命运。从他们周边的混合物(事物)中发现他们的人性密码。如果不掺杂生存意识,这些事物就不可能是生鲜艳美的,就不可能是安静逸美的,更不可能是纯净、无邪、浪漫的了。
我不确定要指向哪。可能是古老中国,自古至今最底层百姓的生存样貌。也许他们懂得很多,精通手艺,生活中个个都是能手,但他们无一例外生活在枯萎的山水中。他们面目清癯,与草木同色;他们命运多舛,与河川同抵。十甘庵可能只是一个范例,但需要更大的笔力与更好的语言,眼下我可能还只是打开卷轴中的楣杆。
三
世界中,有两个我。一个是在遥远乡野以某个农家为凭依的少年的我,另一个是灵魂永不着地、吸附在某城高处但终将渐得皈依的我。遥远乡野中的我是永远不说话的那个我,带着一幅超宽广的望远镜,在山野与时间中行走。看山野中的人和事,看山野中的树木与水流,能记的都记下来。看人的生死、家族的兴灭,或者直接看烟火,人的隐喻。也看鬼,它们和人打成一团。看其他的兽类,它们在这种文化下的影响。有一只虎,仿佛就变不成妖精,它被这里人的强大文化所浸染,显得慢条斯理,学会了思考,写出了连奥登也不认识的诗文。看见了观音,这个永不现世的人,她隐隐的面目,如同人们想象的一样。我也看见居所,这个临时的场所。所以我如今看见山野里的任何事物,都是一个触发点:山的皱纹是触发点,无声是触发点,相遇是触发点,眼神是触发点。那样一种山野,那样一种人文,我还不想由此及彼的山野。而在南昌城中的我,从来不认为是真实的我。我不知这算不算妥协。我觉得这个我是人文的智慧的世界。对一切有了见解,有辨析能力,能宽怀一些原先不宽怀的事,能容忍恶,善也并不是书本中的善。对缠绕在人身上的情感和社会关系,有更加智慧的方式去看待。我希望我这样。
在我家乡,在熟视无睹下文化浸染的丘陵中,山地中的岩石,岩石上的林木,那些跟我发生过关系的水洼、地理和名字。我记忆中的画卷或遗忘。有时候我拿它们没办法,它们受众众多,面目相同却没有清晰特征。说没有特征是我懒惰,于是我有时蹲下身来看那些高低不齐的茅草,它们在油茶树间晃动。在荒坡上,在坟地里,在高大的楠木以远的地方。我想形容它们,表述它们,但找不到附合它们的词语。我是说,比如写一根傲然独立的茅草,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常常为这样的事怅然,失语,自责。包括一个我忽略的人,那些常开的花,那些有名的树,那些名贵而我尚不知其名的草,那些泥土,那些我母亲年轻时做一件事的影子,那些我不能确定的话语,那些村里的事,那些他们说很美的云,那些女孩,那些乱石间的小路,那只去上东源的小狗。总之,是些印在我心中却没有特点的事。我不允许夸大和添加形容词。它们存在受伤后,我看着它们。我强调事物受伤害后的存在感。我之前一直这么写。这么有目的,我不知道这有没有问题。唯一的可能是自己表达能力不强。这期间写了许多诗,纪实或臆想,或想象。几乎不大使用自己的学养和知识,也就是不提供终极的哲学的思考。不提供诗之于诗的思考,人类/事物存在命运的思考,当时做的更多的是呈现。当然呈现肯定是没有问题。但对我来说有问题,后来感觉应该更普世一点。应该用上这些年的阅读与经验,用复杂的生命经历,个体生存与终极哲学相结合,才会找到更多艺术共通点。
四
我内心觉得十甘庵有个巨大的魔咒,因为我祖先连同我们,在那里住了十多代人都不发人,每一代只有三四个男丁。每一代都是颤巍巍走过来的。我感觉花氏能延续香火完全是偶然。事实上也是偶然,因为每一次迭代,都是由不是最好的那个家庭来完成的。花氏在那里经历的苦难,花家的人在那里经历困难时内心所遭受的煎熬是难以想象的,他们的伟大与卑微同时闪耀。当我看着他们几乎不存的坟墓,没有碑石的坟墓,没有留下名字的坟墓时,我会猜想许多。寂寂的山野间,阳光斜映,他们在数棵栗树之下。
然而,十甘庵没有家族史,父辈们没有文化,他们都说不清先辈们的故事,我常常听见他们将故事混淆,将一个人故事套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能触碰的是他们的遗址,他们开垦过的地,他们挖过的山,他们给山谷起的名字。很显然,他们努力过,他们年轻时也有为过。据说,曾经,他们将附近数公里的山地买下了。而我,只能看到父亲这一辈人的努力,非常艰难的努力。父亲四兄弟,花氏只有这四兄弟,其中老三是半傻,终身未娶。老二就是我常写的德叔,他中年丧妻、丧子、丧女又丧子,都是养到年轻俊美的二十几岁。他本是一名锯匠,可后来信了菩萨,做起了道人。老四与我家还算正常,都有儿女。但小叔唯一的女儿十四岁出去打工时失踪近四十年,前两年才回来,户口都被派出所注销了,她经历了什么,受了多少创伤,不得而知。
只有我家稍稍正常。但母亲与这些人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数十年从未停止。我的父亲拙言、正直,但说不清一句话。我的意思是我的父亲这一辈子从未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没有完整表达过一件事。他的另外三个弟弟也是。事情就是这么残酷。他们说话时都只有开头的三字或六字短语,只有开头的情绪化的起音。
这些人构成我的生活,尤其是我的少年记忆。他们种着先辈开垦的后来又分下来的地,他们挖着从前就属于他们的后来又分下来的山。上述人物,不论长幼,他们无一例外都十分勤劳。是那种匍匐在地的勤劳,没入黑夜的勤劳,出生入死的勤劳。他们没有娱乐时间。公平地说,我们那个村的人都是如此,哪怕是仇家,勤劳是不分族氏的,不分屋檐的。
他们花了太多时间躬身于土地。所以他们就更了解土地,更了解林木、花草、水田……他们成了朋友,给每一样事物起了名字。他们给事物做活是彼此交流,相互成全。所以我写诗,多是写了事物(事情)的原态。没有写成元诗而成为事物的原态,使得我的许多诗有缺陷,语言笨拙的缺陷,结构非复杂的缺陷。
很多时候,我在记录真实情景。没有夸张,更没有煽情与虚构,哪怕憧憬和想象都没有。
《替父亲写的一首诗》是写父亲的最后一段时光,他去世前半年的那一段光景,当时他行动不便,坐在老家房子前垂垂老矣而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令人心痛。我记住了这一幕,如今回家任何一幕都可能引起我的注意,都可能入诗。其实,我写了许多关于父亲的诗,不间断记录了他六十岁以后的全部生活。从心灵深处,我觉得父亲是个懦弱的人、沉默的人和失败的人,但他又是个善良的人、正直的人与温驯的人。进入老年后几乎不说话,因为母亲强势。后来我思考,父亲其实是个坚韧的人、有大志向和大智慧的人。他不同母亲较劲,不表达。他的沉默是有目的的。他年轻时操持全家,抚养了他的三个弟弟,那时祖父早已去世,祖母没法主持外面的活儿。父亲的一生就快结束了,以所有人知道的方式,我心怵然,于是记下了它。
五
但诗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觉得应该是一个人的绝对值,事物的绝对值,认识的绝对值。诗应该是一系列文化、思想、生命存在与生活经验的综合体,并且是有一个人正在经历而不是先验或现象文化的概述。它不是总在那里,它应该是变量的。可能出自不同大脑但这些大脑又无法完全概述它们。
我相信,有一个大脑试图说出它们。
说得更直接一点,我仿佛找到了一种方式,一种接近我要但一直没有做到的方式。我不知这种方式是否正确。我长期以来一直希望自己写出一种有行体、思虑、语态、文风和节奏的作品。在我的内心,一直有一种现代诗的理想形态。它二十至三十行。四行或五行一节,不分行应在二十行。如果分行,第一节第一行五六个字为佳,没有逗号,第二行的逗号放在第三或第四字处,第三行一个整句。第四行的第一个符号在倒数第三或第四个字处。第五行又是一个整行。就这样,按照这个节奏,处理下面的诗句。如果思虑完整,选材恰当,细节生动,气场充沛,语言成熟,当然最重要的是观念在先,那么就会有一首不错的诗现世。当然,我并不是提倡。我是隐隐感觉,如果现代诗以这种模样出现会是一个不错的范本。在处理《夜钓》时,我便有一种自觉。首句“每一样细小的事物,/都有一个内部”就是近期不断观察与思考的结果。写这句时我不知下面会写什么。仿佛任何一个载体都可以。当我适用到“夜钓”这个情景,便有了下面的发挥。“你航行到一个开阔的水面,四下无人,/有一条桂鱼在里面活动。”这是写作中真理般的废话,很多诗人都这么干。“……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放下鱼杆。……”这是写作中的幽默和无耻,但非常有效。而在写的过程中,我的一个自诗于外的感觉是:自己在划一条木船,一条看不见自己身影也看不见他者(事物)的木船,在夜钓出发的途中。船划过了夜晚的水面,可能是徐徐地划过。水面平缓,和黑暗连在一起,四面全是隐而不见的山。我是从这样的经验出发,开始了这首诗的首航。而这样的经验,只是源自我上初中时在同学家的一次夜晚出行。那是去钓桂鱼,在离我家不远的飞剑潭水库。脑海中不断闪烁出这样的画面,不需要太多的推动,就有许多暗示。操作时,我忽略了那一次夜钓的其他片断,只有模糊的出行画面。里尔克说经验入诗,我可能这样做了。当然,其实,在诗句出现在笔端的瞬间,思考的间隙,其实也想过要不要嵌入那次夜航的其他片断,在什么时候嵌入。但随着语势的发展,句群的出现,那样的片断完全抛弃了。这可能就是诗人们常说的语言入诗,语言自诗人之外,自动地发展诗句了。而诗人必须跟随诗句的发展而去组织下面的语言。
“夜晚,还有跳水的蚱蜢,它在水面,尤为吃力;
而掠过未知的虚无的蝙蝠——
蝙蝠,在那一刻停留的心脏,
扑嗵扑嗵,暗红3D般逼来。
在那颗心的里面,或许,它想的是艰困的事,
雷达波的事。在那些事里,
或许有时候是要交给发现来裁决的。”
这里使用了一个事物是另一个事物核心的递进式技巧。与第一句诗的意义相呼应。在此过程中,我觉得我找到了人与事、人与自然、人与诗的新型关系,也就是它们间彼此相通、相融的关系。关于人与诗,我想多说两句。实际上,我觉得诗是大于人的关系的。这里不谈人的局限,就是说人和人思考到的诗是相等的。然则而,即使是此情境下,我还有一个疑问,假设诗是一个总体,而人在自然万物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环,一个小我;人可以思考到诗,我是说,与人平行的事物,这些事物,它们中的一个,可以思考到诗吗?如果哪里一天它也思考到诗呢,这是不是比我们现在理解的诗或诗的观念更为广阔呢?所以,我觉得我们对诗来说,是陌生者的关系,是闯入者的关系。在这里所说的新型关系仅仅是一种与文体平衡的和谐关系,即既找到了大脑与语言、语言与词、词与事物相遇的快乐,又发现了上句与下句神秘相通的小道。
在处理手法上,我尽可能诙谐地处理诗中的句子。我一直认为,诗句的最高境界还是要诙谐。当你的诗诙谐起来,你探讨的问题就不会显得那么沉重,你诗中的智慧就是不会显得做作与说教。写这首诗的过程中,其实是有个小转弯的,在这里我谈到了萤火虫这种“冷火”,但它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就此展开臆想与虚构:“如果有一种冷火就好;这样,/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江湖传说中有一种冷火,/可以救人于心难。心难,/这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这是一段近似偏狭的虚构议论。但它似乎与我们人类的心灵相映照。在个体的心中,谁不渴望有一支区别于过去、会灼热人的身体的明灯呢?由此,由荧光我想到了冷火。我是出于这种经验展开联想的。在这里,冷火的出现,不但不对文本构成伤害,反而是一种强化与丰富,甚至是一种知识。从文体上,它也构成行远的关系,与要表达的主旨形成一种默契与互证。写完这首诗后,我觉得自己的心神相当通透,觉得与天地相通。
《十甘庵山》辑一
就在这山谷里
就在这山谷里,这田垄上,这陡坡上,
不幸和恐惧之间。
一只锦鸡飞来,抓住崖壁上的青藤,
看了一眼没人反应后,
跃入栗树林……吴道子笔下的老者
在打苎麻。
听不见他的声音。
听不见他与苎麻交流的声音,
更看不见他的影子。
曾经,我看见父亲的影子,
父亲兄弟的影子以及我们的影子,
在这陡坡上,这田垄上,这山谷间。
在这里劳作一上午就是一生,三生。
怎么也看不见他与他们的影子。
全是息壤的后代,树木的后代,
石头的后代,路的后代和房屋的后代。
河流是河流的后代,
我每天在那里濯足。
劳作之余在那里濯足,我想
先人们是怎样在这里劳作的,他们
绝望到什么程度而不现身。
注:息壤,传说可以无限生长的土地之神。
十甘庵山乡
要进入十甘庵
就要先混熟这里的鬼儿。
金莺鸟不要,它尽可在林子里歌唱,
金楠木不要,它可在山谷里长大成名。
如果你要进入十甘庵——
岩石下的山鬼会看着你,
密林中的吊死鬼会看着你,
丁字路口的大墓会翘首看着你,
当然,大樟树下的社神也会看着你。
你要学会与鬼儿交谈,给它们交费,
或者神游到一丛紫竹后面,同未出生的人
对上暗号,说一段云里雾里却智慧的话。
这里的鬼儿偏好听混乱却智慧的话,
(它们如诗人般一晚揣摩两本诗集)
它们通常都听得抓耳挠腮肚皮发白,
它们会告诉你这里的常识——
对死去的人尊重,对未知的事物和未来
对山谷里的针叶、碧露和苍狗懂得赏识。
细细地体会它们,领悟它们,
那里面有一切的玄机,命的大道。
也许其他地方不一样,但这里,
这里的鬼儿觉得这儿不一样。它们守护着它们。
就像黄蜂守护圆形蜂丘,如果要去,
就需要同它们混熟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再记德叔
清晨的杉针锐利而坚挺,
徐徐将夏布一样的风儿划破;
这座山上葬着他的三个儿女,
不见得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带甜味的泥,泥鳅一样嫩滑。
仿佛养儿女,是种有趣的体力活,
(且是不怎么灵光却有期待的儿女)
养到一定年纪,然后将他们埋掉,
每一个都养到如花的年龄,男的
养到如虎的年岁,最后也将他们埋了。
又不经历深仇大恨,又无深重灾难,
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贡献,过几年,
又点到你家了,你不能违抗——
“如果要茶树叶,每年都可送回几担,
如果是要日月,你愿意睡在那里不出来。”
他将自己的儿女像下红薯一样,
下到地里;后边那棵杂树下还有他的夫人。
坟像装饰品,不代表死者活的意义,
山中的树我猜也不是想汲取养料,
虽然它们那么肃静,那么壮实……
这一天,他又把自己的小儿子拎来,
白白的棺木像一只弯弯的土佝虫,
一些泥土被侥幸翻出来,新鲜得吓人。
他倒是洁清了,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
世间,哪怕至亲儿女,均为身外之聘!
庙下和
在我家的后山,
有几块墓碑一样的石头。
每到春天,就会神奇地松软,
旁边几棵檫树异常地茂盛,
我们顺着石块往下爬,
发现一个小庙,是社神住的。
——是我们搭的。每年春天
我们都会跑到那儿去玩,
搭新的小房子。给土地公、
给观音和本地的一个神做住的;
无序的文字顺着石块的皱褶爬行,
不知我们的学识能否让他们看懂。
这些神住在一起,
不知是否有个邻里往来、互通消息?
每当我们村里有事,就有人上去叩拜,
我祖母、我母亲、我姐姐都这样做过。
虽然时代在变,哭的方式在变……
祖母还说孙子“干了一件好事”。
听说有一个神喜欢弓箭,我们
就做了一张微型的小弓放在那里;
听说有一个神喜欢荷叶,
我们就将泥巴捏成荷叶的样子。
(也不见他们真正用,日子一长
纸就发白,材质的缺点就露出来了)
还是有人用的,恍惚的人坚信这一点;
还是有神在的,笃信不疑的老人们说。
有的人宁肯拆掉自己的房子重建
也要兑现在小庙前的那句诺言。
有人灾祸连年,有人祸不单行,
也不怪那座小庙。我叔叔也没怪。
小叔
我很少着墨的小叔,
渐渐适应丧失爱女的清苦;
将一个孙子带得眉清目秀,
已能辨识这山间的樱桃了。
还记得他在大队表演枪法的日子,
从山的这边,打到山的那头;
刚复员的他,赢得多少姑娘的芳心,
最美的一个,现在跟着他摩挲。
他把房子,建到了岩石的边上,
两旁尽是梨树、李树,伸手
就能摘到大把的黄花;亲切可爱的
大黄花,拥堵着他家的小径。
原先的方脚闺女,现在银丝白发;
糟老婆子似的,哽咽不出话来。
我喝到了她家的薄汤寡水……
有那么一份清澈,那么一份甘甜。
已经不再询问山间的生活了。他那
十三岁就出去做工不再回来的爱女,
是死是活没有音讯的爱女,我,
他们,唯存影像仿佛等待奇迹。
清明十甘图
王沙冲的页岩上,
有许多脱了颜色的画。
多半是男女媾合之事,
也有画老道的,妖精一样,
我不晓得它们存在了多久。
石银泉一个老和尚的墓,
砖居然是彩色的。
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葬在这里。
现在是一个菩萨庙,
泥菩萨,非常灵的。
后山——是族上先人
的遗址,他们开石太辛苦了。
二十吨的大青石,没磨掉什么。
我们搬下来有三代,
只在种菜时,上去看看他们。
老祠堂里有一间私塾,
神龛都上了蜘蛛网;
还有许多朽犁、朽箱子,龙杠。
小时候对龙杠又喜又恨,
恨的是一下来就要扛死人。
绵延几十里的青山
水蛭一样,吸在馒头上。
我们做假房子在山腰,
造假水渠——流进村子。
我们在一座山中猫一上午。
——找活的手艺人,
卖拨浪鼓和补锅的人叫声不一样。
补锅的会拖长音,来得勤,我们爱听;
做大木的和补碗的来得少,
我们爱等他们来,看神秘。
武家芳里有一个洞,
土匪来时我们在那里躲了十几天。
洞中有石桌、石椅、石床,
据说我武秀才的曾祖父,
在那里比武打死一个贩盐的广东人。
满山都是油茶树,死了的
如火炼鸟;歪嘴里的榨油机
力大如牛,体态如棺材(喝油如喝水)。
满山都是樟树、栗树……
锯成的木板,打成课桌,打成船。
双桥
穿解放鞋过双桥。
烂斗笠、旧箩筐、金枇杷也过双桥。
红杨梅也过双桥,
嫩黄瓜、青辣椒也过双桥。
大巴、黄牛、灰尘
也过双桥。
不过双桥就抵达不了。
过双桥需要挤、靠和冲上去……
到了中心又分散出去。
走不了就住在桥头旅社,
黑漆漆,看不清谁是谁。
什么都未确定,双桥
是确定的。
双桥下的蓝天、鳜鱼是确定的,
蓝天是从我们那儿飘过来的,
青山、河水、鱼……
都是从我们那儿流过来的。
它们在下面过双桥。
仿佛走不尽,看不完。新事物
在浮雕上。
在石头的纹理里。
然而我使用的
仍是边缘知识。
人的一生,永远在外围。
双桥要消失,
怎么挽留
都在外围。
外围挺好。
斫楠木
这几天父亲总催我
上山斫木。
斫那种巨大阔叶的楠木。
话中有话似的,他看着我,
清瘦中有一份往昔的强健。
他叮嘱我要斫社神住下的那棵,
王塘布的可以做棺材顶儿。
风华绰约山林中波涛阵阵,
尽是我,和我父亲的影子。
有些是经父亲拔擢才长大的。
有些树心安理得,看见我来,
不认为是把它们斫下,而是
将它们的老朋友,邀在一起。
并不是
他们放哀乐,
在山川里走。
引得一排排杉树,竖起了针刺。
路上的黄泥巴,盘算着,这一次
是否轮到自己?
山上的大桐花、玉兰花,赶紧谢——
霸在路边的竹子
知道了,要被斫了。
从小悲观从不积极的小灌木,愁眉不展。
乌鸦也学会了苦难,并不聒噪地
泊在枯枝上。
大伙都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预判可能的方案——
这一次,并不是。
只是我叔叔(德叔和会财), 没有事
疯癫地在山间播放这哀乐,
他们两人性格出奇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