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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西域图记(长诗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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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图记(长诗修改)


牧 斯



不论何种原因,中国人大抵都有一个西域梦,参与者或雄才韬略,或苦心孤诣,但最终都可能苍凉悲壮,本诗以此为基调,吟咏并叩问何为西域。诗撷取自汉至唐部分人物与事件,分主歌、副歌和余吟三部分展示。

主要人物:

张骞
窦宪
班超
耿恭
鸠摩罗什
苏定方
高仙芝
封常青
哥舒翰
郭昕






主歌


一(苍山)

苍山负雪。苍山从没打算
让人行走。
就像太阳帆板
四方都没有让人放脚的地方。

悬崖下棕红的马队——
山河仿佛是自己的但不够细节,
像是嫁女儿,像是被追击——
崖石上爬满交战双方的人。

我想认识交战双方的人。
他们出征前拭擦弯刀的样子,
睡在雪地上抓一把雪,
想起自己的故人和妻子。

向对方射箭,
仿佛是射自己。
有的没进去了——
往太阳中射,那是呐喊——

峭壁给他们强大的压力,
仿佛融入崖石消失了。
本可以是空间的悬崖,
阻断我的目光的线条。

不一会儿就有中原兵锋,
阿拉伯兵锋,罗马兵锋!
他们攀登时冰雪越过马肩,
不像目光极目即可越去。

二(张骞)

人像地平线上的黑点,
最前面的那位持有符节,
路像平原上收拢的格线,
像弯曲空间上网的聚拢。

一位仿佛是张骞的人,
他被后世奉为英雄——
他衣衫褴褛,
在茫茫大漠数着如星的砂石。

他的靴子和脚趾烂得
像地狱的入口。
他像骆驼在困顿中爬起,
虽然艰难但又不能寻求帮助。

谁在他须发上染霜变硬?
他眼神坚忍。
我上前问他,
是否要更换一条更好的路?

怎么可能回答?
他身边的随从即将湮灭。
琴音必将消失——
复述也不能再现眼前的场景。

我问他在匈奴时有何种苦难?
他说这算不了什么。
我说你是为汉家天下出使吗?
他说是为后世的子民。

但是他的这一趟
并不是让他成功。
即使看到匈奴人的习性,
收集了他们种子,也带不回去。

但是长河落日,让他惊讶。
记忆里的不容易被复述的东西
令他震撼。
沙漠时刻上演这样的震撼!

——红日从沙丘中升起,
仿佛砂粒分割了光线。
在远看时仿佛是美好事物,
并将他的衣袍染红,灌透。

戈壁之上,如何分辨歧途?
他说用经验,用很小的技术。
少量的沙草可以指路,
当然还有运气可能找到出路。

张骞将继续弯曲地西行,
路上没有被淹没的宝石——
他没有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想我可能是人们记忆的化身。

三(城阙)

大山之间竟有一方平地,
麓下人犹如黑色的排杉。
更远处是一个石头城堡,
仅目光就可将城堡摧毁。

那里面杀出一队人马,
一阵掩杀之后,地上兵器
如枯枝。感觉是
匈奴人对阵车师国人。

但没多久他们便消失了。
可能是史书上遗忘的一场战争。
伏兵原本可冲出来收拾残局,
但是现实没有给他们机会。

——打仗原来并非为砍翻对方,
而是让就近的空气、山野为自己震撼。
如果被裹挟,没有人认得谁是谁——
哪怕武艺高强,也可能被误击。

他们本可以在另一场战役中成名,
砂砾间,荒丘上,躺着多少
这样的尸体,刺杀的意念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在另一场战役中,他们指挥风雨和山兽。


四(琴音)

琴弦震动,那是如沙的晨光。
驼队无望地绕过沙丘,
又绕过美丽的冰峰。

仿佛万千人演奏的琴音,
黄沙是他们弹下的。
戈壁上的豪迈却也沉郁,
戈壁上的邪恶却也辛酸。

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古人,
他们倒在音乐的黄沙中。
不知是怎样将古琴带入的,
越空阔音符越多,音质越准。

感觉是傅介子的,苏武的,耿恭的。
如白骨,如黄昏中的地滚草。
他们所谈到的故事,
正是琴音中的故事。

五(窦宪)

星光溅落,马队奔驰,
马队中的马知道
第一天出行就要走这么远吗?

当马队向右,
尘土飘向左边。
大地犹如擂鼓的胸膛。

正是因为
这一点。
窦宪听出了敌人的用兵方向。

其中一队顺着河水,
另一队涉水横去,
再有一队,通过峡谷。

马队中,有文书吗?
就是记载将士出发的人。
当马队溯水向上,
追到河流的发源地,那里湿漉漉的。

或者当文书疲惫地伏在马背上,
掀起破衫而看清自己的名字。
即便战死沙场
也不能留下岑参那样的诗句。

但此支队伍中,有一位历史学家。
他一路记载沙漠,粮草和人丁,
记下落日壮美,旷野苍凉,汉军威仪。

没有人知道这个军中小伙是谁,
他看见劲敌偏右,
这边就锉刀般从左边迎上去。

当对方顺着山势冲下来,
这边利用装备优势瓦解。
芳草和夕阳是当时的见证者。

窦宪用兵的确神勇——
一个草原又一个草原越过去。
不久便出现那座熟悉的山。

更激烈的厮杀之后,
大家都感慨起来,喜极而泣,
仿佛荣誉登顶,风吹衣角。

窦宪豪气地站在最高峰。
至少有一个月没有走。
已经成名的小吏疾书:

铄王师兮征荒裔。
夐其邈兮亘地界,
封神丘兮建隆嵑。

暨南单于、东胡乌桓、
西戎氐羌……他们打得
比我书写的勇猛得多啊!

六(草原)

插着绿色的风,追着白云,
弯弓射下大雕,
诸多小花清雅地开着。

绵羊就像裤子。
三两声马头琴声,
从遥远的缝隙中传来。

这是难得的空寂,
人躲在相互看不见的地方。
狐狸因为熟识而撒欢,因为站立而张望。

难以找到急促马队的行踪——
所踏开的花——青石击打铬铁,
就像马头琴所叙说的。

匈奴人去了,又来了突厥人,
柔然人,鲜卑人,蒙古人。
我想起花木兰与柔然人的决斗——

木兰女扮男装十三载而无人发现。
木兰奋力冲出男女不能平等的桎梏。
花氏木兰,武功是从我们那儿学的。

七(班超)

再见到玉门已是三十年后,
残阳和琵琶声让他泪流满面。
他激动地抚摸着这汉关上的黏土。

还有哪一座城他不熟悉?
郁城,交河城,赤谷城,疏勒城……
还有哪个国王他不熟悉?

那绿洲之间的沙地,是要研究的。
战马冲峰之前的喘息,是要注意的。
迷了路的公主,是要营救的。

他听见自己的骨头的衰老声——
“以夷狄攻夷狄,
计之善者也!”

他带着鄯善、疏勒国之兵马,
从漫天黄云中一掠而过。
血雁因为伤感发出了战争的信。

难以确定哪一项物象是真心的,
就像难以确定哪一句诗是真心的,
它们真实地附庸,又偏离。

曾经追到日落之处,
探索土地的边界。
但发现另一队人马也在做相同的事。

就像两个大师同时出现:
杜甫和但丁。
两人都各自交出辉煌的诗篇。

但是班超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匈奴人是在做被驱赶前的疯狂。
匈奴人并没有善待周边的事物。

当古琴声、琵琶声、驼铃声缠住班超的膝盖,
他想起其兄班固,其妹班昭的事,
还有他父亲班彪的事。

八千里路云和月,虽一世功名
却难以评述。最难过的是这副老骨头
渴望见到故乡。

八(天山)

是否有人真的攀上天山之巅
只为看一轮明月?
马鞍照亮自己和雪地上的碎银。

当站在月亮的海洋,
整个沙漠如同一只巨大的水母。
如同沉默之花,进入寂静的心。

他发现自己完全不是白天的自己,
沙粒仿佛有了人性。
月亮并不是虚妄之高——

为何如此静谧?
人心被驯服为何又背叛?
深处的事物为何永不能相见?

又请银河铺上一层,
难以看清上面是什么,
看见有人登上了天山。

还有登上昆仑之巅,葱岭之巅的。
能看清他们的身影吗?
问明月,为何只往伤心的地方钻。


九(耿恭)

当被围困,是否需要一声苍凉和悲泣?
如何葆全希望?
固守疏勒,城外金戈铁马。

几乎想出了全部办法。
就像戈壁之莲,过几年
就有这么一次争夺。

当城池被围困,
莲花无限地膨大……
汉家铁衣早已被砍烂。

减员至五十人,十三人。
当看见大雕被射下——
听见《凉州月》苍凉的琴声。

手握汉家兵器,击石而奏。
从没有一个投降的人,
好男儿就应在西陲建功立业!

匈奴人也感到疲惫。
当派出的范羌在最后时刻赶到,
希望如同死亡那么可怕。

耿恭,万里回军而没有被奖掖。
可叹——
不然我会赐上“宙斯”之名。

十(御风)

这风仿佛被人御住,既现
龙形,也现虎、豹、狮形。
两军交战时似海神。

咬住河床上的卵石和缝隙。
亲密如情人的舌,
也似胡杨树的丝巾。

浊气想念正气也是风。
一个筋斗云过去,
龙卷风就像时间的漏斗。

沙漠上的狼,
如何保持自己的形象?
被风御过的岂止是白头?

可能是清虚之人,来到茫茫戈壁。
烽烟丝绸一般,
如同他宽广的长额。

有一刻是宁静的,泠然善也。
身形由着风肆意变幻,
而雪水潺潺,风也淙淙。

十一(伏击)

飞出的箭羽消失,
但痕迹却永远在那里。
人像打翻的酒杯及踩坏的菜肴。

战马上的铜铃如同惊恐者的眼睛,
紧张的战车瞬间将空间挤裂,
如同木屑,城墙如同豆腐渣。

窦家勇士,班家勇士,耿家勇士,
那时他们都没有护甲,
或者护甲残破无法及时修理。

半小时前。他们看见一阵胡烟
就觉得这是一次战机。
没有将军,都是门下族人小将。

胡人如同鸡头被纷纷被斩落。
胡人的弯刀锐利但不便使用,
缴获后被镖到胡杨树上。

必须早点撤离,不然下场一样。
有受伤的兄弟吗?要派一个人
到龟兹报信吗?不用。

天空如同被沙子清洗过,
继续赶路,天黑之前赶到龟兹,
痕迹虽在但箭羽消失。

十二(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如是所闻。
少年的你,在龟兹城走过——
太阳的光轮如佛所言:
皆为轮回,皆为世相。

争夺和痛苦既为流沙,
又是宝剑上的绿翡翠。
只有心念可以化之,
心念是可以高大自己的人格。

如是所闻,天资聪颖的你,
书卷黄沙。随吕光的队伍
来到中原。听说你第一次
到达长安后便长跪不起——

那才是佛经中提到的百姓的样子,
那才是佛经中提到的事物发出金光。
此为后话,这一刻你在
荒凉的事物中找寻佛的金句。

如果大漠中还存在雄浑和苍远,
那么十三经后应该还有佛经。
只是我不知这些典籍是怎样
消化的?因为我们也读呀。

清修的你,风尘仆仆的你,
大漠上的国,大漠上的雪,
是否如你所言它们也是佛和菩萨?
是如佛和菩萨一样看得清淡?

事物啊,就如你未译的词,
雄浑沧茫但不如中原的华美。
所以看见你在龟兹学习汉语时,
如吕光攻入龟兹的样子。

十三(极乐)

是否有灵魂不断飘来?
如果此处就是他们所说的西方极乐。
他们的灵魂聚集葱岭之上?

偶尔的野花及银河水一日千里——
从光梯上下来。
上去和下来的人都面目清晰。

没人认得这是哪里,又在何处。
若遇到风暴,那是设定的。
若遇见有鬼拦截,如其所愿。

能否遇见西去的灵魂?
在他们还没有被赋形前,
风雪中可能找到蛛丝马迹。

如同敦煌石窟中所雕刻的,
有一两个是君王或将军,
如此佛家,才能描绘清晰。

或者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
到达疆域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到达太阳所不能照耀的地方。

十四(苏定方)

叶水河,马保城,奔腾下去出现针叶林。
绿洲若毡帽上的图腾,
但必须继续追击。

河谷边缘雪山拔地而起,
银翅犹如两把砍刀。
圆石搭建的房子外有一位少年。

郁金香,龙吞兰的潮崖下,没有时间管这些。
必须拿下都曼,连同他的铁勒思结部部众。
许多马摔死在险要的山谷里。

苏定方从蒙古高原一路追击,
打散这个部落,灭掉那个部落。
越过云的峡谷与雨的峰峦。

然而后人听不见他的名字——
他的形象被画为花脸,从天山至昆仑,
至葱岭的形象完全被淹没。

当我看见他跟程知节、李靖征战时,
反而发现程知节、李靖并非
想象的高大,被褚人获误会了。

中亚诸国纷纷降附,濛池都护府、
昆陵都护府犹如大唐的新眼睛。
金发碧眼的姑娘如同天使站在草原中央。

为什么不可以让后世误会?
就好比这原木,因为攻城被伐,
又哪里会知道还抱在中原人手中?

十五(驼队)

驼队的节奏中有什么呢?
仿佛看见开悟者受尽众生的苦。

如果之前的山头与城邦是佛的肃穆,
那么现在的可能披上了长长的素衣。

大风飘荡,就像一件蜿蜒的素衣。
有多少人,在经历另一场战争?

汉人并不知道这山头与城邦的佛被换成了另一种信仰,
优雅的长音跟着驼队的节奏……

表面上是丝绸之路的繁盛,
却又是神秘面纱下的神圣。

蓝色小花追随驼队——
双簧管、琵琶跟随驼队的节奏——

我们如何代入西域佛教徒的痛苦?
汉人的征伐反而不痛不痒——

无非是美食和财富
以及奢靡的生活……

奢靡的生活固然能腐朽人,
但不能与那透入心肠的长音相比。

山河仿佛被披上了素衣,
人的走肉和衣架也是。

十六(高仙芝)

虢国公李嗣业,扶风郡王马麟,张掖郡王段秀实,
昌化郡王白孝德出击。已经有陌刀队
在前,车弩手射翻一大片。
他们各自携带蓝色的气浪。

怛罗斯之城,按地狱风格建成。
高仙芝自信于自己的部将——
他们都有获得荣誉之前的骁勇,
至少一部分是在赢得荣誉之前。

红盔甲陌刀队和长枪手,
车弩手在后但射杀更多人。
骑兵绕行外围,而后猛然杀入。
没法辨析谁是谁的君王或父亲。

封常青列马在右。他的绿盔甲——
李嗣业的红盔甲,马麟的青盔甲,
段秀实的紫盔甲,白孝德的白盔甲比刀明亮。
士兵们都是他们的府员和宗亲。

敌人黑衣、黑袍、黑枪,
与以前的白色完全相反。
从远处驱来的骆驼就像汽化的圆圈——
这边一队人跃上了战车。

天空如同彩缎——
仿佛从下面映照上去的。
七种颜色的搏斗仿佛七种战法,
分崩离析前的战阵结实而浑圆。

两万对阵十万——
仿佛两种文化在战斗——
李渊和穆罕默德几乎同时初创。

仆从军葛逻禄部反水——
攻击唐军。分割陌刀队和骑兵
——被可怜地砍杀或挑死。

前面提到的大将,还将在后面的岁月建功。
当段秀实看见李嗣业一人逃走,
大喊:“避敌先奔,无勇也。”

李嗣业转而杀将回来,带回千余士兵。
此刻,仿佛看见五色战袍略显狠狈地回军,
但仍不负英雄之气!

十七(似雪)

岑参说,雪似梨花。
是骆驼草被雪覆盖的样子。
大漠上仿佛有无数梨树,

岑参没有参加怛逻斯之战,
不然他会留下诗篇,
就不用我费尽心力。

那天雪如深山獐猴
的绒毛,
獐猴边凝望边梳理绒毛。

双方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只见拔刀之势,
波斯语、胡语和河洛话混杂在一起。

除了獐猴,还有狁、犰、猃在除毛。
最外层才是凤凰,
祥云飞不下来。

如果岑参在,
雪如明光甲,将军出轮台,
就不需要我写士兵了。

像异兽,地貌不同
意味着不同的异兽。
在去怛逻斯的路上。

被岑参遗失的细节,
如今被岑参记起。
那些本可以活着的士兵,他们踏出的梨花似雪。

十八(封常青)

勃律在前似蕃狼,
将军出行旌风雪。
斩获头狼山岭穴,犹入平川葱岭靴。

大勃律国的高山似海又似斗,冰川犹如银河。
出征就得是天兵天将,封将军的队伍
走在深渊的悬崖上。

看见岑参也在队伍中。岑参
书生意气,他看见封将军跃马踏入高岭,
阳光结在他的金甲上,光芒熠熠。

山岭就像汽泡——他们就此钻入。
在石头里找到大勃律王。
大勃律王一脸恭敬,称是误会。

除却这些山岭肯定是平川,如果站在众山之巅
也是平川。葱岭就像靴子。
岑参在思考如何赞美他的上司。

岑参想,怛逻斯之战虽然失败
但大唐并未受实质影响。
虽然曾受牵连但如今又跟着封将军出征,无比光荣。

封将军与他一样,都是文书出身。
心想自己,若能如他一样穿上铁衣挂帅,
那必将又是一支战功卓著的劲旅。

十九(苍凉)

是否有琴家,携一床古琴一路西行?
这一次不是去征伐,而是到西域演奏。
每逢战役进行时,在猎猎的垭口。

所演奏的就是大漠想听的,
苍凉中却有英雄气。
所有事物既是英雄,也是悲剧。

那里的每一粒沙中都有中原之音,
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就会去。
不知苏武带了没有,班超带了没有?

如果都带着一床古琴,或所携之物
有古琴之喻,那么对着戈壁演奏吧,
对着雪山,陵冢演奏吧。

所发生的事,就是琴所演奏的内容。
古琴之音准——
葱岭大约就是音准吧,昆仑大约就是音准吧。

二十(郭昕)

将军和士兵早已白发飘飘。
派出去的人在中途被劫杀。
数千次接战他们并不吃亏,
——鲜血令他们更为刚毅!

当德宗听说郭昕在龟兹
铸唐币、开唐市,
他痛哭流涕,可是没有办法救援。

最后一战,郭昕倒在血泊中。
仿佛大唐降下最后的帷幕,
黄沙中血液流进胡杨的根部。

雀纷乱,沉闷无根的琴音,
栖息落日浑圆的脊背,是瑟么?
遗失千年乐器,也许能够回答。


    
副歌


二十一(高原)

广袤的土地,故意生在高处。
生在苦寒之地就是磨砺意志。
因此生物来到,必遭受苦难。

哪怕空气流来,必卷起漩涡。
辽阔和遥远若来,必将孤独。
土地一寸寸地走,就能感受到。

故意地处西方,让人不易抵达。
就像无法想象的未知与神秘。
如此多的高山只为考验毅力。

没有树,是因为人已经想象。
如果不知地狱的模样,那么
西域各生态可做恰当的比喻。

可将人性的本能无限地延伸,
但另一面却找着生命的荣誉。
啊,人的这一曲更为惨烈!

二十二(张骞)

面纱罩着一位从黄沙中走出的诗人。
当他看见饱经沧桑的张骞,就上前询问。

张骞站在风中,虽然数天未吃,
却精神抖擞。西域之广大,如同大海,
可实现去天堂的梦想。

看似荒芜,却仍有人居住。
汉之前,无人知道西域是什么。
那么你是第一个跨入西域的人吗?

不是,无名者多之又多。
不能以人计数——
就像苦难不能以泪水来计算一样。

来此的人,可否获得荣耀?
——又哪里会是呢?
多少草木兴盛却活成卑贱的模样。

西域浩渺,非我一人可取。
西域阔大,非语言所能及。
真相差之不知十万八千里。

二十三(窦宪)

为何热衷于终结他人的身体?
自古至今,都是这样。
虽然可能并不起作用,但人就喜欢做这样的蠢事。

班超说我们就是这样——
在西域各国奔忙,就是看透了人性的胆怯
和贪婪,因为人都不愿意进入他人的叙事。

人只愿意听别人的故事,
不希望自己进入他人的故事。
比如傅介子杀楼兰王的那一段。

然而西域高寒,当西域的遥远变成
长安的遥远。
他人的病痛就变成了自己的痛苦。

看似经略有方,实则为苦苦支撑。
他们并不知晓汉朝之混乱。
见我雄才,以为大汉必然辉煌。

二十四(耿恭)

人的目标是占有土地上的可见物。
比如疏勒人,他们也是闯入者。
往远一点说,诸都是外来人。

西域诸族,原本都是北边的邻居,
他们因为被驱逐而流落至此。
最弱的一支,被驱至葱岭之上。

他们看见王朝衰败时,又不这么想。
但他们是如何发现这个机遇的呢?
那战略节点,如何判断?

耿恭说,我的职责当然是抵抗。
所以宁死不降。他们
想出了和我们一样多的办法。

二十五(鸠摩罗什)

大地上的事物,相似又迥然不同。
佛国所念,却使事物完整。
挑经书出龟兹的孤旅注定没有同行人。

最难托付的是自身的涅槃。
自从释迦牟尼转述了佛之本意,
或当阿难陀诵出释迦牟尼之意——
又轮到鸠摩罗什用另一种语言转述。

世界看似一个整体又散乱不堪。
葱岭也如一个小丘,自放光芒。
使得事物看见彼此。或者此,
就是事物——佛已念及。

汉语言极简,如何自梵音中
听见汉字的声音?或者自汉语中
观照到的世界
是梵语中的世界吗?

是要重建一个汉语世界吗?
好在事物复杂又有其完整性——
世界看上去磨难,但又并不需要它。
西域仅仅是一条出发的路——

二十六(苏定方)

有一点不可理解,我打的仗,
我的上司却做了神仙。
当我冲峰在前托塔李天王是否想起?
能给一点提示吗?他是在哪里获得启示的?

苦闷的苏定方自囚黑屋。
他的囚禁岁月使其丧失身份。
并不需要历史正名,他是好奇
做神仙与做历史中的人物有何分别?

他是最有可能成为神仙的人,
看着李靖凛然地出入天庭。
他记得和李靖征突厥时,配合默契,
在西域高原作战时似双子星座闪耀。

那时,没有发现李靖天赋异禀,
如今被诗人喊醒时他早已做了神仙。
若有提示,他定会跟李靖一同成仙。
何况成仙这么体面,不用做实际的事。


二十七(高仙芝)

仍未从怛逻斯之败中恢复。
高仙芝望着遥远西域,
数十年一役的惜败令他神伤。

那些黑衣武士及少数白衣人,
犹如来自蛮荒的野蛮人。
他们斩杀的凶狠,见所未见。

并不觉得自己邀功冒进,
唐军本就所向无敌。
兴许,怛逻斯就是其力量的边缘。

怛逻斯之战只是发生了小小意外。
虽然玄宗并没有在意,
但他还是感到深深自责。

尽管封常青接手后继续进军,
灭了仆从国。
但他觉得自己的英名蒙上了污点。

二十八(封常青)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为什么总是这样?
高岩上的帐篷和牛羊,总是这样。

为什么总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为什么有这么多忠诚与背叛?
除了土地,还想获得什么?

当长安城走满了突厥人,龟兹人,
疏勒人,色目人和回纥人,
封常青想。

大漠中也走满了突厥人,龟兹人,
疏勒人,色目人,
回纥人和汉人。

兵强马壮兴许不是最重要的。
那些逃跑了的人,他们带走了什么?
不可全斩断,不可全收走月光。

不可能找到所有人,
那些没有找到的人,他们听见什么呢?
听见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二十九(哥舒翰)

因为他们对我的描绘——
以致我不敢有投降之心。
我过于高大的形象,
让人以为我可以一战定乾坤。

那些溢美诗篇,让我心烦。
如果就此终老,倒好,
可后来偏偏发生离谱战事,
我早已不是英姿勃发的年纪。

哥舒翰看着七星闪耀的宝刀,
还有大量颂扬他的诗篇。
感觉唐朝诗人就像小报记者,
人生未结束,就盖棺定论。

如果继续对阵吐蕃,那倒好。
再去开拓西域,也轻车熟路。
天山红鹰会飞下来向他磕头,
牛羊都会举头过来迎接。

多么沉重,多么像诗人的冲动。
哥舒翰说,如果没有潼关一战,
世人就不会看见其懦弱的一面,
只看见其在天山下驰骋的雄姿。

三十(郭昕)

如此付出是否值得?
弟兄和兵器都已衰老。

我们都有一支慷慨的壮歌,
但如果身体倒下就会熄灭。

如果倒下就再也抵达不了,
或者再次抵达已是千年后。

因此抵抗五十年,不是故意
是因为后面的等待实在太久。

当乌雅兆惠和左公
重新踏上已是千年后的春天。

但我并不需要热切的告示,
也不需要心灵不朽的铭记。

而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不可能是因为郭令公,

不可能是因为张骞、窦宪、班超、耿恭、
苏定方、高仙芝、封常青和哥舒翰……

        
余吟


三十一(圆形峰会)

登上圆形沙丘,又环形坐下。
张骞站立中间,他一身烂袍,
问诸位都被世人捧为英雄,
觉得自己是英雄吗?

“英雄应是神化了的人。
必须是死后或登仙了的人才有可能。”
“我们也是在死后,世人不了解
我们的真实细节,才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英雄都是在传说中完成?”
“在肉身凡胎时,大家都清楚,
我们甚至有不良的毛病。
换句话说,英雄并不缺少缺点。”

“英雄,首先要勇敢,是吗?”
“可是勇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自信和一身本领。”
“可是自信和一身本领又是如何来的呢?

“自信,首先要生得好。
需要教育和文明的支撑。”
“而武艺高强需要自小练习,
达济天下则需要自小读书。”

看不清是高仙芝还是封常青作答,
但一句“生得好”,大家记住了。
仿佛英雄是要生得好,
或者至少英雄没有一个不是生得好的。

三十二(郭昕)

“谈谈为何独守孤城?”张骞问。
“是因为接受了你的指引,
是你的精神照耀了我——”

“所在的龟兹,已不是当初的龟兹。
我们之所以以死相争,
是因为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死让人温和地看着这盛景,
遗憾的是不能再发声,
所以在生时,必然拼死一搏。”

“诸位中,你是唯一
‘在生即死’的人。”
“你们也是在生,便被钦定为青史留名的人。
我当时最难的是孤独,可怕的孤独。”

“我们克服了肉体的消亡,
可敌人也感到了恐惧,几个月不攻打我们。
我们都是寻着您的足迹
来到西域的,有一种浩然和悲凉之气。”


三十三(窦宪)

享受荣光,受人朝拜,
不知是否够格?
即使到达月亮的边缘,
班固在燕然山为我们刻字。

我们不再经受生老病死,
没有流言。
可喜的是又有更多的后生涌来,
他们向最北的方向冲去……

窦宪突然唱起歌来,
且不是在战场上时的样子。
北边有更多的风雪,更远的天空。
那里还有更多的遥远,更多的财富。

我们都犯有一个毛病,
认为追逐了人就追逐了土地。
实际上只要得到虚空便行,
虚空中有遥远,有纯粹。

众人惊讶地看着,并不吱声。
有人的肢体被嵌入崖画。
窦宪在生时,并不是这样,
他即便有这想法,又如何实现呢?

三十四(苏定方)

“苏君还置疑于未能成仙?”
“那是活着时的烦恼。”
“如今我们此刻样貌何如?”
“比仙犹之,比圣过之。”

“远处,我们堪比圣仙?”
“似非凡之物上升又静,
若悬崖而游动。”
“似尘沙而不用尘物。”

“四周之物皆我?”
“皆我们。我们所为
又似它们。”
“他们在做混沌之操。”

“那旷野黄沙呢?角上琴音呢?”
“可能是要寻找自我。
“莫不是在找寻自我之过程?”
“云起岁灭呢?”“那是消逝。”

“静又若动。”
“我们达到了君子的所为吗?”
“否。”“君子为何,都未可知。”
“夫君子又是何种面貌呢?”

似张骞发问又答,
苏定方回答又疑。
夫君子是何种面貌?
英雄的皮囊,圣人的心。

三十五(诘问)

人存于世
最在意的是什么?
取中土及四夷
为的是美丽生存?

十方无往而有思,
空间深处有自我的画像。
是想要一个自我画像?
如同世之空阔,宙之饱满。

贤人教导而励为,
可大家为何都遵循自己?
我们都在为自己画圆?
自己是谁?

可以丢失自我吗?
“我们只在一部分竞争中
丢失,事实上
我们、他们都在丢失自我。”

世间若只有灵魂之像
就可丢失自我。
那样灵魂郊游,
若出其里。西域便成为幽会之地。

我们无非灵魂交互。
止于生灭,
化之无穷,或生于无穷,
来演故事,且对口型。

三十六(归何处?)

遥远之城,又燃起希望。
我们看见苍生自大地生长,
他们看见希望之光。
十万里外霞光满天。

最终,往何处归?
肉体已经托付,雄浑而苍凉。
而灵魂又去往哪里?
是他们的理想国吗?

围坐的人都听张骞的引领。
他们说他们都是因他而来,
困顿或辉煌都是因他而来。
张骞的形象无故地被扩大——

诸位就像众神,他们就像
新封的神,从坐位中站起。
看向远方又慈悲地看向
征伐过的人们与土地……

人的精气,明白其意般
游过来,只有问到
才露出脸。只有喊到名字时
才在沙丘上站定。

高适精通诗歌,代替我记述。
高适记述他们在塚上谈了九天九夜。
何为归途?何日可归?
何地可归?可携何种物件?

三十七(归途)

佛陀似乎有更好的看法。
但并没有,佛陀只是告诫。
告知世界是这样的,事情是那样的。
归途的归,就是告知。

若要去往,渗杂了想象。
永远在想象世界。
而佛陀说,事情是这样的。
可是又因为人永远只围绕自己。

于是他就提醒,他物、众生的样子——
又因为人永远只围绕自己,
于是就提醒那样子,也不是人想象的样子。
换句话说,世界是可以无限阐述的。

关于归途,可以说是回到佛之模样。
可以说是返回中土,回到内心。
回到土地上的根,出发之地。
人之记忆,不能忘了出发之地。

所以,并不是说佛陀讲析一切,
而是说大地上的事物
此番分明。国家的意义、种族的意志、
骨子里的英雄气,条理清晰,
如昆仑,葱岭般分明。

三十八(不灭)

诸位都感到了自己不灭,
物理和时间无法将自己杀死。
有上升之气,又有下降之浮。
世间事一眼即破,比如兴亡。

那些因失败而逃到北边的人,
在那边他们所向无敌,
犹如上帝之鞭。
他们在第聂伯河边似给了神力。

问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世间因何而充裕饱满?
作为欲望的延伸,战争
多像一项没有技巧的活儿。

除了喂饱每一具肉体并以此
让肉体快速损害,还有什么
是人在乎的?如果不谈人呢?
谈现象,谈原理或是本质呢?

原理与本质,亦是人之臆想。
臆想原理按某种现象的规律,
自有的本质不需要探讨显现。
像某种布施,又像是自呈。

因此征服、兴亡,似游戏。
可以说那不是征服和兴亡,
是没人观看的地球上的提携,
价值没有溃败,而精神缥缈。

三十九(何为人)

然人之精神,似为永恒。
不论荣耀或苦难,幸存或湮灭,
持之以哭或笑,贫困或富裕。
样貌即生即退,即枯即逝。

持之以艺术的真,
那也不绝对。
可消亡而独存人之气脉。
壮怀与悲泣,莫不是人之模样。

即便扫荡,又与时间暗示。
到底是风骨连结着,
它铭刻的是流沙——
悲悯,人之珍贵——

哪怕是反省,也难以评述。
所谓阔步向前,人性支配着。
如果不以人的标准多好,
如果不以人的想象物的标准多好。

回到原点,大伙纯粹地醒着。
爱像涎液一样裹着地球——
不以物为食,不以虚空为坚硬;
天使不是想象,大伙莫名地飞行。

2024.11.4-12.10
2025.12.1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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