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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清晨之前的月亮(十首)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24-12-23  

清晨之前的月亮(十首)

清朝的山


草木生活在清朝
是否都啼血?
烂衫到底要穿多少久?
那时候的哭声是否更痛?

我想起先祖的身影,
他们环绕山谷;
是否在清晨的水声中
听见将来的声息?

蒙尘的黑纱怎样绕过裤腰?
在垒墈时放一块问候的铭砖?
苦槠树、狗骨刺树有更多刺吧?
更多的药草被认识。

在下一场战争来临之前
才听说上一场战争;
一生到了尽头,
还没有看完这张山。


回忆祖屋


从遗址上看,那是一栋短屋。
父亲出生在里面。是在一蓬
苦槠树下面,后面的窗,几乎
看不见光。那种条木的格窗。

紧张、局促地立于悬崖之下——
成片的苦槠树林盖住了阳脉。
路,垒高一丈又一丈,能过
土车;实际上人都难以上去。

印象中那是一块菜地。多年后
才知那是祖屋的遗址。八兄弟,
挤在一排短身的土屋里面,
就像佛龛撑腿立于悬岩之上。

好在哪里呢?能看很远——
避开了下面的庵子。可是
房屋怎么能建在庵子之上?
运物品的难,问墈便知道。

有晒坪。掘了三口水井。
有菜园,人死后便埋在旁边。
八兄弟三人埋在苦槠树林中。
祖父母及其兄弟埋在菜地里。

山谷里的田以及周边的土
都是他们开垦的。旁边山谷
里的田,更远山谷里的田
和土都是他们开垦的。

附近的山林都是我先祖的。
这么说附近的月亮也是我们的?
山上的物种和晨光都是我们的?
一切的遗存和想象都是我们的?

曾经的繁忙与整洁已成荒草,
曾经的艰难与委屈已成荒芜。
这么多沉默和贫苦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还有诗歌的余茬。


茂森或茂景

图钉的夜晚,蓝色图钉的夜晚,
树木犹如海洋,
踩在丝茅上变形的脚窸窣。

算得上强健,但看不清他的脸。
就像一个没有面目的人,
或者面目仅限于回忆。

那是一个前清的夜晚,
栎木棍、栗木棍、檵木棍像翻了白的银鱼,
被他收集在一起。

思想似陡坡,
树桩似险滩。
他挑的柴压弯了自己的腰。

杂草好比阻力,
他听见自己在游泳。秋虫的时鸣,
好比后人的诗篇。

我的诗无法勾勒他的面容。
只知道他是茂森或茂景,
九十多岁还在挑柴回来。



题一张桌子

长在山上的树
打成这张明式餐桌。
能寻访到当初的茂盛么?

看形制是栎木做的。
圆杠、圆腿,小时候吃饭,
母亲说是上几代传下来的。

我就想是哪几个明朝的人
坐在桌边。——赤膊、
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

我一个也不认识。
但他们仿佛看见我,
说了什么但听不大清楚。

明朝的那几个
应是伐木先生吧?
栎木坚硬,好生山阴。

前面的工作如树尾,
如船的海浪被拖出山谷。
从木桌的皱褶里,看见他们的旧影。

我从桌子的缝隙里捡到
饭粒的阴影——
身子和桌子架得一样空。


清晨之前的月亮

没有见过,总感觉她在这里走过。
好比清晨之前的月亮。
在去人沉上的小路上。

她是童养媳,在这里
生活过好些年,但被遣回了。
听说父亲死后她还活着。

在哪一张山上呢?经过青山时
我会想。父亲说她不大灵光,
栽辣椒没栽完就回家了。

会偷自家的米送给别人,
将家里的话学给别人,
我猜她是个微胖、石里石气的女孩。

在这里生活得不大顺心——
那时的炊烟是青的?还是浑的?。
我猜她是个脏头发的女孩。

那时德叔还小,蕙财在地上爬。
蕙清没有出生,蕙龙和蕙虎
还没有被烧死。

她会想起年少时的
这段往事吗?在何种情况下
会谈起另一种生活呢?


仲夏夜

草木从其嗓音中刺出,
就像语言从词的波纹中泅出。
知识只能是书本上的字。
提到草木,但不大准确。
提到夜空中的爆米花,但不是那事儿。
旋转的北斗手柄,我们看不见时光飞逝。
我们只在时间的节点上,才知是怎么回事。
隆冬时节猫头鹰的叫声多了坠音,
青泥又直又硬。
树木好似只在阴影中长大。
仿佛一棵,就是所有的树。
只钻进一棵,就是钻进所有树。
为什么他处不可,此处却能重复?
声势浩大的劳作,其重复令人生疑。
当牛刷刷刷地卷起芳草,
我扯猪草扯到同一种草。
这些都不是重复,那时的田墈、草甸,
热气蒸腾,人的长腿随意摆放。
而现在即便草木也听不见它们的嗓音,
青鹿及书本上的字再不是那么回事儿。


纪念东平

卡车像水怪,行进在不知名的山地。
苦难像烂衣裳,坏消息像
不能食用的构果。

一群无能的人,去办事。
没好好活,就是无能。
我、父亲、德叔和细叔都在同一辆卡车上。

不知从哪儿请来的卡车替我们发怒,
悲愤于夜晚的涛浪。
我观察着他们兄弟三人——

东平的死
令他们聚集在一起。
但是聚在一起也没有说话。

东平说,要寄钱给我上学。
山野中的浆果亮了,
我仰望他好一阵子。

可是只见到他
躺在一个小棺材里。
痛苦地,脸上淤青。

那时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死亡。
我们轻易地被欺骗了。
世界是骇浪还是其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那是一场谋杀。
但他们说是被电死的,
我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

只觉得他可怜——
这么早就离去。
就像替我去死。

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记不住的空气般的浮世,
挖煤,本来也像写诗。


周围

感觉在黑夜中奔跑,没有栅栏的黑夜。
感觉在森林中奔跑,没有树木的森林。
追逐者紧追但不会立即扑上来。
我被我自己的紧张吓倒
扑在黄不勒石上。又像在母亲的床上。
就像午夜的发动机无故地运转起来,
我被自己的沉重所累。
也许是焦虑、恐惧,
也许是焦虑、恐惧和无望被赋形,
黑白的多变,可怕的拟态物。
不见得是遇到鬼,但步履沉重。
我被追赶。
我记得我摔倒在回家小路上,
母亲说那晚的煤油灯亮了一夜。
猪草也没有切完,
在她的床上我被赶下来。


秋夜

星光按住了乳头,林木似肠道物。
我们往一个坟坑扔油茶籽。
油茶籽离开晒坪上的伙伴
将眼泪吞进自己的果核。
油茶籽本来睁开了眼睛
看见村集体的运动但再次被
扔进深渊。当第一粒油茶籽
被压在下面,我感到
我的行为已不是什么大事。
我想到它们是怎么被茅草摩擦的。
它们的深情已经允许我的大脑进化。
油茶籽在坟坑中,是否感觉
那方形的四壁?
被搬运到这里是否感到痛苦?
睁开眼睛与吞泪水有什么不同?
它们真的会这么想吗?
当它们被捕获,榨干了身体中的油。


挖山

就是挖沙粒中的细根,
细根像雾一样在土壤中发光。
它们这么致密,丝茅下的枯油茶叶,
没有烂掉的黑柘树枝,
每年都这样,将山扒掉一层。
长得茂盛的地方挖得更深。
有时会挖到獾猪洞、土狗虫,
那些已经是空间的地方的过往,
脚下多出来的一寸天空。
不论是否有意义,
若真有意义也可保留。
比如油茶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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